Wid.9980139
-
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恋与制作人 许墨
状态 已完结
-
351
2
2021-8-22 21:44
- 导读
- 「那一瞬我仿佛跌进了外头的雪原——他身上带着雪中松柏的沉静气味,按在我唇上的手指携有一缕墨香,而只隔一根手指的距离,他沾有威士忌酒辛辣味道的吐息徐徐喷在我脸颊。」
*剧情长文,约1.5w字
*民国/双面巨擘娇惯太太/甜宠向
许墨·隐戏 卡面同名衍生文
20210822
@石言而回
夜,七点一刻,火车停在某个站口。车顶上积雪已结了块,被风一吹,看起来顶着一头糟污。
透过窗子能看见雪山沉默地立在远方,鬼影幢幢。月台上一片嘈杂,混合着惊叫和拉枪栓的声音,昏暗的汽油灯下,雪水化为脏污,鞋底杂乱地踏过地面,印下畸形的脚印。
一个穿旗袍的清瘦女人摇摇晃晃地从某一节车厢上了车,她没有行李,只拿着一只小巧的丝绒坤包。车厢里没什么人,为数不多的旅客们仨俩挤在一处取暖,穿着厚厚的棉夹袄昏昏欲睡,女人攀扶着座椅扶手,步伐凌乱地往前走去,身影消失在餐车尽头。
***
唯一一节贵宾车厢里的人也听到了自车尾传过来的动静,桌上的汽油灯微微摇晃,穿长衫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片,将手里的报纸翻页。
搜查自普通车厢开始,一队卫兵,一队便衣,分别从车头和车尾上车,往中间聚拢。女人无路可逃,被堵在中间那节餐车,左右两侧都有脚步逼近。
她的一只手始终按压在小腹上,只要她一挪开手,血液就会从那里的伤口汩汩流出。窗子被锁死了出不去,搜查的人一定不会放过餐桌和柜台下的角落。
既然躲不掉,那就迎上去。
她看见柜台上放的红酒瓶,红酒是被开过的,塞子还算好打开,她打开一瓶,从胸腹开始往下浇,红酒浸湿衣衫,也浸湿了她的伤口,传来剧烈的、痉挛般的疼痛,连带着她的表情都扭曲了。她浇完一瓶酒,迅速解开旗袍脖领和胸口的几颗盘扣,顺手拿起另一瓶酒,同两个空的高脚杯。就在这时,餐车前方的门被人打开了。
领头握着枪的便衣直接同惊慌失措的女人打了个照面。毫无疑问,即便是受到惊吓,那面庞还是娇美的,便衣抻了抻自己的脖子,举起枪对准了她:“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女人冲他露出一个醉醺醺的笑,举起酒瓶对瓶喝了一口。
后面的便衣挤上来,责骂同伴为什么堵着不走。女人看见人来了,打了个酒嗝,又笑起来:“人多……要加钱的。”
声音是掐着嗓子的卖弄,便衣嫌恶地摇头:“窑姐儿?还以为一等包厢的大人物包的会是什么高级货……滚回去!”
女人不满地嘟囔着,跌跌撞撞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几个便衣被酒气熏得直皱眉。
很快,他们和车尾追过来的卫兵汇合。
“那个娘们儿呢?”
“什么娘们儿?”
“穿旗袍的,拿个包,你们没看见?”
便衣骂了句脏话,“在前头!追!”
***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听见他们嘴里的叫骂声。一等包厢就在眼前了,我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将自己整个身体撞在了门上。
门没锁,我摔了进去,幸好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旁的扶手才没有直接跪到地上。
我看见了一个背影。男人穿着长衫,他翻着报纸,端起桌上的威士忌喝了一口。
我忍着小腹撕裂一般的疼痛,一步一挪地走到他的座位边上,那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他下意识地要往里躲,我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痴缠上去:“救救我……求你了……”
“宪兵队抓人,我不蹚浑水。”他眼镜片后的目光一闪。
“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要赶我走就好,我在你旁边坐一会儿,等他们走了我马上离开。”
“你是什么人?”
我无可奉告,只能哀戚地看着他。
他瞄一眼我身后的动静,神色松动了点,我立刻为我的恳求加上砝码:“我……我有雪狐的情报……”
他终于不再犹豫,抖开一旁的貂裘罩在我身上,就在车厢门再度被撞开的同时,他低头吻住了我。在那些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的右手拇指按在我嘴唇上,他亲吻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手。
那一瞬我仿佛跌进了外头的雪原——他身上带着雪中松柏的沉静气味,按在我唇上的手指携有一缕墨香,而只隔一根手指的距离,他沾有威士忌酒辛辣味道的吐息徐徐喷在我脸颊。
一个热烈的“吻”被打断了,他将我的头往怀里一摁,很不悦地抬头看向来人。他甚至无需说话,对方已经跪下了:“先,先生,对不起!打扰您了,我们不知道是您……对不起对不起……”
“滚。”他说。
对方连滚带爬地出去了,还不忘关上包厢门。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她紧紧地闭着眼,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他掀起貂裘一看,女人小腹那里,血液已经染透了一大片衣裳。
***
我是被炽烈的阳光晒醒的,身下一片颠簸告诉我,我还在火车上,看装潢,这里应当是贵宾车厢。
“别动,”一个清润的嗓音响起,有些沙沙的,“麻药还没有过去。”
我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根本分不出哪里打了麻药。好在脖子还能动,我艰难地偏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一个矜贵清隽的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他面前的小香炉里飘起袅袅一缕烟。阳光照在他缎面的长衫上,上头的暗纹波光粼粼。
我非常识趣地道:“谢谢您救了我。”
“不客气。”他礼貌一笑,“子弹我已经替你取出来了,所幸没有伤及内脏。很久没有握过手术刀了,希望我缝合的手艺还没有退步。”
我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伤处,却只摸到了厚厚的纱布,“什么?”
“别担心,是个很小的伤口,缝了三针,应该不会留很明显的疤。”他安慰我。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感觉到柔软的床褥陷下去一块。他伸手拨开我脸上的头发:“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还有,雪狐的情报。”
雪狐的情报根本就是我胡诌的!要知道,雪狐是极其神秘的一个人,有人说他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多年钻营,掌握着上海滩的地下情报网;还有人说,雪狐是一个组织,不是一个人,因此这么多年才始终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关于雪狐的传言太多,也只有雪狐的情报,能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巨大的诱惑力。
我吞了吞口水,他善解人意地端过一杯茶来,甚至一手扶着我的头,轻柔地把水喂给我。
“我,我有些困,还想睡。”
他笑:“你已经睡了16个小时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告诉我,你是谁,雪狐的情报又是什么。”
我明白自己是无路可走了。
“你杀了我吧。”
“好奇怪的要求,”他放下杯子,托着腮思考,“16个小时之前你求我救你,现在又求我杀了你。”
“我合理地推测一下——你从关东上车,追你的人是宪兵队和便衣,关东附近有什么地方会聚集这两种人呢?哦,昨天是关东商会谈判的日子。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不是扮作什么人,混进了会场,然后……又冲着什么人开了一枪,随后逃到了距离最近的关东车站,上了这趟刚好停靠在月台的壹壹壹伍号列车。”
他说的一点没错,我不置可否。
“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雪狐的情报,也是你随口编的吧?”
我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落回我脸上,他注视着我,非常坦然,我没有从中感受到一丁点轻蔑,他只是在看我。
“那么,我救了你,你用什么报答我?”
“如你所见,”我答道,“孑然一身,只有这条命,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想叹口气:“训练你的人,把你当成一件器物,难道你自己也不爱惜自己么?”
我什么也没说,他已然掌握了我全部的信息。他实在太聪明了,人多智则近乎于妖。
“你的行动不管有没有成功,你都已经暴露了,还是要回上海么?”
我必须回去,因为那里有一个人。
“有人在等你?”他一眼看穿。
“不……”我艰难地摇头,声音涩在嗓子里,“是我自己要回去的。”
那个人甚至不认识我。
“我带你回上海,”他说,“以后你跟我吧。”
“你……是谁?”
“鄙姓许,应许之许,单名墨。”他微微一笑,霁月清风。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则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我的表情。
许墨何许人——此公真巨擘也,世人流行叫人某某先生,但上海滩唯有称许墨,避其名讳,只呼做“先生”。若是说雪狐在暗,那他则在明,二人分执黑白两道,偌大的上海就是他们的棋局。
说来也巧,雪狐是通体纯白的,那位雪狐却混迹地下;他名中带墨,反倒是在亮堂的地方风生水起。
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先生。”
“你可以叫我许墨。”
这个名字在我舌尖齿关滚过一遭,确实无法出口,我低声道:“我的命是你的了,以后你想杀谁,我就替你杀谁。”
修长的手指带着点茶叶的清香拂在我脸上:“小姑娘不要开口就是打打杀杀的。”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他想了想,“那我需要你叫我许墨。”
***
列车往南继续行驶着,他掀开女人身上盖着的薄毯,她睡着之前身上的血衣就已经被换下,换做了一件他的衬衫。他解开扣子为她换了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大概是极疼,她在睡梦中皱眉,咬住了嘴唇,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他揉了揉她的下巴,使她放松下来,女人的下唇上清晰地浮现两个牙齿咬出来的血印子。
“倔得让人心疼。”
她身上有不少伤疤,不过衣衫一遮便什么也瞧不见了,除了满手的枪茧。胆子真大,这双手太容易露馅了。
他将扣子给她系好,盖起薄毯,喂她吃了一颗西药。随即按下一旁的电铃,很快,门被敲响了,外面有人等候着他的吩咐。
“打盆热水过来。”
手下很快送来了热水,他把女人的手泡在盆里,直到她的指尖都被泡出白色的褶子来,他用毛巾擦干,随即用小巧的锉刀磨去她手上的枪茧。
他像是在完成一件雕塑,精心打磨每个细节,直至女人的手蜕变为一双柔荑。
***
我被小腹处的一阵牵痛给惊醒了,男人正抖开毯子将我从头到脚裹起来。
“弄疼你了吗?”他带着一点歉意,“外面在下雪,只能裹厚一点了。”
他将貂裘盖在我身上,随后将我抱了起来,“你在发烧,所以会不大舒服,等下到家了就能好好休息了。”
我从未如此被人细心地对待过,从前受了伤也不过是洗干净拿纱布一裹,而他却一片温柔呵护,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整个人连着这一大堆毯子衣服,加起来少说一百来斤,他往我脸上盖了一顶帽子挡风,轻松抱着我稳步下了火车,将我放在了汽车后座,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我想往里挪一挪给他让出些位置,他却再度伸手抱起我,让我半躺在了他怀里。
“车上可能会有些颠簸,怕你伤口疼。”他解释道。
汽车开动,车内一片静默,我为了打破尴尬,问他:“我的任务是什么?”
“非要说任务,弄得如此生分……”他叹了口气,却还是道,“你从英国乘船到比利时,在比利时转乘火车到柏林,从柏林再经苏联到满洲里。壹壹壹伍号列车,从上海到满洲里,我专程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来接你的,太太。”
我承认自己为他那把嗓子心神飘忽了一瞬。但转念一想,他这样的人,若是有什么真正珍爱的东西,一定隐藏至深不会叫任何人发现,以免被人要挟,如此大张旗鼓地在车站抱我下来,只怕很快上海滩传遍了,对于那些想要对付他的人来说,我就是个活靶子。
我虽清醒认识到这点,可当我拿着那位正牌许太太的资料时,仍不住感慨,人与人的命到底是不一样的。可惜我没有一条好命。
***
“先生,我们查到了。”手下将一张档案纸放在桌上,档案右上角贴着一张一寸相片,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直视着镜头,没有什么表情,黑白分明的眼,嘴唇紧抿。
从小就倔,他想。
“那年贫民窟大火以后,她又落进人头佬手里,跟着一个叫哨子的人。”
人头佬,手下一群地痞流氓,专门在车站和孤儿院下手,把年轻孩子骗去关起来训练,像养蛊一样,活下来的人去完成任务。这样的帮派在上海不止他一家,这个地方就像是一盘诱人的珍馐,上面爬满了蛆虫。
他眯了眯眼,拿起那张档案纸。她短暂的一生,还写不满一页,有半页还是她杀过的人的名字。
他划燃一根火柴,将那张纸点燃了,纸张燃烧着,火焰吞噬了姑娘的相片。
***
不过一寸来长的伤口,只有这位先生当个什么似的,硬是不许我下地。次日早晨佣人端来豆浆和粢饭糕,还有生煎,我饿得发慌,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噎着了,伸手就去端豆浆碗,不料指尖剧痛——被烫的,碗狠狠一晃,豆浆撒了一托盘。
佣人张妈麻利地收拾,大气不敢出,他摇摇头:“以后注意,只要温的。”
我没顾上旁的,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要说是砍了哪位闺秀的手给我接上了我也信得,不知什么时候,指甲被修剪得圆润整齐,手上的枪茧不复存在,皮肤又薄又嫩,指尖不过被热豆浆烫了一下,立时就开始发红。
他拿起我被烫到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耳垂上,耳垂是凉的,稍微缓解了痛觉。
我望着他,只觉得心里头发毛。若是他带我回来纯为了做戏,何必做到如此地步?难道他自己的公馆里还有眼线不成?
张妈重又端来了温热的豆浆,他加了一茶匙白糖,搅了搅,舀起一勺自己试了试温度,随即凑到我唇边。
“好了,”他见我呆愣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小猫抓糍粑似的。”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勺子又在我唇上贴了贴,我只能张嘴喝下那勺豆浆。他似乎从这种喂食中找到乐趣,又舀起一勺喂了过来。
他应对着我充满猜疑的目光,解释道:“糍粑不是热的么,又热又黏,它不晓得,一爪子按上去,不就被烫着了。”
他描述的场面很有趣,说起猫,我却想起另一桩事来——许多年前了,我约莫七八岁的时候,孤儿院不再给我这样大的孩子饭吃,怕我们长得太高,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便没有人领养了,领养人总是喜欢小一些的孩子。吃不饱饿得心发慌眼发黑的日子,我实在扛不住了,趁一个半夜跑了出来,在街上走了好久好久,终于走到一条繁华的大路上,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即便是深夜,也依然亮着各色彩灯,都是我不认识的字符,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洋女人们穿着露大腿和肩膀的裙子,拉着手在街上边跳边唱。
街上有巡捕,会抓落单的小孩子——我从小就在孤儿院中听着这条训诫长大,因而我不敢走到街面上去,只在墙根看着。不多时,几个穿白衣服的洋人从一间餐厅的后门出来,往街角的垃圾桶里倒了些什么。他们刚离开,我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打开垃圾箱,里面都是食物,我抓起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同时扒拉着把更多东西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手上一痛,我尖叫一声,我抓到了什么活物,被咬了一口——是一只脏兮兮湿淋淋的小猫,不知道被谁塞进了垃圾桶里。此刻正张牙舞爪地在我手里挣扎着,我明知道自己不应该管它,却还是控制不住,把它抓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怀中。
忽然,我被人大力揪住后脖领往后一拉,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撞得眼冒金星。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跑到我地盘上来!”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面庞黑瘦,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一般大的少年,看起来也是小地痞。
我不说话,小猫从我领口钻出来喵喵叫,我爬起来把滚落在地的面包往怀里拢,有人从背后狠狠踹了我一脚,我痛得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接着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落在我身上。
我大概是要死了。我跪趴在地上,死死地抱着脑袋,意识渐渐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水砸在我脸上,有什么刺挠的东西在舔我的脸,湿嗒嗒的。
我睁开眼,我居然没有死,那只小猫也没有离开。
但这并不是个温馨的故事,那晚我被人头佬的手下捡了回去,他们当着我的面踩死了那只小猫。
从那以后我不碰任何活物。
人头佬的场子在贫民窟,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有许多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被陆陆续续地抓进来,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叫哨子,哨子教我们打架和杀人。这样的训练很苦,可是能吃饱饭,总比饿死强。
直到有一天,他们抓来了一个穿西装的小大人,准确说来是绑架。那个男孩很特别,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甚至毫无惧意地和我对视,推了推眼镜。
偶尔他们会做这种事,绑票,有钱人家总是愿意花大价钱来赎回家里的孩子,而且为了面子,往往不会说出去。只是不知道这回,他们开的价太高还是怎样,这个男孩呆了好几天,都没有一点动静。我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忽然起了一点恶劣心肠——他的雪白的西装外套一尘不染,即使在不见天日的贫民窟里,他也恬静淡然,仿佛自己带着光。
“你家里人不要你了,他们这么多天都不来赎你,你连二十条大黄鱼都不值。”
他看我一眼,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只是说:“你受伤了。”
我刚从训练场上下来,虽然打赢了,却也满头满脸的伤。我满不在乎地把饭盘给他往里一推:“关你什么事,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训练你的人,把你当成一件器物,难道你自己也不爱惜自己么?”
那句话声音太轻,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恶狠狠地将门摔上,转身离开。一边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早以为自己哪怕是血流干都不会再流一滴眼泪的。
第二天,贫民窟烧起了一场大火,我艰难地逃了出来,辗转再三,又被人头佬的手下抓走了。而那个孩子,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大约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
“怎么了?”眼前的人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吃饱了。”我轻声说。
他放下碗,张妈撤走了盘子。房间里十分安静,静得我想打冷颤。
“中午想吃什么?我叫张妈做。”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拿起一本书,换了个姿势,更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他似有感应,干脆放下书,坐到了我身边,伸手来撩我的衣裳,我这么多年已被训练出了条件反射,立刻反手钳住了他的手腕。等我撒开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腕上留下了我鲜红的指印。
他表情有些许的惊愕,“我只是想给你换药。”
他没再动我,说完便起身走了。
他生气了吗?我惶恐起来,后悔不已——他救了我,把我带回上海,我现在不能更安全了,这一切都是得他的大发善心,我若是得罪了他,被赶出许公馆,人头佬也不会放过我。
午饭时,张妈来叫我:“太太,先生说中午和人在外头谈事情,不能陪您吃午饭了。”
还真把我当太太了。
黄昏时分,他回来了,我忐忑不安,他却和颜悦色,还带了一盒点心给我。
“绕路去买东西,所以回来晚了。”他甚至带着一点歉意。
这一回他喂我吃东西,我不敢拒绝,乖乖张口。点心很甜,是淡黄色的长条,上面一层是细碎的杏仁片,有些黏黏的糖,下头一层像糕,却又比糕紧实。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比早晨的生煎馒头,还有中午的鲫鱼汤都好吃。
“奶油杏仁排,好吃吗?”
“好吃的。”我慢慢咀嚼,杏仁上的糖有些黏牙。
“原来喜欢吃甜的……”他若有所思。
可是他就给我吃了一小块,再没有了,“好了,不能多吃,晚饭该吃不下了。”
我低下头,舌尖舔了舔牙齿,口中还残留着点心的香味。
“还想吃吗?”他问我。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摸了摸我的头:“我是说,还想吃杏仁排吗?”
我内心有些挣扎,最终还是点头。
他把点心盒子放进了我手里:“如果你想吃什么东西,或者想做什么,你可以直接和我说,只要我给得起的,我都会给你。”
吃多了杏仁排最终的结果就是吃不下晚饭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坐在桌边吃一碗香喷喷的虾爆鳝面。好像因为那盒杏仁排,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然我还是没摸清楚他想做什么。
晚上,他仍没有要离开房间的样子,八点半钟的时候,他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穿着睡衣躺在了我身边,继续看他的书。我手里也有一本,是他给我的西洋画册,没有字儿,看起来是给小娃娃看的,画的是只狐狸的故事,狐狸住在森林里,每天自己去找东西吃,还种花,盖房子,像个人似的,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津津有味。
九点半钟,拉灯睡觉,躺下前他给我换了一回药。黑暗里,我挺尸一般睡着。
“先生?”我小声叫他。
他不理我,我只能叫:“……许墨?”
这回他翻了个身,冲着我这边:“嗯?”
“你家里有眼线吗?”我用气声问他。
“什么?”他有些疑惑,还是凑近了点,同样用气声回答我。
“你家里有别人安插的眼线吗?”我又问了一遍,“你在家也要装成这样吗?”
他静默了一下,回答我:“是啊。所以劳烦你陪我演一演。”
怪不得,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来,原来只是为了演给别人看,那我便没什么负担了。
***
这一演,就演到了我的伤好,他对外说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寒,直接病倒了。等我终于获准下楼的时候,基本被他养成了个废物,天天七八顿,三餐点心加汤水一样不落地他亲自伺候着,人像发面馒头似的,脸都圆了一圈。
他在外头的事,我从不多嘴问,但我心知肚明他是做什么的——即便是白道,那也是混帮派的,他之所以现在手上干净,那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尽了不干净的事。就像以前的我,替人头佬做尽了脏事。
在许墨身边,我逐渐放松下来,演戏演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主要归功于他,我只需要配合就好。不过,他和我想的很不一样,明明是个生意人,却好像很闲,在公馆呆着的时间更多些,公馆也不常来外人。每日他和我一起用早饭,上午若是他不出门,便教我认字写字,若是他要出去,我便自己试着读报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圈起来等他回来教我。
他第一个教我认识的,是我的名字,他手把手地教我握笔:“拇指和食指握着这里,中指托住,对……”
钢笔在纸上留下字痕,我坐着,他俯身圈着我,这些时日以来我早已习惯了那股冷冷的松柏香,此刻竟也未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过近了——我转过头问他:“那你的名字怎么写?”
转头的时候,我的脸颊刚巧擦过他的嘴唇,意识到那个软软的东西是什么,我一时间愣住了,他也罕见地停顿,扶了下眼镜:“……什么?”
“我是说,”我小声道,“你的名字怎么写?”
“言字旁,右边一个中午的午,墨字复杂一点。”
他果真教我,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地写了好几遍,他的字极工整,笔迹有力,如他的人一般清隽。
他道:“试着自己写一写?”
尽管他放开了我的手,却仍撑在我上方,我不敢大意,屏住呼吸,先写了他的名字,随后写了我自己的,只是写得歪歪扭扭,我垂头丧气地搁下笔就想把纸揉了:“我的字像狗啃的……”
他却制住了我,俯身在我脸颊侧吻了一下:“初学者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的动作太自然了,我呆愣愣地回头看着他,眼角余光瞥见张妈在书房门口——难道那个眼线就是张妈?我连忙抬手环住他的脖子,仰头贴了上去,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如何……我僵硬地瞪着他。
四目相对。
他好像叹了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吻我,他身上的香味太过熟悉,我又想起了壹壹壹伍号列车上的那个隔着手指的吻,可现在这个吻没有任何阻隔。
……算了,就当在啃一块点心好了,或者说被一块点心给啃了。
等我晕头转向地被他放开,一看门口,张妈早不见了,他直起身摸了摸我的头顶。
我自觉又配合他完成了一场演出,只是自己臊得慌。
***
报纸我每日都看,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只是从来没在上头看见过雪狐的消息。
说起来,我和雪狐的渊源,是他曾救过我。我这次北上关东,报的是他救命的恩情。
虽然哨子给我的命令是让我杀了雪狐。
哨子是我的放线人,我这样的杀手,被称为“风筝”,放线人指派任务,同时也监视着我们,任务失败,或者是我们暴露,放线人就会果断动手杀掉风筝,以免风筝被抓,供出上头的人。
我中的这一枪,就是哨子打的。
因为我违抗命令,背叛了人头佬。
***
雪狐救过我的命,这是事实。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务,杀的是福煦路一家赌场的老板,人头佬想吞并这家赌场,却没有谈成。
哨子停下车,将我放在路口,我下车过马路,进入饭店,门僮拦住了我。
“我找刘先生,”我怯生生地说,“他在陆拾捌号房间。”
门僮放行。这位赌场的刘老板有些癖好,喜欢召妓,他们见惯不怪了。
杀人非常顺利,但要脱身并不容易。刘老板的手下就守在房门口,我如果从房门口出去,他们必定会进屋查看,那样我根本来不及走出走廊,就会被枪打成筛子。
于是我从窗户翻了出去,顺着阳台的栏杆往下爬。这样虽然慢,但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刚往下爬了两层,我就听见头顶有动静——显然刘老板的手下发现了。
我就这样吊在五层与四层中间,大气不敢出,面前就是第四层房间的阳台。更要命的是,阳台门被人打开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救救我……”我冲他做了个口型。
“阿明,怎么了?”屋里有人问,这个年轻男人回过头去,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外头吊了个小姑娘……”
“让她进来。”屋里的人说。
那个叫阿明的年轻男人得到命令,迅速解救了我,我扯了个谎话:“我是……赌场刘老板绑来的,他强迫我,我翻窗户跑了,他们现在应该在到处找我。”
阿明倒吸一口气:“怎么会有这种禽兽!你别怕,在我们这里呆着,保你没事。”
“阿明,你就是同情心泛滥,”方才准许他救我的那个人说,“有胆子从七楼翻窗户爬下来,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隔着屏风我看不见他的模样,只听见声音,温温和和的,说的话却很毒。
我乖觉地冲着屏风后头鞠躬:“先生,谢谢您救了我,您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会报答您的。”
屏风后的人笑了一下:“世道很乱,一个小姑娘保护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我不需要你报答我,好好活着就行。”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心想是啊,我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搜查的人到了这一层,彬彬有礼地敲门,阿明出去应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有进屋搜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阿明送我下去,走之前,我再次道谢:“先生,谢谢您救我。”
“记着,我是雪狐。”屏风后的人说。
阿明塞了一大把糖给我,我回去以后吃了很久。糖对我来说是稀罕物。我没有告诉哨子意外的遇见,他当然也没有问。但我记着了雪狐这个名字,有很多次,人头佬训诫“风筝”,要我们知道我们的命是他的,我都在心里默默地想,我的命是那个人的。
***
一日,吃晚饭的时候,许墨忽然说:“明日陪我去个地方。”
我应下来,他看我一眼:“不问问我带你去哪里?”
我正专心致志地捞腌笃鲜里头的冬笋,头也不抬地答他:“你说要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了,反正你总不会卖了我。”
他没说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嘴快,话压根儿没过脑子,立时停了筷子看向他。没想到,他却在笑,眼睛亮晶晶的:“我真喜欢你这样,又活泼又好玩。”
我没敢说话,张妈过来给我换骨盘,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盘子里啃剩的半个蹄膀被她换走了,欲言又止。
“拿回来,”他笑着叫张妈,“太太都要望穿了。”
张妈恍然大悟:“厨房还有的,我再去盛一些来。”
我看着张妈的背影,心里还想着眼线的事。趁她下去,我悄摸问许墨:“张妈是谁的眼线?”
他眼神闪了闪:“你觉得呢?”
“要是旁人在你屋里贴身安排人,你一定早料理了,但容了张妈这么久,那说明你忌惮对方,”我小声推测,“张妈……是雪狐的人?”
他正要说话,张妈已经又端了一只砂锅上来放在我面前,我立时噤声。
次日,许墨带我出门,不容我反对,硬是给我裹得厚厚的,塞进汽车里。我以为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结果是戏院,不过不是看唱戏,而是“电影”,黑白画儿,既能动,还有声音的那种,这可太新鲜了,我被电影吸引了全副心神,尽管里头的人说的鸟语我一句不懂,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将任务的事一股脑全忘了。
电影放完了,我意犹未尽,有好多问题想问:“这个画儿是怎么在那个白布上的?里头的人是真人吗?为什么能有声?”
许墨无奈地笑:“一个一个问题来……”
他刚想说什么,包厢门给人敲响了,他坐直了身子,拍拍我,我这才发现方才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先生,您带太太光临,我们蓬荜生辉,不胜欣喜。”门口一个人点头哈腰的。
“电影很好。”许墨道。
“您喜欢就好,我们听说太太是留洋回来的,特意选了这部美国影片,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心意?”
完了,难不成要露馅儿?电影里洋人说的话我是一句没听懂。
“影片很好,”我学着许墨客气疏离的声调,“但并不是我留洋回来,就一定要看洋人的东西。咱们自己的电影也很好,以后可以多给观众看自己的影片。”
“是是是,”那人忙不迭地答应,“许太太是有见地的,我们影院谨记……”
许墨忍着笑,轻轻挠我的掌心。好不容易那人终于说完了恭维话走了,我背后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是来试探我的?”
“也许是。”许墨不置可否,“我更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
“进来的时候我看见外面贴着画报。”我小声道。
他失笑,“鬼机灵。”
看完电影,他带我坐上车,这时,外头忽然有个人来敲车窗。司机降下窗子,外面的人低声道:“先生,黄老板说,有事请您过去茶楼一趟。”
我从后视镜里察觉到了司机的视线,我低下头,玩着坤包上的卡扣。他们从不在我面前说许墨在外头的事,我只当不知道。但黄老板的鼎鼎大名,我很清楚,那次关东商会的谈判,他也在现场,他来了上海?
“开车吧。”许墨道。
汽车开到一处街口,许墨下了车,我坐着没动,等司机载我回去,没想到,我这一边的车门被打开了,许墨对我伸出手:“来。”
我只能将手交给他。许墨像没事人一般,一面牵着我往茶楼里走,一面道:“这家的点心很好吃。”
有穿长衫的人引我们上楼,雅厢里坐着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胖男人,看见许墨牵着我进来,起身客气笑道:“你来了。”
许墨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对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似乎想寻个话头,最后还是说:“关东商会协定的事,你想得怎样了?”
许墨握着我的一只手,放在他自己掌心摩挲,像在把玩个什么东西似的。我听见他说:“我不蹚浑水。”
那个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要知道,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选择的余地?”许墨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然笑了,“你向人头佬出卖我,别以为我不知道。饭就在桌上,大家夹到什么菜,各凭本事,但你想直接掀桌子,那就是坏了我这里的规矩。”
我听见人头佬三个字,心都揪了起来,许墨却仍旧手法温柔地玩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宽大,手指修长,是一双文人的手。
“雪狐,上海不止你一家要吃饭,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也想活下去。”
雪狐?他说雪狐?我方才听见了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对方桌下的手猛然抽出一支枪来,对准了许墨,几乎就在同时,我敏捷地扑了上去,劈手夺枪,但这些时日被养得废了,动作有些生疏,居然没能把枪夺下来,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力气在我之上,我用尽全力把他的枪口往下压,不知道谁的手碰到了扳机,连着两枪打到了地板上,淡淡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散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许墨的手下从门口冲进来,制服了那个人,把他拖了下去。
许墨一把扯住我,将我按在他身边,我抬眼撞上他愠怒的眼神,我此前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他撩起我的袖子,我这才看见方才夺枪的时候,不知被哪儿擦了一下,袖口给勾破了,连着里头的肉,划了一道血口子。他抽出手帕,给我把伤口包扎起来,一面包扎,一面沉着声道:“我把你救下来,亲手给你磨平了手上的茧,不是让你再做这种事的。”
“你!”我没料到我救了他反倒被他疾言厉色地批评,气得口不择言,不由自主抬高了声调,“你把我养成一个废物,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知道刚才要是我不动手,他开枪了你就会被打死?”
许墨的手下正走进来复命,听见我这句话有些尴尬——他们方才守在外头,我这话一出,显得他们是干吃饭不做事似的。
“下去吧。”许墨吩咐。手下忙退出去,还把门给关上了。
我一心赌气,不料他突然伸手揽住我,轻轻摇了摇,哄孩子似的低声道:“别生气,我刚才看见你扑上去,吓一大跳。”
他竟还撒娇说自己吓一大跳,好没脸皮。我别开脸去不想看他,他又凑近了点,同我赔礼道歉:“是我不好,刚刚不该凶你。”
“我不是要把你养成一个废物,我只是想让你和其他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开开心心地过娇生惯养的日子。”
声音好软和,姿态又放得极低,我若是再不理他,多少显得我不识好歹了。
“看在我救过你三回的份上,太太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好不好?”他轻轻把我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伤处。
哪里有三回?
等等,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被打岔的正事来——他是雪狐!
可是……我小声:“哪里有三回。”
“贫民窟那场火是我让人放的,但晚了一步,没及时找到你。”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眼前人的影子和记忆里的慢慢重叠,我心神俱震,失声道:“是你?”
“我找了你很多年,壹壹壹伍号列车,在关东的三号站台,就是为了你才停下的。”
他神情温柔认真,好像我是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慢慢地靠近我,我在他一双眼瞳里清晰地看见我自己的倒影。
就在他即将吻上我的瞬间,我双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等一下……你骗我说张妈是雪狐的眼线!”
“我哪里有,”他无辜地眨眼,笑得狡黠,“我可什么都没说过,不是你自己瞎想的?”
我气得一愣一愣的,他已经又贴了过来:“好了,等你报过救命之恩,再生我的气吧。”
***
雪狐就是许墨——自茶楼那次意外以后,我们似乎更近了一些,他常带我出去,跟人谈事情也不避着我,那些人都当我是他的正牌太太,温室里呆久了,被他娇生惯养的好日子过得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但即便我忘了自己是谁,也会有人提醒我的。
那日许墨有事,我馋红房子西菜馆的烤小蛋糕,便自己出门去买,只有司机跟着我。我在大堂里等候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我条件反射去摸自己的坤包,才发现我现在已经没有枪了。
“许太太当得不错,”哨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板要见你。”
他说的老板自然是人头佬。我现在底气很足——有许墨在,他不敢动我分毫,因而我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翘起二郎腿:“关东商会的谈判没成,雪狐不松口,东南西北的几位都跟着他不肯签协议,黄老板已经和咱们老板布下天罗地网,准备做掉他。”
听到雪狐的名字,我骤然紧张,哨子得意一笑:“见了老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浑身冰冷地接过侍应生打包好的蛋糕,像一道游魂似的走出西菜馆的大门。
一辆黑色的汽车驶过来,车头上有着醒目的黑山羊徽记,车在街对面停下,司机下来打开了后车门。一双修长的腿落地,清俊温文的男人身着凤仙紫色的云纹长衫,拄一把碧玉柄的手杖,胸口带蝴蝶装饰的表链还是我早晨亲手给他别上去的。
他穿过马路,向我走来。那一霎那我想到太多——想起过往听说的关于他的所有传闻,旁人口中的许墨,一双翻云覆雨手,玩的是权术和人命,掌的是沪上的气象和命脉。
可我看他,分明是斯人如玉,霁月光风。我听过很多沪上那些巨佬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从前我总是不信怎么会有人能做到那种地步,可我看着许墨朝我走过来,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就算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保护他。
“我看时间差不多,就过来接你。”他抬手亲昵地摸摸我的脸颊,“走吧,我们回家。”
家,他刚才说,我们回家。
于我而言,如同溺水时刻漂来的救命浮木。我看着那双含笑的眼,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的不堪的过去、以及我今天的遭遇。太荒唐了——童年遇见的那个男孩、后来的雪狐,还有许墨,我总是意外地在灰暗的人生中获取到来自于他的光明和温暖,而这点难得的宝贵的东西,是如此轻易地就能被人击溃。
***
许墨要出一趟远门,趁他不在家,我去见了人头佬,开门见山地问他,雪狐在哪里。
哨子替他点燃一根雪茄,人头佬的目光穿过弥散的烟雾:“你这双手,是不可能洗干净的。”
我这双手,几个时辰之前,还为许墨打过领带,扣过袖扣,和他挥别。
“我知道。”
“许墨这次为什么走,他告诉过你吗?”他磕一磕雪茄,“他那位真正的未婚妻回来了,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会是什么下场?”
我太知道那位未婚妻了,我扮演的就是她,我熟读她的一切资料。出身北部世家,名门望族的掌上明珠,她的母亲和许墨的母亲是手帕交,在英国留学数年——她和许墨一定会有好多共同的话题,她在跳舞的时候一定很优雅灵活,不会总是踩到许墨的脚;她不仅饱读诗书,还会说英文和法文;她也一定写一手漂亮的花体字,我连许墨布置给我的诗集都还没抄明白。
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是一对天生相配的眷侣,而我一辈子都在泥泞里,愈陷愈深。
人头佬告诉我,商会刺杀那天,雪狐在我逃走后受了伤,他秘密地返回了上海,明晚他会乘坐壹壹壹伍号列车去关东。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坐上那趟火车,在路上杀掉雪狐。不然,他就会把我过往做过的所有事抖落给许墨。尽管我和他的相遇是那样的不堪,但我却并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手究竟有多脏。
***
我挑在下午出门,告诉司机我要去西菜馆,他载我去,我下车进了餐厅,穿过后厨,从餐厅的后门出去绕到了另一条路上,街角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我拉开后车门坐进去,抬起眼,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了哨子阴鸷的目光。
“两个任务,一是弄清楚雪狐和关东商会的协定是什么,二是杀了他。”
他载我去火车站,送我上车的时候,威胁地冲我一笑,展示他手里的遥控引爆器:“别耍花招,我看着你。”
惯用的伎俩,我知道他也会上这趟车,他会监视我的行动。
我这次扮演的是一位关东的大家闺秀,刚刚从上海探亲要回去。列车开动,哨子推了我一把,我转身,打开车厢的连接门走了进去。
餐车里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卡座,和我想的一样,梳着新潮的发式,挺拔的肩背撑起一件精致的西装。
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大衣里,哨子给我绑的炸药足够把这整节车厢炸飞。我走过去,路过那个男人身边的时候,脚下不稳,狠狠地一崴:“唔!”
一声压抑在嗓子里的痛叫,我泪盈于睫地俯身捂着自己的足踝。那人绅士地来扶我:“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迅速地擦掉眼角的泪,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怪我自己不小心。”
他扶着我坐下来:“没伤着吧?”
“有些疼。”我揉着足踝,余光透过车厢门,看见哨子的目光紧盯着我。
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我学过一点正骨……我帮你看看吧?”
我们贴得极近,他一边替我揉脚,一面搭话:“我看你,总觉得很眼熟。”
“嗯?”我疑惑,“您是哪里人?”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哨子一直站在车厢门口监视着,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了,列车飞驰着,我的心越来越不安。
后头的车厢走过来几个人,哨子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忽然起了争执,推搡起来。我猛地抬头,对面的男人也顺着我的目光扭过头去——几乎在同时,一声巨响,车厢被一股滚烫的气浪掀了起来,失去了平衡,我狠狠地撞在椅背上,疼得干呕,餐车里的瓷器酒具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等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耳朵里持续地回荡着尖锐的蜂鸣声。我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从腿侧的枪套里拔出手枪。
男人很狼狈地靠坐在一旁,他的嘴一开一合在冲我说着什么,我无从辨别他的话语,回过头,我和哨子对了个目光。
然后我开枪了。
哨子很满意地冲我点头。
与此同时,冰冷的枪口抵上了他的后脑勺。
“想杀我?”
哨子转过头去,许墨手上用了一点力,枪口抵上了他的眉心。
哨子不慌不忙地举起双手,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枚红光闪烁的引爆器,他挑衅地咧嘴一笑:“那就都死在这儿吧!”
他松开了手,引爆器落地。迎接他的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转头,惊愕地看着我。
我没犹豫,连发两枪命中他两边膝盖,他惨叫着倒地。我转过身,把地上的阿明拉起来:“还能动吗?”
他是剪炸弹引线的好手,却实在是有些太文弱了。
许墨的手下从后面赶上来,把哨子拖走了,我费力地脱下身上的大衣。方才借着椅背的遮挡,扮作雪狐的阿明已经替我把定时线剪掉了。
“没事吧?”许墨大步走过来,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给我披上。
我没顾上其他,自责道:“我不知道他还安了炸弹。”
他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大家都没事。”
阿明奉命去后面的车厢清点人手,我疲惫地在一块尚能坐人的桌面上坐了下来。这是我头一次坐在一片废墟里而不急着逃走——因为我身边有他。
“我演得还行吧。”我偏头问他,到现在我还有些耳鸣。
他站在我跟前,伸手轻轻覆在我耳朵上揉着,笑得意味不明:“演技浮夸,还要多多打磨。”
“比不上许先生一人分饰两角这么多年。”我低声还嘴。
今天的他和平时很不一样,他穿着一身利落的西装,和阿明身上的样式是一样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就是那么的好看,兴许因为方才的打斗,他的领口有些松散,扣子开了两颗,领带也垮垮的。
就在我看着他发愣的时候,他伸出双臂将我抱了起来往外头走,我轻微地挣扎了一下:“抱来抱去的要给人看见了……”
“小别扭,上次不也是我抱你下车的?”他低头在我脸颊上贴了贴,“我自己的太太,有什么抱不得的?”
***
“……所以就照这样安排,阿明扮作我,从九号车厢上去,进入餐车,你们碰头以后,拖住哨子,我亲自带人清理路障。”
阿明领了命令下去了,书房里一瞬间安静极了,我却因为走神,没注意到人都走空了。
“在想什么?”许墨凑过来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我在想,许先生一介文人,何曾干过这种舞枪弄刀的事情?”
他失笑:“真把我当成谦谦君子吗?”
我被哄得魂飞天外,没留神就说出了那番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话,许墨被逗得大笑起来——老实说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可唇角还愉悦地翘着:“那我就等太太来英雄救美——”
我握住他在我脸上揉来捏去的手,瞪着他:“你说你那位正牌太太……”
“嗯?”他好整以暇。
“我有时候很羡慕她,留英的高材生,名门之后,跳舞一定不会老踩你的脚,去吃西餐也不会出洋相,还能陪你读那些洋文的书……”我原本是有些醋,可说着说着自己都心酸起来:“我对比起来,是不是太差了些。”
“关于这个问题我要解释一下,”他摸了摸我的脑袋,“拿掉性别……你没发现这就是我本人吗?”
我闻言抬头看他,那双好看的温柔眼瞳里映出一个懵懵的我。
“我和你之间,没有旁人。”
END.
感谢在我几乎每一篇许墨文里打酱油的阿明同学,祝你考试考的都会蒙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