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英年早逝是天才的宿命，但没想到，我会这么快遭遇不测。

我曾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好比出门遭遇了醉驾的车，突然被告知得了不治之症，或者被人推倒海里再也无法回到岸上。但没想到，我会死于空难，我本就不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要不是可恶的外星人把我诱拐到这架倒霉的飞机上面，我也不会在人们绝望的哀嚎和哭泣中，和手中的乐谱，一起粉身碎骨，烧毁在这个不知名的荒郊野岭。

明明是一个死人，我却很兴奋，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终极的奥秘——原来人的灵魂真的可以离开他们的身体，原来幽灵，是存在的！真有趣啊！躯体的疼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盈的意识。我试图摸一摸自己的手，毫无意外，我无法抓住任何东西。爆炸的轰鸣声持续不断，冲天的火光在这片黑黝黝的森林里燃烧着，蔓延百里。我呆呆地望着浓烟从地面上腾腾升起，死亡也许是一件好事，我不仅闻不到那呛人的气味，也不用忍受被炙烤的疼痛，就连人们的沮丧情绪，都无法传递到我的心间——我摸了摸自己的左胸腔，一片死寂，啊，我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有器官。我向前移动了一段路程，这个动作，应该说是“飘”，周围没有其他人，或许，不是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而我恰巧是一个受到眷顾的灵魂。活着的时候，我就是那么幸运啊！因为我是天才——！即使，我已经死了。

螺旋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救援队赶来后，火势渐渐变小，人们对着一堆焦黑的、早就分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唉声叹气。当目睹这样的惨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惊愕，他们没有哭，只是皱着眉，瞪着眼，保持沉默。我远远看着这一切，观察人们脸上神情的变化。说不定，恶作剧是每个鬼魂都喜欢做的事情，当我变成了鬼魂，就会不由自主地探出这样的念头。我试着穿过一个物体，再穿过一个人——他浑身打了哆嗦，直呼好冷的风，样子实在好笑啊！我哈哈大笑，又马上收敛了笑容，因为人们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没有任何反应，一点都不有趣。啊，又忘了，我已经死掉了，我的声音，没有人能够听见。于是，我决定做一个大胆的事情，我想唱歌，大声地唱歌，把那些遭人厌弃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唱出来，就像，之前我被轰下舞台时所做的那样。

感谢死亡！我已经不再憎恨他们了，我的内心只有对生的怀念，一种过滤掉所有的不幸和负面情绪，只留下快乐的纯粹感情。啊，我突然想起了濑名。可惜，我还没有和他道别，就已经死掉了，也不知道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没关系，那家伙，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战斗下去吧！我又想起出门前，我还没有和家人道别，就匆匆上了飞机。这些惋惜的悲伤，早在飞机失事时，就随着我嚎啕不止的眼泪一起宣泄出来了。生者和我，硬生生被阴阳两界分开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该有太多的眷恋再去打扰他们。

但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决定回到我家人的身边，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孑然一身的我，等来了破晓，我跟着救援的飞机回到都市里，光的强烈照射是现在唯一让我难受的地方。我试图回想起回家的路，都怪我生前记忆力不好，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当我站在那栋熟悉的房子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他们应该已经听晓了我的死讯。屋子里黑漆漆一片，显然没有人在家。他们会去哪里呢？我注意到餐桌上的讣告，原来今天，是我下葬的日子。我跟随讣告上的指示，来到自己的葬礼现场。家人按照西式的礼仪为我下葬，墓园里回荡着死亡的哀歌，每个人的脸上都强忍着肃穆的悲痛。我的妈妈倚在爸爸身上流泪，luka也泣不成声。我可爱的妹妹！对不起让你伤心了，要永远记得哥哥！不，还是忘了我吧，忘记这些悲伤，一定要幸福啊。

我看到自己的遗照，相框里的人镌刻着永恒的笑容，把最美丽的印象留在人们的心中。但愿，是最美丽的。除了我的父母和亲戚，没有其他人参加我的葬礼，我就这样匆匆过完了我的一生。真不甘心！一个天才的葬礼竟然如此平凡。我站在人群里对着自己的照片默哀，同时，嘴角展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因为我这个没用的孩子，负担和累赘，终于永远地消失，不会再拖累我的家人了。我向父母鞠躬后，目睹到他们脸上流露的强烈悲伤，灰溜溜地离开了家，发誓再也不回来。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我漫无目的地移动着，不知下一站该去往哪里。我还没有想好死后的生活要怎么继续，幽灵还能作曲吗。可即使做出了满意的曲子，也无人分享，没有人能够再为我歌唱。学校附近的商业街还像往常那样热闹，络绎不绝的学生穿梭其中，现在，应该是放学时间了。我不要靠近学校，那个令人讨厌的地方！那些让人讨厌的家伙！所以我立刻掉了头。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当时的举动懊恼不已，如果我没有转身，如果我一直向前，我就不会遇到那个人，不会陷进他低垂的双眸里无法自拔，不会在死后，仍体会到心痛。

我转过身，见到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子，瞪大了他漂亮的紫色瞳孔，仿佛受到了惊吓一样伫立在原地。难道，他看得见我？我也吓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退。刚才我们的距离那么近，我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上淡淡的痕迹。事实证明，他就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见我，因为他毫无预兆地穿过我的身体，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嘟哝了一句好冷。

生前我就不是一个善于遣词用句的人，我该怎么形容我们身体相触时那种扑面而来的震撼呢？我只是一个幽灵，一个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的幽灵，该怎么形容，突然降临的心动呢？我自我辩解道，我只是从来没有和漂亮的人这么贴近过，近到微微向前，就可以吻到嘴唇的地步。真讨厌啊！我已经死了，可我的初吻还在，和我夭折的美丽青春一起，永远都无法实现了。忽然，我想到了一个恰当的形容来表达当时的心情，我已经是一个死人啦，即使恬不羞耻，也可以被原谅的。至少在消失前，我想把我的初吻留在人间。我想吻这个男孩子！用我冰冷的嘴唇去触碰那鲜红的、温暖的嘴唇。即使，我已经消失了触觉，我也可以靠妄想来填补无聊的现实。我决定跟着他，找到合适的时机亲亲他，作为我消失前最后的心愿。请原谅我的任性吧！美丽的孩子，你的未来，一定会无比闪耀的！我学着像神父那样祷告，神啊！请祝福他。

我没想到他的目的地会是学校。站在校门前，他停了下来，发呆了许久。我陪着他，也一起发呆。我不想回到这里，但既然这是他的选择，我就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进了校园，脚步匆匆，似乎赶着去完成什么事情。我跟着他，尽力把周围的人和物排除在视线的范围外。我只要深情地望着他的身影就好了，啊，我选中的少年。我沾沾自喜地沉浸在幻想里，挑选着合适的时机，只要一个吻就够了，只要一个吻，我马上就消失。


“我不是说了吗，那个人不在这里了！”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想。我见到了濑名，这是我死后第一次见到他。他站在我的少年面前，还是那幅不可一世的样子。不错嘛，我就喜欢他这幅骄傲的样子。

“请您告诉我吧，他的名字……我想见他！”

宛转美丽的音色。如果由他来唱我的歌，一定很美妙吧？如果我活着，如果我活着……

“这很重要吗？他不会回来了。即使告诉你，也不能见到他……”

濑名低下头，我看到他捏紧了拳头，哈，我死了，他还是会难过的嘛。

“我想知道。请告诉我！”

红发少年向濑名鞠了一躬。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啊！想知道我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呢？

“那家伙叫月永Leo，前几天因为飞机失事已经去世了。”

我的少年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张大了嘴巴，转动着惊异的瞳孔，紧咬着唇，看上去非常痛苦。

“明白了吗？不要再来了。”

说完，濑名便转身离开。我上前看望那个少年，与他面对面待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沮丧着脸，鼻子一吸，就掉下泪来，我想帮他擦掉，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忘了自己只是幽灵，反而害他打了一个哆嗦。他自己擦掉了眼泪，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光碟，捧在手心。我仔细一看，上面写着“Backgammon”。是我以前的作品吧。真让人怀念啊！他抿着嘴唇，还是控制不住不断往下掉的泪，晶莹的泪打在我的唱片上，晕开了花，他摩挲着CD上我的名字，“月永Leo”一边喃喃自语。

我看着这一幕，竟然产生了心头一震的错觉。那些早就被丢到角落里的乐曲，那些被视为不幸的过去，以及，受到诅咒的我，也能得到神明般的抚爱。我来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像我们初次邂逅时那种亲密的距离，可就算仅有咫尺，我也无法与他交换呼吸。他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就看着那空气中凝结的白色颗粒，暗自推测应该是温热的。在死后的几天里，我第一次懊恼，我是一个死人。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会直接昏过去？我进行着这样愉快的妄想，见他的身影渐渐离我而去，我想多看他几眼，记住他的脸。我终究没有吻到他，有些惊喜我想留到下一世，如果有来生的话，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躺在以前经常待的树下，望着渐渐变暗的苍穹，想起乡下的奶奶告诉我，人死后如果在人间流浪太久，就会渐渐忘记身为人时的身份，迷失自我，变成恶灵。哇呜~我不想变成丑陋的模样，不想害人。

奶奶还说，镜子是阴阳两界的媒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通过镜子让他看见了我……我不敢再往下想，明明我是一个幽灵，却比人类的时候还要害怕，害怕我会让喜欢的人露出惊恐的表情，害怕被讨厌、被丢进绝望的深渊。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遽然挤进了我的意识里，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登台表演时，台下那些曾经说着喜欢我的家伙，用憎恨的目光狠狠羞辱我，嘲笑我，把我的表演毁掉。不知道当他们听到我的死讯时，会给予我怜悯的同情还是，露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笑。我打了一个哆嗦。学校的夜晚冷冷清清。也许，他们根本不再关心我这个消失的人吧。我已经彻彻底底消失了，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我飘荡在学校的走廊里，重新游历了一遍那些记忆里熟悉的地方。当我经过我很少出现的教室，看到我的座位上放着几朵白花，心又产生了微妙的悸动。即使我已经很久不出现了，班上还有同学会怀念我这个人。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是那么脆弱又是那么坚韧啊！

我离开了教室，在学校里游荡着。一片黑暗中，一道微光吸引了我。我抬头一看，是舞蹈教室的门口。我猜想也许是一些放学后偷偷留在学校里的学生，好奇地往里面打量。就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面，我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白天遇见的那个红发的少年。他的红发在摇曳的烛光中格外鲜明，如同一团熊熊火焰一直烧到我的心底。他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圈摆成心形的白色蜡烛，我的CD被置在中央的位置，他单膝跪地，闭着眼睛，作出祈祷的姿势，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我叫朱樱司，月永Leo先生！我不是您的亲人或者朋友，只是一个素不相识、仰慕您的人……如果，您有幸听到我的话，请听我说说，我对您的喜爱吧……”

我待在门外，认真听着他的话，轻盈的躯体似乎受不了此时情绪的波动，变得不受控制。

“我很遗憾没有机会见到您，当面告诉您这些。本来，我想告诉您，我很喜欢您的音乐，请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创作！很不自量力吧……明明根本不了解您是什么样的人，就自顾自地想对您说这样的话。当然，如果您愿意现身的话，我也会期待着见到您的……如果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帮您实现的。很矛盾的心情啊……又希望您能听到这些，又希望，您已经无牵无挂地往生了……”

我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难道他真的不会害怕我吗？突然，我很想欺负他一下，作为幽灵，我也太守规矩了！那种顽皮又喜欢恶作剧的幽灵，不才是我应该扮演的角色吗？于是，我当着他的面，熄灭了几根蜡烛，房间里的光线立刻暗了下去。他意识到这一点，看起来毫无惧色，仿佛在同我对话：“是您来了吗？”

我又熄灭了其他的蜡烛，霎时间，只有窗外倾泻进来的皎洁月光，照亮了他忽明忽暗的脸庞。他一怔，那双瞪大的紫色瞳孔里写满了纯洁的无惧，宛若我们初见时，那幅惊愕的神情，而我，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凑上前，碰到他的嘴唇，用我无法拥抱他的双手穿过那个人的身体，他浑身打了一个猛烈的激灵，对我喊道：“是您吗？您来了吗？月永Leo先生？”

我已经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我死了，而且马上要消失了，从双脚开始，化为泡沫。庞大的悲伤和幸福感同时笼罩了我，死去的我，终于在最后的一刻，拥有了心跳。一瞬间，人类特有的悲喜交加的欢愉和被温柔对待的暖意将我淹没。终于，我也可以在幸福中死去了。

“朱樱司，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请一定要幸福啊！”

在舞蹈教室巨大的镜子上留下这样一句话后，我便重复着他的名字，朱樱司，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