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时的同窗会上，鬼切遇到了高中时的同学，铃木。

这个铃木不是别人，正是和鬼切同时申请了海外交换的竞争对手。最终鬼切以学年首席的优异成绩毕业，而拿到了留学名额的却是次席的铃木。

鬼切自认为不是一个对失败耿耿于怀的人，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难以释怀。

在和源赖光开始交往之后，他也曾向源赖光提起过他的不甘和失落，认为自己还不够优秀，所以才不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源赖光安慰他的话语他永远都记得。

当时的源赖光正坐在鬼切家里的沙发上看报纸，他放下了手中的产经新闻，看着鬼切，说：“鬼切，在我看来你比任何其他同龄人都要优秀，但这与优秀与否无关，只不过无缘罢了。这就是你的命运。不过，如果我事先知情的话，一定会让学校的高层选择你的。”

他的语气非常淡定而又真挚，仿佛当真对背后的真相毫不知情一般。当然，那时鬼切也并没有表示怀疑，因为例行推荐留学名额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是不需要特意上报给董事长、上报给源氏家主的。身居高位的人更不可能主动过问。


“鬼切，好久不见。”铃木端着杯姜汁汽水，坐到了鬼切对面的空座上。

“好久不见，”鬼切微笑，“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国了。”

“那边是秋季开学，所以我还能在国内度过这个夏天。”

“哦，那还不错。”

鬼切和铃木本就不算熟识，又有小小的心结未解，说起话来难免有些尴尬。可铃木却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鬼切，压低了声音：“鬼切，其实我是来感谢你的。”

鬼切一听，挑了挑眉，瞬间以为是对方是来阴阳怪气嘲讽他的。但他不愿把人想得太坏，所以忍住了没有发作，耐着性子问道：“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主动把机会让给了我。”

这小子就是来炫耀的是吧？！

鬼切的表情冷了下来，盯着他，没有说话。

铃木仿佛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我也是之前无意间听校长提起的，说你在最后关头主动提出弃权。我知道，若不是这样，这个名额肯定也落不到我头上，所以……我特地来向你说声谢谢，这个机会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铃木真诚而又略带愧疚的面庞映在鬼切震惊的双眸之中。正在酝酿着的怒火霎时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

主动弃权？

鬼切皱了皱眉，铃木的每个词语他都能听懂，可为什么连在一起之后他就理解不了了呢？

“我……”鬼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犹豫了片刻，问道：“是校长告诉你的？说我主动弃权？”

“是啊。”铃木点头，“总之真的非常感谢！这个月末我就要出国了，咱们下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如果回来的话，我一定会给你带伴手礼。”

那之后铃木自顾自地说了好久，可鬼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实在无法做到在得知一个这么匪夷所思的情报之后依然保持冷静。

正好下周六就是Open Campus的日子。鬼切打算借这个机会回母校一趟，去问个究竟。

明德学院的现任校长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年轻时期在明德大学当过教授，可谓是一辈子都奉献给了源氏一族。

当年他对鬼切便是青眼有加，这么优秀且周正的年轻人，没有哪个长辈会不喜欢。如今得意门生毕了业之后还特意回到母校来看望他，那自然是喜出望外，把这个平日里严肃到死板的小老头乐得合不拢嘴。

“大学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校长一脸慈祥。

鬼切笑着回答：“托您的福，一切都很顺利。虽然课程安排比想象中的还要紧，但目前还能应付得过来。”

“学业对你来说肯定不成问题，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老校长欣慰地点着头：“上了大学之后也该适当地放松，趁着年轻多出去玩玩，扩展人脉见见世面，这样才能学到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

鬼切心想，他的人脉称不上有多广。尤其是进了大学之后，他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甚至三番五次谢绝了剑道部的邀请。不为别的，只为了把课余时间全部留给源赖光。鬼切知道，那个人平时忙得分身乏术，恨不得每天当成四十八小时用。所以，他选择推掉所有的社交，随时恭候，为的就是在源赖光想要见自己时，自己可以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当然，源赖光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这是鬼切心甘情愿的。为了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恋人，牺牲掉一部分生活也无所谓。更何况，他有源赖光足矣。

和源赖光交往相处的过程中，鬼切获益良多，大到政治经济，国情民生，小到东京哪家店的京果子最正宗，源赖光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他也从不吝啬教导鬼切任何事情。

“是。”

一想到源赖光，鬼切暗中有小小的得意和喜悦，面上却依旧笑得谦逊。为了对方的心脏着想，鬼切当然不会跟校长坦白他和董事长之间的关系。

“总之看到你现在的状态，我就放心了。当初你说要放弃留学、选择明德保送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惋惜，毕竟包括董事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你的档案赞不绝口。可考虑到你将来的发展，先在明德打下基础的确是更稳妥更明智的选择。”

鬼切没想到校长主动开了这个话题，便顺着说了下去：“当时最后的审批……是您在志愿书签的字吧？”

“当然。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校长绝对不是马虎的人，在签字之前肯定认真读过自己的志愿书，不存在看错了或者会错了意这种低级失误。鬼切当时把志愿书交给了班主任，那也就是说，在交代班主任手中之后、校长签字之前，这途中的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牵扯到无辜人员，鬼切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没有直接挑明。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份文件，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事情才过去半年，文件的原稿肯定还在资料室里放着。从校长室出来后，鬼切直奔资料室而去。

资料室的管理人与鬼切相熟，没有设防，再加之open campus这天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更不会有人去在意他。于是鬼切毫无障碍地进了资料室，找到了去年度的资料储藏柜。

鬼切始终在好奇，管理严格的明德学院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而又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的志愿书真的被人改写了，那又是谁有这个动机有这个勇气有这个权力？

铃木？不，他有动机，但是他绝对没这个胆量，更没有权力。

校长？胆量和权力是足够了，可他没有合理的动机。

还会是谁？鬼切起了眉。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文件夹封面的校徽之上。

那是一个酷似龙胆花纹的标志。

龙胆家徽，是源氏一族荣耀的象征。

霎时间，鬼切的脑海中没由来地闪过校长和源赖光的面容，以及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包括董事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你的档案赞不绝口。”

“这就是你的命运。”

“如果我事先知情的话，一定会让学校的高层选择你的。”

鬼切垂眸凝视着那龙胆家徽，仿佛觉得心在一点点下坠。

但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是他自己想得太多，某种可怕的可能性只不过是他的胡乱揣测。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是校长记错了也说不定。

更何况，源赖光这种身份的人，有什么理由做这种手脚？难不成他那三年都记得自己的存在，还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动向？所以，从不过问校内事务的董事长，才会挑准时机，篡改了自己的留学志愿？

想着想着，鬼切都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逗笑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而且，赖光曾在他失落的时候那般温柔地开导他，鼓励他，鬼切坚决不会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鬼切犹豫了半天，终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翻开了手中的资料。

还没来得及细读，映入眼帘的志愿书让本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鬼切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根本不是他的字迹。

从文章，到落款，没有一个字是出自他手的。那上面，一个局外人用陌生的字迹改写了他的命运，并替他签下了名字。

“我自愿放弃此次的留学交换项目，并且决定积极、认真地考虑明德大学的保送一事。”

鬼切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整张纸上面，只有那个刻着他名字的印章被伪造得足以乱真。

鬼切的字迹与他的性格相似。中规中矩，清秀整洁，带着几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写的。

眼前的这份文件却不同。

虽能看出这字迹的主人有在刻意模仿鬼切，试图写得生涩，但那渗进了筋骨的飘逸洒脱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遒劲有力，龙飞凤舞，可见是有书法功底的。

见字如见人，想必本人也是这般个性。

会是谁呢？

鬼切满眼通红，死死地盯着那人签下的“鬼切”二字。

离开之前，鬼切去向校长道别。寒暄过后，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您刚才说，董事长看过我的档案？我记得那位应该是不会参与校内事务的。”

“我当时也纳闷呢，这么多年来董事长的确不曾过问，唯独今年，在审议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他就来问过今年的人选。”

“……原来是这样。谢谢您。”

那之后，鬼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门的。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不断发酵，膨胀，几乎就要摧毁他仅剩的冷静和理智。可是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机会见到源赖光的亲笔字迹。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鬼切心存侥幸。

鬼切掏出与源赖光联系专用的手机，打开与他的line对话，看到上一段对话还是三天前。源赖光问他这周六晚上有没有时间，说要带他去银座一家新开的怀石料理，那里的店主据说曾是天皇的御厨。

当时鬼切回道：“好，我随时都可以。”

对话就此终止。在那之后的三天，源赖光没有给他任何联系。

周六，正是今天。

鬼切顿时觉得心中乱得很，烦躁不堪，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闷闷地疼。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然后再次打开与源赖光的对话，随手往上漫无目的地翻了十几页。

原本只是心烦意乱之下打发时间的举动，然而，鬼切这才突然也是首次意识到，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源赖光，没有哪次对话是从他这边开始的。

并非他不想，有无数次他已经在对话框里输完了他想说的话，却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将所有内容删了个干净。

源赖光很忙，鬼切也知道他有多忙，忙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许是因为刚接任家主时日尚短，也许是因为他想要振兴源氏的野心比其他家主更加旺盛，也许是如今家族之内没有他能完全信任的得力助手，所以源赖光注定不会是一个甩手掌柜，这意味着有许多事情他都会亲力亲为。

鬼切自知现在的他无法替源赖光分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好一个令人省心的恋人角色。对源赖光崇拜、敬仰、忠心耿耿，不打扰他的工作事业，在他想见自己的时候随叫随到。然后，在源赖光需要时，承受他时而温柔时而粗暴的占有，并且甘之如饴。

一个听话的、顺从的恋人，而且还是一个无法对外公开的恋人。

这就是鬼切这半年以来扮演的角色，

可是今天，他突然想叛逆一次。

鬼切按下了通话键。

“嘟——嘟——”

心跳越来越快，鬼切心中闪过要挂断的念头。然而就在下一秒，提示音刚刚响过第三声之后，源赖光接了电话。

“鬼切？怎么了？”

听到源赖光那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鬼切居然觉得鼻头一酸，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心理依靠。

“没怎么。赖光，你现在……在忙么？”鬼切顿了顿，“我……想见你。”

源赖光似乎怔了片刻：“你破天荒地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总之你没事就好。但是我现在在巴黎，昨天突然有紧急出差，抱歉忘了告诉你，今天没法带你去银座了。”

巴黎，与东京的时差是八个小时。现在东京是正午十二点，也就是说，巴黎此时是凌晨四点。可源赖光如此迅速就接了自己的电话，听上去也没有被吵醒时该有的烦躁。他还没有睡？还是说，他并不排斥自己给他打电话这件事？哪怕是凌晨四点？

“哦，没关系，你忙你的。”

“闹小情绪了？”

“才没有！”

这难得的撒娇似的口吻让源赖光轻笑了一声，鬼切几乎可以想象他垂着眼帘，眼神慵懒，然后微微扬起唇角的样子。

“乖，等我回去之后会好好补偿你。”

闻言，鬼切沉默了片刻，心思一转，说道：“既然你说要补偿，那就给我寄一张巴黎的明信片吧。为了表示诚意，你可要亲笔题字。”

鬼切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着。

盛夏晌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那清俊的脸庞上，却依旧融不掉他满面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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