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所以没有人不需要陪伴。”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是城市中的孤岛。
严良第一次见骆闻是在对方工作的私家医院里。届时他出任务受伤,附近只有这一家医院,凑巧今晚也就这一个医生值班。
零星几个护士坐在电梯前的台子后,有看书的,也有窃窃私语的。总之夜班就是这样的活儿,不需要太警惕,倒也不算轻松。严良盯着墙上不再走动的钟表,右上臂的伤口还在作痛。把自己送来的人已然离开,最后也只是让他在此处等候。
“医生还没回来?”他开口问道。
前台的护士却一惊一乍的,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也不答话,用座机拨了个电话去,但也就是问了还需要多久云云,最后也只是让严良再等等,马上就到。而后便低着头接着看书去了。
于是他踢了踢附近连着的铁椅子,夜里有一半暖气没开,偏偏他身后还开着个小窗,凉飕飕的风就灌进来。谁让这不是公立医院,他自然知道私家医院的老板都是想着那点钱,没全关了就算不错了。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便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还没打开盒子便听见电梯的响声。
“我们医院禁烟。”
这是骆闻的第一句话。
严良抬头就见他手上还提着个工具箱样的东西,倒也不跟人着急,该是外出去了。
这不等你等得急了么,他说着就要接着把烟往嘴边送。骆闻趁着这空档兴致缺缺地扫了眼他,也没开口问便往里走。
想必那人也点不了火。
前脚他刚进诊室严良就把门关上了,于是狭小的室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这层倒是没几个病房,走廊里素来没有声音,室内倒是更加寂静了。两人仿若互通有无般保持着缄默。严良抬头盯着天花板,体内子弹的异物感已然不那么强烈,更多的感触倒像是麻木。周遭的一切沾染上绚丽的白光,如同粉雨弥漫的清晨,柔和又刺目。他嘴里还叼着烟。
骆闻埋头整理手提箱里的器具,等到都用酒精擦拭一遍后才有了些闲暇。
“过来点。”
严良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还在原地站着没出声。他只得蹙眉起身走过去,心下不免有些芥蒂,到了那人附近后也站着没动。
“衣服脱一下。”
帮我把烟点上吧,严良说。几乎轻的就像是气音,用好的那一只手指了指外套内部的口袋示意打火机的位置。
“先把外套脱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严良这才又把视线移回了他脸上,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始拉拉链。
好容易才把枪子取出来,骆闻垂着眼一点点把伤口的位置缝上。严良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然盯着他,直到缝了第二针才听见他吃痛地吸气。
这样的小伤口原本就不必打麻药,但毕竟也有段时间了。天知道严良之前等了多久,血液干涸得就差把衣服黏住了,还得他之后拿剪刀去划拉开。
“忍忍。”
本着安抚一下那人情绪的本心开口,没曾想他又要自己点烟。实在没了办法,他只好给严良把烟点上。
但烟嘴已经被人咬得皱了,严良摇晃几下脑袋,一时间烟气直往喉咙里钻。末了他又用左手掐着烟,这才透过气,而后歪着头往骆闻脸上吐了口烟。
他倒是舒畅了,骆闻被呛得喘不过气来。自然也白他几眼,几针就能缝上的伤口硬是把针脚变得绵密些,报复般的在最后打结的时候把线拉长,扯得人生疼,严良被痛感震得直吸气,狠狠吸了一口烟,视野里还缭绕着雪花样的星点。
“五天后拆线,别让伤口沾水。”
这时再去看伤口,也便只能看见洁白的纱布了。
“那我这几天还能去局子里吗?”
“最好不要有太过剧烈的活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没什么,明天有党会…而且每天都有晨练,怕是推不开。”
“那就去。”
“你刚还说不能去。”
“因为从你说的来看不去不行,要去就去吧。”
“那到底还是不去的好?”
“还是去吧。”
“为什么?”
“因为你说要去。”
虽然骆闻并没有呛人的意思,但那人已经没有下一句了,显然是接不下话茬。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骆闻倒是先一步起身了。一边把橡胶手套戴上一边往外走,只是到门口的时候被严良抬脚拦下来了。
你这不是玩忽职守么,不得我先出去再说,他听见对方这样说,刚想回话却又被打断。
“改天我提点东西上你家去呗,骆医生是吧?”严良眯眼看着他,眉心却也没舒展开来。
还有手术要做…不要烟,他说。严良没反应过来。
我不抽烟。酒只要白葡萄酒,骆闻添上一句,我说礼物。
随后便只留严良一个人坐在诊室里。
隔几日严良果真提着酒出现在医院里,但偏巧那天骆闻不当班。在走廊里转了几圈,最后只好上护士站瞧瞧。还没走到便听着几个护士低声细语地讨论着什么,本来以为是什么八卦,但听见骆闻的名字后他便又在拐角处站了会,意图在那几个人身上多留点心。
少间他才弄清楚,说的是前些天的开颅手术,实际患者的脑部没有问题,但是不知怎的骆闻还是给人做了手术,还非要趁着夜间人少时掩人耳目。
听到这里严良就走上前去,那几个护士见被人打断自然心虚,又看着警察证愣了神,不多会便把骆闻的地址告诉了严良。
等到了那人家门口却早已过了晌午,严良敲门的同时环顾着周遭的景象:不过是普通的居民楼,也一层楼下来也就三五个住户,里头应该不算太小。
骆闻早就从猫眼里往外看过了,这才来开的门。
“来了?”
严良垂眼看着他,只见那人脸上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不让我进去么,他说。
有必要吗。
见对方就要关门,严良先一步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脸上还堆着点笑意,“别这样,我有话想问呢。”说罢就强制性地开了门往里面进。骆闻也不好拦他,对方力度不大,却抓得紧,怎么也挣脱不开。
屋里的陈设并不乱,只有落地窗旁边的那张书桌周围摊开叠放着好几本书,看起来是医学专业的报告和杂志,周围也高矮不一地堆叠着好些英文材料。
“不喝点儿?”
好容易两个人坐下了,骆闻沉着脸抿杯沿上的酒露。
看够了?他放下杯子问。
“看够了,我想问的是别的事。”说着严良往前凑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互相都有些不适应,而后他抱臂盯着骆闻的脸看。“你做了假手术?我听护士说患者根本没问题。”
“做了,你可以走了吗。”
“为什么?”严良却还是要抓着他问。
“患者说想做。”
到这里严良有点迷糊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做什么手术还能是患者随便决定的。
“想做就做?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你们医院经常这样?”
骆闻皱眉显得不悦,手里还拿着马克杯,并不情愿。
“他自己说觉得有脑瘤,这些都是院长的意思。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切开了之后什么也没做再缝上。”他看着严良,嘴上挂着几丝假笑。“你们警察管的可真够宽的。”
“这是浪费公共资源——”
“你懂什么,他最多还有两个月了,你非要让他剩下的时间都在想这个吗?”严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实际到底有没有病,哪里不舒服,患者本人是最清楚的。虽然医生,家属,患者当中多半只有前两者有直接的交流,但究竟如何,只有患者本人最清楚。医生可以和家属串通着扯谎,隐瞒那些时日无多的患者,可医患之间最是没有屏障的。等到了一定时候患者自己便能确切地感知死亡,自然无需医生再去告知。
不然便显得过于残酷了。
严良一愣,顷刻间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点了点头倒也没有丧气,只是自知理亏。
我知道了,他说。
骆闻倒是清静了,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都没有再看见麻烦人物。
这家私立医院只有四楼有半层楼的大病房,就像饭馆的大厅一样,其他所有的房间不是手术室就是高等些的病房,一天的住宿费用基本都在一千以上。院长自然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就连药品也分了三六九等,凡是用医疗保险来这就诊的都只能拿到最下等的东西——尽管如此这家医院也凭着地理位置的关系,大病房人满为患。不过主要的服务对象依然是有钱人。
医生也少,只有七八个,还都是不同科的。护士倒是一天天多起来,其中实习的居多。毕竟对于运营来说工资也是不小的开支,而多数实习生都可以不发甚至只给一半或者更少,院长自然是满意。
整栋楼除了医疗设备,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是糜烂的。
到了开春那个月的下午,严良又来了一趟。不过这次是公事来的:查营业执照。眼看着大厅处的排班表,他发现骆闻今天在医院。于是在检查完之后又在那一层走了一圈,凑巧在大病房遇见骆闻给患者开药。严良在门口刚要抬脚,就先被一个慌慌张张的护士撞到了。人也没跟他道歉就直奔着里面的方向去,一下就跑到骆闻身后。
“三号床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没交过钱了,院长让…”
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就连在门口靠着墙的严良都能听得一字不差。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护士话还没说完就被骆闻打断,而后他接着低头接着看手里的记录板。
严良上前去拍拍他的肩,他也没抬眼,只是以为刚刚的护士又来了。因为那人的动作不算小,骆闻手里的笔都为之一颤。
“不是叫你先回去吗。”
等写完了他才看见严良嬉皮笑脸地站在他面前。因为那人比较高的缘故,手中的记录板都被投下阴影。
你来干什么,他问。
“这不是来办正事儿的么,别说这个了,”严良也不恼,“让我看看三号床怎么回事呗,骆医生。”
这会骆闻刚把板子放回病患床头,走出几步才丢下一句:出去说。
三号床的病人是个痴呆,几周前被车轧断了一条腿。至于为什么要被收进来,自然是因为正好就在医院门口,不收容显得过于冷漠。而且伤者要送去医院仿若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于是护士还是把人送进来了。但院长对这件事一直有意见,而且这傻子并没有医疗保险,也无家属认领,当然身上也没有半分钱。每天打进的葡萄糖就不少,还要有伙食供应,即使对医院每个月的收入来说这一个病人微不足道,但院长也还是不愿意养着个没有创造价值的废人。
所以今天便勒令必须把他撵出去了。
“我掏钱吧,他还剩多久?”话说到一半就被严良打断。
骆闻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一阵:再过两周他就不认识人了。如果说身体的话…我不知道。
那我再出一个月的钱。之前的一个月我也给他补上。今天别赶他出去,严良又说。
随便你,他靠着窗台耸耸肩,这事不归我管,只要出钱就都可以。
最冷的一个月已经过去,骆闻透过镜片横目扫过窗外的景色,又或者,严良。倒也不算敞亮,围墙外面除了马路的条纹便是两旁都是荒芜的街道。别说枝条尚未发出绿芽,只是每个四方形的土地都只剩了一个树墩孤零零地屹立着。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障壁,这附近是永远不会有第二春的。仿若是冰原的风常驻于此,霜雪便被封冻起来。于是就连楼里瓷砖的地板也显得凛冽不仁。
“为什么帮他?”
“哟,骆医生还会在意我的事儿呢。”
骆闻淡淡应了声,也没再说话了。
没什么,只是让我想起一个人。严良侧身无的放矢地将视线放于走廊的尽头。
“犯人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他垂眼盯着地板。
那会子监区也有个痴呆,二十多岁了。最开始只是智力障碍。被人忽悠着帮忙盯梢,结果警察来了也不跑,只是冲里面喊了声后回头对着大家傻乐,觉得好玩儿。最后也被一起抓了进来,但是好在刑期并不长,大概两年左右。
具体多久严良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一晃很快过去了。那傻子从小母亲就去世了,在监狱里总是说自己有个宠他的爸爸,什么也给他最好的。男人前半年还常常来看他,后来也渐渐不来了。原来是娶了个新老婆,于是傻子有了个弟弟,正巧也二十出头。
最后三个月愣是被狱友申请减刑给减掉了,但是家里不肯要他。
上午刚送回去,结果晚上又被家属送回来。
骆闻一路听着,并不加以评论。
“你知道为什么申请减刑吗。”忽的他停下了讲述,转而去问骆闻。
“那就跟三号床一样吧。等过了三个月就认不得人了,”
严良算是默认了,垂头把玩手里的烟盒。
“后来呢。”
这回轮到骆闻问他了。
能怎么样,回家了呗。他看着窗外径自笑了:反正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监区的几年时光就像是纸片一样消散了,最后就只留下他还在原处,单薄又落寞。
“时候不早了。”骆闻看着他:在这里待了多久?谁才算玩忽职守。
严良才不跟他贫嘴,只是站直后活动了一下几乎没怎么动弹的脖颈,抬脚就要走了。
严警官。
忽的他听得那人唤他。骆闻在他上衣的口袋里塞下自己的名片,就紧挨着打火机。
回见,他说。
每个人都是城市中的孤岛,将一切潜藏于心,却又期待他人的发掘。
相知的过程也便只是两个孤岛渐渐靠近罢了。
他接到骆闻电话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三点半。对于那人给他打电话的动机,严良一无所知。只是听那人在电话里一反常态地说有事想让自己帮忙。
“你现在在医院吗?”严良问。
在呢,他说,没曾想严良挂断电话后就往医院赶。
这个月已经渐渐入夏了,医院周围一片寂静。那些高层的病患也许会说这是清闲,毕竟附近连蝉鸣声都是奢望,更别提其他杂音了。四层再往上的楼层多半是只有几个病房的类似疗养区一样的地方——专门为主题客户设立的区域。至于上空的月夜也朦胧着昭示今日有霾。
过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严良急匆匆地走进骆闻值班的房间。
“什么事?”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一路跑来的动机是什么,但那股悸动不假。
“十六号床的病人快不行了。”见他来了,骆闻先是把门关上,在严良看来颇有些故作高深的意味。
“所以呢?你就直说了吧,要我干什么。”
“她没有别的家人。”骆闻顿了顿,伸手去捏眉心,又取下眼镜来端详。
严良打了个哈欠,靠着墙坐下了。
她女儿十七年前被人杀害了,他用手指描摹过镜框,凶手还没找到。
严良半眯着眼:这是骗人,他说。
“没人知道真相,你又是警察。等她知道抓到真凶了,至少她就能安心去了。”
“到死案子都没破,这很正常。而且没抓到她好歹能再多盼个几天。”
“不,我们做的只是加速她的死亡。”
一语成谶,困意早已烟消云散,严良看向他的眼底只剩下黯然与懊丧。
“但是医生不是刽子手。”
医生就是刽子手,他说,我们要做的只有让患者和家属接受自己的死亡。早点离开有时候对彼此都好。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善意的谎言”吗。
比起在确切的痛苦中接近死亡,不如满载着希望。
不是吗?
“可是…”
他往严良嘴里塞了根烟,用食指碰触过那人口唇。
帮帮我。
最后严良还是答应了,不过是让他在第二天再去趟医院…然后扯个谎。
“是立即执行,您放心吧。”
患者情绪波动极不稳定,紧握着严良的手悲喜交加。不过好在他没说几句就出去了,最多也就是出示证件这样的小事。
“谢谢你告诉我。”
尽管严良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想我怎么感谢你。”
回到骆闻旁边时他正在收拾东西。
你在干什么,严良并不直接回答。
准备找下一份工作,上次手术的事情让家属知道了。虽然这是院长的意思,到头来还是我们承担。
他把听诊器放回盒子里。
“我没法再为生者负责了。”
“做我同事怎么样?”半晌他才憋出这么一句,猛然对上那人笑意更甚的视线,
“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