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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虎】求佛

作者 : 疯人川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咒术回战 两面宿傩 , 虎杖悠仁

标签 宿虎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涅槃

1196 13 2022-2-9 17:36
导读
设定:神子傩x?虎
警告:年下注意,铺垫稍微有点长(不是一点)
配对:宿傩x虎杖
摘要:你沾污神明,你要同我一道坠下奈落去。
申明:我不拥有角色。
其他:纯属虚构,历史依据不可考究。


岚山深处有一座寺庙,布满青苔的石块和腐朽的木柱似是有些撑不住屋顶,每到暴雨或是狂风天,山里都回荡着它苦不堪言的嘶鸣。
说不上具体年号,从附近多数人记事起,它就一直隐藏在这层层木林之间,神秘而令人敬畏,像是时刻等着人前去烧香朝拜。
某一年的夏天,庙里住进了个小孩儿,发色奇艺、面相冷漠、个子不高,大抵是十来岁的模样,一身洁白如玉的和服、藏青色角带在腰上缠了几圈,如此便是平日里一尘不变的服饰。听闻是此世出了个神子,由都城里的谁们送进了岚山,美其名曰镇守一方土地,背后却不知道是出于尊敬还是畏惧,在尘世与他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屏障。
于是自那年起,附近的住民开始向其朝拜祈祷。
而他是在一个春天来到这地方的。
正直节分祭,他路过山脚下的村庄时,不巧被某户的豆子砸中,户主本是歉意地向他弯了弯腰,不想抬起头时却像见了鬼似的丢了魂,慌忙跑进屋内翻找着什么。他不解地张望了会儿,打从心底并不在意这点小事,以防耽搁时间,转身便朝上山的石阶走去。
石阶有些年数,边角上的青苔却不多,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他尚是年少模样,凭自身脚力并不担心路上颠簸,于是在出发前只多灌了几袋水,大跨几步,转眼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中。
能寻见寺庙踪迹时已经是晌午,早春的风不冷不热,刮过脸边是恰到好处的舒适。他再向前走了几步,倏地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似的,整个身子一震,接着向下退了一级台阶。他摸摸鼻子,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朝前方挥了挥,却什么也没碰着。这次再往前走,只听得耳边一阵清脆的铃声,来得突兀,消失得也快,几乎是戛然而止的,刚好在他跨过无形的界线时没了声响。
而身侧的风景徒然一变,原本洋溢着生的林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眨眼过后便是枯藤老树,似是被寒冬的死气包裹。
不是应该祭拜的日子,四下无人,就连飞禽都不会在枯枝败叶边稍作停留,于是这一带就像是被世间遗忘的失落之地,从遥远的过去将一直延续至未来。
这是最后一级台阶,他走了上去,木柱堆砌而成的寺庙赫然出现在眼前,原来在半山腰处望见的只是一角,真正站在它面前,俨然要被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得直不起腰。而他却像是没有这样的自知,全然只顾着自己胸腔里一通胡作非为的好奇之意。
正当此时,紧闭的大门在吱呀一声中被谁推了开,云雾似的烟气从屋内溜了出来,只是一接触到外头的空气,便要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他好像听到寺院中的铜钟被撞响,在耳边震得嗡嗡的消散不下去。地上的落叶打着滚爬到鞋边,卷着灰尘与杂草,一头扑进水沟中。
他抬起头,看见门后并没有谁在,唯独在佛堂正中间,盘腿坐着个背对着他的小孩儿。他脚下一顿,忽觉春风同他起了争执,翻脸吹来便是刺骨的冷,抚去了身上的汗水,留下冰凉一片。
他回过神来,眯起眼仔细打量起孩童,还未看清,突然有人声打破了沉寂——
“——怎么进来的?”
他愣了一下,四下看了看,而后伸出左手食指点了点自己鼻尖,问道:“是在问我吗?”
那小孩儿身形一僵,与周身缓慢流动的时间截然相反,几乎是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一半,突然在意起贸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你听得见?”
这下能看清了,阴天中从云层后拼命溜出几缕的阳光刚巧洒在小孩儿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血色,骨骼轮廓分明得不像是个十多岁的孩童,唯独镶嵌在眼窝里的两颗黑曜石似的眼睛炯炯有神,此时正盛满疑惑和惊异,向他迎面溢来。
“我不应该听见吗?”他反问道。
小孩儿张了张嘴,看起来欲言又止:“……我根本没出声。”
“……”这下轮到他有些瞠目结舌了。
那小孩儿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又转回身去,重新面对身前那座大佛。
“罢了,说说吧。”像是学着大人成熟的模样,他说话时总有些装腔作势的威慑力。
“说什么?”
他沉默了会儿,道:“你有何事相求?”
“没有。”
言语间,他好奇地打量着寺院里的布置,这会儿已经快走到佛堂的门口了。
小孩儿再次回头,面无表情地重新看向对方,来者身上衣物不像是山脚下村落中的,做工虽然简单却也不见得有多粗糙,反倒有些都城中店铺工艺的样子,可惜因为颜色过于不起眼与单调,叫人一眼也没法看出个所以然。
他问:“那你来做甚?”
“听闻这里的住持有求必应,”他顿了顿,“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所以?我记得你没有想要相求的事吧?”男孩儿眯起眼。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对方纯白的和服上,仔细看还能发现隐隐约约细丝般攀附其上的纹路,“我想见一见他。”
“为什么?”
“想见一见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一直呆在这座山里。”
他好像听见对方嗤笑一声:“知道了后呢?”
来者不说话,接不上孩童的问题,倒也不心焦,反倒抬头去看他面前的香炉,应该有些年数了,无人打理,青铜已经斑驳不堪。香灰无声跌落在地面上,从稀碎的残骸中升腾起一缕烟雾。
“不知道,”他出神地看着尚在燃烧中的香烛,火苗像是跳进了眼中,烧至至整个眼部都有些刺痛,“或许,愿望就是实现了吧……?”
小孩儿抬起头,发觉此人在室内摇曳的烛光下竟有些看不清身形,几乎融进光里的轮廓像是晕开一片染料。而火烛化作了液体,泼上去就将他整个人都模糊得若即若离。
他第一次在与人交谈时察觉到困意,比孤身一人处在这山中的时间还要漫长,在这个人的身边,时间凝固成一团,气氛安静、惬意得叫人昏昏欲睡。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回道:“你见到了。”
那人眨眨眼睛,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没有说话,这么看了他好一会儿,半晌才回道:“是吗。”
陌生人在寺中住了下来,出于除了正中一座佛堂是开放的缘故,他并没有去触碰四周移门上贴了写满奇怪字符的封条,不顾原住民怪异的眼神与明显抗拒的表情,十分识趣地找了个小角落,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他早前从未接触过这一类事物,真正遇上了却发觉自己似是顺手拈来,不需要丝毫指点地行云流水、一步到位。
寺中的孩子眉心拧成一团,相较于去习惯死寂,平淡而无起伏的短暂人生中凭空出现一个奇怪的人更叫他难以忍受。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人仿佛比铜像更似铜像,除非自己先一步开口,否则他们之间的话匣绝不会被打开。
就这么到了早秋,为了祈求丰收,这个时节里总会有一批上山祈愿的人。
这日他刚打发走一个老妪,青年模样的人的视线跟着对方离开的背影一直延申到台阶那儿,等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收回目光,发现小孩儿一直看着自己。
他张了张嘴,却又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自以为高明地将滑到嘴边的话给吞回肚中。
男孩儿两手抄在自己宽大的袖口中,轻轻叹了口气:“说吧。”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那人脱口而出:“他们的愿望真的能实现吗?”
“你的实现了吗?”小孩儿反问。
对方不语,沉吟片刻后又盯着边上的烛火发呆。
男孩儿看了他一会儿,借着难得飘进屋内的自然光,忽然觉得青年的发色比起春天见到时更加明亮了些。他猛地回头望向门外,曾经阴云密布的天,竟也像是雨后初晴,被刷满了柔和的浅橙色。
他仰视那片天空,想象有飞鸟正撕破幕布:“我本就是人……不可能做到那种事。”
青年眨眨眼,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他小幅度摆摆手,将鼻下的香烛味挥开了去。并不是厌恶这样的气味,只是时间久了多少会有些不适,而对于这地方的另一个人而言,却像是丝毫不介意这样的味道,坐于环绕在周身的烛光与烟雾里,成天闭目吟诵着什么。
但此时终于有了普通孩童的模样,呆呆地看着空荡而又单调的天际,妄想有飞禽展翅划过。
是呢,青年如是想到,确实有一些生的气息会更好……
“啊,”他瞪大了眼,小声惊呼,“真的有,是雁。”
男孩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回过头来拿古怪的眼神将人钉在原地。
“怎么了?”他问。
“……今日有人向我乞求原谅。”
“他做错了什么?”
“你从哪里来到此地的?”他撇开话题。
“都城附近。”
“那有些距离,路上遇见了谁么?”
“就我一人。”
“山脚下的村落呢?”
“我从别处绕过来的。”
小孩儿盯着对方琥珀色眼中的烛光,除了跳跃的火苗外再无波澜。
青年以几乎相似的神色盯着他,只是多了孩子似的单纯与天真。寺中的男孩儿觉得这有些可笑,像是两朵灵魂穿上了错误的躯壳,大人的身体里住着孩子,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大人。
他轻轻嗤笑一声:“是吗。”
接着像是能洞察他心底疑问似的,那人犹豫半晌后又说:“在城外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不认路,走得有些远了。”
“无所谓,不用告诉我。”他转回去,又面对跟前巨大的佛像——自在而又从己愿,无论外界发生何种变化,它都一尘不变,始终如一地将冰冷又柔和的视线从曲线优雅的眼中投在地面上。
“你问了——”
“——打发时间罢了。”
然后冬日如期而至。
岚山被一层厚雪覆盖住,而寺院连同周围的一小部分石阶,却与他初来时没有任何区别,既没有积雪也不似外界寒冷;原本光秃秃的树干依旧在远处纯白的景色中突兀而扭曲地树立着,角落中残败的枯叶也未随着时间腐烂。换言之,这座寺庙像是从时间洪流中给拔了出来,一切都静止在某一年的隆冬,却又诡异地能被世间介入。
“哈……?”男孩儿把头从一堆经书中抬起,有些莫名地朝发问人抬起一边眉毛,“为什么不出去?”
青年点了点头,他手里正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食盘,上头盛着薄薄一层无色液体。
孩童把书合上,将台面稍作整理后才回道:“你看见有人进来过么?”
他摇摇头,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
对方苍白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如果不笑、不生气、不疑惑,总让人觉得彼此间其实相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忘川,难以看透、难以捉摸、难以……接近。
“你既然是从谁那里听说这地方的,那也一定听说过关于此地的传言。”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又多问什么呢?”小孩儿撩起一边袖子,手臂越过一侧的火苗,将案上的烛台放回原处。
“你没有尝试过吗?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很惊讶吧?”他将食盘放到一边,手肘撑在盘起的双腿上,掌心托住自己脸颊,模样无辜又幼稚。
“你说的没错,”他顿了顿,视线落到对方放在地上的食盘上,“但如果你现在出去,我会非常高兴的。”
青年自讨没趣地撇撇嘴,像是受了委屈却想撒娇的猫,靠墙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
他想起了早年在街上遇见的那只,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白色杂毛,黑得彻底,唯独眼睛呈诡异得琥珀色,与外表并不合适,就像是从何处找了两颗包裹住昆虫的琥珀,安进空洞的眼眶中。但他并不介意,在短暂而迷茫的童年里,这只猫陪他度过了相当一段寂寞的日子。
男孩儿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你盘子里装的什么?”
“喔,是雪花,融成了水。”
“哪来的雪?”
“从屋顶上……漏下……来的……?”他缓慢又迟疑地回道。
“……哈?”小孩儿皱起眉,看上去更加莫名了。
他站起身,衣摆有些皱起了,但此时并不想去打理,心中有些焦躁,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升腾至喉咙。他踱步走到门口,手腕一用力,刷的一声推开了木门。
“你看仔细了,从来就没什——”
——冬季刺骨的寒风迫不及待钻进温暖的佛堂,卷走地上摆的一排烛火,来势猛烈鲁莽,无声撞在佛像与四壁上,而后飞速散开,在室内荡漾开阵阵寒意。他愣在原地,明显感到有冰凉细小的东西乘着冷风吹到脸上,眼前不再是屋内昏暗一片,先是零星几朵灰尘似的白点贴在纸糊的门窗外,然后大片雪花闯入视线之内。
坐在角落里的人倏地起身,他小跑到小孩儿身边,红扑扑的脸上难得洋溢起笑意,他一手扒着门框,冲他说道:“对吧?我没说错。”
寺院里的钟铛铛得响着,像是从未经历过此番暴雪天,被风吹得有些不知所措。小孩儿呆呆地看着黑压压一片的天,密集的白色打着转肆意飘扬,院中几棵枯树枝桠间被不知何时下个不停的雪所覆盖。他站在风口,喉间忽地有些干涩,身上单薄却也不觉得冷,男孩儿缓缓抬起一手,有些迟疑犹豫地向前伸去。指肚在某一个角度停住片刻,而后宛如触破了什么,来不及停下,冲进寒风里。
“我没说错吧?”他重复道,声音在呼啸声中有些听不真切,“早点试一试就好了!”
小孩儿回过头,看见对方抓了抓被吹乱的头发,随即突然伸长手臂握住他仍僵在半空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他大声问道。
“很明显吧?”青年眼中两汪弯起的琥珀色月牙湖,正倒映出天上胡乱纷飞的雪,和男孩儿少有的呆滞神情,“带你出去——”
——那一日,他到底赤着脚被牵着带到了哪一处山林、冬夜里有多寒冷、天上的雪何时停下、多年未见的世间究竟变了多少……已经记不太清了,唯独那大人将自己紧紧握住的手掌热度与他此生听过最自由、最爽朗的笑声,像是刻入了骨髓,在体内的筋脉上,张开艳丽的花,经由胸腔与四肢,永久地混进血肉之中。
而短暂的冬季转瞬即逝,他从睡梦中醒来,头顶是一尘不变的木制房梁,从纸窗外落进来的日光与门缝里钻进的花香,将暖春再一次带进他的世界。
“喔,你醒了。”青年跪坐在他的枕边,稍稍弯下腰,一不留神遮住了外头的光线。
“太碍事了。”小孩儿揉了揉眼睛,从被褥中坐起身来。
“抱歉抱歉,”他讨好人似的笑笑,“你皱着眉,我以为你不舒服。”
他起身推开大门,好让阳光照进这间昏暗的房里,院里的枝桠上绽开了新芽,不太多,却像饿鬼似的一夜间吸汲了无数天地气息,沾上晨露,披上迟来的春服。
他坐在床铺上,仰视那人的背影,融进晨光,与初见时如出一辙,被晕开了身形轮廓,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别处,伸手就能够到而碰不见摸不着。是了,他就仿佛一团火苗,靠得太近容易波及自身,离得太远又怕熄灭。
男孩儿眨了眨眼,掀开被褥,早晨的凉风瞬间吹灭他腿上的一点热意,他站起身来走到青年身后,道:“我大概是病了,”对方的手还按在门框上,闻声回头向他垂下目光,“病得不轻。”
大人无言看了他一会儿,瘦小的躯体只有一件单薄和服裹住,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而脚趾倒是被冻得有些通红。小孩儿站在身后的大佛面前,显得更加弱小可怜,窄肩担负不起世间一切悲苦,却还咬紧牙关顽强地站在奈落中央。
他不是垂下蛛丝的佛祖,不是挽救生灵的神明,只是被困在置锥之地,无法感同身受外界春夏秋冬,被束缚于不变的时间之内,背负莫名而无必要的罪名。
青年下意识将木门拉上一半,他转过来蹲下身,刚好能够平视孩童的眼,他问:“你梦见了什么?”
小孩儿抬手,第一次如此靠近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摸了摸他看起来偏硬却柔软的桃色发丝,好像指尖捻着花瓣,生怕一用力就将其折损:“祭典、人群,还有……烟花。”
他从他的眼底看清自己可笑的模样,而那清澈如湖泊的眼睛,剖开虚无的表象,要将他不愿表露的真实连同整个躯体一道吞噬进去。
“是吗,”他说,热乎乎的手掌握住在自己额头边作祟的小手,“那就去吧?”
“别开玩笑了,现在还是春天吧。”
“喔,是呢,那我们等到第一声蝉鸣怎么样?”
大人在孩子身边坐下来,手臂抱住自己曲起的双腿,脸颊搁在了膝盖上。
“我不能出去。”
“已经出去过了吧?”
“不是那个意思。”他收回视线,偏过头刚好瞥见一侧尽头门上的符咒封条。
“我明白,不会让你被看见的。”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相信你?”他嗤笑。
“欸,我们还算是处于互相不认识的状态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不由分说地住下,你……”小孩儿忽然一愣,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眼中的猜忌几乎遮掩不住,“……你这家伙,其实什么都不懂吧……?”
“什么?”
他说:“字面意思,”而后起身抚平和服上的褶皱,“不早了,别打扰我了。”
他背过身不再分给他眼神,沉默中把地板上的床铺卷起来堆到一边。他的一天很简单,通常都是在等待与寂静中度过,那人还是老样子,绝不在自己“忙碌”时开口。但他却变了,在缓慢的人生中加进了不变的变数,将他的时间搅得胡乱,此时此刻,男孩儿由衷希望对方能打破沉寂。
说点什么吧,他想,什么都可以……
于是那阵温柔而安心的音节又愉快地跃到他耳边,不如歌姬的美妙,也不似风箱的恼人,很普通,但刚好能填满他心中的空缺。
“我知道的,”他将歉意融进话中,“对不起,撒了谎……但是不能说,现在还不行,对不起……请相信我。”
他拿着书的手抖了抖,台边烛光一晃,从熄灭的结局中逃生。
小孩儿抬起头望向一尘不变的佛像,心中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只敷衍似的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年的春天格外漫长,漫长到当天气逐渐炎热时,他的心仍留在那个百花齐放的寺院之中。而仿佛是在回应身为神子的人类所希望的,第一声蝉鸣迟迟不肯在院中落下,他坐在佛堂里静静数着日子,希望春天再久一些、更久一些,又无时不刻都在心底念叨着那个约定。
然后初夏的某个夜晚,寂静多年的寺庙忽然被一群陌生人闯入。
他已经站在门口,院落中火光烛天,而那个陪伴了自己一整年的大人正挡在自己身前。他不确定是否应该将之视为保护的举动,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在来意不善的人类与背后的大佛当中夹缝求生,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是多余的、被排除在一切之外。
小孩儿身子微微向前倾去,想要踏出屋门——
“——虎杖大人,该回去了。”
他愣在原地,听见来人这么说道。
青年没有动, 但渐渐地,他已经不觉得这个男人也存在于自己的时光中了,他从浑浊浓稠的春夏秋冬中缓慢脱离出去,耳边被风吹乱的桃色发丝又变得黯淡无光,不及春日里一点艳丽;他面前穿着狩衣的男子正与其感同身受外界的暖风,而他自己则仍躲在狭窄阴冷的佛堂中,宛如被囚禁于佛龛中的雕塑。
说点什么吧,他又如是想到,心脏在胸膛中一抽抽得疼痛。
而这次,那个被唤作虎杖的青年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处于过去还是现在。
他听见了,他能听见的,小孩儿想,就像他刚踏入这座寺庙时一样,从最开始,就能听见自己心底的诉求。
不希望被别人打扰也好,飞鸟也罢,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想,这个人什么都能满足。但这样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呢?比世人朝拜的神子更具神性,外表却又与人类如出一辙;看得见摸得着,并非像尸体般冰冷;温柔的、善意的,向阳的……
虎杖、虎杖,比起人类而言,更像是开在盛夏的花。
“我们,”他开口,发现自己竟有些哽咽,“约好了吧……?”
真奇怪,会说这样的话,现在占据着自己身体的又是谁呢?在他不长的人生中,并未尝尽所有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但此时此刻覆在心上的土被人拨得有些松动,从地底与深渊中长出的新芽带着苦涩与不甘,就要绽放在幼小脆弱的、失去灵魂的躯体之中。
大人的身子晃了晃,他好像就要转过身来,再度用溢出双眼的温柔拥抱自己,能够阻挡住世间所有不堪与污浊,同晨露般透亮、同山泉般清澈——
——然而他眼前晃过一片忽明忽暗的影子,在陷入黑暗之前,只见着穿梭于火光与花间、漫天飞舞的符咒,一如去年寒冬降下的白雪,将往事尽数深埋地底。
他没能等到炎夏的第一声蝉鸣。


这一年的枫叶红得似血。
从环绕在山脚下的川流向上望去,像是奈落里逃出的恶鬼,朝世间探来红色的爪牙,攀附在林间的座座村舍之上——这块地域仿佛已经有多年没有人烟,新生的、枯萎的藤曼缠绕着屋顶和墙垣,暗绿色的青苔钻进碎石和窟窿,在周身一片艳红中突兀而丑陋。
再往前走至接近木桥的岸边,大片农田不知何时已经荒废,徒留被淤泥浸湿的杂草与锈迹斑驳的农具,而靠近河道的土地则是看不到尽头的焦黑。
“被烧了,”老人坐在大堰川边,一脚还未从扁舟上伸回,闻声叹了口气,将烟斗扣在石块上,“十九年前从山顶附近一路烧下来,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能看见了,”他敲敲烟锅,轻微的碰撞声很快在并不宽广的川流边散去,“都是焦土,已经长不出东西了。”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岚山已经不适合居住了,除了这些自然生长的树木花草,人为种下的都活不了,那年大火不知道烧死了几人,剩下的全都从这一带搬走了,这么多年来,你们是唯一要进山的。”
“你问我为何独自一人在堰川上撑船,二十年前勿将熟豆撒在神明的身上,想祈求原谅,却再也没能见到,”他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大片红枫,“或许从那一天起,神就离开了这座山……失去了庇护,徒留向死而生的天地生灵。”
但是一次也好,他说,如果这样的祈祷确实有用,一次也好,希望神明大人能够原谅这片土地上的人。
秋日的凉风卷起泥泞湿土地上的枫叶,忽地朝众人席卷而去,寂静的山林间既没有鸟鸣也没有野兽窜梭的声音,此时却响起突兀的铃声,清脆而短暂,像是蜻蜓点水,却在心底的湖水荡漾开偌大涟漪。
枯叶与他的帽檐擦肩而过,来人的行进队伍里有一台简陋且略小的轿子,通体深褐色,除却横竖挂在四面木桩上的厚重布料外看不出有其余装饰。可经此狂风一卷,竟叫帘布下覆盖于木块粗糙纹路之上、数不尽的黄色符咒暴露在干燥微凉的风中,不知名的咒文将不知名的事物囚禁在狭窄的空间里,而被掩藏的故事终于嗅到了人世间的生气。
理应是无人可一探究竟的,而那老头眼底却在某一瞬间烙上了模糊的身影,正如往事中已经记不太清的轮廓与衣着,却唯独将残缺不齐的容貌碎片拼成一副完整的画来。
是早莺划破天际,是春风衔走了花瓣。
而后不应出现在面前的冰锥刺破幻境,碎裂的画面将那年山中寺庙里的朝拜切割得四分五裂。漆黑缝隙的背后是一个小孩儿的身影,他背后高大的佛像将来人死死压制在几丈之外的台阶上,他艰难地让视线从就要阂上的眼皮底下溜出,仅此一瞬间,窥见了佛堂地面上融化了轮廓的漆黑影子。那不是镇山的神子,也不是冰冷的铜像,是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在寺庙里见过的片影。
神明大人,他听见回忆中的自己如是自然地说道,请原谅我……
无名之火从裂缝中喷射而出,缠绕上那冰锥与碎片,将往事很快燃烧殆尽。
那老头在第二声铃音中回过神来,身体疲软劳累得宛如彻夜不眠、无休无止地徒步走了三天三夜。等到他停下脚步,肉体留在了原地,灵魂却在继续向漫漫前路奔跑而去,他冲进了树林、跨过山川河流,像从云端跌落,又被奈落阻挡在外。最后游荡在天地之间,成了现在的“人”。
他眨了眨眼,惊觉林间仅他一人。
那从京都来的众驾着轿子在老人发愣间上了山,厚重的帘子很快消失在红似血的枫叶之间。来路上本该是无言的,却也免不了有藏不住心事的小辈,听完老者的几句感叹,实在想要一探究竟。
走在最前端的男人回头视线躲在帽檐落在脸上的阴影中向他扫了眼,铜铃跟着脚下步伐一震。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占山的恶鬼玩弄天地间的愚民罢了。”
“可他说那是神,这山上不也住着那个神子吗,莫非长久以来我们听闻的那些故事,皆是被颠倒是非的谎言?”
“不是神明,”他顿了顿,解释道,“这十九年来的异闻怪事,一切源头都是岚山上的诅咒。”
“就连近来落寞的三家也是因为如此吗?”
“也是如此。”
“那我们为何要来此地,又带着……”问者犹豫了下,视线不由自主飘向身侧的轿子。
那人似是看出他的顾虑,伸出手挡开横在面前的树枝,接着道:“二十多年前的结界已不牢固,同时山上的封印也需要有人去修缮,而所用之物正是这幕布后的……东西。”
“……奇怪,东寺的住持只要求我们将其安置在山下才是,大人又是为何——”
男人踩上石阶,鞋底在地面上蹭出一声怪异的声响,他身子好像一颤,在某刻撞上无形的屏障,但眨眼后又恢复原样,似是从未经历过那一秒钟。
“——我们到了。”他没回答对方,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朝古老、衰败而无人修缮的寺庙指去,手中降魔杵向前一指,四方褪下一阵无色无味的结界,接着烈风呼啸而来,伴随妖鬼嘶吼由远及近覆盖在整座岚山身上。
如此不详的气氛,背景却是一片春末夏初的祥和,与四周红枫杏黄不同,围绕寺庙中心周身六十丈内的景色皆是郁郁葱葱的绿与深邃的湖色。可如是生机盎然,却又听不见一声应景的蝉鸣同鸟叫,相反只是瘆人的死寂,唯一能听闻的即是方才嚎叫的山风。
而这些生,此时此刻正以肉眼可见之速度尽数向死奔腾而去。
像是将四季的时间折叠糅合,春夏秋冬的色彩在他们身边炸裂,异样的气温时而火烫时而刺骨;前一秒似乎有白雪从余光里飘下,后一秒却又捕捉到粉艳的樱花花瓣;树干承受不住的生长痛化作嘎吱嘎吱的声响,结冰的水潭在短促的鸟鸣中蒸发殆尽。
枯叶成为灰烬,果实化作淤泥,来不及用双眼捕捉的瞬息万变停止于红枫落进井水。
此时已经融入满山的枫树之中,男人手掌不禁收紧,神器搁得掌心隐隐作痛,暗藏在阴暗中的眼睫一颤,异色的光芒火星般熄灭在寒风中。
“……开始吧。”
他的话音落下,木轿子应声着地,而在此一瞬,降魔杵跟着突然向后扭去的手臂破风冲出,钝器好像化身成利箭,径直撞上剩余四人之一的腹部,对方躯体迅速曲成虾米状,唾液混杂着血液从口中喷出。驱魔之物“铛铛”一声砸在地上,远处铜钟发出沉闷绵长的哀鸣。男人在其余三人回过神来之前摘下挂在角带上的铜铃,他展开方才投掷的那只手掌,被灼烧过的丑陋烙痕长牙五爪地抓附在血肉上。铃铛脱手而出,被用先前如出一辙的力度掷向另一人。
那人胸前有一颗击中,而另那颗被其堪堪躲过,铃声在身后的地上炸开,紧随其后地,眼面前横扫过青筋暴起的手臂——并不是健康的肤色,甚至比都城里的女子还浅,白到几近透明的手臂,与他的透露猛烈撞击。此人身形一晃,眼中仍残留些许难以置信的神色,脚下向后踉跄几步,终究还是朝地面倒去。
而在这短暂几秒内,对面的长弓已经拉开,距离太短,男人躲不开直面而来的箭矢,只来得及侧身避免被命中要害。附着上咒语的箭头噗嗤一声刺穿了锁骨,尾端羽毛刚巧停在胸前,险些就要被整根穿身而过。他咬紧后槽牙,一把扯下宽大的草帽,黯淡的桃色在背景一片鲜红中显得更加突兀。那拉弓的男人呆愣着从落下的帽后看见他异色的发梢,他猛地回头要看向一旁木轿,还未瞥见一角,惊觉脖颈边刺痛与凉意,接着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半个脑袋。
男人手中正攥着扎进自己身体里的箭矢,其靶心正是拉弓者的脖子。
他喘着气,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分明不是冬季,嘴中呼出的气却在空气中晕成一团团的白烟。像是第一次狩猎的野兽,警惕而锋芒毕露,他弓起脊背,缓缓朝最后一人转过身去。因为流失了过多血液,左半臂膀有些发麻僵硬,他动了动手指,汗津津的掌心已经渐渐变凉,嵌在血肉中的碎骨只要他稍一动作,便会向更深处扎去。
肌肉开始痉挛抽搐,酸痛感正在他体内叫嚣着,只是单单几个打击动作而已,却已经让这具躯体开始不满抗拒。无用、软弱、渺小,如果不借助外力,甚至无法真正伤及对方,而现在他手中空无一物,面前还剩一人,思维在紧绷的神经细丝上走动,稍不留神就会跌入深渊。
那是个拿着枪的半百男人,无论是托着长杆的姿势还是面容上冷静的神情,都比先前那三人看起来更加老练。他狭窄的眼眶中两颗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面前猛兽,甚至比长枪利刃折射出的光更加刺眼。他记起书上的鬼神,同样是面色黝黑、眉骨突出、眼神犀利,粗壮的手臂轻而易举驾驭着兵器,将死亡指向敌人;不同的是匮乏威压,他迫使自己重视此人——感受不到任何魄力。
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此般状况不允许他继续与之僵持,肉体疲劳随时可能将好不容易促成的有利局面逆转,哪怕只是一人,对于他来说也是威胁——正如当年某个一手遮天布下符咒的人。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降魔杵,掌心的疼痛仍然没有消去,咒语还残留在皮肉中,不知道何时才会平息,亦或者不将恶驱逐干净决不罢休。
四下安静得瘆人,枯叶乘着微风在石子路上磕磕绊绊,稍不注意就要撞上树桩,清脆的咔嚓声在剑拔弩张之际荡开在层层粘稠的气氛中。
利刃嘶鸣着刺破空气,倏地笔直突来。他浑浊的瞳孔骤缩,膝盖一软,眼看就要跪倒在地,贴近地面的瞬间忽地伸手捞过降魔杵。
天地一阵颤动,钟椎分明没有撞上那座梵钟,耳边倒是传来三声异于往常的三声钟声,比任何一次来的都浑厚。第一声像是从天降下的警示,第二声撞开天地的大门,第三声的时候,看不见的烈火自奈落深处拔地燃起,在天罚落下之前,将此地烧得寸草不生。
那人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身体劳累得宛如疾走三日,双腿沉重到似灌了千斤铁水。而身边没有烈火也没有残骸,景色没有丝毫变化,除了那个伪装成同行的男人不见踪影。他缓缓收回手,腹部忽然一阵撕裂的疼痛,向下看去,钝器刺穿了他的腰腹,从破碎衣物布料中钻出,深红色的血液把降魔杵染得肮脏不堪,从污渍与碎肉后勉强露出的亮银忽明忽灭,要跟着即将消逝的生命一道被掩埋进往事。
他踉跄一下,膝盖撞击地面,上半身直挺挺地倒向地面。
长枪砰的一声落地,四周恢复了死寂。
男人站在原地急剧呼吸着,左半侧身子被血浸染得黏糊糊的,他胸膛剧烈起伏,衣襟方才被刀刃划开了一条口,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几乎微不可见的伤痕。他浑身火烫,肉体身处凉意尚浓的深秋,灵魂却像蹦进火坑,手掌上的伤痕此时更加严重,被灼烧的掌心皮开肉绽地外翻,露出白森森的手骨。
心跳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中仿佛覆盖了层层纱布,就连自己的呼吸听上去都若有若无。他慢吞吞地用脚蹭过地面,莫名的疼痛在身上愈演愈烈。这不是打斗留下的伤痛,虽不及锁骨上的贯穿伤,但却能将其从头到脚地笼罩进去,源源不断切割着灵魂。
眼皮开始变得沉重,四肢即将因无力而无法支撑住躯干,耳鸣扎进颅内深处,在杂乱的思绪上火上浇油。他好像看见无数过往的碎片,又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身处其中,破碎的画卷描绘出一段段从未见过的景色——从未见过,却又这般熟悉,再往前一步,就能看清真实。
于是他向前走了半步,直直朝无尽的深渊坠落下去,头顶的画布被亮橙的火焰包裹住,只怜悯般撒下米粒大小的灰烬。
他跌入了地底。
他跌坐在地上。
双手撑着毛糙的地面,二十多年来从未仔细观察过的地面,竟是如此斑驳肮脏,与尊贵神圣的禁地截然相反。说是日晒雨淋,更像是被整座寺庙压在身下的恶鬼,给予无限宽广的天地,纵容逃窜与躲避,却被拘束于停滞的时间之内。
神明只需要一瞬,这一瞬揉合了千年的光阴,就束缚了世间万数的“恶”。
那座木轿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似是与尘世分隔,独守一小块安稳的空间,近在眼前,又相距甚远。
什么是恶,什么是善,这天地之间有太多无法深究的事物,人也好,神佛也罢,都不能给予绝对的答案。但在此世间,人们假借神佛的道义,在混沌之间划下一道界线,分割了善与恶,而神明则任由界线的诞生。于是有了正义与邪恶,正确的是绝对的,错误的也是绝对的,当两者互相往来,后者永远也不可能翻身。
所以冤魂被劝返、恶鬼被镇压、被认为不该出现的东西被困于结界,而平息这一切的人被赋予英雄的称号。
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人又是为什么被人簇拥着、尊敬着束缚进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宛如佛龛中的雕塑,于凝固的时间中长眠。
如果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上天要惩罚无辜的人。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他自己又是为什么与世隔绝而虚度二十三年的光阴。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明白。
这个曾经天生傲骨、沉着而蔑视着众生的年轻生命,此时此刻入眼只跟前一座木轿。他缓慢地伸出手去,指尖触碰上无法被轻易撼动的幕布,全身血管都为之颤动战栗,清脆的碎裂声震得他耳膜生疼,眼角、鼻腔、双耳甚至是从齿缝间溢出的血液砸在地面上,飞溅出的红点诡异蛇行着向前汇去。
所有事物都渐渐从他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退场,深红色的枫叶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手边,尖锐的一角被自己的血液浸染,染上了更深的色泽。
什么因,造成了何种果,他察觉到自己或许已经没有机会得知。
当压抑沉闷的黑暗终于向他袭来之前,时隔十九年,那阵叫他全身都能放松下来的、亲切的、细微的、仿佛就靠在身边的衣物摩擦声,再一次轻轻落在他耳边。
天地颠倒,一切静止于头颅与地面相撞的瞬间。
他的肉体陷入了昏迷,灵魂此时尚且还能思考或是回忆,因此当他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在最后的时间里记起了炎夏的不辞而别。
虎……少…杖……
虎杖少主——!
他愣了一下,忽地睁开眼睛,所见不是岚山漫山遍野的红,四周黑压压一片,独留面前一柱细丝般的白光,这才让他得以看清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杂物间。
这是一件堆积着各式各样他从没见过的礼盒的杂物间。
心脏在他的胸腔中怦怦跳动着,左肩的疼痛和全身的酸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他瞪大着眼,有些呆滞地看向那道光柱,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倏地起身。
叮当——
他顿了一下,缓缓抬头,两颗铜铃唰的一声滑到他眼面前,悠闲地左右晃动着;而拴住它们的礼品盒,因为方才与他额头的碰撞而在架子上摇摇欲坠。
——铜铃再次向左摆去,盒子失去了平衡,直直向下掉去。
他条件反射地伸出手,牢牢接住那个礼盒,借着光线,留意到盒子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他用拇指轻轻蹭了下,便露出了米白色的和纸,深海色的笔墨在其上划下几道规整的线条,在那个小框中,写着两个汉字。
虎杖。
他下意识轻轻念了出来,稚嫩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弹射,最后落回他的肩头。
……?
男人晃神,不远处传来的女人呼唤声还在继续,但他却觉得自己完全从世间脱离出去,四下寂静除了他的呼吸外再无别音。
手中的盒子跌落到地面上,铜铃沉闷地震了一下后便没了声音,他跟着向下望去,这才意识到方才伸出的手完全不是自己年岁应该有的大小。
稚嫩的、柔软的、白皙的,散发着活力的。
门被唰地拉了开,他在对方的抱怨声中呆滞地抬起脸,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无法与记忆中任何一张脸重叠起来,身上的气息却又似曾相识。她身穿颜色朴素、做工细致的和服,不是他见过岚山脚下村中的那类,像是出自专替贵族裁衣的工匠之手……对了,倒是很像自己小时候的那件纯白色的衣服。
女人脸露疲惫,额角上还挂着几小颗汗珠,她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来。
少主,您在这呢……快请出来吧,别又被老爷见着了……
他眨了眨眼,僵在原地不知要说什么,又因为对方明显是在与自己对话而感到匪夷所思。
他沉默着,等待女人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人。
啊抱歉,因为无论如何也要来这里找样东西,所以擅自闯了进来……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方才那个稚嫩的声音忽地蹦出来搅乱诡异的沉寂,这下能够确认了,不是他的声音,却真真正正地自自己双唇间溜出,面部肌肉明显的抽动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而他的双手甚至不听使唤地自己动了起来,他瞪着眼,看向摆在眼面前相合的手掌,女人的身影在视线内逐渐模糊了轮廓。
这样的事喊我们下人来做就可以了,不必自己挤进这屋里与灰尘作伴。
女人蹲下身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衣物,细小的灰尘弹到空气里,在阳光下懒洋洋地飘着。
好了,我们走吧?她再次伸出手。
可以稍微等我一会儿吗?一会儿就好,我还没将它拿出来……如果可以的话,请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我来替您——
——没事没事!我想自己找找。
她沉默了会儿,爬满疲惫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罢了点点头,朝身后退了几步。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倏地转了半圈,朝杂物间的深处逃也似地钻去,面前是漆黑一片,残留在视线上的则是陌生女人的笑脸,在他有限的生命中,除那人意外再没见到过有人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宿傩!
压低了声线的愤怒将他从恍惚中捞出。
宿傩?他望向自己伸出的小手,疑惑地想:他是在叫谁……?或者说,他自己又是在叫谁……
宿傩!
干嘛?
嘴巴先一步头脑动了,他愣了下,察觉到了这种怪异感从何而来,心中早已有数,却不想去承认和肯定。他的心脏砰砰乱跳,诡异的真相呼之欲出——
——啊啊真是的,我明明有跟你说过吧?不要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啊……你可是答应我了……他的声音缓缓放低,脚尖踢上跟前的一颗小蹴鞠。
他说,你可是答应我了,绝对不能被发现的……
发现了会怎么样?他问。
怎么样……那可是要糟了,那个声音说,我不想你离开啊,宿傩也一样吧?
……哈?
你怎么了,今天好奇怪。那双手捡起那个小小的蹴鞠,从手臂上滑落下来的袖口是不太亮的米色,他慢慢直起弯下的腰,肌肉扯着身子好像要做出伸展的姿势,而正当此时,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僵在原地。
面前有一面铜镜。
铜镜的四周有些发黑,边角甚至残缺不齐,从右下角生长的裂缝一路向上攀爬而去,在灰黑色缝隙的尾端,映着一张孩子的脸。
那是一张,像极了二十三年前,岚山静寺中那个小孩儿的脸。
发色奇艺、面相冷漠、个子不高,大抵是十来岁的模样,除却与之不同色的服饰与角带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几乎,没有。
他看见镜中的孩子看着镜外的自己,圆润柔软的脸颊上裂开一道骇人的开口,门外的光线恰逢时机地投在镜上,幽幽白光折射入眼。
那不是什么伤痕或者墨迹,那是一张正微微张开的嘴,在黑暗深处,露出一小点尖锐洁白的牙尖。
你是谁?那孩子问道,依然似面无异色,但他却能感受到胸腔中乱了节奏的心跳。
宿傩呢?
不知道。
你怎么换掉他的?小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
你是谁?
问够了吗,小鬼,现在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他望着镜子中小孩脸上那一开一合的嘴,尝试抬起双手却只感到肩膀微弱的瘙痒。
我没有回答你的道理,把宿傩换回来。
哈,我如果在大人面前突然说话,你的处境会相当不妙吧?
……那小孩没了声,手指紧紧抠住小球,他的眉心拧在一块儿,桃色的头发在四下光线的遮罩下变得黯淡无光。
它们原本应该是光鲜亮丽的吗?他想到,可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默认那些柔软的发丝该像春天里的花般耀眼夺目。
我知道了,但现在不行……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所以现在绝对不能说话,拜托了。
如你所愿。
那小孩跑出杂物间,方才的女人又替他拍了拍衣摆,接过盛满了心事的蹴鞠,领着他走过一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他借着他人的眼,打量起这座宅邸,房梁上较好的雕刻工艺与木柱的上漆方式、错落有致的园林与宽大的缘侧、印有花纹的纸窗与不曾积灰的门框,无论是哪一面,都比那座寺庙中的光鲜亮丽。像是处于两种完全相反的世界,要么荣华富贵,要么与凄冷和灰尘作伴。
他走过拐角,遇见的下仆都要弯腰低头避到一边,小孩似乎习以为常,却又对此有些抗拒,他的视线飘忽不定,最终落到池塘中央的荷叶上。
显然易见,这是京都城中的某座富人宅邸,而包裹住自己灵魂的小小身板,正是府上的少主。
少主被唤作虎杖。
虎杖。
那个从初春走来,于夏夜昙花一现的背影。
时隔多年,他仍然记得那个仿佛近在耳边,日夜折磨着灵魂的陌生声音在呼唤他唯一的慰藉——虎杖大人,该回去了。
烈火灼烧树枝的噼啪声,从远处飘来的咒言,铺天盖地的符咒——
——他猛地睁开双眼,惊觉月已落树。
鹿威“啪”的一声落地,他坐在床褥中,月光透过纸窗洒满整个和室内。
虎杖…悠仁?
那孩子没出声,他瞥了眼榻榻米上晃动的树影,接着道,你的家仆们看上去对你尊敬得很,就连血脉相连的人似乎都敬畏三分,告诉我为什么。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你只管回答。
……小孩吸了口气,将双腿曲起,下巴刚好搁在膝盖上,他呆呆地望向正前方的矮桌,有些出神。
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男孩说,去年夏天不小心从嘴不牢的叔叔那里听到了,事先说明不是我偷听,只是偶然路过罢了……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不符合常理,上一秒还在身边的玩伴突然跌落进池塘中、挂在墙上的刀具坠下来砸碎了花瓶、藏在高阁上的书少了几本…回过神来的时候,怪事已经离不开身边了。这时候听说了“诅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我向身边的乳母问道,没有获得想要的答案;向先生询问,却又被用别的问题搪塞过去。于是在半夜偷偷溜出门去,在朱雀大路的另一侧,遇见了个爷爷。
什么是诅咒?他说,人心就是诅咒。
人心是什么呢,他说,是对外界做出的反应、是一举一动。
男人借用孩子的身体发出一声嗤笑,他说,真是可笑,你这个年龄居然能同我说这些空壳道理,就连一个肉体中有两个灵魂都不足为奇了。
不论你信不信,我就是能听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小孩回道,他不去理睬那张咧开的嘴。
所以呢?你认为他人的注视都是对你刻下的诅咒?
他摇摇头,否认到,如果是那样,就太悲伤了,我说了吧,从那个叔叔那儿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
他拉了拉被褥,道,双生子。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双生子?
是喔,家中出现双子是不吉利的事,叔叔是这么对谁说的,不知道本家用了什么办法,原本应该诞下的两个孩子在出生那天只有一个。
也不是什么玄幻的事吧,只是被人抱走了而已。
我也是这么觉得喔,只是乳母偶尔会在梦呓中提及生产那天的事,她看上去在睡梦中都不安稳。
男人说,大人的恐惧总是很莫名,呓语跟约定是一样不能轻易相信的东西。
但现在这个局面,就算是你也应该懂了吧。小孩直起身子,从被洞里爬出,赤脚踩上毛糙的榻榻米。
绝对不是被人抱走一个婴儿那么简单,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那个宿傩?
那个宿傩。他走到移门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条缝。九岁那年的某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有个声音开口问道——你睡不着么?
很吓人吧?但好像事先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似的,我心里平静得不可思议。
是夏季的夜晚,月亮在遥远的藏青色幕布边摇摇欲坠,被微风吹乱的树叶投下婆娑之影,耳边隐约传来几声微弱的蝉鸣,鹿威惊扰了池中的鱼,水花溅在岸边的花草上。
啪——
水流顺着竹管倒流回池中。
小孩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正要将门拉上时,又听见那人低沉的声音。
为什么叫宿傩?
不是有那种传说吗?虚构的、两张脸四只手臂的鬼神。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下。
到头来你不知道啊……
…有什么问题吗?
荒诞,就当我是在做梦好了,是时候也该醒——
——不是我起的,小孩打断他说,宿傩是这么告诉我的。
被不知名的东西附在了身上,却还要听从对方的指示…吗?小鬼,你确实像是被诅咒了。男人不以为然,他好像对屋外的景色情有独钟,每每将视线放过去,心中就会升腾起莫名的暖意。遇见我是你的幸运,即便是无用功,但你们这类人好像相当相信祈求的作用。高兴吧,你这辈子都不会再遇上怪事了。
他从不以神子自居,也不相信世间的鬼神说法,如果真的有神明,为什么在这天地之间,还会存在如此之多的人间疾苦。
这世上没有神明,也没有佛祖。
佛不会渡世人,一切生命只是在自我的顿悟中得到解脱罢了。
那么祈求,只是寻求一种心理的慰藉。
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小孩问道。
啊啊,你现在睡去也没有问题,明天一定不会再遇上我了。
你要走了吗?
怎么,不想我离开么?
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支支吾吾地小声嘀咕着,打算将移门拉起,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没再碰它,转身朝床铺走去。
这个与那个人拥有相同姓氏的小孩拉起单薄的布料,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感到脑内仍残留着方才的对话,鹿威一声声敲打着地面,恰有韵律地哄着他逐渐入睡。
第二天清晨,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确确实实离开了虎杖的身体,却以另一种更加诡异的方式停留在了这个时间线中。
他的视角飘浮在半空中,床铺中的小孩好像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是对于醒来后耳边没有陌生人的声音而感到高兴。
他跟着他钻出了门,正琢磨着今日他要做什么去哪里,小孩砰的一声撞在了昨天那个女人的身上。男孩揉了揉鼻子,抬头去看那女人,意外地从她脸上捕捉到了慌张的神色。
怎、怎么了乳——
——少主、少主快走吧!去哪儿都好…请躲得远一些,不能回来也罢…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把您留在这儿……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到一边,嗵的一声跌坐到地上。
来人的身体投下一片压抑的阴影,将小孩笼罩进去。这个时候,他才透过阳光注意到虎杖的瞳色——琥珀般冻结了光阴的美,凝固在柔软而温热的眼眶中。
虎杖…虎杖……!
他猛地回过神,想要张口将心中的呐喊呼唤出声,却没能撼动任何一分一秒。
那来人恭敬地朝男孩寒暄一番,而后侧过身子,暗示对方同自己离开。他身后坐在地上的女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抓住那身材魁梧的陌生人,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还要说什么,后者的手肘向后挥去,再次将其甩开。
脆弱的人体滚下缘侧,在台阶上磕绊了几下后,撞在池边的石块边没了动静。
他回头去看那孩子,发现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最后一块衣角的布料消失在拐角处,紧接着画面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廊彻底看不见尽头,而身体与此同时不断向后退去。耳边的寂静逐渐被自己的呼吸声破坏,一下下愈发急促,从喉咙口想要挤出的呼唤终于应了心意,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个不停。
他悬浮在空中,失重感挤压着尾部,口腔内突然的酸涩令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男人猝然睁开眼睛,漫山遍野的红枫正在空中肆意飞舞。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体内,左肩上微弱的刺痛撕扯着神经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好久不见。”
从头顶落下一声轻柔的问候,男人艰难地转了转头部,向稍后一些望去,这才看见垂着头的青年。
桃色的、柔软的、鲜艳的、光亮的。
从遥远的回忆中,花瓣似的落进他眼底。
他的手指抽了抽,沙哑的喉咙里不像幻境中那样发不出声,但此情此景,却又叫他无法说出什么话来。
虎杖……
虎杖。
虎杖……悠仁。
桃发的青年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并起的大腿上枕着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他弯着腰弓起背,像极了洒下恩惠的佛祖,看似不为所动的表情中又带着笑意。
他顿悟幻境不是幻境,这个世界也并非他所想的那样平凡普通——与其说是刚刚知晓,不如说是在过去的时光中,他说服自己忽略这样的现实。
而如果幻境不是幻境,那他是作为什么角色进入了虎杖悠仁的记忆中呢?
唯独这点让他心神不宁,唯独这点叫他迫切想要了解又惧怕被真相伤害。
男人缓缓侧过身子,四肢传来的无力感较失去意识前小了很多,他手肘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沉重的头颅向下垂着,鼻尖几乎贴在胸膛前,浓郁的血腥味钻进鼻腔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要去打理打斗过程中留下的伤口,微颤的手指扒开破碎的衣物布料,原本应该出现在皮肤上的裂痕和狰狞骇人的洞口竟已经愈合结疤。
他呆在原地,半晌闪电似的直起身子,转头向后看去。
虎杖仍然坐在原地,他穿着同二十年前初见时如出一辙的衣物,就连容貌和头发都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而这样的他,拍了拍衣服上肉眼可见的灰尘,好像忽略掉了漫长的光阴,从过去向现在的他说道:“你长大了啊,还真是变成了不得了的模样。”
他站起身来,揪下落在衣摆上的枫叶:“嗯……真让人头大,现在是秋天,没办法去夏日的祭典吗……”他顿了顿,朝坐在地上的人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明年去如何?”
阴凉的山中起了阵暖风,方才好像近在身侧的鬼怪们不知何时没有了动静和声响,像是在现世和彼岸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们尽数隔离开来。
男人有些呆愣地抬头去看朝自己伸出手的青年,虎杖还是老样子,一副无害而无辜的神情模样,用最普通的表象掩盖背后支离破碎的事实。
“……你在害怕什么?”他终于张口,将埋藏在心底的疑问通过干涩的喉间吐露出来。
“什么?”
“从最一开始,来到这座寺庙的时候,就抱有某种目的吧?为什么只是平淡地待了一整年。”
虎杖眨了眨眼,琉璃的色彩因为背光的缘故在他眼眶中转瞬即逝。
他收回手,直起身子,面朝石阶那儿,食指轻轻挠了挠脸颊:“一般重逢是这样的状况吗……”
“……回答问题。”
“是是……”他叹了口气,“没有什么目的,我说过吧,只是想见一见住持。”
“见到了之后呢?”
“愿望就实现了……?”
一如当年,相同的两人、同样的问题与答复。
“实现了吗?”男人问道。
虎杖好像没有料到他的追问,一瞬间有些出神。
“地上很冷吧,再这么坐下去会病的——”
“——虎杖悠仁,”男人如愿看到对方身体一顿,“我看见了,你的过去。”他垂下眼,继续道:“大得离谱的宅院、池塘中央的荷叶、总是在找你的女人…和杂物间。”
虎杖回过头来,脸颊不易被发觉地打着颤。
他抬起头,望进那两颗琥珀,好像失去了原先的色彩,此时它们灰白浑浊。奇怪的是,流露出胆怯的虎杖,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新奇的、更想去一探究竟的。而这样的自己,是否已经不是那个能无视一切外界变幻的自己呢?
“宿傩,”他问,“你的双生子,现在叫他的话,能听见吗?”
虎杖没有出声。
男人看着他,忽然全身放松下来,嗤笑一声:“真是可笑……”
“一个人的肉身中装不下多余的灵魂,”虎杖突然打断他,“我说了吧,我的愿望实现了,仅此而已。”青年迈开步子朝他走去,他没有转身,而是朝着面前衰败的寺庙坐下来,他左半边身侧是多年未见的温热躯体,说是多年,却又似弹指一瞬。
长大的孩子在对方靠过来的时候好像终于变得安分起来,鲜活的生命在冷冽的秋季燃烧,将他身上满身的倒刺尽数烧得一干二净,他呼出一口气,问道:“‘现在还不能说’,当时你指的,是什么?”
虎杖偏过脑袋,双手向后撑在地面上:“不可思议呢,能与你这样说话。”他的眼睛又变得熠熠生辉。
“当时不能说的事啊……”他收回目光,仰头看向萧瑟的天空,“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合乎常理的事,就算你拼命要去否认,它们也是客观存在的。是错是对,本不是我们应该能去定义的,但一旦给它们赋予了意义,不禁就会去思考:我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九岁那年,我问了自己这么个问题;而在十三岁的时候,得到了回应。”
“结果是什么?”
“不想和自己的兄弟分开,没有错吧?”虎杖咧开嘴,双眼弯成桃花做的月牙。
“别跟我谈这些大道理。”
“那么……因为大人的一己私欲,哥哥吞噬了自己的兄弟,可是诞生下来的并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一只,只得硬着头皮等待‘诅咒’的解除,十三年,”他用手撑着脸,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等待十三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获得撼动世间的能力,等待确实是可以忽略的事情。”
“撼动世间的能力?”
“宿傩,”虎杖的余光中落进他的身影,“是神明的孩子。”
寺院中的铜钟从他醒来之后就宛如恢复了正常,躺在地上的降魔杵并非因为光线的黯淡而无光,院里的枫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那间他再眼熟不过的寺庙正体,也只是普通地败坏了瓦片与柱子。
从他记事起,那个令人厌烦的称号就不停回荡在耳边,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世间的光阴眨眼即逝,可唯独自身连同这一整座寺庙却丝毫未曾变过。他不是想要去否认那些不能解释怪事,而是有一层无形的界线将他与那些划分开来,本能则是做了最后的防护。
静止的时间因为虎杖的到来而划破了一道缺口,又因为他的离开重归于死寂,但当他再醒来时却已经能走出那块方寸之地。即便仍然被困于岚山之中,虎杖悠仁确实是那样的变数,也仅仅只是那样的变数。
于是他躲在暗中,窥伺终于走上门来的机会。
没有原因,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虎杖会在这一天到来。因此在那行人的晃神间换走了领头人,在用一戳就破的谎言掩盖真相,而愚蠢的人们对他并不抱有危机感。
所以一切都水到渠成,顺利得令人瞠目结舌。
他始终相信只是自己的运气不错罢了,而现在,这个搅得他人生一团乱的人靠在自己身边,内心平静却有夹杂着悸动地对自己说,他的双生兄弟,是神明的孩子。
虎杖曲起双腿,手臂交叠着放在膝盖上,脑袋则枕在手臂上,他耳边传来一声鸟鸣,乘着他嘴中的话,一齐剪破短暂的宁静。
“宿傩,我的双生子,现在叫他的话,能听见吗?”
铜钟声终于再度响起,他猛然抬头想到要去看那口寺钟,却发现它根本没有动过。
是了,钟椎从未撞上过梵钟本身,他听到的一直都只是回忆里的声响。
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回忆,原本已经被深埋进过往的回忆。
在那个大得离谱的宅院外头,有一座寺庙,庙里的铜钟,不辞辛劳地替人们开启心眼。
他喃喃自言:“‘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宿傩和我交换吧,偶尔亲身沐浴阳光也是不坏选择’,用了这样幼稚的借口,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困在这里这么久,抱歉……”
“……但是现在的话,可以,”虎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仍然残留着血迹的脸庞,“逃走吧?”
男人的神情有些狰狞,他的眉头蹙起又舒展开,如此重复了无数次,颤动的视线卡在眼眶中迟迟没有寻见落脚点。他像是消化不了突如其来的庞大讯息,仍然处于虎杖话语的余音之中。
他想起那个从盛夏早晨醒来的男孩,想起他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衣摆,想起他未曾见过的模糊画面。
年轻的身体孕育着荒诞的阴谋,作为普通人成长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秘密,在命定之日到来的那一天,欺骗神的孩子做下交易。
于是人类坐入了佛龛,神子坠下了人间。
原来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所谓的荒谬传言,皆是自己忘却的真实。
…虎杖。
虎杖悠仁,如果给他一把刀,他会劈开面前的荆棘;如果赐他一把妖刀,无论是三界的入口还是奈落的冥府,都可以斩切给你看。
他说他要帮共生的双子从人类丑恶的欲望中逃离出去,即便满身疮痍,即便要将自己囚禁封禁于狭窄的“佛龛”,只要黑夜里有一线光明,他就要冲那里跑去。
但是凡人的代价是什么?
他伸出手,染红的手在冷风中颤了颤,又在抚上对方脸颊的瞬间恢复镇静。他锁骨和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此时甚至看不出有任何疤痕,唯独掌心上被灼烧的痕迹仍然狰狞。而这一道道伤痕,正与虎杖冰凉的脸庞亲密接触。他已经不是那个在佛堂中长不大的孩子,因为虎杖的缘故,他开始正常成长;又因为他的缘故,虎杖停留在了初见时的年纪。
不……现在不是了,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初见了。
如果灵魂自形成起就拥有意识,那么他们还在母胎中时就已经相遇。
虎杖悠仁——宿傩的双生兄弟,岚山寺中神子的双生兄弟。
他缓缓勾起嘴角,瞪大了眼似笑非笑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哈……”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干涸的血块碎成细小的颗粒从他指缝间落下来,“逃走……?开什么玩笑…三十年对于你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天地变化再大,你做了神,当然没有必要去迎合…虎杖悠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你沾污神明……”
如果双生子的灵魂是镶嵌在一起的,那么或许他为寻找虎杖做出的努力可以找到理由。无论是从神子坠下深渊,无论是从凡人的信念沦为作恶的罪人,无论是在踏入曾经安稳居住的寺庙后感到的强烈不适,无论是肉体被降魔杵侵蚀,如果最终获得的回报是眼前的这个人……无所谓,既然从最一开始就在走向错误的结局,他由衷地对一切感到无所谓。
神明不会达成凡人的心愿,佛祖渡不了世人的疾苦,如果想要生存,就自己寻求出路罢。
如果想要宿傩不被人类贪欲吞噬,如果想要将虎杖从符咒的封印中解放——
——宿傩,神子掐着他的脸,发育并不健全的身体此时却宛如鬼神一般半蹲着踩在虎杖的身侧,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皮下的血肉颤抖着发烫,好像浑身迸发出艳丽灼热的火焰;他拧着眉,发红的眼眶将原本乌黑的瞳仁也一并染红,细微的血管爪牙似的抠进眼白;始终向下挂着的嘴角终于自在地咧开,露出满是恶意的犬牙。
这一副凶神恶煞之样,再有早前凝固在脸颊上的血液,他宛如浴火重生的恶鬼,站立在这天地之间。
梵钟无鸣声,头顶上方的晴空乌云密布。
虎杖被他压在地面上,抬头去看他认为的正确孕育的错误。
是恶,可又是善。
他没有变,依然仿佛仍然是那个坐在佛堂中央诵经的小孩儿,殊不知自己不善于掩藏的情感,正化作如秋季里的细雨,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确实变了,放下数十年人们的诉求与祈祷,抛下并非是自己的过错。
如果求不得佛,便求自己。
“虎杖悠仁……”宿傩道,“你沾污神明…就同我一道坠下奈落去罢——”

-End-

FT&补充说明:
首先给大家道个歉,这篇文在经历我长达一个多月的平静之后,一月份再次打开开始续写,就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主题,尽自己所能修改了,但好像还是没能表达清楚我想写什么。
到最后感觉恋爱意味不太重,宿虎有点精神方面的互相离不开了(?)
下次一定写个正常的……(土下座)
以下是一些补充说明。


虎杖最初在小孩子宿傩没出声的情况能“听见”他的心声是因为双子连心。
一开始宿问他是怎么来到庙里的,虎说“从别处绕过来的”是在撒谎。
小孩子宿是真的有动过心,即便自己无所谓不相信,但也还是一直被套牢在“神子”这个名号的禁锢中。
虎在春天的时候问宿“你梦见了什么”,那时候是在担心他回忆起了过去的事。

老人所说的岸边被烧焦的农田,是虎被带走的那一年,在场所有人的负面情绪造成的天灾(或者是神罚)。(过于中二了x)
老人祈祷神明能够原谅这片土地上贪得无厌祈求的人们,确实被轿子里仍处于封印中的虎听到了。
冰锥代表的是原谅;无名之火代表的是身为神子的宿的负面情绪。
宿手掌被降魔杵灼烧是因为,他那时候已经鲨了人(等于堕落),即便没有神力,但拥有神子的肉身,还是会被神器拒绝、侵蚀。
第二次从地上“捞起降魔杵”代表完全被神灵拒绝。
下属中领头人带的是降魔杵,其中之一带的长弓,另一个拿着长枪,这么设计是想捏他原作中本体傩手里的长枪和类似于降魔杵的东西(谢谢亲友告知这个脑洞!真的很顶!x),以及以火作弓的术式。
从虎的记忆中醒来后身上伤口(除了掌心上的)消失了是虎做的。

时间线:
宿虎作为双生子诞生,但虎是正常小孩,宿是神子。
人类觊觎神子的力量,又忌惮双生子的噩兆,想要融合两者,让母胎最终诞下神子一人,加以封印使用。
但是下了并不靠谱的咒术后被吃掉的是宿(宿:?),活下来的是拥有凡人之躯的虎。
虎正常活到九岁,原本势必会冲破封印的宿提前从虎的身体里醒来了,于是有了之后发生的事…
十三岁的时候,让虎产生与什么都不知道宿交换的想法的其实是多年后长大成人窜到他身体里去的大宿(比划),因为当时他希望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但大人都是自私的,怎么祈求都不会得到救赎的话,那就自救吧,既然分开成为必然,那就让宿成为凡人继续生存下去。
凡人之躯的虎拥有神子的力量+神子之躯的宿只是个凡人让大人很头疼,于是变成了让神子上山和虎看家的局面(哈?)。
结果最后还是上山寻夫了啊虎杖……
暂时就是这些,如果还有别的不明白的或者想知道的可以问我,我随时解答补充脑洞(谁看得懂你在写什么啦……)

最后,再次土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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