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从烈火焚烧的噩梦中惊醒。



初春的山风尚冷，但拉顿哈给顿却并不是被寒意催醒的。这多少要感谢那件披在他身上的长外套——衣领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下巴上，下摆随意地落在地上，衣服上还残留着洗涤后的清淡香气。



那个陌生人站在几步远外的地方，目光专注而虔诚地望着山下——那里有被圆木圈起的聚落、从篝火中飘出的炊烟，以及陪伴他生活的族人。



他本应该立刻跳起来，质问和逼退觊觎这片领土的人。



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过数面之缘——陌生人总是只默默地站在远离村落的地方眺望，即使拉顿哈给顿好奇地站到他身边，他也只是默默地瞥过一眼，随即便继续望向村落所在的地方。



他从地上站起来，那件外套不可避免地掉落在地上，尽管他努力试图用手拍掉灰尘和泥土，但却只是让沾染脏污的面积变得更大了。



于是他惴惴不安地走到陌生人身后，用孩童柔软的手指轻轻扯了扯陌生来客的衣角，在对方转过头时，怯生生地用白人的语言说道：



“谢谢您……不过它脏了，抱歉。”



他平素没什么机会说这种语言，能够与他用这种语言对话的只有他的母亲。然而这种对话却也已经许久没进行过了，拉顿哈给顿并不能确定陌生人是否能听懂他所说的话。



那名陌生来客果然流露出疑惑和惊奇的目光来，这审视意味极强的目光几乎要逼得拉顿哈给顿转身逃跑，但这念头却又被某种本能劝了回去。



“你会说英语。”陌生人收回了那审视的目光，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傲慢，但这已经是压抑后的表现了，拉顿哈给顿可以听出对方正极力释放善意。



陌生人蹲下来，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与他平视：“你是从山下的村落来的吗，孩子？”



这座山下的村落只有一个，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陌生人于是流露出一点兴味盎然来，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那目光却向下瞥去，不再与拉顿哈给顿对视。他只是轻声、有些不合时宜地犹豫着问：



“她……”一个名字在他舌尖滚动，在犹豫的短暂停顿后被珍而重之地念了出来：“卡涅齐欧，她还好吗？”



拉顿哈给顿感到他的眼眶微微发酸，有某种未知的情感即将从中夺眶而出，但直到最终，他只是呆滞地和陌生人对视，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回应。



“妈妈不在村子里了。”他说。





2.



他从树影斑驳间醒来。



同伴好奇地蹲在不远处的树梢盯着他看，而那只伸长的手似乎正在准备一些恶作剧。拉顿哈给顿皱了皱眉，糟乱无序的梦境令他感到疲倦，于是他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挥开了同伴。



“别吵，嘎纳多贡。”



于是嘎纳多贡安静下来，有点笨拙地从一根树枝慢腾腾地挪到另一边，挨着拉顿哈给顿坐下来。



“你不高兴。”他的同伴说：“你梦到了什么？”



拉顿哈给顿犹豫了片刻，这些梦境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时间里飞速地从记忆中流失了，只剩下一点不甚清晰的、像是壁虎的断尾一样的模糊细节。



“我的父亲。”他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道。



那双还带着点少年人稚气的清澈双眼直直地盯着远处山坡上裸露的岩石，似乎有什么人正站在岩石后遥遥望着他，并且他也没有丝毫想要和同伴解释这语焉不详的答案的意思。



“他是怎样的人？”嘎纳多贡却稍微提起了点兴趣：“不，拉顿哈给顿……你从没有见过他吧？”



“没有。”他皱了皱眉，梦境中的形象逐渐模糊了，和现实重合的感觉越发消散，他甚至已经回忆不起梦中的陌生人的轮廓了。



“但那是他，我知道。”他固执地盯着前方，想要仔细地从记忆中把那道影子揪出来。“他有点冷淡，但是人不坏，也许还挂念着我的母亲。”



风逐渐停了，日光从层叠的枝叶中投射下来，大片光斑落在身上，被微暖的日光包围像极了梦中披在身上的厚外套所带来的温暖感觉。



嘎纳多贡耸了耸肩膀，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他的同伴拍了拍裤子，把并不存在的灰尘和落叶扑扇掉，然后径直从枝杈上跳了下去。



“走吧，拉顿哈给顿，午睡是小孩子的习惯，我们早就不是了。”



3.



从餐厅中醒来时，他的鼻端似乎尚还留有一丝山林的草木香气。



但这点令人怀念的气息很快便被壁炉的炭火味掩盖过去了，在朦胧的睡意尚未消散时，他便听到房间外隐隐有说笑声与棋子敲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康纳揉了揉额角，梦境带来的迷失感尚未消退，他转头环顾四周，想要确定自己究竟在哪儿。



窗外罕见地下起雪来，在窗框和栏杆上积了薄薄一层，显得早春有些清冷和寂寥；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柴火烧得正旺的壁炉，以及壁炉上挂着的巨幅相框，画像中的三个人皆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正前方——也是他所在的位置。



他默默地仰头与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等到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后，才转身从达文波特庄园的餐厅中出去。



在走廊里可以清晰地听到阿基里斯压低的说话声，还有提摩西神父中气十足的声音。



康纳走过去时，恰好看到他们正在下棋，阿基里斯已经走完了自己的棋子，正闭目养神；提摩西神父则用手指在棋盘上轻敲，似乎对于下一颗棋子放在哪有些犹豫。



是迂棋。



有时候他也会和阿基里斯下几盘，但输多赢少，每每失败降临的时候，阿基里斯都会用年长者的遗憾目光瞥他一眼，再幸灾乐祸地念叨几句。



他凑上去，瞄了一眼像是睡着了的阿基里斯，用手指轻轻在棋盘的某个格子上点了一下，提摩西神父飞快地对他眨了眨眼睛，随即把棋子往那个方向推了过去。



阿基里斯轻咳一声，睁开了眼睛在二人身上扫视了一圈，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他忽然挥了挥手，示意康纳不要来打扰他们。



“别在这捣乱了，小子。”这个被岁月侵蚀拖拽着前行的老人转开视线，不情愿地说道：“前厅有弗吉尼亚寄来的信，也许是给你的。”



4.



他从陌生人的怀抱中醒来。



不，准确来说并不是陌生人，抱着他的人是他的父亲，海尔森·肯威。



在他睁开困顿的双眼时，后者正从马背上跨下来，拉顿哈给顿感受到对方小心翼翼地用单手揽抱着他，以免在下马时惊醒他。



“你醒了。”海尔森有些意外，也隐隐有点懊恼。



“唔。”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困惑地望着他的父亲：“我们去哪？弗吉尼亚？”



海尔森怔了怔，随即摇头道：“不，我们快到波士顿了。”



“弗吉尼亚太远了，但如果你想的话……”也许是不愿意打击他的儿子，海尔森又补充道：“不过你从哪知道的？”



“我梦到的。”清澈的瞳孔中映出摇晃的树影，他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树梢，下意识回答道：“梦见你说想要我去弗吉尼亚。”



“嘿，你们。”



在海尔森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们头顶，她戏谑地说道：“海尔森，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去？”



父子二人一齐朝同一个方向望去，吉欧正站在树梢上，由上至下地俯视着他们。在某一瞬间，海尔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隐晦地低头和他的儿子对视一眼。



拉顿哈给顿耸了耸肩，他没有撒谎，吉欧确实不在村子里，所以她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他看到父亲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转身将他安置在马背上，在面对吉欧之前，海尔森有点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随后立即偏过头去。



“不是的，吉欧，我以为你……”他想要解释。



下一秒，所有的话语都消失了，拉顿哈给顿坐在马背上向后望去，看到他的母亲从树梢上跳下来，父亲则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拥住了自己的爱人。



随即他们都笑了起来。



“走吧，吉欧，我在餐厅订好了位置。”海尔森一边说一边转头看过来，昏黄的夕阳柔和了他的轮廓，也使得那副总是显得严肃的神情温和了一些，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希望我们来得及在打烊前赶到。”



说着，他已经走到拉顿哈给顿的身边，抬手用手指在孩子的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



“不然就只能到我暂住的地方给你过生日了，小子。”



-

>康康生日快乐！！！！！！（大喊



毫无防备流下了赶稿的泪水，我明明提前好久就开始写了的。

试图弥补一下康康成长路上的遗憾……希望我没有写的太乱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