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圖恆宇花了半個小時回到公寓，又花了半個小時責罵自己是個不懂禮貌、冒冒失失的傻瓜，最後才想起來他的首要任務應該是把午飯的時間地點發給馬兆。忍不住又罵了自己兩句，圖恆宇窩在躺椅上頭疼地尋找合適的地方：公寓太過私人、並不方便，高檔餐廳環境雖好、不乏賄賂之嫌，小館子能負擔消費、又怕太沒分寸……磨磨蹭蹭又是半個多小時，室友關懷地敲敲門提醒他記得把轉檔申請交返給學校，圖恆宇大受啟發，遂決定在學校餐廳“宴請”馬老師。

發出消息的那一刻他是心緒不寧的，看到消息已讀不回的那一刻他反而鬆一口氣——沒有任何無效溝通，直截了當，符合他對馬兆的初步了解。圖恆宇特意選了套休閒又不過於隨意的春裝，換了雙壓箱底的名牌短靴，結果反而不如平日來得舒服，從頭到腳都充滿了和這個世界尚未磨合的彆扭。

提前十五分鐘趕到了約定的餐廳門口，圖恆宇出神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不敢鬆懈的大腦依然保持思考。他想，馬兆實在是個深不可測的人。一方面像是個有著嚴密倫理的機器，有條不紊、波瀾不驚，一針見血、不留情面；一方面又好像涉世不深的隱居謫仙，超常的智力搭配著獨特的行事風格，讓他在這個已經非常“學究”的圈子裡都顯得格格不入。他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好似融為一體，只為了一個氣質體而存在，並絕對地服務於智慧、科學與理性。這種驚險的物我平衡仿佛只有他能把握，圖恆宇試圖構思他的“私生活”，居然完全想象不出來一幀畫面，不由得一陣無法言表的感慨和敬佩。

這樣的人，除了理智，能有什麼打動他呢？圖恆宇不無哀歎地想著：求“情”估計是沒戲，也許求“放過”更現實一些。可他心底又不想這麼就“放過”了 ，無論馬兆出於任何方面考慮拒絕他進入生命科學實驗室，他還是希望得到那個答案。這麼糾結著，圖恆宇連連再歎幾口氣，目光聊賴地聚回到人群中，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馬兆。

儘管馬兆早已不負責理論教學任務，但他的狀態卻仍同很多課程勞頓的老師差不多。腋下夾著幾個牛皮紙文件袋，中長款外套上別著眼鏡和胸牌，大步流星的他走路自帶無法靠近的氣場，沒有人能輕易和他同步同調。圖恆宇撓了撓手背，硬著頭皮微笑著迎上去：“馬老師！”

“圖恆宇，和我走。”

圖恆宇還沒反應過來，馬兆就已經從他身側走過，好像被程序規劃了一條既定路線，必須勻速、沿軌行進。

學生匆匆地追在他右肩側後方：“馬老師，我們——”

“事情緊急，”馬兆微微偏頭打斷他，“稍後再說。”

儘管焦慮的心像是幹草垛般一擦即燃，圖恆宇選擇乖乖聽從安排，大氣不敢出地跟在雷厲風行的人身後。好在馬兆並未帶他走出太遠，到內湖林蔭道上突然停住了腳步，害得本就七上八下的學生差點和他撞個滿懷。

“嘖，不是方程式的問題。”馬兆低聲喃喃自語，一絲悒悶從語氣中洩漏。近乎昏頭的圖恆宇不確定他在說什麼，但著實歎服他如此“激烈”的思維方式——這真的是比他大了十多歲的人嗎？為什麼可以一邊競走一邊心算還能得出結論啊！

“平時不怎麼鍛煉嗎？”

要不是低眼看見對方胸口細微的起伏，圖恆宇真的會以為馬兆是個人工智能；再說，他是準備來吃飯的，不是來參加田徑的。圖恆宇僵硬地笑笑，壓著舌苔迅速調整呼吸：“定期會去運動訓練，畢竟體檢要考核。”

“以你的能力和未來規劃，應該時刻保持自己的身體在最好的狀態。”

這算是……什麼意思？關心，或要求？圖恆宇默默怨想那張口中說出的每句話都要人審慎思考，簡直累得不行；而滿頭的迷霧尚未散去，馬兆又添了幾片陰雲：“博士生見習時期，你曾經參與過新鵲橋項目的第一階段測試，見過艾蓮妮·珂尼蒂思·格洛特嗎？”

艾蓮妮教授是中國籍希臘人，目前是自回收自組建月球車、月球核脈動監測儀及地月信號活動傳輸綜合項目——即“新鵲橋”項目的地面模擬區總負責人。她對科研既秉持中國人“慎厥身，修思永”的細膩，又充滿希臘人《泰坦戰記》般的熱情，而她的兩個孩子也繼承了她的品格，在中航局發光發熱。圖恆宇能有幸在這個國家級重點項目上多多學習，大抵是仰賴達蓮妮教授對待年輕人如母親般關懷的態度。

圖恆宇誠實道：“不止見過，我當時在二號模擬倉，與艾蓮妮教授一同工作過。”

馬兆專注的眼神盯得年輕人心裡都有些發毛了：“她通常會親自參與計算嗎？”

圖恆宇回想自己的見習期，從未見過艾蓮妮教授缺席任何一個環節：“會。”

“你記得她在工程日志總結時取幾位數嗎？”

在每次進行環境模擬後，更新工程日志是第一守則。這件事艾蓮妮·珂尼蒂思當然不會容許任何差錯，所以理所當然是她親自編輯。但圖恆宇左思右想，也沒辦法把這件對任何項目都稀鬆平常的小事和一個主要研究方向為萬維智能和生命科學的教授的“奪命追問”關聯起來。

年輕人的腦汁真的快絞盡了：“應該是十二字節。”

馬兆目光忽得犀利：“能確定嗎？”

圖恆宇一激靈，下丘腦宛如觸電：“確定！”

“好，”馬兆好似終於得到滿意答案，“那參數就是錯在人身上。人是永恆的不可知、不可控的變量，你應該牢記這點。”

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參加聯大計算機科學研討會的時候，被各種風卷草般的信息砸得體無完膚，圖恆宇欲言又止，之言由於，最終只能“非禮勿言”。

“現在回到你的問題，”相反，馬兆的神思似乎沒有歇息的時候，“你找我是為了面試的事情嗎？”

圖恆宇心虛地點點頭：“是，馬老師。”

“你想知道終試成績？”

雖然這不算重點，但知道也無妨。圖恆宇遂點頭應聲“嗯”。

“總分10分，綜合評分8.7；”馬兆簡勁地回答，“吳可唯僅次於你，8.5。”

這麼說來，他甚至難得拿了個狀元？情不自禁地湧出點自豪，圖恆宇險些忘記此行真正的問題：“那……其他方面呢？例如，預招結果？”

“你對結果有什麼想法？”

根本判斷不出馬兆發出的是哪種意味的問句，圖恆宇一擰腕，索性破釜沉舟地一股腦倒出心聲：“我不知道這麼說合不合適，馬老師，但是我感覺您對我的態度很奇怪，否則就是我誤解您發出的暗示了——您發給我的郵件、對我面試結果的滿意以及給我的指點，難道這些只是您日常對學生的客套式讚賞？我不明白，究竟是什麼讓我失去了成為您手下一員的資格呢？”

面對年輕人的一大串“控訴”，馬兆僅用一句話便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我沒說過我不招收你。”

圖恆宇滿腹狐疑：“……什麼？”

馬兆也許真的以為他沒聽清，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換了一種句式：“你通過了我的預招。”

圖恆宇舌頭都快忙亂得打結：“這、那、我、那為什麼吳可唯能到實驗室報道，而我轉到劉教授那邊了？”

“吳可唯即時運算能力強、邏輯推演速度快、程式思維和空間思維好，但是過於追求工具本身而缺乏人與工具的整體互聯性，所以她需要在眾多生命科學實驗員的頭腦風暴裡，顛覆固化的思維；而你，圖恆宇，觀察能力強、反應速度快、認知水平高、思維有哲學縱深度，但是心理不夠成熟，缺乏結構穩定性，容易陷入邏輯謬誤，所以你需要在劉麗萍教授那樣嚴肅活潑的環境裡磨煉基礎技能和心性。這裡沒有哪一個工作不是困難多、任務重，等到時機成熟、條件充要，我才會帶你們參與。

“——這麼說，你理解了嗎？”

馬兆連珠炮般回敬的一段話衝擊力猶如在蒸汽時代投下一顆原子彈，讓圖恆宇啞口無言、目瞪口呆。他原地愣神了片刻：“那、那個，謝謝馬老師的認可……？”

“我的認可不值一提，你需要的是科學的認可。”馬兆指正，“真正的真理是容不下一點雜亂心思的。”

圖恆宇仍在細細消化對方此前對自己的分析和評價，心不在焉地點頭：“是，馬老師說得對，我肯定會努力得到科學的認可的。”

馬兆看了看他，似乎確定了什麼：“認真學習、研修，如果這邊有事情，我會隨時聯繫你的。”

他轉身准備離開，但又一次在圖恆宇響應進程之外地迅速扭身回來，從鼓鼓囊囊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袋歐包塞給年輕人，順勢拍了拍他的手臂：“很抱歉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吃午飯，你是第一個邀請我私下單獨吃飯的學生，謝謝。”

馬兆利落得如手術刀，解決完一切便放心地快步離開了，完全不知道他最不以為意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卻給圖恆宇的心帶來最震撼的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