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里塔斯·拉帝奥,理性与真理的化身、同时也是心怀悲悯的天才——他那标志性的高傲微笑最近并不常见于他的脸上。
博识学会的工作人员和他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交换着眼神,只能在私下悄悄猜测拉帝奥教授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究竟何种难题能让这位致力于在宇宙中传播知识的伟大学者成日眉头紧皱,甚至开始放弃他最喜欢的纠正别人错误的时刻?
流言四起,直到拉帝奥教授的粉笔头砸中其中一个胆敢在他的课堂上八卦他本人的学生。至此,两件事已经确定:1)这个“麻烦”确实存在,而且惹得拉帝奥教授心情很糟糕;2)没人再敢妄自揣测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
不过事实上,拉帝奥教授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麻烦或许不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东西”——而是某个人。
砂金,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公司的高管、同时也是声名在外的亡命赌徒。相当一部分人对他恨之入骨,而另一部分人——则是他的狂热推崇者。
拉帝奥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和他明显不是同一路的男人。拉帝奥信仰知识与真理,而赌博这种愚蠢的东西——他从鼻子深处挤出一声轻蔑的“哼”——跟这两者都毫不沾边。赌徒更是,全都是白痴。用微不足道的希望麻痹自己,用拥有的一切去赌某个虚无缥缈的概率……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拉帝奥合上书本,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间。
“你信任我吗?”砂金当时这么问他。考虑到上文,这个问题多少有些突兀——拉帝奥清楚记得当时那双流转着幻惑光彩的双眼紧盯着自己,似乎对答案已经有所预期。
“那要看你的态度。”拉帝奥如此回答。完美的应对——将问题抛回问问题的人,不是么?
不知为何,这段简短而毫无信息量的对峙似乎比他们之后的交换信息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一次次并非自愿的回想总是这句话——或许是因为简短而更有力度?拉帝奥无法理清自己是如何想的,或者,砂金这个男人到底为何能够影响自己的心绪。
他试图分析原因,毕竟一名合格的学者理应擅长自我剖析。一直以来,拉帝奥教授的喜恶都是分明且合理的:智慧而明晰的好,愚蠢而混沌的坏。然而,当把砂金这个男人放进这套逻辑时,拉帝奥犹豫了。
即使那个家伙明显该被分类在“愚蠢(?)而混沌”的项里,拉帝奥惊觉,自己也似乎并不讨厌他。
让人真正觉得讨厌的是,他下意识地说谎了——或者说,逃避了。
“你信任我吗?”
真正诚实的回答应该正如砂金所期待的——
“是。”即使没有任何合乎理性的理由,他也下意识地信任了站在面前的男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拉帝奥教授把自己的反常归因于砂金不同寻常的魅力:能轻易让别人相信自己也是一种很有用的天赋——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他身上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可取之处。
……不容小觑。拉帝奥如此断定。
***
砂金是个注重眼缘的男人,在挑选合作伙伴这件事上尤其如此——而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显然属于他喜欢的那一类。聪明、漂亮,更锦上添花的是,即使有着毒舌属性,拉帝奥教授的道德感似乎将自己束缚在好人的位置,给出的反应有趣到让人忍不住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他的底线。
有意思。砂金是这么认为的。是个值得接触的人。
于是,顺理成章地、砂金主动邀请拉帝奥教授出来一起吃个晚餐——一次,两次,三次。第一次的拒绝理由是要改学生的论文,第二次是因为路途遥远,第三次是因为……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没人敢拒绝星际和平公司某高管抛出的橄榄枝这么多次。
即使是坚定如拉帝奥教授,也无法从这种攻势中全身而退——尤其是砂金挑的时机一次比一次巧妙,不是有围观群众就是有熟人在侧。直到——
“……如果我答应的话,能就此停止这种无聊的试探吗?”
“那么一言为定,教授。”砂金笑得爽朗,似乎完全没被拂了兴致。
于是两人约见在某个暖风拂煦的傍晚,砂金特意穿着他最低调但明显依然价格不菲的一套漂亮衣服来接他的邀约对象——拉帝奥教授——下课。
拉帝奥教授从缠人的学生堆里终于解脱的时候,刚好认出慵懒地倚在远处的柱子上等待的砂金。落日的余晖为那头耀眼的金发镀上了一层金红色,帽子被砂金拿在手里挡住了脸,似乎是为了避免眼睛被阳光灼伤,不过也可能是为了避免过于引人注目。
“今天没穿那身像孔雀一样的行头。不错。”砂金听到拉帝奥近在咫尺的声音如此评价。
砂金那盈满了笑意的双眼从帽檐后面出现,浅色的眼瞳反射着阳光——拉帝奥教授忍不住想,对流光溢彩这个词最好的诠释或许就是这双眼睛。
“就算没穿那身衣服,似乎也没影响你一眼就能认出我嘛,拉帝奥。”砂金打趣道。“而且——”
砂金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教授,直到拉帝奥先移开了目光。
“怎么。”
“没什么。”砂金十分欢快地回答。“我只是在想,你比我想得要更重视这次……晚餐。难道没有学生问‘拉帝奥教授今天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吗?”
砂金满意地欣赏着橙黄的阳光都没完全掩盖住的,对方稍微有点烧起来的耳朵和脸颊。
“……咳。”自称真理医生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之后恢复如常。“闲聊可以换个地方。”
而餐厅自然是砂金精心挑选的。除了彰显着个人风格的装潢,菜品的口味则是出乎意料地好。即使是以打分严格出名的拉帝奥教授也给出了相当之高的评价。正像大家所说的,美味的食物是打开心扉的钥匙——两个人在享受美味佳肴的同时也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砂金讲述之前因工作需要去过的地方和那些有趣的经历时,拉帝奥是个耐心而专注的倾听者;而当拉帝奥谈起他对某些哲学问题的看法或者最新的研究结果时,砂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捧场王——甚至还会从某些角度给出独到的见解。
在畅谈已久而不得不回去的深夜,拉帝奥很高兴自己答应了砂金的邀约。
“你笑起来比你板着脸的时候更好看,拉帝奥。”分别的时候,砂金这么说,跟他挥了挥手。
于是,水到渠成地——第二次的邀约是拉帝奥教授主动发起的。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砂金很忙。作为星际和平公司的管理人之一,要操心的事情大大小小,日程塞得满满当当。但是拉帝奥教授的邀约,只要不是实在抽不开身,他都不会拒绝。
就这样,从一次普普通通的晚餐开始——不,或许是从见到彼此的第一面开始,某颗种子就落在了心中,直到甘霖降下才开始生根发芽——某种名为喜欢的感情甦醒了。刚开始也只是约出来一起吃饭或者尝试些没喝过的新鲜饮料,但后来的活动就不仅限于吃吃喝喝——他们在宇宙中最大的图书馆安静地一起读书,在某个胶片仍然存在的星球欣赏一部听不懂语言的电影,在据说唯一还没被污染的潮汐海边躲避公司的加班电话,在某个遥远的空间站一起见证一颗小星球毁灭前夕最后的时间。
逐渐两个人达成了共识——或许从最初的邀请之后的每一个邀约,都应该被称为约会。
“不,”砂金笑着摇了摇头,柔软的金发和华丽的耳饰随着动作一颤一颤地惹得人心痒。“第一次的晚餐就已经是约会了,维里塔斯。”
拉帝奥教授从砂金戴着的耳饰一路摸到耳垂,轻柔而带着珍重。砂金没有躲。
“我应该是爱上你了。”那双如同琥珀燃烧一般颜色的眼睛严肃而真挚。
在这种时候,这双眼睛从来不会因害羞而逃避——拉帝奥就是这样的人。在他宣布爱的时候,他是在下一个他已反复测试多次的最终结论,也是在立一个他永远不会主动打破的誓言。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这种感情过于沉重或者这种直白的表达有些肉麻——但是对两情相悦的人们来说却是恰如其分。
砂金不习惯这种注视——为了掩盖烧红的脸颊和擂鼓一样的心跳,抬起头在拉帝奥唇上轻啄了一口。在震惊中拉帝奥教授将人拉回来重新吻过,直到两人都忘了呼吸。在气喘吁吁中,砂金将自己推离拉帝奥的怀抱。
“但是你并不完全了解我,维里塔斯。”砂金心平气和地说。“尤其是,我的过去。”
拉帝奥并没有松开手。
“我了解现在的你——这就足够了。”
砂金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将头偏向一侧,露出颈侧那几个刺眼的黑色字母——那是某些不可言说的黑暗过往在身体上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包括这个?……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维里塔斯。你知道这个记号代表着什么意思。”
“你的记忆力已经衰退到这个地步了吗?”拉帝奥教授的眉头久违地又皱起来了。“在匹诺康尼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当然知道。”
砂金笑起来。“你说话还是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难听,维里塔斯。”
“那你现在提起来是什么意思?想把我吓跑?”
“差不多吧。”砂金收了些笑意。“所以你怎么还不跑?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
拉帝奥气得牙痒痒,却又不能真的把眼前人怎么样。
“好啦,好啦……别生气。”砂金倒是安抚起对方来。“我不该质疑你的……不如这样,你来摸摸看这个?”
砂金握住拉帝奥的手,带着其覆在颈侧的印记上。白皙的脖颈衬得那行漆黑的编码有种残酷的美感。拉帝奥的手比砂金的大一圈,手触碰到印记的时候指腹下意识地磨蹭了两下,却引来砂金出于本能的一阵颤抖和喉咙深处没守住而漏出的呻吟。
拉帝奥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气瞬间消了大半。没被握住的手顺势把砂金侧过去的头扶正,接着又是一个唇齿缠绵的深吻。濡湿的水声才把刚才的小小争执逼出两人脑海,最终演化为某种无言的告白。
——至此,那本应在那场大雨中零落于泥土的花朵,被流水接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