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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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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星低垂
1.星星低垂
冰鹰北斗。读音有六个音节。舌尖抵住下齿,轻触上颚,张开口腔。读出姓氏。再呼气,半阖口腔送气,最后舌尖轻触上齿收尾。读出名字。以名字为开头,接下来是自我介绍。这段话冰鹰北斗念了十六年。最近的一次,是在高中入学式的那天。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上午好。我是1-A的冰鹰北斗。很荣幸今天能够代表39届全体新生在开学典礼上进行发言。请多多关照。”北斗向左迈了半步,侧身躲开演讲台,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的躬。又向右半步,退回原位,继续背着早已经烂熟于心的讲稿。
读书,写字,演讲,取得阶段性成就,收获掌声,受人尊重。这一切都像是在倒计时。明明是初次的人生,却像是第二次打开的小说一样。早已知晓的结局,再精彩的剧情也会觉得索然无味。当然,有着这种想法的不只是冰鹰北斗自己。而是在场的所有人,乃至这校园之外,这世界上的所有人。
时间回溯到近百年前。科学家观测,一颗重达五千亿吨的彗星偏离原有轨道,正在以每小时3.5万公里的速度向地球接近。预计一百年后,会与地球发生撞击。彼时,地壳、海洋、大气均会受到严重破坏,地球将陷入长久的黑暗,人类文明将不复存在。那年,几乎所有国家都在制定针对百年后危机的应对计划。梦之咲在同年建校,用于培养科研专项型人才辅助地球移民计划,在此坐落已有九十余年。如今,距离地球的末日,仅剩不到五年时间。
“在此,愿人类拥有更灿烂的明天。”
话音落下,冰鹰北斗再鞠一躬。台下掌声轰鸣。伴着热烈的掌声,北斗走下演讲台。
冰鹰诚矢,冰鹰北斗其父。曾在十年前两次作为航天驾驶员驶向宇宙,寻找另一片可供人类生存的土壤。那段时间,有关于人类第三十四次净土航行计划的信息铺天盖地。五岁的北斗坐在妈妈的腿上,明亮刺眼的显示屏上映出他父亲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年幼的北斗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他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张照片下的一行小字“冰鹰诚矢,三号机体主驾驶员。”
“北北,妈妈明天就要回基地那边去了。要好好听阿姨的话。”年轻的女人温柔地摸了摸小北斗的头,轻声开口。
五岁的北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冰鹰北斗的命运是被定好的。在懂事的那一刻他就知晓。父亲母亲都是科研组的一员,怀揣着全人类的希望奋斗在岗位上,相遇,相知,相爱。北斗的诞生,更像是带着某种热切的希冀。就像他的名字,明亮的星斗,在黑夜中指引行者的方向。北斗知道,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可走,他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走上和父母一样的路,走进那间冰冷的操作室,盯着控制面板,祈祷着神明仍眷顾人类,希望的火种落在众人身上。但能做点什么,总比无能为力要好。北斗不喜欢这种生活,但也谈不上讨厌。这一切都像是早已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根植在他心里的一颗种子。他想,自己是带着某种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这个礼堂里数以百计的同龄人皆是如此。
北斗的班上有个很热血的笨蛋,每周三下午没有课的时候会背着吉他说着“世界末日也阻止不了老子玩摇滚!”便冲出教室。自己的斜前方坐着一个总是戴着一条长长的五芒星项链的红发男生,喜欢在每句话的末尾加上奇怪的后缀。北斗偶尔会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即使是在这里,大家学着一样的知识,怀揣着相似的愿望。自己似乎也总是更孤独的那一个。这份名为信念的孤独,塑造了北斗,让他在无数同龄人中脱颖而出,站上演讲台。也正是这种信念,让他早早地成为了一个大人,肩上的责任太重了,重到让他没有余裕去唱歌,写诗,做梦。有时北斗会想,在一百年前,人类一定不是这样的。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重新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千千万万的年轻人可以站在崭新的土地上笑着。我们每个人的燃烧,是必须的。
与日日树涉的初遇是在夏天。那时北斗已经在这里就读近三个月。无论大考小考,还是上台发表,永远名列前茅。
日日树涉。众人对他的评价皆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一点北斗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与大多数人不同,早在自己还在读预科的时候就已经从母亲口中多次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人貌似是个大他一级的学长。一年级就已经被选入研究组辅助课题研究。放眼整个学校,乃至全国,都是天才般耀眼的存在。然而就是这样的天才,母亲对他的评价却总是毁誉参半。北斗入学那天,母亲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北北,争取一年就来妈妈的组哦!”北斗默默点了点头,心里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学长作为假想敌暗中记上了一笔。
大部分时间,日日树涉都并不在学校。天才的头衔让他往返于学校基地两头跑。每每遇到项目结束时,学校还会好心地给他批上几天短假。这让他出现在校园里的时间就更少。这让虽为同个专业,直系学弟的北斗,硬是三个月没有见到这位活在传说中的前辈的一根头发。
直到那天电子学的老师临时请假,原定课程临时改为模拟考试。
大神晃牙在教室里大声抱怨着临时考试完全没复习。鸣上岚在一旁笑呵呵地安慰他说应该不会太难。铃声响起,走进来的是扎着高马尾,披着和他们一样的制服外套的年轻人。唯一不一样的只有领带的颜色。深蓝色的领带,那是二年级的标志。
“Amazing!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日日树涉!为您献上爱与惊奇~”
涉语气浮夸地做着自我介绍。同时,把手上的一沓试卷“啪”的一声扔在了讲台上,并没有要发下来的意思。接着,他翘起腿坐在了那张教师坐的椅子上,打开了投影仪。
“今天相川老师请假,我又在休假中,他拜托了我来给你们代课。考试的话有点太无趣了,没有人想考试吧?!老师不在诶!让我们来看恐怖片吧!”
涉兴致高涨,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划拉着面前的触控板,点开《Beetle Juice》。这是部老电影,距离现在已经是上上个世纪的事了。荒诞的剧情配上粗糙的特效,与其说是恐怖片,倒不如说喜剧氛围更浓。
北斗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单手托腮看向前方。目光却并没有投向荧幕,而是落在了日日树涉的身上。视线中的涉将椅子拉倒侧面,靠在椅背上,侧身歪着脑袋盯着荧幕。鬓角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下颚的线条,只留给北斗一个精致的鼻尖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北斗心情很不爽。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考试,而是不满涉的态度。坦白来讲,他对涉的第一印象很不好。持才傲物的天才,目中无人,轻浮,哗众取宠。总而言之,和他和他在心中勾勒过无数次的那个假想敌相差甚远。在他的预想中,能在一年级时就被选中进入核心研究组的人,应该是像莲巳学长那样聪明稳重的,再怎么说也应该像青叶学长那样,谦虚能干的。但是面前这个人,无论从他华丽的外表还是从他浮夸的言行举止来看,都与一个年少有为的科研学者完全搭不上边。直白点说,就是日日树涉这个人站在这里,会让人很怀疑他的专业能力。当然,冰鹰北斗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即使抛开这一切,单单拿出这一个半小时里,日日树涉做出的所有举动来看。他对日日树涉也依旧很不满。从他第一只脚迈进这个教室起,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全部都轻飘飘的,就像一只飞在天上的鸟。明明只是大自己一级的学长,却随心所欲地取消掉原本安排好的考试。没有半点对自己这些,或许在他眼里只算得上是“普通学生”的时间的尊重。自作主张的拉着整个班级陪他看了一场一百五十年前的滑稽恐怖片。老实说,北斗对这一切都提不起什么兴趣。在北斗看来,不久的将来,五年之后的某一天,这部拙劣的电影会消失,不只是这部电影,这个星球上的很多东西都会在那天一齐堙灭。我来到这里,这里的每个人来到这里。坐在这间教室,都是为了那一点点改变这一切的可能性。而在这之前,这些所谓的娱乐消遣,全部都是在浪费时间。
北斗一直压着一股火。终于在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被日日树涉的一句话给引爆了。
“这部片子我想看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时间呢。谢谢大家,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下午。我是给你们带来爱与惊奇的日日树涉。请多多关照。”
那双紫色的眼睛随着主人的笑容弯成一条线。冰鹰北斗脑子里绷着的那根线“嘭”的一声,断掉了。
两分钟后,北斗在楼梯的拐角处,堵住了正要离开的日日树涉,与他大吵一架。“大吵一架”这个词或许有些夸张。因为首先,时间就不满足于“大吵”。其次,对方并没有和自己吵架的意思,你一来我一回。只有北斗一个人单方面的发泄着不满。
“有什么事吗?你不喜欢刚刚的电影?”日日树涉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看似礼貌,实则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过问。冰鹰北斗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意,他对日日树涉的印象更差了。
“日日树学长,我是冰鹰北斗。”北斗强压怒火,先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哦,我知道你。你是那个新生代表。”日日树涉眨了眨眼睛,把搭在扶梯栏杆上的手放了下来。
北斗心里的火气消下去了一点,但没有很多。
“不,我根本就没怎么看那部电影。我想说的是,学长,距离彗星到来的那一天只剩下不到五年时间了。即使你是天才,也不应该轻视普通人的努力。地球的未来需要更多人的力量。学长,你不应该这样,浪费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时间。”北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保持礼貌。最终腹稿删删减减,以这样的形态呈现在日日树涉面前。
“嗯……很精彩的发言呢。但是高中生拯救世界一类的,听起来会不会有点太沉重了?”涉微微歪了歪头,看向他。
北斗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对于自己的话,日日树涉竟然是这个态度。他既没有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和北斗争论,更没说出任何轻蔑的话。
“我是觉得北斗君是不是有点太苦大仇深了。即使地球只剩下五年,我们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化为点点星屑。偶尔也要像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去好好生活吧。你们今天是不是四点就放学。北斗君,要一起去海边吗?”涉转了转眼珠思考片刻,向北斗提出邀约。
“不要!”北斗扭头就要走。他只觉得眼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呀,日日树涉好伤心啊。居然被可爱的后辈拒绝了呢。我在六楼的休息室,如果北斗君改变主意的话要记得来找我哦~”日日树涉皱了皱眉,故做心痛状。
两人的初次交谈,就这样不愉快的开始,又不愉快的结束。
冰鹰北斗气得半死,冰鹰北斗没有去赴约。
晚上,北斗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吹风。他有点惆怅。北斗不是那种会被生活中的突发事件影响太久的类型。在北斗的观念里,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那么通往这个目的地的路程就一定是直线。中途无论出现什么插曲,也都是不值得放在心上的琐事。从某些角度上看来,北斗这种想法非常的一根筋,认死理。但这就是冰鹰北斗十六年以来的生存之道。认真,努力,坚定的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他对涉是不满的,但这不满归根结底,有一大部分原因还是源于自己。自打百年前,地球进入警戒状态。世界各地开始搜罗和培养所谓的人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优质的教育。从这个角度来看,北斗想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在当下,自己并不是完全的眼睁睁等待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但这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每分每秒都有新生儿诞生。即使已经身为少数的专业人士,与自己相似的,甚至超越自己许多的人还是太多了。再加上,任何知识,你了解它越多,你就了解它越少。国中的那段时间里,北斗常常会产生“原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诸如此类的怀疑。时间久了,自己反而接受了。“勤能补拙”这一说法,这是北斗一直将这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但是涉的话,就好像再一次将自己与他们这些“天才”之间,建了一堵墙,将他们隔离开。像是在说“没有用的,你不如去享受更轻松的人生吧。”北斗不满。即使心里知道对方可能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所谓天才无心流露出的对普通人的轻蔑才最是让人难以忍受。冰鹰北斗钻进牛角尖,烦得要死。
“咔啦——”房门的指纹锁传来解锁声。
门被拉开,是莲巳敬人。他比北斗大一级。高年级的课程会比低年级的排的更满。敬人还有着学生会的管理工作,回宿舍的时间总是很晚。
“莲巳学长回来了。”北斗撩起窗帘,侧了个身,从阳台钻了回来。
“嗯。”敬人点了点头。
“项目接近尾声了,最近在实验室的时间可能会多一点。”敬人边说边把外套脱下,工工整整地挂在衣架上。
“对了,这个项目做完后我会跟校方那边提交转专业申请。之后可能会跟你时间安排不一样。不知道会不会有宿舍调动之类的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北斗反应了一会,想了想哪个专业会和自己这个作息不一样。
“莲巳学长要转去作战与指挥那边吗?为什么突然要转专业了呢?学长在航天工程的成绩一向很不错。”北斗小心翼翼地发问。
“嗯……那边更缺人。而我恰好也能做那个吧。”敬人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看起来似乎很疲劳的样子。
“莲巳学长知道日日树学长吗?”被心事折磨了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的北斗终于还是没有抑制住对日日树涉的好奇,忍不住发问。
“日日树?你是说日日树涉?”敬人用衣角擦了擦镜片,把它重新架回自己的鼻梁上。当他看清北斗点了点头后,才继续开口。
“知道。跟你一个专业的。其实目前我们还都是一个专业。他让人挺头痛的。学生管理这一块很会给人添麻烦。但人挺厉害的。入学那年创了建校以来入学考试最高分记录。开学没两个月就自己带头做了个项目,成果不错。然后就被上面要走了。”敬人看着北斗的表情逐渐由平淡转变为一言难尽,补充了一句“怎么突然打听起他了?”
“他今天给我们代了节课……”北斗欲言又止。
敬人看他的反应大概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对方不太想说。敬人本身并没有什么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说也罢。
“我先去洗澡了。你不用理他。他那人有时候很不着调。”
北斗点了点头,谢过前辈。
夜深了,北斗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在手机上下载了两篇第一作者为“日日树涉”的论文,看着看着,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北斗的日子平淡的度过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把日日树涉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翻了个底朝天,并且难得地主动联系了自己的母亲,询问他们研究组招实习助理的详细要求。他妈妈那天特别开心的给他回了个电话,兴致勃勃地问他最近怎么这么积极。北斗冷着脸回答说“我一直都很积极。”换来了电话那头的温柔女声轻笑着说“即使是妈妈也不可以给北北开后门哦。北北加油哦!妈妈爱你!”北斗挂断了电话。
在他把日日树涉的研究方向与成果都记在了脑子里,并且已经在原有基础上着手制定了一份研究计划书,作为自己下一阶段的研究方向,递到了教授手上。在这个过程里,他已经把日日树涉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比起之前给自己带来的那些不悦,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又一串的实验结果与数据。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剑走偏锋,但灵性很高。看似偏僻的研究思路,却总能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成果。母亲曾说过,做科研有时候是看灵性的。不可否认,无论是科学界还是地球,需要的都正是日日树涉这种拥有灵性的天才。
计划书提交的当天下午。沉寂了有一段时间的日日树涉再次冒了出来。
“小北,有人找。”同班明星昴流一只脚刚迈出教室门,紧接着又缩了回来,扭着身子冲北斗的方向喊道。
北斗匆匆把桌上的书塞进背包里,想着谁会在这会找自己。出门迎头撞上满面笑容的日日树涉。
“你找我?”北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接着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太没礼貌了。
“呃……日日树学长。”北斗补充道。
“嗯嗯!”涉愉快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感到很惊喜!一下课就发现日日树涉在教室门口等自己放学。就像青春校园小说中恋爱中的男女主一样呢~真是浪漫的Amazing!”涉眉飞色舞地发表着一些几乎算得上是骚扰的言论。
“我们并没有在谈恋爱吧,请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学长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北斗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
“嗯?也不是不可以呢!我可是很喜欢北斗君呢!”
冰鹰北斗,扭头就走。
“好好,我有事。真是的,北斗君对于带来喜讯的信鸽好残忍啊,日日树涉好伤心!”
北斗回过头微微蹙起眉!面露愠色地看着他。
“那请学长用常人可以理解的方式叙述。”
涉露出了一个“北斗君好无聊”的泄气表情,开口到。
“土谷先生是我的导师。你的那个研究方向和我正在做的很像,他和我都很希望你能加入我的小组。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北斗君的意向。当然了,看到北斗君这么讨厌我,来自日日树涉爱的告白大概率要被拒绝了吧。”涉夸张地抬手做抹眼泪状,还象征性地发出几声呜呜的哭声。
“真的吗?我要加入。学长,请允许我加入!”北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巨大的喜悦甚至让他自动过滤掉了最后的那句话。
紫色的眼珠滴溜滴溜转了两圈,最后对上北斗的视线。
“那你从现在开始应该叫我组长。”涉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放在平时,这副表情一定会让北斗感到后背发凉。但此时此刻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淡了他本能的警惕性。于是他就这样,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向着日日树涉深深鞠了一躬,就像他在入学试上发表演讲的时候做的那样。
“日日树组长,请多多指教!”北斗字正腔圆地说。
“啪”一沓纸轻轻地落在北斗的脑袋上,让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只好打印出来了。我在你的报告书上做了一些修改。这里还有我近期的一些研究项目和进度,你也可以一起看看后再做决定。”
涉把那一沓纸往前递了递。北斗心领神会接过。感谢的话刚到嘴边,还没说出口。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调至添加联络人界面,塞到了北斗手里。
“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晚点我把申请材料的清单和协议书发给你,你要是决定好了就直接先按表格准备着,然后和土谷先生约一下面试时间就好了。”
北斗乖巧地接过手机。直到点下“确认保存”选项的时候。北斗的脑子还是懵懵的。巨大的喜悦让他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他把手机递回到涉的手里。涉按下通话键。北斗的口袋里传来震动的嗡嗡声。北斗一个激灵,这才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北斗当天晚上熬到后半夜,把涉交给他的那厚厚一摞纸质文件全部看完。边看边拿了支笔在一旁做笔记。中途同宿舍的敬人醒了一次,迷迷瞪瞪地问他怎么还没睡。北斗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但自己却越看越精神。北斗在心里默默祈祷第二天一早不要犯困,转头又继续投入到那一沓厚厚的资料之中去。
两个星期后,北斗站在小会议室。日日树涉坐在导师身边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北斗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我介绍。
面试比北斗预想中的要顺利。自己推门进来看见日日树涉的那一刻还以为他今天会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来为难自己。但到最后对方只是提出了两个很简单的问题,北斗有点出乎意料。回去的路上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找到联络人“日日树涉”发去了一条“今天多谢学长关照。”消息刚发出去,北斗还没来得及把手机锁屏重新放回口袋里。前方的树上突然传来巨大的沙沙声。北斗下意识抬头向上看。他看见从繁茂的枝叶中落下一根长长的辫子。夜深人静的校园小路,这场景怎么看怎么都像恐怖片。但这头发的颜色怎么看怎么熟悉,放眼整个学校也是绝无仅有。紧接着,树荫处传来几声“咕噜噜”的鸽子叫,好像在示意他去扯那截小辫子。北斗无奈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两步,抬起手抓住,轻轻拽了拽。
“唰啦”一声。日日树涉倒挂着从叶子中冒了出来。
“Amazing!很精彩的出场方式呢!”涉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长长的头发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垂到了北斗的脸上,痒痒的。
北斗晃了晃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学长,这种出场方式会吓到别人。”
“难道不是应该感到惊喜吗!就像拆礼物一样。”涉从树上跳了下来,带下了片片落叶。
“那是整蛊盒子吧……谁会把整蛊盒子当做礼物啊。”北斗无奈地叹了口气。
“学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北斗发问。
“命运的指引!”涉晃了晃身子,抖掉身上的树叶。
北斗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顶,示意涉头上还沾着叶子。
“去吃夜宵吧!北斗君。”涉抬手取掉那片叶子随手丢掉,搭上北斗的肩膀。
半小时后,冰鹰北斗端着便利店的便当坐在草坪上。边上坐着叼着致吸管笑得一脸幸福的涉。
“这就是你说的夜宵……”北斗掰开筷子,左右交叉划了两下,借助摩擦力去掉上面的毛刺。
“嗯嗯。”涉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毕竟这个时间营业的店我们都进不去呢。”涉将果汁盒子捏扁,丢进垃圾袋里。
北斗夹起一块炸鱼放入口中。很普通的味道。
“你是想说你其实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吗?”北斗眼看着涉把筷子伸过来夹走了自己的一块煎蛋,忍不住吐槽。
“嗯,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很不守规矩的人吗?”涉嘴里还嚼着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
“不好吃。”涉把煎蛋咽下去,评价到。
北斗无言以对。他实在想不通,面前这个人是怎么做到心安理得地把筷子伸到自己的便当盒里,然后还说出不好吃这种评价的。
“今天……谢谢学长。”北斗想了想,转移了话题。
“嗯?不用谢哦。谢我做什么。是北斗君自己通过了考核哦。”涉一脸奇怪地将目光投向北斗。
“因为觉得……按照你的风格会提出些更刁钻的问题来着。”北斗吞吞吐吐地说。
“诶?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啊!”涉突然抬高声音惊呼道。
北斗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刚想着怎么找补,紧接着听到涉在一旁嘀嘀咕咕着说。
“刁难的话,也要先把你放进来。日后有的是时间刁难。”
北斗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我已经刁难过了。是北斗君轻松通过了考验呢。所以北斗君应该谢谢的是自己。”涉把手臂撑在膝盖上,托腮看着北斗。
北斗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想,他还是摸不透日日树涉的性格。前脚还在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后脚马上会一本正经地说出些让人害羞的话来。
夜空中挂着几颗黯淡的星星,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北斗心情复杂。巨大的喜悦退去后,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的责任与压力。远处飘过一颗红色闪烁的光点。在那些黯淡的星体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
“有时候,我会想。这里每天都会升起无人机,这是对我们的一种监视。”涉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抻了个懒腰,躺在了草地上。
“嗯?”北斗觉得他完全跟不上涉的大脑转速。他太跳脱了,脑回路太奇怪了。
“我是说,北斗君不用太紧绷了。星体碰撞的瞬间,产生的尘埃是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北斗君偶尔也放松下来,把责任暂时交给其他人吧。就像现在,我们在这里无所事事,但万事万物皆如此运转。就像每天都会升起的无人机一样。”涉语速放得很慢,声音轻轻的。
北斗沉默着。四周只有风声和蝉鸣。
涉见他没反驳,便把话又往前推了一步。
“北斗君要不要一起躺下来看星星。”涉拍了拍身侧的草坪。
北斗长出一口气。将信将疑地躺下。盯着黑漆漆的夜空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闪着红光的无人机越飞越远,红光越来越微弱,直到几乎消失在视野之中。
“所以躺下来也是看无人机是吧……”
北斗觉得胸口闷闷的。炎热的夏夜,只有接触潮湿草地的背部是凉快的。呼吸带来的都是温热的水汽。闷热的天气让一切都变得潮湿起来,这一切自然也包括北斗的心。
和日日树涉有关的事总会变得复杂起来。自打加入涉的小组后,冰鹰北斗不止一次觉得比实验数据更复杂的是他的课题组长这个人。整个小组上下,只有北斗一人是一年级生。同组的濑名前辈和斋宫前辈都不算广义上好相处的人,但好在不会为难自己这个后辈。斋宫前辈和日日树组长总有些研究思路上的不同,经常在实验室里吵个翻天覆地,通常以前者留下一句“我下学期再也不和你一组了。”收尾。但项目快结束时,却是濑名前辈先说了,下个学期打算换个研究课题,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
学期末,项目临近尾声。北斗一边复习着期末考,一边紧锣密鼓地撰写研究报告。现阶段的研究成果差强人意。使用激光来激发原子,然后向它们发射电子,研究原子采用的“形状”。对于这种“超弹性”碰撞过程,前人已经了解得很多,研究许多年了。但是本次采用蓝激光发射铷原子中的一种特殊状态时,没有在超弹性碰撞过程中找到任何电子。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收到任何的信号。多次试验后,得出结论,是由于实验中使用的激光束产生了大量光电子,虽然它们都处于低能态。但事实上,光电子以四种不同的能量出现,数量大的淹没了期望的超弹性信号。在北斗看来,从一开始的实验设计就错了。在一件没有结果的事上,大家枉费心力投入了这么久。即使早已明白,科研之路就是一次次的失败,推翻。前赴后继的科研工作者费尽毕生心血,也未必就能在有生之年取得较大突破。但在失败的结果摆在面前时,总难免有些无法接受。
那段时间实验室的气压总是很低。日日树涉本人倒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组里不乏有人不打算再把时间和精力放在量子通信这一方向上了。论文终稿交上去的那天。日日树涉端着咖啡在实验室里问了一圈。濑名泉说他已经给十一楼的桐谷教授发去邮件,面试时间就定在这周。
涉抬了抬眉毛,惊诧到“卫星?你这一下子可跳的挺远的。”
泉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瞟了他一眼说“也没有,羽风的组。被你忽悠来做量子通信之前我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卫星。”
“量子卫星网络。”涉纠正道。
“好像也没有差得很远。”涉自言自语到。
北斗在一边听着,只感到一阵无语。怎么会有人能如此有底气地推翻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
紧接着他又凑到宗的身边。问他下半年还要不要跟着自己混了。宗先是嫌弃地侧身躲开他的肢体接触。
“实验室里不要端着咖啡乱晃!还有,我没有跟着你混,只是刚好我们的研究方向相同。”
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了个身面向北斗,歪了歪头,冲他笑了笑。
北斗脑内还在分析当前局势。结合斋宫前辈的性格,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下半年还会在一起共事。北斗还沉浸在其他人的人事变动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涉的脸已经凑到自己面前了。北斗下意识往后一缩,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怎么了?组长。”北斗坐直身体,调整了一下,迎上涉的视线。
“哦,我就是问问北斗君下个学期的打算。”涉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还是想继续量子通信领域的研究。我希望可以留下来。”北斗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不知道是出于对这个答案本身的意外,还是对北斗的态度竟如此果断的意外。有那么一瞬间,涉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欲盖弥彰地拍了拍北斗的肩膀。
“不要反悔。”
北斗望着涉端着咖啡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想,莫名其妙。
短短三周的暑假转瞬即逝。北斗的整个假期几乎都泡在实验室里反复多次实验验证数据,来确保实验的可复制性。难得清净的日子,还是因为日日树涉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就被基地那边要走了。除了中途给自己发过一次消息说好无聊,好想玩公交旅行游戏。北斗晚上才看见消息,随手回了一条“公交旅行游戏是什么?”对方没有再回复。北斗想大概是手机被寄存了。自己父母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北斗对此非常熟悉。只是临近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北斗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换衣服,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个鲑鱼饭团一杯黑咖啡,正准备去实验室。北斗刚迈出便利店的大门,还没等撕掉饭团外的塑料纸,不知道从哪窜出一只鸽子,从他手里叼走了他的早餐。北斗心里一边想着,不是吧,又不是乌鸦,怎么会有鸽子力气这么大。一边追了上去。不出意外,意外地撞上了消失了一整个假期的日日树涉。北斗找上门来时,那鸽子正站在涉的肩头歪着脑袋无辜地看着自己,而日日树涉本人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早饭。
“好久不见北斗君!我们去玩公交旅行游戏吧!”
“你吃的是我的早饭!”北斗单手掐着腰,急促地喘着气控诉道。
“我觉得还是三文鱼的比较好吃,等下买一个三文鱼的补偿给你。所以一起去公交旅行吧。”涉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吃掉了最后一口饭团,把包装纸团成一团。
“公交旅行到底是什么?”北斗索性放弃了有关于早餐归属权的争论。
“就是随机坐上一辆公交车,然后在随机的某一站下车,再随即乘上另一辆,如此循环一整天——”涉拉着长声,兴致勃勃地给北斗解释着公交旅行是什么。
“等等,那岂不是没有任何目的地?一整天都在车上?那我们怎么回来?”北斗皱起眉,表情一言难尽,连珠炮似的发问。
“嗯嗯!就是这样,北斗君的悟性还是很强嘛!至于回来的问题,北斗君要相信日本的公共交通。”涉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我想问的是这个活动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在公交车上浪费一天的时间?”北斗对涉理所当然的回答表示大为震惊。一个学期的相处下来,他多少已经适应了自己这个组长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但此时此刻他还是被涉天马行空的想法吓了一跳。
“嗯……我想想,意义就是看看路上的风景还有观察电车上的人。”涉停顿了一会,补充道“但也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意义吧!现在可是暑假啊北斗君!北斗君有时就是过于一本正经了,什么事情都要找出个意义来。那现在日日树组长就来告诉你,暑假的意义就是用来做一些没有有意义的事!比如和日日树涉一起公交旅行。”
北斗只觉得,如果人的无语程度可以具象化的话,那自己的额头上此时此刻一定会浮现出三条黑线。
“我要去整理最后一次的实验结果……”北斗无力地做着最后的反抗。
“明天就开学了,实验结果又不会跑。”
“可是……”北斗还想反抗。
“可是什么?”涉满怀期待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不要再找理由了,快陪我一起去公交旅行。
“算了……”北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实在找不出什么其他不会被驳回的理由了。
从东京都坐到千叶,从千叶又到水户,再到宇都宫。温暖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打进来,北斗一边正夹起一只煎饺,一边在手机上查着返程列车时间表。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推荐列车“新干线”北斗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一天之内已经走过了千叶,茨城,栃木三个县。交通卡上的钱都快刷空了。北斗不由有点震惊。接着,他咬下一口煎饺。
“这个还挺好吃的。”北斗的眼睛亮起了一点,他抬头看着涉说道。
“如果北斗君今天去了实验室就会错过美味的饺子。”涉夹起一只水饺说道。
北斗回想起早上的闹剧,没有否认。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在涉的威逼利诱下,他把手机设成了免打扰模式,度过了无所事事毫无意义的一天。经历了许多平凡又琐碎的小事,那都是自己以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过的。站台上自动贩售机里的冰淇淋很好吃,是便利店没有的种类。下午三点也会有醉鬼在电车上醉醺醺的睡觉。公交车上的婆婆在讨论对方的番茄买贵了,只要去不远处的另一家店一样的价格可以多买到一个,而且会更新鲜。街上女高中生们包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挂件在夕阳下走进唱片店。北斗想,或许偶尔过着像这样无意义的日子也不错。没有地球生命的倒计时,没有一串又一串的长长的实验数据,什么都没有。只是像这样,所有人都过着没那么有意义的生活就已经感受到幸福了。但是北斗不一样,他和涉,坐上返程的列车,总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夜幕降临。北斗看着身旁的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快速掠过的房屋与树木。太阳的光辉已渐渐消逝,空中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抹红,夹杂在夜色之间。北斗想,那最后一抹红大概也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起消失。如果不回去会怎样?如果一百年前,人类没有观测到那颗彗星轨迹的变化,人类从未知晓灾难来临的日期。那涉现在应该在做什么?他大概也会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加入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社团,和班主任谈话讨论着将来的职业规划。那样的话,涉和自己的人生还会有相交点吗?大概还是会的。那样的话,冰鹰北斗大概也只是一个平凡的高中生,说不定会在选社团的那天莫名其妙的被突然出现的涉拐走,然后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随便加入个什么“戏剧表演技巧与蜂蜜牛奶的关系研究部”北斗敢打赌,这个奇怪的社团不会超过五个成员,一定每天都在面临着废部的危险。涉今天没有花太多心思在他那头华丽夺目的长发上,只是简单地绑了个低马尾,让它简简单单地垂在耳侧。安静下来的时候,倒是平增了几分温柔的意味出来。北斗想,这人的长相还真是具有欺骗性。他留给北斗最多的印象是穿着白大褂,银色的长发盘在脑后,护目镜会遮住他那双浅紫色的眼睛,但又不会完全遮住,在闪着蓝光的仪器下,他耳侧的碎发会变成漂亮又神秘的蓝色。
看起来完全不像性格很差的样子呢……北斗心里想。如果我们能在一切尚未发生的世界相遇就好了。那我们大概每天最大的烦恼是说服校方不要让我们的社团废部,像少年漫画里那样去坑蒙拐骗新的部员。可惜没如果。现实是背负着天才盛名的日日树涉和从小便被寄予厚望的冰鹰北斗站在这里,站在一年四季都不会吝啬冷气的实验室里。已经发生的事情没如果,那么以后的事呢?有关于未来,原子,电子,行星,宇宙。如果未来我们真的找到了一颗新的星球。那是不是一切都还有如果。北斗惆怅地想着。他感到他的心随着夏夜炎热的空气一起变得粘稠了起来,不再流动,只是停留在半空中,变得湿热又黏腻。
秋初,课题组迎来新成员。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没有新生入学,临时加入新组员这件事很少见。新组员的名牌上写着“HiMERU”只写罗马字的名牌在这里并不常见。自我介绍时他说他之前一直在美国就读,上个月刚刚回到日本。涉对他的加入十分开心。HiMERU的履历十分漂亮,在场的所有人都抱着一种微妙的,对他的到来可以改变或许可以改变当前焦灼的局势的希望。而HiMERU本人对此毫无察觉,或者说他察觉到但选择性的无视了这种热切的目光更为准确。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有更进一步的结论,那我大概已经被登在物理学相关期刊的封面上了。”又是一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北斗在心里默默评价到。
好在HiMERU其人相处起来和留给北斗的第一印象不同。比起性格迥异难以相处的前辈们。HiMERU虽说大多数时间比较冷淡,但脾气还算好的。他不常在实验室提起自己的事,和北斗的对话框中最多的是一起拼楼下便利店买一送一的黑咖啡。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圣诞节全组一起聚了个餐。远处花火燃起,夜空中绽开点点人造星辉。北斗偷偷瞄着涉的侧脸,许下了实验顺利,人类有无限光明的未来的愿望。
次年春。新生入学。北斗在去往教室时路过礼堂。北斗想,一年前自己也曾站在这里。如今自己已经系上代表二年级的深蓝色领带。时间过得好快,转眼自己也会被后辈叫做学长了。北斗抬头望向天空,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原来已经是樱花树已经打起花骨朵的季节了。
新学期,同班的明星也加入了涉的课题组。同时,北斗也迎来了新室友。是个蓝色头发的一年级新生,名叫紫之创。莲巳学长并没有因为专业变动的问题搬寝,只是偶尔的夜间作战训练让他早出晚归的频率更高了。日日树涉升入三年级,不在学校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北斗的二年级渐渐进入尾声。实验取得重大突破。日日树涉也凭着这块敲门砖成功接到了国家空间技术研究院的正式邀请。收到通知书那天涉给北斗发了条消息,分享喜悦。北斗回了个恭喜。紧接着对面弹来了一条长达六十秒的语音条。北斗点开。两年的相处,涉的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漂浮。北斗从一长串的超快语速不着调的无用信息中捕捉到了一句轻轻的“谢谢北斗君。”北斗蹙了蹙眉,心脏快速地跳动了几下。于是北斗鬼使神差地点开语音条又听了一遍。
“谢我干嘛……”北斗小声嘀咕着。
又是一个春天,这一年樱花开的特别早。毕业典礼的前一天下了一场雨。散落的花瓣把通往礼堂的路镀上一层淡粉色。典礼结束后涉穿过人群找到北斗,歪着头笑着问他要不要学长的第二颗纽扣。北斗被这半开玩笑的话扰得心跳乱了几拍。他微微低下头,企图用耳鬓的碎发挡住自己渐渐红起来的耳尖。
“组长不要总是开些轻浮的玩笑。”北斗压低声音小声说。
涉大笑起来。好像捉弄到了一本正经的后辈会令他心情大好一样。
“有吗?我可是很想要北斗君的第二颗纽扣呢,可惜北斗君比我小一届呢。”
又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周围人声鼎沸,北斗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响声。北斗本来想说,那我明年给你不就好了。话到嘴边,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涉抢了先。
“我有给北斗君准备更正式的礼物哦。我和土谷先生商量过了,新的课题组长就要由北斗君担任了。北斗组长。”涉微笑着拍了拍北斗的肩。
前段时间,北斗从导师话里话外的意思中猜出了个大概。涉这份“礼物”对他来说倒是没有太大的意料之外。只是由日日树涉亲口传达,再加上“北斗组长”这个一本正经的称呼从涉口中说出总有种诡异的倒错感。就好像是再一次告诉他,日日树涉这次是真的要走了。高年级毕业,新生入学。校园的礼堂总是承载了太多的喜悦与分离。这里有人来,有人走,每天都有无数事情发生。
北斗对这个早有准备的礼物兴致不高,更多的是离别的感伤终于也落在了自己身上。涉看出了北斗的情绪低落。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学弟,涉对他的评价是认真,努力。但过于正经的性格总让他在有关情绪的感知方面稍显迟钝。这个情绪的感知并不是只针对外界的,更多是有关于内部的。起初的确是出于这种正经的人逗起来最有趣。在涉接触的人里,除了比自己年长的以外,少数的那几个同级生里关系比较好的都是一惹就毛的性格。北斗的出现,对于涉来说很新鲜。但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总有个底线,更何况北斗只是对自己尚且抱有一丝的前后辈之间的敬意,除去这点,对方并不是个脾气多好的人。涉本来没想把这场前后辈游戏玩多久。但冰鹰北斗偏偏是个看起来底线很浅,实则接触起来,这个底线的边缘却可以无限接近于无限。这让涉对他这个人逐渐感兴趣起来。于是他开始拉着北斗做些漫无目的的事。起初只是想看他的反应,渐渐地,他也想让北斗看看自己眼里的世界。北斗活得太痛苦了,这份痛苦或许连他本人都不曾意识到。时代的高压让他合理化了自己所承担的一切。而忘记了生命的本质是体验,感受和爱。作为他人眼中的天才,只有涉自己知道,走在这条路上并不只是为了单单的成就感与那些口号般绝对正确的责任与义务。更多的是源于他自己的这颗心,源于对遇见的每个人,这片土地,这颗蓝色星球的爱。寻求真理之路必定是艰难困苦的,这一路上,失败所带来的痛苦远远比成功时的喜悦多得多。在这条路上,他希望北斗至少可以走的更幸福一点。平心而论,北斗的长相非常帅气。但他总是板着一张脸,一副看起来就不好相处的样子。出于私心,涉希望他能多笑笑。吃到好吃的东西的瞬间,明明也是可以像寻常的高中生一样睁大眼睛。被后辈称作学长时也总会下意识地坐直身体维护那一点点名为学长的尊严。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好孩子呢。涉心想。明年这个时候,我来这里接北斗毕业吧。那时候,要不要一起去海边呢。
三年级的冰鹰北斗,白大褂里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制服衬衫,系上绿色的领带。他刚从被导师从实验室里揪出来。说是面试新人,组长一定要在场。北斗还是不太适应这个新头衔。北斗坐在导师身旁的位置,蓝色头发的后辈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向指导教师问好。紫之创,是自己的室友。北斗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自我介绍。想着等下要提出什么问题来。北斗的第一个问题,创并没有回答得出来。土谷教授向北斗的方向靠了靠,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北斗,不要太严厉了。”北斗小声道歉,换了个问题。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涉,三年前自己站在那里,涉坐在和如今自己一样的位置上。微笑着向自己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北斗想,如果是涉的话,一定做得要比自己好吧。今年组内新人不多,虽说前段时间项目略有突破,但总的来看,量子通信依然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方向。再加上前任组长日日树涉毕业,慕名而来想要尝试此领域的学生也比往年要少。北斗把面前的简历挑挑拣拣,最后只留下两份。申请人一栏上,一份写着“紫之创”,另一份写着“真白友也”。
土谷教授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伸出手挑出写着“真白友也”的那份,用食指点着那张一寸照片问到“这个孩子刚刚可是只回答上了你的一个问题哦。北斗为什么选了他。”
“因为其他人都不合适。”
“北斗还是一如既往得一针见血啊。”土谷教授笑了两声。
“嗯……还有,我觉得他很认真,他至少是带着对这个方向的热爱才来到这里的吧。”北斗思考了一会补充道。
“北斗和一年级那会比起来,变化相当大呢。”
北斗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再次无端想起日日树涉。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想起很多很多事,那些琐碎的,不重要的事。北斗在心里暗暗决定,我会超过你,我会做出比你之前更好的成绩,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再次站到你的身边。
做科研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北斗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里对这个道理深有体会。一个项目的推进并不只是大家满腔热血一起喊着口号就有好结果的。人事方面,原三年级毕业后,组员内部关系比之前要和谐得多。但项目就是只能以一个缓慢但稳定的状态匀速推进。临近毕业,北斗的豪言壮语勉勉强强实现了一半,虽说高中三年自己的履历远远没有涉的漂亮,但母亲也已经向自己抛出橄榄枝。北斗如愿拿到了那枚和去年涉手中一模一样的信封。北斗捏着信封,对母亲说这一次自己也会全力以赴。
毕业典礼那天,北斗的父母一个也没有来。这是常有的事,北斗并不意外。从小到大,工作性质所致,父母缺席了自己人生中太多广义上的重要时刻。北斗早早独立,从给自己叠衣服,晒被子,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菜谱学着给自己做饭,再到现在,自己一个人站在礼堂见证者周围朋友们与其家人的喜悦时刻。北斗和朋友告别后,最后一次走向了那个熟悉的办公室,与土谷教授道别,感谢他三年以来的栽培。土谷教授对他说“其实我已经不能教给你什么了。我能带满三年的学生非常少,你是一个,日日树涉是一个。有时候,我看见你们就会想,未来或许就会在你们手里发生改变也说不定呢。宇宙很大,只有想象力能够限制我们。”北斗点头谢过导师的嘱托。心中惆怅,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他想,回去要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也要和紫之君好好道个别。温暖的春风吹在脸上,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北斗的身上。他第一次这么希望,日日树涉可以凭空地冒出来。无论以多么莫名其妙的方式。但这是不切实际的,北斗心里知道。他现在大概在工作吧,北斗默默地想。
然而,这大概是北斗的生命中最心想事成的一次。这让他很多年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依旧这样认为。
星奏馆外。日日树涉穿了件米白色的夹克,正蹲在花坛边喂鸽子。北斗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阵风吹过,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北斗看见涉被风吹起的发丝。他今天没把头发扎起来,只是随意地披在肩上。一根根银色的发丝飘在空中,像一条宇宙中最小的银河。
涉抬手,把被吹乱的头发随手别到耳后。转头看向北斗的方向,对上他的视线。
“恭喜毕业,北斗君。要一起去海边吗?”
北斗短暂的愣神片刻。他没有追问涉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对这个计划之外的邀请找出任何推辞的借口。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
“好。”
春风拂面。北斗想,偶尔,我们也都应该去过普通的青春。
“像这样,在纸条写上北斗君的愿望。丢到大海里,等这个玻璃瓶漂洋过海,被下一个人打开时,瓶中的愿望就会实现!”涉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塞到了北斗手里。
四月的海风凉凉的,阳光却打在身上却烫得灼人。小小的玻璃瓶上还带着涉残留的体温。北斗攥着那个玻璃瓶,心情微妙。一时间,地球倒计时的悲伤和对于眼前景色身边人的眷恋产生了一种剧烈的冲突。
“等到两年之后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吧。这个瓶子,连带着这片海,都会消失不见吧。哪里还有人会捡到这个瓶子呢。”北斗说着,看向海的方向。
涉眨了眨眼睛,停顿几秒,随即笑了出来。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般。
“北斗君还是这么悲观。但我也并不讨厌你的这种悲观就是了。”涉摇了摇头,蹲下身捡起了一根小树枝。
“那换个方式。”涉说。
沙滩的颜色深浅不一。柔软潮湿的深色沙地上还印着涨潮时留下的漂亮弧线。涉找了块半湿不湿的沙滩蹲下,用那根捡来的小树枝在上面写写画画。北斗好奇地凑近去看。
“驾驶员考核顺利通过!找到地球2号!”涉在沙滩上这样写到。
北斗看清楚那行字的时候,心里莫名涌起一种痛苦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离涉很近很近,但与此同时又是那么的远。三年的相识,两年的共事。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或多或少抱有着那么几分非比寻常的好感。但在这一瞬间,他生出一种微弱的自责感。他自以为是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么久,却或许从未触碰到过他的心。
日日树涉给人留下的印象总是轻松愉快的。就像环绕他在身边的那些鸽子。行人咬着面包走在路上,路旁的白鸽发出“咕噜噜”的叫声,引得行人驻足,掰下一小块面包放在地上。鸽子弯下脖子去啄食的那一刻,行人的心情就会随之愉悦起来。涉在人群中,也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轻浮,夸张,与一种接近于狂热的热情与爱。他给人一种离地心很远的感觉,这会让旁人忽视他其实一直是站在地上的。他离地心最远,也最近。他是漂浮在空中的天才,也是被一根细线所连接,扎根在土地上的凡人。涉也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凡人。十字开头的年龄,本该拥有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青春。然而天才在无论哪个时代都被寄予厚望。更何况是在情况如此特殊的当下。涉在研究院的工作还顺利吗?大概顺利吧。即使不顺利,自己大抵也是不需要担心涉的。在和自己相遇之前,与之后,甚至是在他们生命短暂重合的那两年时光,涉都是这样。扮演着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任何事情都能迎刃而解的天降神兵。要想得到一份实验结果你要先从拟定一份实验计划书开始。但是实验结果不可能在你起草计划书的同时就凭空出现在你面前。日日树涉也是一样。无论他的天赋到底有几分,能站在自己的面前,站在这个世界的面前。他付出的努力与辛苦定不会少自己一分一毫。
你是靠着什么一路走到这里来的呢?北斗想,大概是爱吧。他想起两年前,涉拉着自己进行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公交旅行。一路上,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但摊开日本地图,甚至没走出区区关东地区。我们所在的世界很大,但地图却是等比例缩小的。这让我们在看地图时总有一种世界很小的错觉。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这世界本就是要自己一步一步来丈量的。他想起日日树涉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他想,涉一定是爱着这里的,他爱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爱让他战无不胜,走到这里,成为了这样的人。
承载着过量的希望一定很累吧,辛苦了,日日树组长。
“你在做什么?”北斗忍不住发问道。
涉用手里的树枝戳着沙滩上的贝壳,头也没抬地回答到“等到了晚一点的时候,我们离开这里后,海水会涨潮。海浪会把这些字带回到大海里去。按照北斗说的,彗星来的那一天,这片海和那个玻璃瓶都会消失。那么写在沙滩上的字将会在今晚就消失。但是被炸掉的玻璃瓶不是没有被下一个人打开里面的愿望就不会实现。而是随着彗星撞击的瞬间回到宇宙中去了。沙滩上的字也一样,都是回到宇宙中去了。在宇宙的某一个碎片里,一定有着愿望实现的那种可能性。等到人类的文明更加发达的时候就可以找到。”涉站起身,看向北斗的眼睛。北斗从涉的眼神里看见了很多东西。那些他读懂的,还有些他读不懂的,或许还有一部分是他自以为读懂的。
“所以,请北斗君放心许愿吧!我们的愿望一定都会实现的。”涉把那截小树枝递到北斗手里。
日日树涉还是像往常那样,微笑地看着自己。北斗郑重其事地接过那根小树枝。那架势不像是在接过一根轻飘飘的树枝,更是像圣火的交接仪式。涉的眼睛总是有着一种魔力,北斗想,和日日树涉相处的这些时间,自己的脑子肯定早已被他带得坏掉了。他很难拒绝涉的一些请求,无法毅然决然地否定他的一些想法。即使那些想法并不是自己本身认同的,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令北斗难以理解。但是日日树涉就是有着这种魔力,无声无息中,北斗去了解,去思考,去看见他所看见的世界,看见日日树涉这个人本身。
北斗蹲下身。握着那根小树枝。在沙滩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要成为比涉更厉害的研究员,找到新地球。”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涉就蹲在北斗的身旁,肩膀碰着肩膀。海风吹起涉的长发,发梢蹭在北斗的耳朵上。北斗写下最后一笔,站起身。他听见涉对他轻声说。
“恭喜北斗君,在新的实验室,我们再一次重逢了。”
“嗯。”北斗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