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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童

作者 : 奥陶纪

2


雪仍在下着。
在村里住了三天,仙道已适应了许多事。作为游历四方的医生,他对什么都比别人适应得更快一些,又因为从小就被认为相貌奇特,对一些所谓的怪人怪事也相当包容。他在第一天上山砍了些柴,在林子里搭设了捕捉猎物的陷阱,用从柜橱里翻出的一些绉纱布修补了障子,晚上饥肠辘辘地和衣睡下。火在半夜熄灭,黎明时他冻醒了。枫睡在离火炉很远的房间一角,睡姿很随意,不盖被褥。
枫好像不只是不怕冷,还不喜欢火和一切热的东西。仙道燃起柴火时,他躲得远远的,煮的米汤也一口没吃。仙道观察了他三天,有点确信这个孩子真的在不生火、不吃饭、无人照料的情况下独自过活了许多年。简直与妖怪无异了,想不招人畏憎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村民既然已将他看作妖怪,却没去根除他,而是容忍他住在村里与人共处至今,仔细想来也是这桩怪事的更怪之处。
打记事起,他就生活在这里,这是枫亲口对仙道说的。最开始,他有爸爸、妈妈,过着寻常小孩的日子,也不像现在这么怕热,后来爸爸妈妈突然就不见了。怎么不见的,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的事,自然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自从爸爸妈妈不在了以后,雪就一直下个不停,也是从那时开始就不吃饭了,没人做给他,他才发现不吃也不会饿。
仙道问不出更多了。连大人也未必记得清这样的日子究竟过了多久,何况一个孩子。一日又复一日,同样的大雪飘在死气沉沉的村子上空,灰蒙蒙的白天过后是银亮的夜,庄稼在雪中发芽、抽条、结穗。多年来,没有人死去,没有新的孩子出生,连牲畜都不下崽,人们不但逃不出树林的结界,也陷在时间的牢圈中。那些落下的雪都不知去了哪里,好像有神明将它清扫了一般,但为了对困于此地的村民施以长久的折磨,神明又继续降下新的雪。仙道想起小菊婆婆的话,所以这都是住在雪山上的雪女搞的鬼吗?枫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去过很多闭塞的乡村,那里的时间以更为浓稠的方式流动,人们往往更不容易淡忘仇怨。在这样一个地方,对于一个古怪孩子的排斥,恐怕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增无减吧。
枫抱着手鞠球依墙而坐,不时把玩手中的球,把它顶在食指尖上旋转,他已经完全学会了这个把戏。仙道坐在他的斜对面,正设法将一根缝衣针加工成鱼钩。针是枫的母亲留下来的。据说她是个极手巧的女子,长得和枫一样洁白,会纺很漂亮的绉纱。
“仙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枫毫不客气地叫他仙道,他反而觉得自在。
“是鱼钩,用来钓大鱼的。”
“要去钓鱼吗?”
“嗯,村外不是有条河吗?鱼应该不少的。”
“我也去。”男孩歪歪头,用雪亮的眸子瞧他。仙道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用树枝削鱼竿时,枫好像等得不耐烦了,站起来绕着房间拍起球来,一边拍一边唱:“一つ 日暮れに愿かけて……” 一直唱到第五句:“……五つ 何时まで着けばよい”,仙道也小声跟着唱:“六つ 迎えに来る母に,七つ 内绪で恨み事……”
对面墙板突然咣地一响,一个女人嫌恶地叫:“吵死了!”是阿秌的声音。枫吓得手一抖,球掉到地上,仙道在球滚进地火炉之前将它捞了起来。这间房屋原来是与阿秌的房子相连的,只有一墙之隔,难怪那天仙道会听见他唱歌。
“啊呀,被嫌弃了呢。”仙道把球抛还给枫。
“嗯,阿秌不喜欢我唱歌,说过很多次了,可还是会不由自主唱起来。”
“真没法子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爸爸说我小时候吃过阿秌的奶。”枫突然说。
“喔……”
“阿秌以前对我很好,可自从阿实死后,就不一样了。”
“阿实?”
“阿实是阿秌的孩子,我叫他哥哥。”
“这么说,阿秌是你的……婶婶?”
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那条小河位于村子外面雪山的方向,它从树林里钻出来,蜿蜒流过一片开阔地,又消失在树林里。仙道曾花了大半天时间尝试沿河走出树林,但那河在林间九曲八折,开玩笑似的把他又带回了原处。他倒是希望河里的鱼也有一样的境遇。
他将冰面上的雪清理了一番,透过冰层观察河底,最后选了一片冰面,凿了一大一小两个相隔不远的冰洞。他在大的那个冰洞旁架好鱼竿,将米粒挂在鱼钩上抛入水中。枫在旁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垂钓正式开始后,钓鱼这件事就现出它的无趣来,至少仙道觉得身边的孩子是这么想的。
“仙道,鱼呢?”
“鱼儿还没咬钩呀。”
“它们怎么不咬钩?”
“大概都在睡觉呢吧。”
“不能把它们叫醒吗?”
“哈哈,那我叫一叫。”仙道捏住三股棉线捻成的鱼线上下提了提,捏着嗓子说道:“鱼先生,鱼先生,该醒醒咯,有个大坏蛋在岸上等了好久啦,虽然钩上只有一粒米,还是麻烦你咬一咬,当然你自己蹦上来最好啦,我们也想早点回家呢……”
枫撇了撇嘴:“鱼要是听懂了,能咬钩才怪。”
“阿枫不妨在这儿唱手鞠歌呀,不会吵任何人。”
于是男孩拿着球站起身跑到一边。仙道听见他唱:

“シャボン玉飞んだ 屋根まで飞んだ
屋根まで飞んで こはれて消えた
シャボン玉消えた 飞ばずに消えた ”

仙道打了个喷嚏,小木块做的鱼漂纹丝未动。雪花像他来的那天那样落在他的睫毛上,眼睛里,落在他硬挺的发丝上。他是喜欢钓鱼的,经常藉着钓鱼的时光让思绪漫游,一些难题不知不觉便迎刃而解;可现在精神却很难集中,因为太冷了,坐在冰面上的每一分钟都很难捱。他感觉男孩的歌换成了“花一匁”,因为他现在在唱“あの子がほしい,あの子じゃわからん”,声音从远处飘进他冻得发痛的耳朵。
“还没钓上来吗?”男孩好像玩够了,回来察看他的情况。
“嗯,鱼先生们睡得很沉呢。”
“太慢了。”
仙道想说两句什么打趣,脑筋还没开始动,一道白花花的影子便扑通一下跃进面前的冰洞,再回头男孩已不在原处,雪地上只余一双木屐和一堆脱下来的白衣。
“喂?!!”
仙道急得嗓音都变了调,手伸进冰洞在刺骨的河水里胡乱捞了两下,大喊:“阿枫,快上来!”可哪里有回应。他定了定神,扒开冰面上的雪,模糊望见冰层下一个小小白影鱼似的游过。不长的一会儿功夫过后,冰洞那边传来一点动静,洞口蓦地吐了一条鱼上来,紧接着又是一条,随后冒出一颗湿漉漉的黑脑袋——枫从水里爬了上来,嘴里还叼着一条正在甩尾巴的鱼。 他对呆若木鸡的仙道说:“你选错地方了,鱼群根本不在这儿。”
仙道只好笑笑,敞开外衣将枫包进怀中,用袖子给他擦拭头发,对方却挣脱出来:“你身上太烫了。”
一阵寒风吹过仙道湿透的袖子和衣襟,他连打一串喷嚏。
回去的路上,枫的头发结了冰,像顶了一头霜花似的,他反倒很开心,哼歌的声音都变欢快了。仙道默不作声,脑中不断回想方才男孩在冰下潜游的画面。走着走着,忽然灵光一闪。
“阿枫还没有姓吧?”
枫不解地回过头:“姓是什么?”。
“我叫仙道彰,‘彰’是我的名,‘仙道’是我的姓。过去平民百姓一直没有姓,但如今时代变啦。阿枫也该取个属于自己的姓。”
“那我就姓仙道吧。”
“咳,那恐怕不合适。“仙道笑道,”我刚巧想好了一个,‘流川’怎么样?意思是流动的大河。‘流川枫’,听上去还不错吧?”
“嗯。”
“以后就叫你流川了哦?”
“好。”
流川作为村里第一个步入新时代的人,只是淡淡地应着。
他们走进村子,流川不再唱歌,只低头赶路。仙道在他身后跟着。走到天狗男人家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怪物!快滚!”
一个头发散乱的中年女人从天狗男人的家门跑出来,指着流川叫骂。
“你怎么还有脸呆在这儿?祸害!”
她的喊声几乎响彻整个村庄。她身后,屋门再次打开,那个长得像天狗的男人,多半是她丈夫,出来试图拉住她,却被搡了个趔趄。
“都是你这怪物害我的女儿死了!”
她隔得远远的朝流川啐了一口,捡起一块石子丢过来,流川下意识挡住头,石子打在他肩上。仙道连忙将流川拉到自己一侧,用身体护住他。
“还有你!你跟他是一伙的吧!”她又指向仙道,捡起另一块石子丢向他:“都给我滚!滚出去!滚到村子外面去!”
仙道拉起流川的手,一溜烟地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回了家。
流川一到家就抱着球对墙躺下。仙道忙活了一会儿,望见他蜷成一团的背影,琢磨着该安慰这孩子一下,过去一看,却早已熟睡多时了。他收拾好鱼,独自吃了晚饭,疯女人的叫骂仍在耳边挥之不去。
那女人想必就是天狗男人口中的病人了。仙道心中叹息,他的确治不了这样的病。可她口中所喊,又像是确有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想起流川夭折的表兄弟阿实。阿实和那女人的女儿,弄不好是在相隔很近的某段时间内一同夭折的,而且一定有件事情让人们把流川和这两个孩子的夭折联系在了一起,才会引发如此仇视。会不会又和雪女有关呢?雪女和流川,对村子来说都有着同样不详的意味,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存在什么关联?那样洁白、冰冷的流川,该不会就是雪女的化身吧?想到这儿,不禁连脊背也发凉了。
这天夜里仙道又醒了。屋里显得比平时的夜晚要亮堂些。流川没睡,而是坐在窗边向外看着。窗障开着一条缝。一束光从窗外探入,打在地板上,仙道的被褥也为它所照亮。他坐起身体。
“雪停了。”流川淡淡地说。
果真如此,那道光可不就是月光?仙道来到窗前,目光投向外面的夜色。墨蓝墨蓝的天空中,灰絮似的云飘浮着,已不大能遮得住那轮高悬的半圆月亮,月光时而清亮,时而微茫,但总归是有了些亮儿。籍着月光,夜间也能从窗口眺望到远处的雪山了,一个小小的洁白的山尖儿,在黑暗底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晰。
“我想到雪山上去。”流川望着夜色说。
“为什么?”仙道问。
“想去看看。”
“流川喜欢雪山吗?”
“喜欢雪。”
云层游走,流川脸部的光线逐渐暗下去,不一会儿又亮起来。仙道忽觉他看起来成熟不少,已不像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山只是看着近,”仙道说,“走起来可远呢。”
“要走多远?”
“怎么也要从太阳升起,走到太阳落山吧。”
“你去过?”流川转头望向仙道。
“全日本各地的山,我都去过的。”见流川面露好奇,他继续说:“关东的山锋利,近畿的山灵秀,东北的山崎峻,四国的山形似各种物品;北海道的山巍峨荒凉;还有一座山长年积雪,却不是雪山,甚至还会喷火,叫做富士山。”
“你见过它喷火?”
“没亲见过,但我小时候家在富士山附近,坐在窗边就能望见,像现在我们看这座山一样。每天每天地看,都看腻啦。那儿的人都知道,富士山在百年前曾经喷过火。从我家到富士山,据说骑马也要走上一整天哩。”
“你去过吗?那座‘富士山。’”
仙道摇摇头。“很小就离开那里了。”
“不过流川要是想去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哦。”
“我没想去那儿。”流川别过头去,下巴埋在臂弯里,可露在衣摆外面的十个雪白脚趾却不住地动来动去。这副样子让仙道觉得好笑,又有点心头发痒。
“也可以跟我去东京呀,很好玩的。”
“‘东京’是什么地方?”
“一个很大的城市,到处高楼林立,夜晚也亮如白昼,街上铺着钢铁的轨道,上面还跑着几丈长的钢铁马车呢。”
“骗人。”
“还有下北泽市场,那儿什么东西都能淘得到,包括英格兰产的巧克力和土耳其产的软糖,软糖五颜六色的,上面撒着初雪似的白糖霜,可好看了。你也可以去上学,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上学是不花钱的。上了学,就能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兴许还能成为一个我这样的医生呢。”
流川听着,眼里似有光闪烁,大概是有点动心了,可他随即又垂下头。“可是没人能离开这个村子。”
“现在不是雪停了吗?如果明早天还是晴的,我们可以试试看。”
流川望望仙道,又望望窗外的雪山:“我走了,爸爸妈妈突然回来了怎么办?我得在这儿等他们。我……我不能走。”
流川话音刚落,一朵雪花自窗口飘入,落在他的唇角。


次日清晨,雪仍下着。
仙道知道自己多半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了,因此当他在屋外碰巧和邻家女主人打了个照面的时候,立刻露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来。然而还不等他问完“早安”,对方便绷着脸进屋了。
“是仙道医生吗。”一个沙哑的的老人声音,是小菊婆婆拄着拐杖走出门来。
“婆婆早啊。您的眼睛还行吗?”
“行不行的,也不能老待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呀。”
“是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
“原来仙道医生改住在阿枫家里了啊。”
唯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是仙道不知怎么去解释的。不如说自从他靠近这个村子,劳心耗神的事情就没断过。
“哈哈哈,嗯嗯。”
“也难怪,年轻人都不喜欢和我这种神神叨叨的老太婆住在一起。阿秌她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烦得很呢。”
“您多虑啦。”
“阿枫那孩子没有困扰到您吧?唉,他这副怪样子,谁都没办法。”
“阿枫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不善言辞罢了。”
婆婆朝他转过头来。“您还没有发觉吗?阿枫他,是雪童子啊。”
“……哦,原来如此。”
这时,阿秌冲了出来。
“妈妈,你又在外面瞎说什么!雪下大了,快进屋吧……”
仙道淡淡笑着目送她们回屋,打算一会儿再去山上一趟。
日本的货币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毫无用处。尽管如此,村民们之间仍然存在各种形式的交易,以物易物是其中一种。如村中有一两户人家经常砍柴烧炭,其他人便用食物向他们换炭。家里织布的人,会用布匹换食物。会打猎的人偶尔用猎物换一些其它的物品。平静而绝望的日子过久了,也有了互不为难的默契;不过所有这些物品的交易,当然都是把流川排除在外的。
仙道也尝试过用一些物品向村民交换,但结果不尽如意,他也知道为什么;于是他做好了一切生活必需品都由自己来获取的打算。他运气不错,前几天布下的陷阱抓到一只野兔,这下不单又能维持几天的蛋白质摄入,新的帽子也有了着落。
蹲在地上收拾猎物的时候,他听到周围有人说话。
“喂,十兵卫,那个新来的怪人你见过没有啊?”
“你说那个自称医生的高个儿家伙?”
“对,不知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长着一对跟那个野小子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来过,说要借东西,我什么都没给他。”
仙道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悄悄探头,见下方不远处的山坡上,两个背着柴捆的男人坐在一棵树下歇息。其中一个叫十兵卫的,就是那个长得像天狗一样的人,仙道一下就认了出来;另一个他不太认得,大概是之前拜访过的其中一个村民。
“真是怪事。”十兵卫说。“这地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外边的人进来了吧!咱们同样也出不去。他是怎么闯进来的?”
“好巧不巧,还就住在那小子家里。”
“你说,他会不会是为了调查‘那件事’而来的?”
“哪件事啊?”
“我说平四郎,你是真糊涂了还是装糊涂?就是那件全村人人有份的事啊。这些年没人来算帐,可不代表事情就真的没人知道。”
“他还能找所有人算账不成?”
“不管怎样,得提防着他。”
仙道直到那两人往山下走远了后才站起身来,脸上时常挂着的那股淡淡的笑意消失了。如果父亲在场,大概又要让他“听凭主怒”了吧。不过,自打当初决定要当乡村医生,下到一个个闭塞蒙昧的村庄里为这些未受文明开化的人们治病之时,眼下的状况就已在预想之中了。文明的扩散需要代偿,这和继承父亲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两样。父亲的结局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在遥远的异国传播了信仰,融入了乡土,最终和妻子一同死于当地的传染病,葬在这片土地上。而他们的独子仙道彰,在识得“听天委命”这几个字之前,就已经具备这样的秉性了。
但仙道又并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人。他的另一秉性,也是由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最显著之处,是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多年来坚持四处奔波的行医生活正是这样的秉性使然。能像现在这样亲历一则仿佛怪谈里走出来的故事,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了。即刻,像是起了波澜的水面终于恢复平静,似有似无的笑意又重新回到了仙道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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