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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多元
原型 网易阴阳师 源赖光 , 鬼切
标签 光切 , 源赖光 , 鬼切 , 网易阴阳师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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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8-31 18:02
- 导读
- SUM:山海之战后鬼切并未断刃,这对怨侣且未能从死亡中获得教训。赖光势在必得,鬼切心力交瘁,爱欲像影子一样无法甩脱……
预警:大量私设;剧情偏离原作。
1、
大战告歇两周了,海水逐渐退去,鬼切总算不用再睡在树梢或鸟居顶。神社并立岸边,色泽明暗随月之盈亏而变,海潮留下水渍,绯红的鸟居玉垣便如覆了一层白霜。他抱着刀,孤零零地坐在鸟居之顶,仰看银亮的凸月。
他没睡觉,因为不想再做同一个梦。梦里,自己发疯地奔跑,不知身后有什么人在追,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四面都是茫茫的黑雾,深不见底的雾里,有石块往他身上掷。他是刀剑劈砍过的刀剑,石头砸在身上又能有多疼?可不知道为什么,梦里他怕得要命,像个孩子边逃边哭。梦醒来,他呆呆地看着月,又好笑,又空虚。
鬼切下丹波峰顶有两周了,他一直在平安京周边游荡,犹豫着要不要向远走,离开这块伤心地。但要往何处呢?京都方圆,寸土寸金,人鬼争斗格外激烈,听说北方要好得多,越后地广人稀,人与鬼自古各占一亩三分地,互不干涉,更听说极北虾夷人鬼相善,虽语言不通,也不失为一个去处。
源赖光的功劳簿如今又添新笔,无穷鬼兵部悍然可畏,将他层层保护,进出坐卧,殊无差漏,他情知要袭击他,是万万难以得手。
大江山上,他与源赖光携手对敌,他低声喝道:“源赖光,只有我能杀你!”
那个男人一如既往地噙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因为他明白鬼切所不明白的事:占有死亡,与占有生命是一般无二的。鬼切恨透了他的故作姿态,更怕的是自己已经被他看透。每一句诅咒和辱骂是多么洪亮坦荡!鬼切,但愿你的心也一样坦荡。
他沉浸在苦恼中,思绪被一声细弱的呻吟拉回。
“谁?”他霍然起立,木屐踏在鸟居之顶,猩红双目在黑夜中点点如火。
“请您低头……”
鬼切低头,只见到神道两侧的杉木、立石灯笼和扫得精光的石板路。他冷然道:“在我跟前装神弄鬼,你早了一百年。要战就出来,不要畏畏缩缩!”
“我在灯柱里,那点着蓝火的就是。”
鬼切狐疑地跃下身来,半弓着腰,刀架在身前,谨慎地走上前去。灯柱中蹲着一只蓝幽幽的小鸟儿,头顶生着三根翎羽,脖上挂着一只圆球和两串酱色注连绳,正一明一灭地发出微弱的火焰。这小东西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他还刀入鞘。
“我就快死了,您能不能帮我一件事?”小鸟儿的声音细嫩,盈满哀求。
“我自己的事还照看不过来呢。”鬼切嘀咕道。
“求您了!”它急急地说,“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对您这样了不起的大鬼来说,比伸伸懒腰还容易。”
鬼切不吃这一套吹捧,但他终究是心软了:“你说来听听吧。”
小鸟儿喜笑颜开,它用尖长的喙啄开脖子上的圆球,叼出一张小小的纸条:“请您替我传信给源家一位叫做叶子的巫女,让她在满月前从源府逃走。”
“源家?”鬼切悚然一惊,“你在说什么?源家早已不再招纳巫女。”
小鸟儿轻轻摇头,脖颈的绒羽随着动作堆积起来:“我的名字叫火灵,是用火焰传递讯息的巫鸟,任何人用正确的巫术召唤我,我都会为他捎信,不论时间,不论地点。路过这一地时,我被海妖重创,再不能起飞了。”
鬼切连连倒退几步:“你去找别人吧,这个忙我帮不了。”
“帮我!帮我!帮我!”火灵焦急地连叫三声,一声较一声更为凄厉哀绝,好似杜鹃暮春啼血。它将纸条吐入鬼切手心,蓝幽幽的双眼猛然迸射出两簇火花,一霎时将黑夜的神社照得闪亮。鬼切还来不及将那烫手山芋扔开,眼前已然天旋地转,周遭景物支离破碎,他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的源赖光猛然惊醒。那根牵系着他心脏的红线断了,他的心重重坠下去。没有血契绑缚的人,是怎么也无法想象这种半身忽丧的撕裂之痛的。
海水退潮已经有一周,善后比战斗还麻烦,源赖光始终腾不出时间来过问鬼切的情况。只要血契的感应还在,他知道鬼切一颗强壮的心脏在扑通通地跳着,那就足够了。
他呼了一口气,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冷汗,以出阵之急穿袍戴甲,只带了一柄大太刀、一柄小腰刀,策马疾驰而去。这匹黑马是他的老战友,性能通灵,知道主人心切,不必催鞭便拔足狂奔。
源赖光来到大江山上,明亮的月色笼罩丹波,也倾泄在绕山云雾之上,使之遥望去如缥缈仙境。不过这并非什么美丽夜景,而是星熊童子玩的小把戏,入雾之人如入迷宫。鬼王缺位时,他就是这样保护这座鬼山。这层结界对源赖光而言只不过聊胜于无,他轻易准确地辨识出了攀峰的独径。一路上,赖光能感觉到草木花精、飞禽走兽的战栗,恐怕它们早已通报了他上山的消息。
鬼王在明亮月色下畅饮,一见源赖光,便把残酒泼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有何贵干?”
源赖光直奔主题:“鬼切在你们山上吗?”
“不在。”酒吞懒懒答道,换了一个姿势盘坐,“要是只为问这个,你可以走了。”
“海寇离开时,他留在大江山了。”
酒吞笑了:“他有手有脚的,到哪里去本大爷能管得着吗?咱山上又不是你源家,有进没出的。”
“鬼王!”源赖光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但那声音里没有威严,只有恳切,倒让酒吞吃了一惊。源赖光无法解释血契,只说:“这次他也帮了你们不少,他现在有危险,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准成话。”
酒吞摇摇头,收起戏谑的笑容:“我真不知道。他说想出去走走,我就告诉他北边太平一些,兴许你往北找吧。”
出去走走?
鬼切遍体瘴气缠绕,本体刀在山海之战中作践得疮痕累累,离开血契庇护的范围,又能走多远呢?
源赖光点头致意,都快到了山下时,酒吞童子那浑厚的嗓音以大妖之力徐徐传来:“差点忘了,这次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啊!”真是够精明的。
酒吞与鬼切告别时,见他一张年轻的脸万念俱灰,形如已枯之木,行如不系之舟,真怕他出去找一湾海岬就纵身跳下去。
酒吞童子生于延历年,当时大唐尚在,白居易的新诗还常常漂洋过海传来,公子小姐们人人都能吟上一两句,鬼切在他看来,跟大江山的子辈孙辈差不多。
他给鬼切斟了一碗酒送行:“来,喝了大爷我的酒,走到哪大江山都罩着你。”
“不,我不能……”鬼切再三推拒,满目写着惶恐,“我杀了你们很多……”
“你当时是源赖光手里的刀,自己又没有心。我们都知道那笔账算在他头上,不算你的。”
鬼切苦笑道:“我有没有心,我自己知道。”
“你也救了我们很多人,抵回来了。”酒吞不耐烦地说。
鬼切沉默了片刻,终于坚定地摇了摇头。酒吞最怕鬼切这种敏感的性格,一身人类的臭毛病,也不再勉强他。他年轻时游历过七道,便把各地风土人情跟鬼切一一说来,让他自己选个地方散心。
“别老记着源赖光那码事了!”酒吞闲闲道,“我辈寿数久长,等你出门溜达一圈回来,就发现他坟头的草都长得老高了,要是心里还不服气,拖出来鞭尸也不妨。”他说完被自己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鬼切没有笑,他遍体起了一层粟皮,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当年讨伐大江山后,赖光欺骗、封印鬼切的事迹败露,鬼切一路归来,肉体与灵魂分崩离析。
束发者为君子,最先断掉的是束发带,他的头发蓬乱地散在空中,从发根到发尾一寸寸被妖力蒸得雪白;瞳孔由内至外逐圈变红,有一会子他瞳中刺痛,目不视物,像给一对针刺瞎了,等又能睁眼时,他发现自己的视力变得如此敏锐,稍稍聚焦,就能看见极目处三井寺檐下的金铃;他的手脚指甲、满口牙齿生生脱落,扯下片片模糊血肉,疼得他直抽搐,而新生出来的牙齿和指甲尖锐如钢刀;最后剥落的是量体而裁的衣裳,紫黑绢锦碎裂,不知用多少珍贵的红蓝染料,才能染出那么深的紫色。就这样走着走着,源赖光所熟识的、宠爱的鬼切逐渐死去。
伴着恨与痛一齐苏醒的,是刻骨铭心的爱意。从前,鬼切只是懵懂浑噩地爱着主人,竟然直到这一刻鬼切才明白对源赖光的爱意味着什么——意味他活着。
2、
鬼切的木屐踏入疏松湿润的泥土,他晃了晃稳住身形,定睛向四下望去,虽说已有预料,仍是心头一跳。源家的玉屏,源家的老松,源家的假山美石,源家的鱼塘莲池……歇山顶的偏殿一座连一座,屋脊抹着细密的石灰,鬼切知道这些殿院进深两间,后面总是建有精美的小佛堂或茶室。源赖光继任族长后,曾为维持这豪奢府邸的开销而大为不忿。
当年鬼切自作聪明地建议道:把树都砍了,花花草草都拔了,假山石头都砸碎扔掉。
源赖光大笑回答:鬼切,强盗才做这种事,何况这是我自己家?他遥望着美丽的池泉庭园说:我不喜欢,但我会把它留给后人。
杀回源府的那一夜,鬼切也算兑现了自己曾经的话。他持刀砍将来,恨意滔天,妖气翻滚如旋风,将行经之处损毁大半。源赖光的子孙后代得到这座府邸时,它无论如何会比从前朴素得多。
鬼切拖着脚步在园路中行走,穿梭于山水之间。他努力回忆源家巫女起居修行的场所,很快就明白这是徒劳,因为他从前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们。
鬼切只知道,她们在梳着童子头的时候就来了,穿上白衣绯裙,在这占地广袤的府邸里寂寂地长大,逐渐变成了静穆美丽的少女们。某一天,可能是早上,可能是夜里,她们被带到复兴塔下,然后再也不回来。现在想来应是都死了,就是族中长老说过的献祭吧?在源赖光成为家主的几年前,这个仪式突然取消了。
正午时分,毒辣日头挂在天上,强烈的阳气让鬼切烦躁。他只拣林荫路走,稀里糊涂地跨过两座桥,竟到了源赖光旧日所居的院落,腿脚的记忆倒比脑子更深。源赖光没有午休的习惯,如果他今天不外出,现在肯定在庭树下练剑。
他最好别在里面,否则难逃一死,鬼切想。
他一步跨进院子,脚步转过遮盖视线的大团碧绿樱枝,果然看见穿常服的源赖光。源赖光把一根束袖带结成圆,交叉勒在胸口,袖子固定在大臂上,露出雪白坚实的小臂来。他手中握着木刀,手臂青筋凸起,破空挥出“呼”的一声。
他背对鬼切,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交代你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回答他的是鬼切的一声号叫,与疾如旋风的突进,鬼切拔刀高举,毫无章法地劈落,源赖光惊愕转身,只来得及招架那致命的一击,木刀拦腰折断,断刃飞崩,深插柳树干之中。
源赖光连躲三次,好歹双脚踏地稳住身形,匆匆要向木阶旁去摸刀,已被鬼切的猛攻划破了左手手腕,一霎时血流如泉。他吃痛用右手握紧左腕,心知鬼切此时若要杀他是轻而易举。鬼切叫道:“拿起你的刀,我不跟手里没武器的人打!”
源赖光一语不发,唰的抽刀,猛然踏步向前,双手握刀举起,姿势毫无破绽,腕上伤口的血滴滴答答沿着手臂向下,染红了他的白衣。鬼切像一只大鸟腾空跃起,纵地扑去,轻盈又凶猛,源赖光不避而迎,两人错身刀剑相交,跑出几步远。鬼切的肩膀给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但源赖光伤在胸腹,更重,也更致命。
“为什么不用你的阴阳术?”鬼切喝问。
“你不也没用你的妖法吗?”源赖光用剑支起身体,靠着站在树上,深呼吸了一口气,“你想起来了,所以来报复我。”
“哼,可惜不是,我还要被欺骗很多年呢。”
源赖光抬起头,正迎着阳光,便微眯起眼睛:“所以你是几年后的鬼切。你的封印是怎么冲开的?”
“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傻?我告诉了你,你从此多加防范,我就要一辈子做你的傀儡了。”
源赖光叹了口气:“没那么想,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鬼切心中一恸,双拳紧握,像要攥走自己的犹疑。他把刀横起,对准源赖光的脖颈,道:“受死吧。”
源赖光避也不避,面色平静,他已看透鬼切眼中毫无杀意。鬼切只觉没趣,振一振刀上的血,哼了一声:“你年纪还轻,好些绝招要几年以后才能练出来,所以处于下风。现在杀你,我胜之不武,把你留给将来的我就是了。”
源赖光看了他一眼,也还刀入鞘,站起身,扶着树,坐在缘下。他从提前备好的托盘中取出药粉和绷带,也不避忌鬼切在场就解衣包扎起来。鬼切看得不忿,用刀柄捅源赖光的肩膀:“不许包,否则我不是白砍了吗?”
源赖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不能那样用刀。”
鬼切也为这毫无武士教养的行为心虚,默然收起了武器。
大江山上与源赖光并肩作战后,他很难找回刚重生时的纯粹恨意。他既妒忌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只要看到主人、跟在主人身后、听主人说话便感到无上喜悦的自己,也妒忌一年前的自己——那个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源赖光剁成肉泥的自己。他活的时间越长,那两个自己就越合二为一。鬼切曾以为爱意和恨意、忠诚和背叛就像太阳和月亮,太阳升起来,月亮便落下去。他不知道,它们原是两条长川,从两方高山发源奔落,在平原上交汇融流,最终一齐注向大海。从此所有的爱都像钢刀,而恨都缠绵;从此背叛不足取信,而忠诚亦不坚牢。丹已磨,玉已碎,兰已燔,金已销,飞絮雪花落地不复洁白,纯洁年代一去无返。
鬼切想跟眼前的源赖光说说话,反正他把信带给巫女叶子以后,就会回到原来的时代,源赖光什么记忆也不会留下。他问:“你到底为什么要骗我?”
源赖光说:“我骗你什么?”
“说我是你源家宝刀化形的付丧神。”
“那是我的愿望。”
“所以就骗我,”鬼切怒道,“你难道以为伸手一抹,我的过去就不存在了,你就能在一片空白上画出一个新的我?”
“是啊。”源赖光坦然回答。
鬼切恨火熊熊,一时忍不住又想拔刀,他记起刚说了不杀源赖光,只好死死攥住拳头,半晌终于松开,沮丧地呢喃道:“还以为跟你谈谈能有什么用,我真是傻瓜。反正从我们第一次相遇起,一切就已经太迟了。”
一直平静的源赖光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忽然露出稍纵即逝的哀伤神色,鬼切困惑地盯着他的脸,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摇摇头,晃走混乱的思绪。“源赖光,既然我饶了你一命……”鬼切说到这里,源赖光笑了一声,鬼切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得帮我一个忙,在源府里找一个人。”
源赖光已经包扎好了,他拢上带血的白袍,不紧不慢地系上带子。“你要找谁?”
“一名叫叶子的巫女。”
“为何?”
“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告诉我原因,我不会帮你找她。”
鬼切咬咬牙。他也知道哪一条路是捷径,便如实说道:“有人传信给她,让她在满月前离开源家,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不会帮忙。”源赖光断然道。
“为什么?巫女祭祀是去让人送死吧?”
“知道就好。每次祭祀的巫女总数是固定的,少了一人就要另一人补上,你救了这个叫叶子的女人,就会有另一个女人提前死。将来有无限可能,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转机?”
“那就不要祭祀啊!”鬼切大喊,“取消不就好了!”
“你以为我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源赖光冷冷道。
鬼切呆了,忽然间,过往那些他视而不见的事全部串联起来,具有了意义。结队的巫女们被源家阴阳师带领着穿过院落时,路过的源赖光总会咬起牙,两腮膨起。她们知道源赖光为了祭祀仪式多番与长老吵架,又畏惧他的冷酷与威严,便三五成群,鼓起勇气,在他窗前摆上新鲜的龙胆花,看到赖光轻轻拨弄着带露的花瓣,鬼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后来分家来了一位小小姐,赖光彻夜与她交谈,像对待成年人一样,与她对坐在小几的两侧,为她摆上茵垫,为她备茶。那女孩最初和其他分家选拔出的阴阳师住在一起,源赖光却带她到巫女院,她从此与巫女同进同出,只是吃穿用度样样绝品。那是源赖光对她最后的补偿——明知她不能长大成人,尽量让她再享一点人世的繁华。
这一切发生时,鬼切都在场,但那时他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扮演着一把会走路的刀。
3、
源赖光固然不帮忙,却也没出手阻拦鬼切。明夜即满月,找不到,是叶子的命,找得到,是鬼切的本事。
鬼切跟源赖光学过一些阴阳术,不图威力,只为实用,寻物问路是最早掌握的。出门前从家里带一张手帕,要返程时,将帕子折作动物的形状,小生灵就会指引方向。
鬼切爬上源家最高的古树,俯瞰整座宅邸,他的视力足以望断微尘,只是巫女修行处上空张开了结界,没那么容易看穿。他从怀里摸出纸条,左边向右上斜折,右边向左下斜折,拇指与食指在中间一捏,使之成了个似蝶又似燕的“人”形,鼓足胸腔,呼的吹一口气,它便忽悠悠地飞了起来,悬停在鬼切两眼之间。
“如果要收到你的人在源府,你就原地转三圈;如果她不在,你就落到地上去。”
那小东西原地轻盈转了三圈,瞅准一个方向,挥动两翼而去。鬼切连忙跃下树来,紧随其后。他给自己施加了遮盖气息的咒术,化作曾经的黑衣武士模样。技法并不精湛,恐怕最平庸的修业阴阳师都能看破,但愿这一路只和普通人擦肩。
它停在一扇朱门前,打着旋儿飘降在鬼切张开的手心。
鬼切四下张望,一脚迈进门槛。巫女不在这间院子做日课,则此地与宗教场所的布局相去甚远。迎面所见为主寝殿堂,数年后,神乐会住在那个地方,现在它由五个地位最高的头领巫女共享。两侧的廊庑连接着厢房,每间都住着十多名巫女。
正庭栽种的是松树与橡树,这两种树都不爱落叶,入了深秋,亦不见颓败之象。天近黄昏,两名见习巫女在庭中洒扫,淡金色夕照辉映着她们雪白的上衣。
她俩不过八九岁大,可能乳牙还没落就到了源府,只跟至亲的父兄说过话,从未见过男客,吓得呀呀两声大叫。一个女孩踢翻了木桶,污水泼在她的裙裾。
“你怎么回事?叶子姐姐又要给你洗衣服了。”
“我又不想的。”那女孩哭丧着脸,蹲下身用手绞拧裙裾。
“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这女孩的性格看来挺泼辣,叉着腰指责同伴,两人一时都忘了鬼切在场。
鬼切插话道:“请问这名叫叶子的巫女在吗?有人要递信给她。”
两人先是对视,又是上下打量鬼切。一个抢先开口:“她不在,再说今天还不到日子呢。”
鬼切一震。两张稚嫩的脸庞上写着警惕与悲恸,她们以为他是来带叶子去复兴塔的。
“你们误会了!”鬼切连连摆手,面对这些孩子,他又成了当年那个跟在赖光身后的武士: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就像为自己柔情和多情而窘迫,“我只是来给叶子送信。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帮我转交也行。”
“唉……”另一个女孩叹了口气,“那你去吧,别让我们误了事。她是头领巫女,现在可能在堂屋里扎扇子,要不就在后院除草。”
鬼切谢过两人,在后院的竹篱笆旁找到了叶子。她也拎着一只小木桶,后院满栽枫树,烧得像火一样,不似前院松柏的苍莽肃穆。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叶子转过身来,一片红叶撞在她的肩膀上。
“有人托我捎这个信给你。”鬼切把有三道折痕的纸递给她,“对方请你在满月之前设法逃出源家。”
本来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他又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如果你担心这里防备严密,我可以把你带出去,当然剩下的要靠你自己。”
叶子连连感谢鬼切,双手接过信纸,不眨眼地读。鬼切很怀疑那手指宽窄的纸上真能写多少字,也值得看那么久。半晌,叶子抬起头,清澈的乌瞳下印着两道泪痕。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会走的。”
不知为何,鬼切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问道:“你怕连累其他人吗?”
“不全是。虽然我看了十七年的太阳,比那些年轻的孩子更该死,但要是能活,人还是想活的。”叶子说,“可是没必要了,云已经不在了。”
“云?”
“托您捎信给我的人,以前也是这里的头领巫女。”叶子尽量平稳礼貌地与鬼切交谈,只是带着小小泣音,忽然间她的音调拔尖,就像喉咙被痛苦塞住,“一定是她们几个的灵力不够,所以才把下次仪式提前到明天。祭祀的队伍早上从源府出发,不到晚上就抵达黑夜山,我真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把信传出来。您是押送队伍的武士吗?是她亲手交给您的吗?仪式……快吗?”
鬼切摇头:“她用巫术叫出了火灵鸟,那信使受伤濒死,托我走这一趟。”他又想到至少还能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仪式很快。”
“原来是这样……”她又高兴,又失望地哽咽自语,“她很爱看那些怪书,会什么都不奇怪。如果她是男人,早就在阴阳寮里做官了。”
鬼切还在专注地听她说话,两脚已散作蓝色光点,他知道自己就要离开此时此地。叶子自顾自微笑,全没注意到眼前的奇异景象。她的目光穿过他,看向遥远的地方:那儿有两个白衣绯袴的姑娘在紫龙胆丛中嬉戏。自记事起,她们从没出过源府,最向往的就是这院子里的龙胆花圃,曾多少次携手站在竹栅外,想象滚进花丛的快乐啊。只是花不择土,既开在这儿,也开在凶手的衣袍上。
叶子姿态端庄地拭泪,纸条就夹在她指缝间,鬼切这才看清上面的字迹。那名巫女在赶赴黄泉的路上挣扎着召来火灵,居然只为了送两句白居易的诗——一首因寓意凄凉而很少被引用的诗。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4、
鬼切落地的刹那,锁灵铁链从天而降,捆住了他的四肢与头颅。链子紧紧绷直,向五个方向延长,他立即欲动不能,发出痛而怒的吼声。
他像失群孤狼,在法阵中心团团转动,喝问道:“是谁?”
半晌无人应答,鬼切终于定下神来四面环顾,发觉这里是源氏道场,这一问也多余了。果然,源赖光掀起布帘走了进来。
“你这卑鄙小人,”鬼切狞笑,尽力龇出一口尖牙,“连和我对决都不敢。”
源赖光没心情陪他斗嘴,在房间四角走来走去,鬼切知道他在给星阵补充灵力。一连串咒骂陪衬着源赖光的步伐。以前鬼切跟随主人四处行走,从下九流的男女那儿听来不少脏话荤话,这时都自然而发,听得源赖光直皱眉。
事实就是鬼切奈何不了这个男人,只能逞口舌之快,他为此感到莫大屈辱。源赖光一甩手,一道符飞过去,鬼切的嘴再也张不开了。鬼切瞪着他,忽然用力咬起舌头,不多时鲜血从嘴角溢出,源赖光只得又解开那道符。难道他就非得伤害什么东西不可?伤不着我,宁可去伤他自己。
源赖光向他走过去,离得近了,鬼切才看出这男人的憔悴。他眼白中血丝遍布,眼底乌黑,容色晦暗,有一点儿没刮净的胡茬在下巴上横倒。
“你昨天去哪了?”源赖光问。
“不关你事。”鬼切口含的鲜血随话音迸出来,溅上源赖光的衣襟,“放我出来,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你现在这样怎么跟我打?”源赖光看着他,“你想死吗?”他的手穿过屏障,从鬼切腰间把本体刀抽出来,像为了让他看清楚一样,以极慢的速度出鞘。鬼切也看呆了,那把源赖光爱逾性命的家传宝刀,不知何时成了这副落魄样子:刀刃豁了五六处小口,有个缺口大一些,竟有道细细的裂纹延伸出去;更兼瘴气缠绕整把刀,使它光芒黯淡,模模糊糊地照映着赖光的长眉。
源赖光的一问,如轰然雷霆在他耳边炸响。原来我是想死啊。
源赖光把刀带走做保养了——毕竟那本来就是他父亲的刀。鬼切独自昏睡在法阵中,迷茫中感觉有人在慢慢清除刀上的污渍和锈迹,把刃磨得与豁口齐平,重新开了一遍刃,一切都完成后,又爱惜地涂油润泽。经过复杂的净化仪式,恶念一丝丝剥离刀身。鬼切的身体也像给浸在热水浴里轻柔地抚摸,他无力拒绝那暌违的爱意。他又变得锋锐雪亮,只是也更脆弱了。
刀回到他的腰带上。
“鬼切,从此自珍啊。”源赖光说。他伸出一只手想触碰鬼切头顶,未及抵达,又收了回去。
他看见我的角,就知道我是不人不鬼的东西了,鬼切心想,他怕脏了手。
源赖光刚转身,竟哗的呕出一大口血,膝盖一软,半跪在木地板上。禁锢鬼切的阴阳阵瞬间崩塌,碎作无数的光柱光屑。鬼切大骇着想去扶起他,发现源赖光一点儿力气也用不出来,身体全无武士的轻巧,沉重犹如石斗。“你……你怎么了?是净化瘴气用了太多灵力吗?”鬼切颤声问道。
是,他早知道赖光捉他来为的什么。鬼切是聪明灵秀的人,从黄泉之境的镇妖塔里出来没多久,就想通了其中的缘故。可鬼切恨透源赖光想再次抹除他的记忆,那就像照着他的脸狠狠打了一耳光,难道只有不完整的他才值得一用?
源赖光摇了摇头,长睫一抖闭上双眼,道:“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死吧。”鬼切恨恨地把他扔在他自己的血泊里,直奔安倍晴明府上。他不认得其他人类,更重要的是茨木童子告诉过他,这个安倍晴明是谁都帮的烂好人(听说还有另一个),因此被各类妖魔鬼怪求来拜去。
晴明曾冒着生命危险救助鬼切,又把重伤的他安顿在自己家。期间,鬼切一直怕他邀请自己订立式神契约,否则欠了这家伙人情,真不知怎么开口拒绝,幸好晴明只字未提,就那么放他离开了。
“晴明先生!”鬼切急匆匆踏碎了樱花铺就的路。庭院中有一株四时常开的樱树,树下婷婷立起一个婀娜的影子,她戴着一串绉布的金鱼花簪,已是少女的年纪了,却还梳着童子头。是神乐!
她转了转伞,曼声细语道:“晴明不在家,出去帮蛇妖接生啦。”
帮蛇妖接生?这安倍晴明未免也太忙了吧。
“你看起来很为难,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吗?”
“我想……请他给一个人看病。你应该也行吧?你也是阴阳师。可是没有晴明,我们进不了源府。”
神乐的表情始终是略带忧郁的平静,从未变过,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源府,我不想去那个地方,你等晴明回来好了。”
正在进退两难时,晴明却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源博雅,两人的头发都有些乱,衣服上沾着斑斑的血迹。晴明见到杵在庭院中央的人,讶然道:“鬼切?你怎么来了?”
鬼切说明原委,晴明沉吟片刻。“早就知道有这天。源赖光不是生病,而是中了巫女们的咒,解铃还须系铃人,神乐必须在场,你得求她才行。”
没料到病急乱投医却是对症下药。鬼切求助地看向晴明,晴明事不关己地抱起手臂。他身后的博雅满脸警告,那是不许他逼迫神乐的意思。鬼切又望神乐,可他一向不擅察言观色,不能从那张淡漠的面庞上看出任何应允或拒绝的迹象,倒是瞧出点儿别的——神乐那不浓不淡的长眉、微微上翘的眼角和尖细的下颏,自然是像极了源博雅,却也隐隐有源赖光的影子。神乐与赖光之间的亲缘已经稀薄如水,血脉竟是如此神秘莫测的纽带。
神乐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好吧,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我做得到。”鬼切道。
“如果治好了他,我要进源家的龙胆花圃。”
“好。”鬼切毫不犹豫地回答,“就算把篱笆都拆了,也会让你如愿的。”
安倍晴明在前开路,三人进了源府。从鬼切早上离开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咒的侵蚀已至肺腑深处,源赖光面罩黑气,意夺神骇,使人望之心折骨惊。巫女祭祀是源家最深的隐秘,每个分享姓氏荣耀的源家人皆是同谋,何况赖光亲手将同族妹妹送上祭坛。
晴明道:“他早该把这座宅子放火烧掉。百年怨气累积到今日,不管是怎样的阴阳师,岂能消受得了。”
鬼切默然不语,听了晴明的话,他却恍然记起赖光说要把这座宅邸留给后人。
源家有抱残守缺、草菅人命的长老,却也有大武士如源满仲,可畏后生如源赖义。尽管这是罪孽丛生的百年,源赖光仍不希望百年历史全部湮灭。死去的人类除了文字和建筑又能留下什么?而人类又是如此容易死去。
再说,只有铭记源家犯过的罪才可为子孙前鉴,也许当时源赖光就是这么想的。源博雅以为能清白无辜地走进新世界,那样的好事自古及今从未发生过。
晴明已备好祓禊用具,交予神乐主持仪式。少女焚烧兰草桃木,布下去除宿垢的阵法,诵念起八十祸津日神与大祸津日神的咒语,此二神乃因脱着身之物所成神也,可助去除邪污。一团朦胧的幻影在香雾中渐渐成形,像一条多头的蛇,更像无数女人的肉身纠缠而成的怪物,佛祖释迦因见众多女子肢体横倒竖卧的丑态,对世间生出厌弃之情,那景象想来大致如是。
晴明已助巫女的灵魂往生,源府里游荡的只是怨念的残影。若非源赖光连日劳累,又因净化瘴气消耗过大,也不会给其可乘之机。
神乐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进入了与那不可见之物对话的通灵状态。她时而哭,时而笑,时而簌簌发抖,时而手舞足蹈,忽然间,一阵尖锐的气浪卷过房间,陶、瓷、铜、铁制的家用器具全部爆裂,发出震耳欲聋之响。神乐倏然睁开双眼。
“已经可以了。”她的声音虚弱,“我已经告诉大家,从此不再有活祭。”
晴明道:“辛苦你了。”又转向鬼切,“今晚为他净身沐浴,稍作休憩,便无大患。”
鬼切下意识地想鞠躬,又不知自己有什么好礼貌的,难道是作为源赖光的敌人替他道谢?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狗一样瞪着晴明,神乐解脱了他的困境。少女道:“怎么样,可以兑现你的诺言吗?”
鬼切把她带到龙胆花圃前。深秋正是龙胆花期,满园鲜妍。龙胆是种秀气的花,像是一朵不敢独开,总是几朵攒在一束。花瓣从内到外呈弧形,宛如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什么东西。神乐站在竹栅前眺望这一地锦簇,鬼切问:“要进去吗?”
她摇摇头:“算了,还是在外面看看好了。”
鬼切有些失望——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帮到她。
她转过身面对鬼切:“谢谢你。”
他茫然:“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云送信,谢谢你安慰叶子。谢谢你曾跟源赖光走在院子里,向我们投来同情的眼神。”神乐笑了,“你看着我们,就像看一些很快就枯萎的花,很惋惜的样子。”
我曾经露出了那样的眼神吗?
不过鬼切还是不懂:“你怎么会知道送信的事?”
风吹起神乐剪得短短的额发,也吹动她遍身坠饰的铃铛,发出叮叮的悦耳响声。她说:“我就是云,也是叶子。我是小雪,是千和,是冬花,是遥,是槿,是零,每一个巫女的灵魂都在我的身体里。祭祀仪式杀死了神乐,但神乐从未死去,因为天下所有遭难的女子都是同一个人。”
5、
鬼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甚至帮源赖光盘上头洗起了澡。他按照晴明的嘱咐,将菊花、菖蒲、乌韭和瞿麦泡在沐浴的水里。赖光在热气的熏蒸中睁开了眼,脸上那股不祥的黑气已经散尽了,他看起来又是那么英姿勃发、胜券在握。见他这样,鬼切便气不打一处来,他情愿源赖光永远病得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离开他鬼切就不能吃喝拉撒,那才好呢。
鬼切既想要源赖光对自己俯首称臣,又想奉他为君。鬼切既想要源赖光改弦更张、善待鬼族,又希望他矢志不渝地眷爱人类。鬼切既迷失了自我,又有一千个自我。
源赖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一个不是讽刺、不是冷淡,而是真正温柔多情的笑来:“你怎么还照顾起我来了。”
“谁要照顾你!”鬼切把帮他擦身的布扔到水里,忽然捉过源赖光的手臂,一口重重咬下去。
那可不是调情或玩闹,是结结实实的恶鬼啖肉。源赖光倒抽一口气,却没把鬼切推开。鬼切抬起血淋淋的嘴,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他瞧瞧源赖光的脸,又扑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也撕下一块皮,露出肌肉鲜红的纹理来。
赖光还是不阻拦,只是满脸痛意。难道我就这样把他一口一口吃了,他也不会拒绝我吗?鬼切心里腾腾燃起欢喜的火焰。他扑进源赖光怀里,身上脏兮兮的和服早已看不出是白底色,这时也都被水浸湿了,紧贴在身上。源赖光从木桶里站起身,地板底下的炭火还烧着,房间里很暖和,他横抱起鬼切向睡榻走去。
源赖光的个子很高,鬼切从未见过比他更伟岸的人类,甚至在鬼中也没有,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大个子人常见的那种笨拙和不协调,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优美灵巧。赖光紧搂着他,肩膀流下温热的血,滴在鬼切额头。鬼切想:也许他也和我一样,因为流血和疼痛,爱苏醒了。这世上哪一桩深沉的爱情物语不见血?
源赖光的性爱也和他的人一样,没一点拖泥带水,他落下的每个亲吻、每个抚摸,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没过多久,鬼切所有的防线坍塌,他张着嘴胡乱哼叫。源赖光分开他的腿,把鬼切压在榻上,每一下都顶得很深,用力猛得让他向上耸动。鬼切这才发现,源赖光也没看起来的那么有余裕。
快乐从与赖光结合的地方蔓延。高潮将至时,鬼切一把掐住赖光的脖子。“人家都说夫妻是同生共死的,为你我死也甘愿,那你呢?愿不愿意?”
鬼切的手劲并不大,只是扣得很紧,那是一种不容赖光挣脱、也不容赖光沉默的态势。赖光轻声说:“不是现在。鬼切,我没完成的事还太多了。”
“你的事无穷无尽,我看永远也完成不了!”鬼切厉声叫道。伴着高亢的嗓音,他一股一股地射在源赖光胯间。
“总有一天……”赖光把鬼切的头搂在怀里,轻声呢喃。不知何时赖光也到了,他的器官在欢愉中抽搐着,他的种子向鬼切身体里很慢地流着,他的心被一只残忍好虐的手攫着。
总有一天,那天来时,为你我死也甘愿。
源赖光还熟睡着,诅咒和性爱耗去他的体力,鬼切披起衣裳,独自坐在缘下畅饮月光。他又做了那个噩梦,不知身后有什么人在追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四面都是茫茫的黑雾,深不见底的雾里,有石块往他身上掷。他从源赖光的怀抱里哭醒。
他在做什么?和仇敌一夜欢好也就罢了,事后竟然还出于某种幼稚的温情,不忍心提早离开。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已能从满月上看见一道凹下去的弧线了。不落的不成为花,不缺的不成为月。
鬼切发呆之际,一只蓝幽幽的小鸟迎面飞来,身后留下一串光点轨迹,背着巨大的月轮。是火灵!
“你还活着?”鬼切惊道。待它飞近了,才发现此火灵非彼火灵,这只个头更小,啼声更细,头上的翎羽只有两根。
“我当然活着,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两个收信人还在一处,省了不少麻烦。”它笑嘻嘻地啄开胸前的圆球,叼出两张纸条,“这是二十前的你寄给源赖光的,请你转交给他;这是二十年前的源赖光寄给你的,请你好好收下。”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他还在大江山,并不认识源赖光才对,怎么会给他寄信呢?可火灵说完,也不等鬼切问话,扑棱棱地径自飞高飞远了。
鬼切先是展开自己的那封,确实是赖光的手迹,不过更稚嫩些。只有一行:
“世道险恶,人鬼皆然。自珍自重,来日方长。”
鬼切又说服自己:反正据说是我给他写的,读也不算越礼,他于是又拆开源赖光的那一封。凌乱粗陋,简直不成为字,就像用嘴叼着笔写的:
“文殊丸已经成为了不起的大武士了吗?”
鬼切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他好像要想起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迷障而出,又沉沉地坠了下去。他迷惘地握着两张纸条,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一些并不至关重要,但却不可或缺的东西。
源赖光醒了,也穿上衣服坐到他身边,从鬼切手里取过纸条扫了两眼,默然地收进衣袖。
“我要写给我的那张。”鬼切像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忽然张嘴说。
赖光笑了,取出那一张来还给他。鬼切刚要张嘴,他忽然“嘘”的一声,在嘴唇前竖起食指。于是鬼切知道,即便自己费力气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两人一起晒了会儿月亮,鬼切又开口了:“平安京方圆百里,大家打来打去,其实真没什么意思。你知道也有别的地方不像这样吗?”
源赖光不做声。
“越后那里听说就好很多,还有虾夷……”
“鬼切。”赖光温柔地打断他。
“虾夷的人和鬼还会一起在篝火前舞蹈,庆祝一年的节历变化,这些是酒吞童子跟我说的……”
“鬼切!”赖光不得不稍稍提高音量。鬼切住了口,抬起头看着他,两只玛瑙眼睛盈满泪光。
“鬼切,我少年修行时像僧人一样走遍了全国,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你可知当年都城还在奈良时,平安京的人鬼之争也没那么厉害。我们人有生老病死,不比你们寿命久长如树。只有前代栽下树,后代才有凉可乘。”
“就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那我们就此别过吧。”鬼切擦了擦眼泪,把腰间的刀系紧。
“来日方长。”赖光也不站起身送行,只是坐着抬起了脸。
“来日方长。”鬼切说。他三步并两步跃上大树,又跳上墙头,不出片刻,赖光已感知到鬼切的气息出了平安京。
鬼切在月色下匆匆赶路,不知怎的想起云抄送给叶子的绝笔诗歌: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