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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姜瑛第一次见到他时,茶盖错着杯沿碰出清闷一响。
青菱在一边打扇子,带起微风拂过脖颈,她算是品出来,这临仙楼越开越回去,比不上桑梓的手艺,只和桑果堪堪持平,后者这时候还上不了台面,闷着头学这学那,走姐姐桑梓的老路,一天到头见不了几次。
一旁服侍的还有芙蓉,心思细,顺着视线探去,只见一群着绢布衣裳的商贾,三三两两围坐着谈天,靠近窗边的那位脸生,年纪轻,手里折扇开开合合,或遮着脸露出带笑的眉眼,或轻敲木桌,她注意到这人额发下的眉毛有些寡淡,前浓后浅,有点像只有半截儿,他好像注意到什么,偏头擦过来一眼,不笑的时候敛着眼皮,下睑尾部的线条如刀刃。
“回神。”姜瑛往茶杯里吹了吹,又搁在小几上,芙蓉心里一激灵,身形分毫未动,上前添茶。
就在她内里疑心主子看的到底是不是那人和商人地位低微、尚主都嫌难堪两厢交战时,姜瑛已起身,临仙楼管事领着小二们喊:“恭送端阳长公主——”
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如这里的茶水,食之无味,也硬灌了一半。
第二次见面那人直接找上门,拿着拜帖。
桑果照例要拿着拜帖“拜读”一番,青菱让她回屋去,她刚甩着胳膊走了两步,又猛然定成稳重的步调,原来芙蓉进来了,身后跟着的人打量着长廊边的园林景观,桑果皱皱鼻子,目送他们离开视线。
姜瑛坐在上头,靠着软垫像没回过神,那人要说什么、怎么说,完全在预料之外,甚至让她忐忑地怀疑起自己,春末时节,草木郁青,踏春的人络绎不绝,车马声如高山化雪的溪流,冲刷这京城。
莫露怯。她抬手扶了扶簪子。
来人自称白越,自扬州来,家中世代从商,见他匍匐行礼时心里一跳,端着茶杯遮掩表情。
开门见山,白家代替以往的几家向公主府上供,说着边示意下人把东西搬上来给公主瞧瞧,平磨螺钿的漆器,雕刻精细的玉器,主人脖子都不动一下,芙蓉和青菱忙得团团转,一件一件安排,直到一些糖果炒货类,才听见金步摇晃动的叮铃声。
“你……耳朵上是何物?”她的声音和长相有很大出入,像冰块阻塞的河口。
白越下意识看了眼对方的耳朵,成对的金缕镂花,尾部缀着连在一起的流苏金线,拦在脖子前。
又低着头矮下去,行云流水,答耳瑱。
“摘了。”她说,青菱捧着银盘伸到他面前。
白越起身照做,器物落进盘中。姜瑛走到他身前:“那几家,可告诉过你公主府的规矩?”
是。他答,都说长公主爱簪花,这话不假,她身量自然不如男子高大,堪堪只到鼻尖,冷蓝牡丹还算饱满,眉眼都是细细的线条,像有什么压在那儿,既不舒展,也不秀气。能闻到干净的熏香味,不知是房间里的,还是她身上的。
姜瑛发现他左眼皮上有颗小痣。
再打太极也说不到哪里去,她见不惯这人的笑脸,耳朵捉到窗外急促的几声鸟鸣,若是踏青,还无人可约,山雨欲来风满楼,石子入湖,鱼儿都要惊起一片,她小时候干过这事儿,身后跟着小尾巴姜荣祯,哦,现在应该称陛下,围着后湖打转,里面不知淹死了多少冤鬼,桑梓总是怕得要死,催着小祖宗们快走,弟弟就嚷着开始提诸多条件,从糕点到课后留堂的作业,都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着把姐姐姜瑛也要求了,于是长公主亲自小揍了皇弟一番,桑梓假意拦一拦,就这么忽悠着消磨时间。
后来桑梓也死在了那湖里。那天太后说什么也不许她进宫,陛下不置一词,好像不明不白的死一个宫女不算什么,位高权重的人不当她是公主、姐姐和女儿,她就什么都不是,以至于桑果找来时,她无言以对,青菱领着桑果进来,那时她还叫林芜,从来没见过这么雅致的府邸,所有的绚烂颜色和陈设摆件都像要压死她,小姑娘穿灰色布衣,抿着嘴,不要“施舍”,只要带走姐姐的遗物——
姜瑛不敢碰的东西。她差点以为自己才是桑梓的亲生妹妹,可是呢,桑梓不叫桑梓,她叫林遥,父亲躬耕于江州,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妹妹名林芜。
若是先帝在世,她都没机会听到什么消息,那人的后宫如手里紧攥着的权与利,他很少出宫,然子嗣不丰:端阳长公主和姜荣祯出自淑妃,如今的太后;先皇后有一对龙凤胎,远嫁西域的永和公主,而大皇子早在安元十四年去世。其中恩怨冷暖,外人不得知。
思绪断了。她摆手示意送客,白越站着规矩,坐着也规矩,姿态松而朗,刚行完礼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姜瑛用手指绕了几下耳饰的长链,视线落点从他的肩膀滑到鞋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后有何事,可以来找我。
没有自称本宫。芙蓉心觉古怪不好发作,默默咽了。
姜瑛一连几天都没有想明白他的目的,白家后人来势汹汹,嘴上说辞是老爹让自己进京见世面,手底下一连掀翻了几家原本生意不错的铺子,从西市到东市,搭富家子弟的桥进了贵族的圈子,轻车熟路,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笑面虎。她想,手里的糕点咬了一半。芙蓉对他的观感也不太妙,用小丫鬟的话说就是,眼神像勾子,太尖。
建平三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永和公主归京。
永和公主本名姜姈,大她两岁,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自姜荣祯登上大宝,便郁郁寡欢,被太后打发去西域和亲,一路风沙摧残,脸上的纹路涂什么粉也盖不住,还是喜欢翡翠与金饰,满满当当戴一头,脖子和耳朵也不嫌重,好似先皇后还活着、她还是不可一世的长公主,不变的那一双眼睛,艳丽明媚。
这样三人坐在一起实在古怪。姜荣祯微服私访,坐主位,姜瑛下左位,永和吃好喝好,偶尔还和侍女调笑两句,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亲自来“请”皇上,他湿漉漉的眼睛望了姜瑛一眼,后者当没看见。这时永和才舍得开口与她搭话:“太后可还安好?”颇有点咬牙切齿。
外面突然传来哄闹之声,来赴宴的什么人都有,目的大抵都是要看安国侯府从江南淘来的宝贝——月镜。
安国侯世子名沈约,读书气死老子的主儿,喜欢搜罗宝物,讲起来可以顶替茶馆的说书先生三天,安国侯近日繁忙,没看住,三五九流几乎都能往侯府门坎上踩一踩。
姜瑛老远就看见世子和白越肩并着肩说话,后者想退后一点,世子还不许,非抓着人嘚吧,被姜姈发现了就视线移到天上。
月镜,乃石镜名,石白如月色。见惯了雍容华贵、美轮美奂的珍宝,几个纨绔也欣赏不来,摇头晃脑,要么眼睛黏侍女身上,要么竖着耳朵听歌伎演奏,永和公主忍了又忍,像终于发现什么,指尖点点人群,姜瑛一看,果不其然发现了常思和常静,暗自庆幸陛下跑得快。
太后母家姓常,本家在清河一带,比吸血的水蛭还不如,小辈里的这两个,与姜姈姜瑛年龄相仿,男不娶妻,女不嫁人,老往天子跟前凑,苍蝇虽小,嗡嗡得烦,打了又觉脏手。
本准备作作诗,然而窝在京城的人对外面的大好河山总有无限向往,话题绕着几个本家在外地的人转啊转,眼看着要转到常思,他甚至颔首开始整理仪容。
永和公主拍案:“不如本宫来讲,尔等到过西域?”
没人敢不给她面子。草原苍茫浩瀚,山路险峻难行,北地的风雪刺骨、冻到嘴唇黏在一起、恨不得把舌头藏在喉咙里,众人听她娓娓道来、眼睛越来越亮,不由生出敬佩之心,连姜瑛也不能免俗,余光见白越的扇子一转,下一刻这人就提道,以此为题作诗如何?
气氛正松快,安国侯世子之前实在是被他恭维到位了,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几个有点墨水的纨绔晃晃肚子、跃跃欲试。
挤了几首,姜姈皆一笑了之。
白越沉吟,化《陇头歌辞》作了几句,没头没尾,世子发觉,拍拍他肩膀挤眉弄眼,也不拆穿,见端阳长公主不发话,把球踢给她——
“长公主觉着,川泽兄的诗作如何?”
“尚可。”
要是再加上一句——“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就真的只是原诗了。
“罢了!一群草包,做劳什子诗,狗屁不通,不如唱和前人诗作——”
旁人嘻嘻笑、起哄道:“你又要唱那北方蛮子的歌!”
白越也笑,接到:“在下没什么见识,若能有幸领略一番,还得感谢世子照应。”
姜瑛见永和似有似无地瞧了那人一眼,又注意到她的视线,扭过头来,变一枚假笑。
她不理,灌了半杯茶。半晌,青菱小声嘀咕:“永和公主的长相变化也太大了……”
北歌听得人肚里燥热,姜瑛起身,带着芙蓉去隔壁院里散心。
桑果想起马车上有公主喜欢的糕点,转头去取,路过长廊时却被叫住。
白越从树荫里走上前,问她可是长公主的侍女。
——他倒是知道谁是公主放在心尖上的人。
桑果没想那么多,只应付着想脱身。
闲扯两句,只听他有些丧气地说:
“公主,似乎不太喜欢白某。”
“怎么会这么说?”桑果一愣,想了想,“公主一向如此,不热络又如何?”
世子沈约正找他,听到就自作主张出主意:“给公主送个大礼讨好她呗。”
桑果取好糕点回来,默念莫找我莫找我,又在长廊被叫住。
不过这次守人的是游手好闲的世子,看着白越提着盏银胎烧蓝嵌白玉花灯来,眼睛都直了。
“诶?你这人——长公主不喜欢有火光的东西!真能马屁拍到马尾巴上!”桑果急得吼了一句。
白越错愕后满脸歉意,不自在地放下手里东西:“这……”
世子有点可惜又有点欣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川泽兄初到京城,搞不清楚这些皇族的喜好禁忌也很正常,但这次得谨记,”他前后张望见无人,凑到白越耳边,声音小如蚊蝇:“先帝还在时,宫里一场大火烧死了大皇子!听说当时长公主吓傻了,也差点命丧火海……”顿了顿,又左右各瞟一眼,“先帝本还算怜爱长公主,这之后便冷淡下来,纵使亲生血脉,也有个比较,恐怕会想为何烧死的不是公主而是继承大统的儿子……”
“可长公主也是如今太后的女儿,哪个母亲不会为女儿撑腰?”白越疑惑道。
沈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淑妃一颗心全在先帝和陛下身上,哪里顾得上,我看,当时一起进国子监的皇族世家,谁没欺负过公主?世道一向如此哇!”
桑果本想转头就走,听着听着手心被指甲攥得生疼,感觉自己像一株浮萍浸在浪花中荡漾。
沈约乘胜追击:“所以这灯,恐怕是送不得,不如放我府上,替你保管!”
白越无奈:“可以。不过麻烦世子再与我当面送个东西给长公主。”
不怪人都好奇新奇玩意儿,安国侯府的大大小小几个院子早就在十年前给这些皇亲贵族里里外外折腾了个遍,春草丛生,秋末枯荣,若困于一隅,怕是人也要长地锦。
姜瑛路过一扇敞开的窗,永和在里面乘凉,便也进去坐坐,吃点清凉水果。
永和懒得和她拿腔作调,侧身躺在贵妃塌上,眼皮子一抬:“年少时的那些争论,你莫不服气,这好些年,还不是只和我算亲近?”
“别头脑一热,真的嫁给那狗屁江州刺史。”
“又用这副傻气的表情看我,拿你的‘翠玉镯子’换我的‘烤鸭腿子’,还用教?”
“我哪儿知道你想要什么,”姜瑛甩她脸子,把手腕上玉镯取下来,“噔”得扔到小几上,“先存着吧。”
“好,那我可说了。”姜姈见怪不怪,“高延任江州刺史,手下有点兵权不假,桑梓来自江州,这么巧?”
姜瑛花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桑果捧着糕点推门而入,泪流满面,姜瑛心如抱石往水底沉,可已来不及,世子带着白越进了门。
最后糕点进了姜姈的肚子,长公主瞧了瞧新得的红缟玛瑙镯子,看了看神游的世子和定然微哂的白越——谁也不能下这贼船。
姜姈向来不嫌事大:“往后我们各凭本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