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硬要说这一天有什么特别,或许只有“2020年感恩节前一天”,当然,这种“特别”仅仅针对以北美洲大陆为代表的那些有感恩节传统的国家而言。
——至少,在意大利当地时间下午六点钟前,这一天还显得和每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三一样。
直到今天值班的店长听到不远处的某个双人散台前传来一声老年男人带着哭意的惊呼:
“哦主啊,您为何这么残忍!”
他认得那位头发已经泛起霜色的五十岁上下的长者——据前任店长老贝里克鲁先生说是Libeccio的殿堂级老主顾兼家乡足球俱乐部的铁杆支持者。除了由于封城停业的那段时间,30多年来几乎每周三下午都雷打不动地跑来喝咖啡,他年龄和父亲差不多,性格却相当乐观爽快。
他连忙用免洗凝胶擦了手走过去,在离散台不远的位置弯下身,轻声问:
“……您还好吗,马尔切洛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马尔切洛闻言看着他,边拆开一旁摆放的独立包装餐巾纸擦眼泪边说:“抱歉失态了,布加拉提……可是……这实在,太突然,太令人难过了……”
布加拉提刚想追问下去,餐馆里的其他客人们纷纷端详着手机议论着什么。其中的某个关键词击中了他的注意力,他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锁屏界面蓝底白鸟图标的卡片横在屏幕正中,海蓝色的N字队徽变成了醒目的灰,显示着十分钟前发布的新推文的一部分。他只看到了一句“Per Sempre [蓝色心]”,连忙点进卡片,指纹解锁——
Per Sempre[蓝色心]
Ciao, Diego
看着配图上身着蓝色球衣奔跑着露出笑容的半身人像,布加拉提沉思着叹了口气。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到还挂在脸上的餐饮业专用透明口罩,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这时吧台有人叫他。他回过头走过去。吧台里比他稍微矮一点的中年男人擦了擦眼角,小声问了句:“抱歉了,店长……今天,我可以早退吗?”
布加拉提想了想,点点头,“您先走吧,穆罗洛先生……对了,今天用掉了多少Grappa?”
……
穆罗洛离店后,布加拉提嘱咐福葛先照看一下外场和吧台,之后急匆匆地去办公室拿了钥匙拐进仓库。福葛和米斯达隔着半开放式的后厨窗口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各自掏出手机给各自的同事兼恋人发了条内容大同小异的消息——
今晚加班,自愿性质。勿念。
共事这么多年,他们一下就推测出了店长在沉默后忽然奔忙起来的缘由——不到半个月前,官方宣布全国进入第二波疫情爆发期,闭店时间由复工后的晚10点又改回到封城时的晚7点。眼看距离7点只有不到45分钟的时间,这家店所在的位置平时就是街区居民前往市区内某个主要广场的必经地之一,再加上那位人物猝然离世的消息令世界震惊令他的祖国震惊也令他的第二故乡震惊到无以复加,年轻的店长搞不好会在闭店后依然留下来为这个忽然陷入悲痛的城市和街区做些什么,但又不想让他的员工们在依旧严峻的非常时期陪着他去冒一不留神可能遭遇病毒感染的风险,所以什么都不打算说。
于是他们在发完消息之后继续忙起了手头的工作:福葛走过去安抚马尔切洛先生顺便收走杯碟,米斯达在冷藏架前清点切配食材的余量,都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思考一个正当的理由赖着不走。
……
彼时布加拉提将仓库里装着印有店名的一次性饮料杯的纸箱拖出来,开封后将几摞杯子一个个拆好,码进紫外线柜里,按下消毒键。在等待消毒完毕的时间里他再次拿起手机,没等把“我晚些再回去”的消息输入完,店门忽然开启。要发消息报备的对象就这么出现在门口,摘下了口罩,一副随时准备就绪的样子。
布加拉提有些意外地愣了片刻,连忙走过去,拿起门口桌子上的体温枪,对准对方早就伸过来的右手腕——气温低时测额温偶尔会报错,这还是天气开始转凉那几天,纳兰迦在值班时发现的。液晶屏上显示36.3℃,尽管知道这个人的体温一直略微偏低,店长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怎么来了?”
“刚出超市就发现路上有拿着10号球衣的人,门口有几位老兄对着手机哭,眼圈都红了……”
“确实是啊……店里也有几位当场掉眼泪的,”布加拉提说着将“36.3”填进“雷欧·阿帕基”旁边的空格,“比如马尔切洛先生和……”
“穆罗洛先生。”
异口同声地随着店长一起念出早退的中年酒保的名字,阿帕基拿过登记板旁的衣物用喷剂,一边往自己身上喷,一边继续说下去——
“回家路上我发现警察在整队,感觉今晚会是个不眠夜,某位既照顾生意又体恤员工的店长说不定打算随手发个消息就擅自在店里留到很晚……所以赶紧给小布热了份猫罐头,之后就来了~”
说话间店长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小贝里克鲁先生的来电。各自拥有餐厅一半经营权的两个人通过电话继续沟通今晚的营业对策。布加拉提看着自发过来接班的阿帕基走进更衣室,索性也走到靠近更衣室的走廊墙边,暂且把口罩取下来,舒缓一下被挂得隐隐发疼的耳后。当阿帕基换上工装又把长发利落地扎在脑后走出来准备开工,店长不动声色地趁着接电话的间隙将左手放在唇边贴了贴,随即自然地将手搭上了比他高了半头的酒保兼恋人的肩上。
阿帕基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回握住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又略微用力地捏了捏。
接下来身材高大的酒保就这么径直走进吧台,外场的福葛和后厨的米斯达见状同时长舒了口气。至少在快到7点之前,倘若店长以下班时间为由催他们快点回家,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拿本来今天就没排班还主动上岗的阿帕基当挡箭牌。这是公事,而那位年轻的店长一向都是公私分明的人。
……
没过半个小时,副店长兼领班乔鲁诺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店里。在门口例行测温消毒流程时,他说起路上经过Luna nova花店,老板一个人挑拣包装着素色花材,忙得不可开交。
“那还真是够呛啊……”福葛说着示意他转个身,拿着喷剂往他的后背喷了两下,回过头又冲着里面喊了句:“乔鲁诺也来了!”
“……我靠!Giogio,原来你半天没回我消息是因为这个!”隔着通往外场的过道和厨房玻璃,米斯达大声说。
金发领班连忙举手投降,“抱歉抱歉~毕竟我也想在交通拥堵之前尽早赶过来。”
“交通拥堵?”米斯达愣了一下之后恍然,“哦对……你家是在斯帕坎纳波利附近来着……尼洛酒吧
【1】附近今晚一定热闹到吓人吧?”
“嗯。其实圭多你发消息给我的时候,那附近就已经全是人了。”
阿帕基轻笑了一声,“那还真亏你能在半小时内赶过来啊。”
“没办法,只能走快一点了。”乔鲁诺自然而然地回应着对方依旧不大友善的话,走进了更衣室。
外场的四个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布加拉提打量着本该在十几分钟后离店回家的两个值班人员,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你们俩该不会是计划好了7点以后还留下来的吧。”
两个人乖乖点头,白帽子下缠着一条浅蓝方格花纹方巾的厨师长挠着鬓角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没想到乔鲁诺看到报备短信之后会二话不说跑过来就是了……”
店长又看向福葛,他摆了摆手,“放心吧,那家伙今晚早就预定好要为下一期的《英灵殿》实况背版……不过他也确实嘱咐过我,如果店里忙起来的话他随叫随……”
布加拉提语速飞快地打断他,“还是让他安心背版吧我还挺期待艾沃尔到剑桥郡之后的故事发展来着。”
“……那个什么,布加拉提,”米斯达认真地开口,“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想让店里留太多人是为我们着想,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作为打过这么多年交道的手下,该到用人的时候,哪怕是天上下刀子,我们也照样任你差遣啊。”
福葛跟着点头,“而且,这里可是那不勒斯啊,你也知道那位刚刚蒙主宠召的大人物与这个城市的因缘早就是传奇级别。连乔鲁诺这样对足球兴致一向不高的家伙都察觉到了今晚一定有得忙,咱们这帮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怎么可能没这个觉悟呢。”
这时,换好工服准备上岗的乔鲁诺拿着手机走出更衣室,并极快地切换到了工作模式:“店长,希拉E问需不需要回店里,她和特莉休刚从Viscontee出来。哦对了,特莉休也打算帮忙,顺便让我捎句话……”
说着拿起手机平静地棒读:“……‘这种时候就不要跟我客气了,布加拉提’。”
“……让希拉E先去Luna nova帮尼诺大叔打下手,要是真忙不过来再说。叮嘱她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着,布加拉提带着同等的欣慰与觉悟深呼吸一次,果断下达命令,“乔鲁诺,你先去门口;福葛还是在外场,同时在吧台配合阿帕基;米斯达先帮我拼配准备上机的咖啡豆,观察一下顾客的需求再上灶。都了解了吧?那么,麻烦今晚大家再辛苦一阵。开工了!”
……
按照店长的计划,今晚普通浓缩咖啡三折,Cappuccino和Corretto半价,其他种类的咖啡和热饮也分别有不同的折扣。福葛这才明白为什么穆罗洛离店之前店长特意问了关于Grappa的用量和库存。
进后厨前布加拉提顺手将手机放在吧台里。手机突然振动并显示来电的时候,阿帕基正在将不同种类的玻璃杯按使用频率进行整理。他闻声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简短地思考过后还是决定帮正在食材仓库门口称量咖啡豆的店长兼恋人接起这个电话——
“晚上好,保罗,是我。布鲁诺正在弄咖啡豆,手机没在身边……啊,对,大家临时决定加一会班……可不是嘛,街上到处都是人……放心,我们会注意的。您也是,要注意安全……诶?有事拜托是指……?”
之后客人们陆续进店,阿帕基和
保罗并没有聊得太久就互相道别挂断了电话。初冬天色暗得快,在宵禁令没有撤销的当下,街上的人流竟然多到这个程度也是难得。路过店门口进来讨杯咖啡喝的人果然不少,自然也不乏横穿过大半个城区去往圣保罗球场或刚从那边回来又要到城中心的广场上集会守夜、中途在店里歇脚取暖吃点简餐的人们。听从球场回来的人说,今天没有比赛安排却还是举行了点灯仪式,大屏幕上亮起了带着“1960-∞”字样的黑白照片。球场外围已经被各式各样带有缅怀意味的物品占据,前来凭吊的人无论多晚多远也没有见少。
阿帕基甚至还遇上了自从毕业后就很少见面的警校教官——和主动请缨调派到附近广场周边进行安保工作的儿子一路同行过来的。教官的儿子是小他两届的学弟,在刑警队实习期间他们打过交道。儿子去执勤,父亲在广场和同世代的友人们追忆少年时代的偶像。广场附近的几家咖啡馆要么一直停业要么排着长队,他跟着手机导航走了一会儿,就这样找到这里。“这下子圣保罗球场是真的要改名喽~”教官有些感慨地说。
“您还真说对了大叔~”离吧台一米远的散台上,边喝着免费的浓缩咖啡边刷推特等着刚刚下单的简餐的年轻客人说着扬了扬手机,“圣保罗球场改名的法律程序已经启动,刚才市长和德佬
【2】都宣布了。”
借着这个契机,教官和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攀谈起来:年轻人在附近的一家公司工作,刚刚下班就接到家里的电话,父亲和母亲说什么都要去一趟球场,于是他在这里等着和住在城东的父母同会合,顺便吃点东西垫一垫胃。“老爸就是在1987年那不勒斯夺冠的那场比赛上认识老妈的,老妈也总跟我说:‘如果没有那位潘帕斯球王,搞不好也不会有你了’。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好像确实是这样。”年轻人这么说,教官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帕基将兑好了酒的那杯Corretto递给教官,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方才在电话和保罗说起的事情——
“其实……我想让布鲁诺帮我个忙,这件事也只有住在城里的你们做得到了。雷欧,你帮我转达一下就好。”
阿帕基思考了一小会儿,才说:
“……保罗,我觉得,比起由我转达,还是您亲自嘱咐他更好一些。”
“诶?”
“这个……该怎么说呢,就是……我认为,由我转告他和由您拜托他,在意义上还是有些微妙区别的。”
保罗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
坦白说阿帕基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毕竟父亲在知道他的存在之前就离开了人世,从此只活在照片上和母亲的思念里。他想如果是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有些事情他还是希望进行男人之间一对一的亲子对话才恰当。
所以趁着布加拉提调完了几杯需要加奶的咖啡的空档,他才走过去小声告诉他:
“刚才保罗来过电话,我帮你接了。你记得回过去。”
……
教官临走前又外带了几杯给儿子及警队同事的热咖啡。年轻的客人顺利与父母会合,去球场的路上顺便给几个想去人没多到夸张的店里买杯咖啡的年轻人指了前往Libeccio的路。店里一直维持着平稳的忙碌,一些由于客观原因无法进店的客人干脆站在门外喝开了能让身子暖和起来的热饮。
乔鲁诺提着两个纸袋来到Luna nova,踏进店门的第一句话就是——
“布加拉提让我送慰劳品来了~”
“哦哦——麻烦领班特意跑一趟,辛苦了辛苦了~~”
特莉休放下了手里的白玫瑰和修枝剪走过来,一手拿着体温枪,一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纸袋。花店老板尼诺将几支包好的白色花朵递给柜台前的顾客,笑着委托乔鲁诺向小店长道谢,而后收下特莉休分过来的咖啡和帕尼尼。希拉E洗掉了手上沾着的包装纸纸屑,才褪下口罩拿起帕尼尼咬了一口,问道,“店里人多吗,乔巴纳?”
“人倒是不少,大多数都是点咖啡的,偶尔有人要酒喝。点餐的不太多,而且都是普切塔或者帕尼尼之类能拿着吃的简餐。至于后厨忙不忙,至少我出门的时候,圭多一直在帮布加拉提调咖啡……
你师父让我转告你,安安分分地给尼诺大叔帮忙,到了八点半立刻和特莉休乖乖回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扣你工资。”
“知道了~师丈。”希拉E失望地皱起脸。
乔鲁诺瞪了她一眼,“你师父也是为你好,姑娘。还有,注意场合。”
傍晚时尼诺老板特意将BGM换成了《贝隆夫人》的原声碟。第11首的B大调前奏悠悠地响起,特莉休有些感怀地叹了口气,“……还真是巧啊,明天刚好要教这首。”
“是音乐剧
【3】的线上直播课吗?”乔鲁诺问。
粉色短发姑娘点点头,“对啊,《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原曲其实和实足球没半毛钱联系,说到头还是拜媒体所赐,每逢阿根廷发生了什么不太乐观的事就一定会配这首……可是想想今天发生的事,就算对足球没那么狂热的人听起来,也还是很感伤啊……”
“不管怎么说,毕竟都是一个时代的符号啊……”希拉E走过去按了按特莉休的肩膀,“……嘛,虽然我一个在南美生活过又在南部地区长大的米兰人说这个可能不大合适
【4】。”
“嗨,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位看上去30来岁的高个子黑发女性走进来,说话间还亮出了手机,“你看,连博卡青年和河床的球迷都抱头痛哭了
【5】。”
即便半张脸都被炫酷花纹的棉质口罩覆盖,乔鲁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克劳蒂亚?好久不见啊~”
特莉休一头雾水地看向希拉E,黑发姑娘连忙告诉她,“这位是米斯达的姐姐。”紧接着将自己身边的特莉休介绍给她。
一番寒暄后米斯达家的大姐才说明来意:和身为体育新闻记者的西班牙裔男友刚从球场回来,准备再去城市里其他几个地标采访,路过这里顺便买几支花,打算献到壁画前——男友出生那年恰逢那不勒斯在意甲首次夺冠,父母给他取名叫迭戈,他工作后也真的有幸采访过这位同名的球王,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有空的话去我们店里吃点东西吧。”顺手抽出几支包好的花递过去,乔鲁诺一边帮忙收钱一边说。
克劳蒂亚大笑了一阵,“你还真会拉生意啊乔巴纳同学~迭戈先去那边了,买点喝的就走。我怕圭多那小子看到我又拘谨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临走前对三个年轻人挥挥手大声说着“有空来找我玩啊~”,克劳蒂亚捧着花,灵巧地混进了人群。
“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啊。”特莉休如此评价,“……不过她为什么说米斯达看到她会拘谨?难不成……”
“嗯~算上父母的话,克劳蒂亚姐姐在她们家正好排第四。”希拉E解释。
“呃……还真是这样啊……”
补充能量之后两位姑娘继续开工。回到自己的岗位之前,特莉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
“……我觉得,现在Libeccio最好能忙一点。”
希拉E疑惑,“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特莉?”
“不然的话……如果有空刷一下推特的话,福葛搞不好会跳脚吧。”
说着她把屏幕切到一条5分钟前刚刚发出的简短推文,给乔鲁诺和希拉E看——
WAran in Valhalla
@windarancia520
要不然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
“哈啊?!?!”
福葛不爽地惊呼并差点摔了手机。米斯达见状啧了啧舌,“怎么了福葛?一惊一乍的。”
“纳兰迦这家伙……”
忙着装外带咖啡的米斯达皱着眉看了一眼偶尔暴躁的资深外场兼法律顾问递来的手机,纳兰迦5分钟前发了推文说想出去走走,配图是一张航拍的灯火通明的圣保罗球场。画面的轴线有些许歪斜,除此之外没有太大缺点。
“……不错嘛~替身遛得越来越熟练了。”在外场帮忙的年轻厨师长笑着说出感想。自从偶然抽中了一部GoPro之后,纳兰迦突发奇想将它搭载到
空中铁匠上面,硬是将实弹微型飞机替身改造成了史密斯牌无人摄像机。有一说一,福葛对于自家这位说不清会在哪个点上冒出大智慧的童颜恋人还是有些敬佩的,或许就像正在外出送餐的副店长兼领班当时的评价:至少物尽其用了,也挺好的不是吗。
“我好歹都委婉地告诉他专心赶《英灵殿》的进度不用来支援了好吗……”
你所谓的委婉该不会是拿布加拉提当挡箭牌说他很期待接下来的游戏剧情吧——厨师长把这句吐槽谨慎地搁在了心里。
“他又没说‘出去走走’就是到店里来,万一只是奉命帮着家人去哪里前献个花呢。你们家离西班牙区很近吧
【6】。” 阿帕基边往咖啡杯里倒Grappa边说,没注意到布加拉提听到这句话后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是没这个可能。”米斯达说,“记得他一直是和舅舅一家生活的吧,按年龄推算的话,他舅舅也是见证过巅峰的那拨人……相比之下我更好奇的是穆罗洛先生啊,他不是中部出身吗?”
“是没错,但他也说过是在这边长大的,直到十二三岁才回老家去上中学。而且亡妻也是那不勒斯人。”同在吧台所以聊天机会更多的阿帕基解惑,“小时候那不勒斯的比赛实况几乎一场没落,拿冠军那年也燃了一个夏天,算起来也是正经的铁粉了。”
米斯达立即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乔鲁诺从花店回来之后接了店长的班,布加拉提说要出去办点事,过一会儿回来。时钟指向了8点整,在街区巡逻的片警到店里踏勘了一圈,对于今天的特殊状况他们表示理解,但还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提醒他们毕竟是宵禁期间,最晚只能营业到九点。片警一只脚刚迈出店门,米斯达压低声音在身后吐槽明明自己还在制服下面穿了10号球衣而且眼圈都红了,站在旁边的乔鲁诺往他腰上掐了一把以示警戒,顺手抓过冒出头来想附和本体并继续毒舌发言的No.3,用指肚捂住了小家伙的嘴——尽管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他们。
……
大约十分钟以后,布加拉提回来了。店里依旧维持着平稳的繁忙,在非常时期的当下,这很不容易。推特上有人说如果没有疫情那么今晚的那不勒斯注定要像普契尼的歌剧里唱的那样无人入睡。对此,福葛不屑地笑着反驳:
“开什么玩笑,如果没有疫情的话救护车不会怠慢,抢救工作搞不好反而相当顺利。再往前倒一倒,如果真的没有疫情,人家也不会郁郁寡欢地过了大半年,甚至到了要接受计划外的脑部手术的地步吧。”
“……不愧是福葛,总是这么一针见血。”米斯达点头。
社交平台上世界各国的俱乐部官推与知名球员发布的情真意切的缅怀推文越来越多,另一位年长20岁的南美球王更是发出了“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在天堂踢球”的约定。市民们自发集会缅怀的图文与影像让相关的标签话题达到沸点,自媒体时代来自第一时间的信息总是如此迅猛。一些千禧世代的少年们对所谓“一代球王”的名号提出质疑,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青年们纷纷跳出来通过搜索引擎和油管找来资料“教他们做人”,店里几个啃着帕尼尼快速打字的年龄位于三十岁中旬的老男孩便是“教做人”队伍中的一部分。
作为刚刚迈入30岁门槛的一员,阿帕基对这种景象有些不理解。
“打个比方的话……”布加拉提想了想,“……如果有些涉事不深的小孩子,在你面前用看似随意的口吻说‘完全不明白舒马赫究竟神在哪里’,之后还非要加句‘汉密尔顿天下第一不接受反驳’,你会怎么想?”
“……理解了。虽然我还是没那个时间和耐性跟那些人讲道理。”
店长笑了,“我想也是~”
某位客人点了一杯辣口的Hot Toddy,阿帕基取过威士忌、柠檬和香料开始作业,布加拉提确认过电水壶中的水量才按下加热键,这个话题就这样告一段落。点酒的客人说起有传言城里的几处地标周边会有自发性质的烟火仪式,身材高大的酒保用少量热水沏开了预热过的温热杯底下的蜂蜜和姜汁。在往杯中投入八角、肉桂和嵌着几粒丁香的柠檬皮时他看了不远处咖啡机旁的布加拉提一眼,心下希望烟火仪式能晚些开始——至少让发起人们再多准备一阵也好。
……
九点钟准时关店。早退的穆罗洛终于更新了自己的IG,是和老贝里克鲁与波尔波穿着那不勒斯10号球衣并肩坐在落地窗前的背影,以及三杯橙皮上插着那不勒斯队旗和阿根廷国旗的热红酒。米斯达收到来自在花店帮了半天忙的徒弟和她的室友平安谨慎地回到家里的信息,之后放下心来准备去乔鲁诺家在《实况足球》里战个痛快以此纪念猝然落幕的传奇。
和乔鲁诺与米斯达一起从后巷离店时福葛还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直到米斯达故作一惊一乍地问了句——
“嚯——!巷子口站着的这是谁啊这?!”
福葛循声看过去,是个熟到不能再熟的不高大也不魁梧的身影。
“辛苦啦~福葛~~”
没被口罩遮住的眼睛笑成了没心没肺的弯,肩上还扛着几支稍有瑕疵的白色玫瑰和非洲菊。福葛叹了口气冲过去,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狠命地揉着他的头:
“……小混蛋你到底还是跑过来了啊~”
“你明明只说不必来店里支援嘛……别揉我头啦我本来就够矮了!”
“你这和跑来支援有区别吗?!”
“我就是出来买点蜡烛和花之类的,反正来都来了又离得不远就顺路……啊对了我在花店遇到特莉休和希拉E了。”
“她俩今天在那边外勤……跟我说一声要买什么我顺路带回去不就行了。”
“那个……打断一下。”米斯达清了清嗓子,“纳兰迦,你刚才说
在花店遇上那两个姑娘了?”
“是啊。怎么了?”
“可是……她俩八点半左右就离开Luna nova回家了,而且还把在家门口的照片发给了我……”米斯达若有所思,“这么说的话你和她俩之间肯定有一边在说谎……”
说着看了乔鲁诺一眼,对方立刻意会,“……可是希拉E拍照时开了时间水印,没什么作假的余地吧?”
米斯达依旧一副名侦探的架式,“说得也是。这样的话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吧……”
“……诶?”
“老实交代吧,纳兰迦——你在后巷附近潜伏了多久?”福葛已经开始捏拳头了。
协助识破出了纳兰迦毫无恶意的谎言并目睹了福葛追过去貌似“家庭暴力”实则只是和平的搓头掐脸的全过程,副店长兼领班做出了重要总结:
“……想不到这个‘出去走走’的意思,竟然是‘出门买个东西顺便来店里接人回家然后一起去住处附近的壁画前献个花’啊……”
“你先等一下,Giogio!前面的内容我明白,可是‘一起去住处附近献个花’你是怎么推断……”
“米斯达~快看,是蝴蝶!”
No.5从夹克胸口的口袋里探出头,指着不远处的地面,乖巧地嚷着打断了米斯达的话。另外五个小家伙也跟着探出头(当然No.3依旧故意暴力地踩着No.5的肩和头占领了最高点),兴奋地欢呼起来。米斯达循声向那块地面看去,在方才纳兰迦被揉乱头发的不远处,石板路上有两只本不该在冬天出现的闪耀着蓝光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不急不徐地飞过来,乔鲁诺接住它们,手一翻,蝴蝶缓缓平展,变形,化作两张印着人像的卡片,下面还有几行字——
我最期待在意大利能得到尊重,
我在巴塞罗那没得到过的尊重。【7】
米斯达看了一眼卡片,“这个……应该是贴在蜡烛上的吧?”
“应该是。”乔鲁诺点头。
“福~~葛~~~~别闹了把花弄折了怎么办?”
“怕什么,让乔鲁诺用黄金体验解决,别跑!”
乔鲁诺和他的厨师长相视一笑,朝着两个像小学生一样追逐着用花拳绣腿互相对峙的同事走去。
……
清洗咖啡机需要一些时间,店长多留了一会儿,酒保将咖啡杯和酒杯洗好擦干并放进消毒柜。坎帕尼亚原本就是政府划定的高风险红区,今夜这一场特殊时期下的户外大型聚会之后,搞不好明天就会红到发黑。为了保证接下来至少能照常庆祝圣诞节,上面一定会采取更加严格的防控策略吧。
明天是定休日,后天还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决定今晚延长营业时间的那一刻,布加拉提就已经做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又无法正常营业甚至停业的准备。然而在正式离店以后,回家以前,有一件事,他还想在今天之内做完。
于是他对整理完吧台之后才拿起手机翻了一阵的阿帕基说:
“陪我去冒个险吧,雷昂内。”
“好啊。”
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像是就在等着这句话。
冒险的内容就是从店里出发,直行至但丁广场后一路向南,走到近海再往东,到达圣乔瓦尼-特度西奥区
【8】那座大楼的侧面。一段距离之外摆着很多的球场焰火,再过一会儿就要被正式燃放。阿帕基看着布加拉提在诸多纪念物品之间找到了一处空隙,将之前买的两盏杯蜡放在那里,点燃,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的缅怀痕迹静默片刻,才转过头来简短地说了句:
“回去吧。”
走出大约半公里,身后传来了球场焰火次第炸开的声响。
……
今晚的回家路有点长,可以聊很多即便是在一起整整六年也还没有契机去切入的话题。
“父亲他……其实也曾经将这个人视作偶像来着。”
这并不奇怪。阿帕基不置可否。俱乐部迈入巅峰那几年,父辈们都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伤痛里成长,完整地见证了那段光彩夺目的历史,并受到了不小的鼓舞。
“父亲他们当年出海之前随身必备的物品之一,就是这个人的照片,我也记得很早以前,家里一艘老式渔船的驾驶室里就有一张有点褪色的贴画……全那不勒斯都将他奉若神明,他被当作渔民护身符,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直到可卡因丑闻爆发,紧跟着又是兴奋剂,那段时间父亲和朋友们一起喝酒时聊起这些,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去碰那些东西呢’?
“等我长到了七八岁,两个人在家里一起看球赛,他会和我讲那些当年让他热血沸腾的比赛和进球,说着说着就很兴奋,兴奋过后又会变得失落……也不是说幻灭吧,父亲说那种感觉更像是忽然知道一直敬重的前辈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恨不得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偏偏总念着以前的那些好,又不舍得就这么断了……
“今天也是……尽管老家的乡亲们也自发组织了很小型的纪念仪式,父亲还是拜托我,可能的话还是尽量代他去找个地标祭奠一下,我想来想去,就绕了个远,选了那座楼。”
“我能猜到也许是那边离沿海主干道很近,不过应该也有别的理由吧?”
“这个嘛……之前还真听他说过,是因为对那幅壁画的主题很有共鸣。”
“‘凡人之神’啊……”
“嗯。”
回家的里程走了一半,途经广场之后路人渐少。阿帕基很自然地把身边恋人的手牵过来,手指扣紧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手上的皮肤都由于较常使用免洗凝胶而变得略微干燥,但没人在意这些。
“不过我也是没想到,”布加拉提顺势将头往恋人的肩头方向靠了靠,“电话都帮我接了,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嘛。”
但是这次阿帕基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怎么了?”
“……你还记得之前店里有一位中国的工读生吗,布鲁诺?”
“记得。父亲是意甲球迷,所以他来那不勒斯留学,去年毕业回国了……说起来他的姓怎么读来着,刘还是陆……?”
“刚才离店之前,我看到了他发的一条推文。是翻译了他们那边一位网友对这个新闻的感想。”
“说了什么?”
“说的是……‘1月27日凌晨,父亲在想,天亮以后要怎么安慰儿子;11月26日凌晨,儿子在想,天亮以后要怎么安慰父亲’。”
“26日?哦对……那边比咱们快7小时。”
“嗯。说的是两位体育界巨星在东方的影响力,但我想的却是另外的事。”
布加拉提抬起脸来看着他,等着接下来的发言。
“我在想的是……不管打篮球的还是踢足球的,除了是各自的偶像,也是平时交流的一部分话题。虽然年代上有一定距离,但是关于他们的话题专属于父子。倒不是说这种专属没有他人介入的空间,就是从某种层面来说,其中的意义对两个人而言要更特别一些……你看,就像我以前的教官,还有那位陪父母一起去圣保罗球场的客人。对他们来说除了缅怀偶像之外,恐怕也是借这个机会去回顾自己人生里和那些日子有关的事。”
“好像还真是……”
“你知道我几乎没什么关于父亲的记忆。只是我个人认为,所谓的父子关系,应该就是这样。”
“所以你才特意叮嘱我再给父亲回个电话么?”
“可能这么做多此一举,但我觉得很有必要。”
如果不是因为戴着口罩,布加拉提会考虑立刻凑过去吻他一下。不过没关系,反正后续处理意见可以留到回家以后再说。
于是布加拉提只是再次靠在阿帕基的肩上,小声说了句:
“‘谢谢’。”
“?”
“一位名叫保罗·布加拉提的渔夫先生托我带这句话给你~~我还纳闷他怎么无端端的就向你道谢,原来是为了这个。可见他是懂你的用意了吧。”
阿帕基欣慰地笑了笑,更紧地扣住了一同躲在口袋里取暖的手。
每个那不勒斯人都清楚,那位从80年代末就被全城奉为神明的球员为这个贫困而历经伤痛的南意大利城市带来了空前的自信。如同在那几个夏天里他用冠军的战绩让全城沸腾,今夜他的离去也注定让全城无法入眠,哪怕是在行动受限的当下。这里的人们骄傲于他带来的精神财富,也包容了他所有的不堪行为。他将最宝贵的青春留在这里,又在尚有可为的暮年黯然谢幕。人们会记得他,记得他在球场上挥洒的汗水,记得他在城区里留下的足迹,记得他的信念,记得他对这座城市百感交集的感情——或许会有一些怨,但更多的,还是爱。
不是每个那不勒斯人都对足球这项运动爱得深沉,他的传说能够流传几个世纪尚不可知。但他的形象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他的名字亦清楚地刻进了每个那不勒斯人的记忆里。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对他一生最大的肯定。
而那些还活在当下的人们,势必将在他曾经播洒过辉煌的地方,继续坚韧地生活下去。
“明天就要在主场踢欧联的比赛了啊……”
“会用胜利告慰是肯定的。里耶卡不是难缠的对手,可最要紧的还是从悲痛中稳定情绪集中精力吧。”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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