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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单】【原创角色xDean】马拉美之骰

作者 : flimsy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邪恶力量 SPN 原创角色 , Dean , Winchester

状态 已完结

71 0 2022-12-8 19:13
导读
【客单展示 】
骰子一掷
永远
然而却投入
永恒的处境
在沉默的深处
或许

苍茫的
深渊
用翅翼
朝一倾向
绝望翱翔
愤怒地
展示
自己的倾向
通过
因难以振翮的持续坠落
披着喷涌
剪短的蹦跳
内心里缩写了
埋入这轮流闪现的帆影深处的黑暗
直至在帆页上
改写
它惊愕的深沉
——[法]斯特芳·马拉美
岁暮天寒,一阵带着冽气的风都好似能刮翻人的一层皮肉,这里绝不像德州。里德尔嚼着一颗尼可戒,感受那股熟悉的辛辣烧刺着口腔,慢慢吐出一口积攒已久的浊气。

远方,道路与天际衔接的地方冒出缕缕薄黄苍白的云气,遥遥垂下来,悬在山丘上竖直的冷松尖儿上。此时已看不见太阳,里德尔嗅出空气中弥蒙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道,也许有一场夜雨即将到访。里德尔不喜欢雨天,他身上背负的某种动物本能告诉他,这代表着孤独、危险和模糊的威胁。

里德尔有时的确会显现出鲜明的野兽特质,狼的特质。当他收起笑容,用那对柏林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什么的时候,一种难以描明的气场就会在他周身无形升起。萨姆很不喜欢这样,里德尔会让他感到压力,如同被一只饥肠辘辘的猎食者纳入了晚餐菜单。但迪恩从没因此被惹恼过,他喜欢捏里德尔的耳朵,在约翰失踪之前,那上百个他们以伤痕累累的疲惫躯体相偎在一起的夤夜,里德尔习惯在一片黝黯的寂静中悄悄打量他,蓝眸如一团荧荧磷火,无声地享受片刻缱绻,甚至欣然偏过头去,顺服地露出毛扎黑发下的耳尖,犹若一头主动露出肚皮的大狼。

冰薄荷口味的戒烟糖逐渐软化,里德尔把它卷到了舌头底下含着。这辆黑斑羚上的两位温彻斯特都不怎么抽烟,唯一共同爱好是酗酒,因此嗜烟的里德尔成了异类。但最后劝动桀骜不驯的猎魔人的不是什么劳什子“合群”,而是迪恩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希望你能走的比我晚”。当天深夜里德尔抽完了风衣口袋里的最后一支软黄骆驼,把烟盒捏碎在了汽车旅馆廊下的草丛里,然后去前台,从一个神色惊奇的小妞那儿买了第一盒戒烟糖。

由温彻斯特领导的这个奇异的小团体,包括一位身份麻烦的先知,一位特立独行的异类天使,三个倔脾气硬骨头的人类,还有他们各自拥有的过往。在鲍勃死后里德尔真正地度过了一段很难捱的时光,也正是那段日子让他彻底将骨血都溶进了这个团体。他和迪恩持久地做爱,嘴唇似乎总是不知疲倦地黏在一起,整个房间都被淹没在烟、酒和不新鲜披萨的混合气味里,他们也似乎正随着这股繁杂劣质的味道缓缓下沉。里德尔感受到窒息的错觉,而他宁愿就这样与迪恩永久坠入深海。

里德尔曾经以为这就是了,这就是他的余生即将要追随和保护的全部了,但生活永远会以各种方式给他们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几乎是一条残忍的铁律。



“你说什么?”

里德尔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声音,一声怒吼从他枯涩的喉头滚出来,如同一头负伤的棕熊发出嘶哑的咆哮。他克制不住地上前两步,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迪恩的肩膀,几近恳求地用那对清濯的蓝眼睛问他:“你不是认真的,对吗?”

但迪恩冷漠地拂开了他的手:“里德尔,我必须得……”

“不,不,”里德尔躁动地在原地踱步,“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在寻死!”

迪恩保持着那副神色,祖母绿般的眼眸此刻仿佛凝成了一潭绿色的坚冰。他在看着里德尔,又似乎没在聚焦任何存在,只是机械地重复:“我必须这么做。”

里德尔霍然转头,一种躲藏很久的情绪带着丝丝缕缕的悲哀在他眼里一闪而逝,迪恩恍惚间没能读懂。高大健硕的黑发硬汉低下头来,那神态罕见地展现出示弱,他用怪异的语气说道:“所以你拯救萨姆的方式就是,给所有臭烘烘的白毛鸽子发短信,告诉他们‘嘿,你们做梦都想食其肉寝其皮的仇家就在这儿,快来一匕首结果了他们’?”

烈焰在燃烧。里德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享受地目睹迪恩双目之中遽然膨胀的怒火,他自虐般欣赏着迪恩被自己的三言两语引爆。迪恩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的肺腑分散心中蒸腾的温度,许久才缓慢地、疲惫地说了一句话:

“那是萨姆,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那酸涩的快感还未及在里德尔身躯中留下什么痕迹,就立即被另一股寒意席卷了。里德尔感到他的四肢百骸忽然被冰花爬满了,他不懂为什么迪恩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可以让他转瞬便如坠冰窟,动弹不得。里德尔的泪腺似乎坏掉了,就像那些精密的发动机或者别的什么仪器,一个轴承磨损就能叫整个系统失去动力。一些经年累月的倒霉事夺取了它泌出水分的权利,而现在那失能已久的腺体居然开始久违地泛起泪意。

里德尔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一地鸡毛,遍体鳞伤。两个家伙在这儿像幼儿园小女生一样不眠不休地争吵,两个家伙在世界边缘生死未卜,还有一个躺在不远处的加护病房里,最安稳、最平静,——离解脱最近。

他无法忍受了,亦承受不住和迪恩的再一轮分歧。于是里德尔一声不吭地拿起黑斑羚的钥匙,驱车沿着小镇的唯一一条主干道漫无目的地行驶至今。他开的很快,这辆雪弗兰英帕拉像真正的羚羊那样奔跑在陌生的岭路上,但那些细丝一样的思绪还是攀缠着纠住了里德尔的心:萨姆的情况会不会突然恶化,卡斯到底去哪儿了,凯文还活着吗……

还有迪恩。

他刻意不去想迪恩,他们刚吵过一场架。但是哪怕只有一个失神,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转过一个弯的时候——只是被一根直挺挺警示牌上的“注意野兽”夺去了一瞬精力,那个名字就流水一样成功侵袭进他的脑海。迪恩·温彻斯特有这个能力,每时每刻都占据里德尔全部大脑的能力。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黑斑羚突兀地停住了。里德尔双手扶在方向盘上,蓝眼睛困顿地半阖着,全身灰尘仆仆,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头被驱逐的狼,而这与实际的境遇也大差不差。他的族群支离破碎,唯一的伴侣与他罅隙已久。里德尔不想这么讲,但事实就是如此。

远处的针叶林里顺风送来几声模模糊糊的动物鸣叫。在这一刻里德尔被某些很遥远的记忆摄住了,他想起在很久以前,在他们还不懂天使、死神、利维坦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和迪恩其实是有过一段相当平稳的日子的。猎魔人的“平稳”,24个小时都被案子挤满,这在别的行当叫忙碌,而在他们这里叫充实。



约翰是在两个月之后宣布他们俩可以自己出去找活干的。鲍勃给了里德尔一个小册子,上面记满了美国各地猎魔人的联系方式和假名,不过他不建议这俩初出茅庐的菜鸟干诸如跨越半个北美洲去觅一个吸血鬼这样的事。迪恩和里德尔,一对被双方长辈硬凑在一起的、连品种都不同却还要一起搭窝的鸟,磕磕绊绊地在科罗拉多完成了他们的开门红。

一桩简简单单的水妖闹鬼事件,里德尔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笑。最后关头迪恩不慎被那黏糊糊的妖精拖进了河,里德尔拼了命地扑上去勉强拽住了他的一只脚,才没让这刚成立的小分队淹死在一条满是水草的水沟里。一刀宰了水妖之后他们瘫在河岸边呼呼喘气,里德尔头脑发昏,太阳穴突突跳动,累的一只手指也抬不动。迪恩躺在他身旁,急促地呼吸着,冷不防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原地跳起来,里德尔见状条件反射地从后腰拔出了驱魔枪,硬撑着地站起来,竖起耳朵,警惕道:“怎么了?”

“该死!”迪恩破口大骂,从怀里掏出一本湿透了的杂志,“妈的,我一个小时前刚在那家加油站旁边买的,最新一期……”

“最新一期什么?”里德尔下意识问。

“最新一期《亚洲辣妹周刊》!他妈的!”

里德尔一愣,然后便不可抑制地弯腰大笑起来。他自己也有点不能理解这笑点在何处,但里德尔只是想笑。九死一生逃脱之后,在河边湿漉漉地可惜一本黄色期刊,这情景很荒谬,里德尔却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黑发蓝眼的青年猎人伸出一只手,自相识之后第一次郑重地介绍自己:“里德尔,以后请多指教。”

温彻斯特家的长子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啊”,然后也伸出了手:“迪恩,迪恩·温彻斯特。”

那时的迪恩精力旺盛,雄心勃勃,青涩又自信大胆,身上还葆有着那种令人欣羡的年轻人的朝气。黄昏下长芒苋草丛摇荡,落日在他身后散逸着熠熠明光,这片已被除秽的水域平静地不起一丝涟漪,里德尔在这里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永恒的美好,而迪恩·温彻斯特就是这美好的核心。他打量着这有一对漂亮绿眼睛的青年,莫名错觉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条透明的牵系,一种持久的羁绊。


他们并肩行在这条不算坦途的大路中,每天都将各种各样的鬼魂异形当成小菜,津津有味地佐餐下饭。里德尔在一日日的相处中惊奇地发觉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迪恩简直没有“欲望”。

这话传出去是会被所有猎魔人同行拍着大腿嘲笑的程度。迪恩·温彻斯特,那个牛仔男孩,古灵精怪的绿眸美人,每接手一件案子就要钓一个姑娘的风流情郎?不,里德尔当然知道他的同伴有多热爱那些亚裔姑娘,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在危急关头闯进迪恩的旅店房间,看着这家伙惊慌失措地用被子遮住身旁的裸女,然后一脸恼火地破口大骂了。迪恩当然有情欲意味上的欲望,但里德尔压下那些酸意,冥冥之中摸清了一个事实:迪恩·温彻斯特没有为自己而活的欲望。

里德尔曾见过很多厌世之人,他们的灵魂中都带着掩饰不掉的腐臭味,把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团糟,无缘无故逼走一切亲朋好友——这才是世俗之见中的“厌世”。可迪恩,那么鲜活,里德尔再没见过同他一样迷人心窍的生灵了,他有能力让半个世界都围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人合该一生圆满,哪怕未能寿终正寝,也必是人人传颂的英雄生涯。迪恩跟里德尔打趣过,“若我以后死了,不管是怎么着,你一定先一把火烧了我,再撒上厚厚的盐。我可不要当闹鬼的捣乱分子,惹得其他猎人还得在身后数落我,‘温彻斯特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这么烦人’。”

可是,似乎不是这样的。


里德尔记起迪恩第一次被绑架的那回,也是个深秋,落基山脉尾巴尖上的一座小村庄。那是青年猎人们第一次遇到变形怪,一只能读取原主记忆和情绪的畸形怪物。它伪装成家长的模样,牵着孩子们的手,撒谎说要去游乐场,然后把兴高采烈的小家伙们遗弃在荒郊野岭里,旁观野兽袭击分食他们。他俩都觉得这不怎么棘手,备好了银子弹和盐,在暗处等待大鱼上钩。

意外陡生。

他们得到了变形怪的所有情报,——只差一点。他们以为变形怪只能变成它在现实中见过的人,没料到它还可以变成在别人脑子里读到的人。这东西能靠身体接触侵入人类的脑袋,里面存储的画面和情感都是它的白胚,供它自如变换。里德尔和它交锋过,那个“迪恩”看上去很正常,连他状似无意中抛出的梗也能立马接住,但里德尔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最后在一座废屋的地窖里找到了被紧紧捆起来的迪恩。

“兄弟,你真像只待烤的火鸡。”里德尔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有空出言嘲讽。他右眼发青,鼻梁一侧被变形怪的刀划出了一道一英寸长的血口子,男人只随便抹了一把滴答下来的血水。

迪恩嘶了一声,终于抽出手来。他两手手腕已经被绑的充血紫胀,有气无力地被骨骼撑着吊在半空中晃荡,迪恩赌咒发誓一定要把那只变形怪身上的每一层皮都扒下来做成黑斑羚的座垫,里德尔又恶心又想笑,半晌举起拳头轻轻捶了迪恩的胳膊一下,温和地说:“我们会搞定它的,我保证。”

在迪恩扭过头来之前,里德尔已经把那些笃挚的情愫再次好好地藏掖起来了。不是时候,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没准备好。

生活不需要准备。

当变形怪以玛丽·温彻斯特的外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里德尔听见迪恩很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持枪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穿着一袭白色睡袍的玛丽笑容和婉,赤脚站在林间,如一位飘然而落的精灵,她一步步靠近,对着迪恩敞开怀抱,歪着头睁大眼睛,轻轻道:“迪恩,我的儿子,你不想我吗?”

里德尔浑身的肌肉绷紧了,他像只真正的猛兽一样舔了舔嘴唇,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变形怪。他听说过温彻斯特家的种种传闻,有不少猎人会私下里讨论玛丽之死,用那种同病相怜的、脆弱又坚韧的同情语气,他们嘴上说着没把这件惨事当成谈资,然后继续用对待谈资的、轻佻的闲聊方式浅尝温彻斯特最深的痛楚。那些故事里的玛丽·温彻斯特不像是曾经真实地活在世上的人,而是一个有质无形的符号,一枚代表团体的印记。里德尔打量着面前的女人,以及女人皮囊之下的变形怪,他有点担心迪恩,而迪恩·温彻斯特不需要别人的担心。

温彻斯特家的长子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板机。

变形怪眼中的惊愕还未成形,就已经被一颗刻了大所罗门阵的银子弹精准地洞穿了心脏。“玛丽”连吭也没吭一声,身躯晃了一晃,就倒下了。

里德尔谨慎地上前观察。女人面上那副柔和的慈母相宛如固结的蜡一样凝滞住了,双眼已然变换回了变形怪本来模样的竖瞳,这让里德尔生出了某种诡秘的安心感。他蹲下来拨弄了一下变形怪的尸体,偏头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里德尔比划了一下,“烧了,还是?”

迪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身后是山林深邃的黑暗,凛然欲噬人,迪恩就陷在这团广弘的晦暝里,轮廓被模糊了,显得和外界的漆黑界限不清起来。里德尔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毫无来由的担忧:“你……”

迪恩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了:“我爸有一次喝醉了问我,是不是那时他更快一点就能救下她。”

他们都知道“她”是谁。里德尔无声地站起身,于一片迥寂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迪恩有些空洞的视线投到地上那具残破的尸体上,不到十分钟之前它还那么温暖,一缕笑纹还残留在唇边,而生机已先一步脱离了躯壳。迪恩喃喃道:“我那时想,不,你已经很快了,如果你没有先去救我……”

里德尔打断了他,语气有点重:“迪恩。”

迪恩没有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如果他没管我,说不定就来得及去救妈妈了,火刚起来,他明明有机会的……”

“别说了,”里德尔截住了他的话头,加重语气重复道,“别说了。”

于是迪恩茫然地住了嘴。此时此刻,桀骜不驯的猎魔人表现出了顺服的一面,就如一头兽终于愿意露出腹下溃烂的陈年旧伤一样。里德尔看着这个男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远不如看上去的那样无坚不摧。下一秒里德尔提醒自己,没有人是钢浇铁铸的,即使这个人也不是。

迪恩似乎一直在追逐着什么,他对约翰·温彻斯特的依赖偶尔会让里德尔心惊。幼时失恃在两位温彻斯特的心腔中创造了一块缺口,自那以后约翰开始用巨大的压力逼迫自己的长子,而出于那深重的罪孽感,迪恩对父亲有求必应,他在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再也不会让亲长失望的铁人。有时里德尔也会想象如果有一天约翰真的离开会发生什么,之后他就开始恐惧这样的未来。

至今为止的迪恩·温彻斯特的人生,围绕着约翰和萨姆展开,他愿意为这两个人奉献一切。里德尔能从迪恩身上看出某些属于殉道者的特质,而与通常不同的是,迪恩是一个没有“欲望”的殉道者。

他的喜怒哀乐似乎全部与己无关,最期待的梦想中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存在。或许对于迪恩来说,他这辈子就合该与怪物和杀戮纠缠始终,不值得享受一丝一毫和“苹果派生活”有关的美好。

里德尔靠近迪恩,后者的视线飘在半空中,彷徨没有着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迪恩的味道,硝烟和炭火,威士忌、芝士牛肉汉堡和派,里德尔知道自己有幸见到了迪恩如何褪下盔甲,而后他明白自己的责任是帮助迪恩重新穿上。

“嘿,放轻松,伙计。”里德尔凑近迪恩,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用力捏捏迪恩的后颈,略低下头直视迪恩的眼睛:“都过去了,那些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太小了,懂吗,你那时候太小了。现在你做了太多足够赎罪的事了,而且事实上根本没什么罪需要赎,唯一该死的是那只怪物。”

里德尔感觉自己好像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迪恩脖颈的肌肉在他手下慢慢放松下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迪恩正在用一种温柔的眼神凝视着他,轻声开了个玩笑:“……大家伙,你真该去找个心理咨询师一类的活儿干一干。”

里德尔反应过来迪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但他正沉溺于那对绿眼睛中无法自拔。里德尔从没见过这样的迪恩,温驯柔软,静静地扬起眼眸看着他,也许是里德尔自以为是的臆见,他竟觉得此时的迪恩眼中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些会让他欣喜若狂的情绪。

“他妈的。”里德尔想着,“去他妈的直男,他分明也爱我。”

但那一晚的最后,里德尔只是克制地给了迪恩一个拥抱,作为好友和搭档,而不是一个起了不该有心思的混账。


那件事让里德尔开始重新审视迪恩,而后者灵魂中某些平素里隐藏颇深的东西也逐渐浮上水面。迪恩慢慢愿意在里德尔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孤弱一面,即使是在约翰失踪之后,他也并不忌讳在里德尔面前打电话,在得到预料之中的结果后亦从不吝于和里德尔分享一个苦笑。里德尔知道可能是那次的变形怪事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让迪恩把自己划入了“特别”的那一范围内。

大概和萨姆·温彻斯特一样特别吧,但萨姆可不能得到这殊荣——在迪恩给约翰拨电话的时候不会被找个由头支开。

迪恩没他不行的。里德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这点坚信不疑,至此依然。


青灰色的余暮被挤压成了一条线,另一侧半空中亮起了虚虚的月影,从这片山坡向下俯瞰,可以见到被次第点亮起来的房屋。他推开车门,目光越过车顶,凝望着远处的灯火,很暖,很亮,但那都不是里德尔所在乎的。

里德尔眷恋地在这片林地中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转身带上了车门。

黑斑羚引擎启动轰鸣,在大道上掉了个头,快速驰向进城的方向,一头扎进了璀璨的金黄曼流之中。

迪恩需要他,他也需要迪恩。不管何时,这就足以支撑里德尔去做任何事了。


作为交通要道旁边的镇子,这里并不算很偏僻。以往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般会避免与那些需要身份证件的事情做过多纠缠,这意味着不做巡警,不进医院。但萨姆的病情恶化地太厉害了,甫一发作就来势汹汹,他倒下的时候迪恩的脸唰一下变得雪白,里德尔知道自己的爱人又回想起了弟弟第一次死亡的场景。他们慌忙驾车来到了最近的城镇医院里,随便从黑斑羚储物箱里摸了三本身份证件,直到出示给登记护士的时候里德尔才发现他拿的那本履历似乎并不干净,顿时沁出了冷汗,幸好最后没人发觉异常。

医生安排萨姆住进了急救病房,没过多久又把他推出来了。中间间隔的那两个小时,他们终于得以稍喘一口气。里德尔的脑袋像一只高速转动的机械齿轮,梅塔特隆、娜奥米、克劳利和阿比顿,石碑、试炼、丘比特和凯文,那么多糟糕的事推动着他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在死亡和救世之间疲于奔命,现如今他倚在救护室走廊的墙上,濒临失控的边缘,却于此地开始反思自己至今做过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急救病房的红灯闪烁着,如同一盏索命的鬼火,里德尔盯着它,复又偏过头去寻找迪恩的身影。迪恩坐在长椅上,从里德尔的角度望过去,他看上去是那么疲倦,那股撑着他行走至今的气现在好像随时要散掉,他整个人的轮廓线条都是向下的,颓圮如一座废墟,来自天堂和地狱同时的背弃将他打垮了,唯一能维持住他表面顽强的支柱正躺在手术室内昏迷不醒,一只脚已然踏进了死神的茶水间。

里德尔不敢去想萨姆的离去会给迪恩造成什么。这年轻人已经在他哥哥面前死过一次了,那时迪恩的样子简直让里德尔心碎。里德尔曾默默发誓过,不会再让迪恩露出那副模样。

事实是上帝从来都和他反着干,连上帝的书记员都狠狠坑了他们一笔。


迪恩被黑暗拥聚着,离他不足十米之外就是完整的灯火人间,医生们急匆匆的脚步像梦一样不真实,他们在“外面”交谈,大笑,哭泣,拥抱接吻,因为他们正真切地活着。迪恩从未如此清醒地直面过自己与这个世间的格格不入。

不,也许是有过的。在几年之前,他以一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冒冒失失地闯入萨姆的公寓,搅乱了他小弟弟原本岁月静好、波澜不惊的“正常”人生的时候。他是一块蠢而不自知的石头,被抛出去打碎了一池宁寂,还要继续咬着牙祈求萨姆和里德尔不要离开他,仅仅是因为迪恩自己,这个无能的懦夫,不敢再踽踽独行在这条危机四伏的道路上罢了。

好了,里德尔又用那目光偷偷打量他了。迪恩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惨叫着哆嗦不止,在诉说它们渴望来自伴侣的安抚。迪恩只好把头更深地埋进掌心,怯于流露出一丝真实情绪。真搞笑啊,他时时自诩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德州硬汉,现在却越来越难以抑制地生出了自毁倾向。迪恩听那些心理医生聊过,“一段健康的关系是快乐与苦痛都与对方分享”什么的,那是奢侈品,迪恩·温彻斯特做不到撕开自己的胸膛,把那副伤痕累累、罪孽深重的心肺展示给里德尔看。

他羞耻于将不堪的那一面外露,同时也不舍得让里德尔背负上和他一样的痛苦。迪恩想到自己貌似总是这样,渴求着将他拉近,愧悔着把他推开,循环往复。这段关系对迪恩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维系着他与人界最后的归属感,——在他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萨姆总有能力手握除他之外的第二优选之后。


急救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里德尔霍然起身,接着滚轮声骨碌碌响彻了走廊。两个护士推着医疗床,步伐匆匆,萨姆毫无血色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迪恩的视野,他的哥哥踉跄着止住了脚步。谁都不能切身体会迪恩那一瞬间的感受,长夜雷鸣隆隆,恶魔附体般的凉意从天灵盖直直贯通到了足底。萨姆无声无息地静默在那张窄窄的床上,一动不动,扣着病人手环的右腕冰凉透骨,恐惧宛如藤蔓生长,蜿蜒传导至了迪恩的心房。

萨姆,他又乖又聪明的小弟弟,他的骄傲,上一次在迪恩怀里失去呼吸和体温的样子和如今这具缄默的身躯重合了。

迪恩听见自己的声音抖的不像样:“他怎么样了,医生?”

主治医生跟在移动医疗床后面走出来,一面摘口罩,一面头也不抬地说:“病人情况很奇怪,MRI显示他的体内有大面积烧伤,这导致了严重的器官感染,”这位黑人男性探究地转移视线,盯住了魂不守舍的迪恩:“你们是他的……朋友?这种程度的脏器损害一定不是短时间内造成的,他有过什么既往病史吗?”

迪恩木然地挺在远处,慢慢地道:“没有。他什么遗传病……都没有。”

如果阿萨兹勒自打一出生起就给萨姆种下的恶魔血不算那天杀的“遗传病”的话。可怜、可悲的拙劣笑话,迪恩却为此扯了扯嘴角。做这行必须要奉行的守则之一是什么来着,“有始有终”,对不对?


如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真是牢不可破的法则,那么迪恩想叩问上帝,他们至今为止做过的事,连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也挽救不得吗?

天地无言,万物噤声。没有人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如此多的苦难都落到了一个家庭身上,为什么偏是最简单的愿望也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打破。

迪恩曾与恶魔做过交易,曾和天使订下约定。他永远秉信事情还有一线生机,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

任何事都可以。


黑斑羚疾驰在深夜的道路上,路肩两侧的建筑和植被都被夜色溶化成了幢幢鬼影,扭曲着摩擦过车窗,留下一道挛缩的色块又迅速消失无踪。里德尔心中隐隐焦虑,他担心迪恩已经做出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或者这人最习惯的选择:通过牺牲自己来换取剩余者的短暂安宁。

一时失察,让迪恩瞒着自己和十字路口的红眼恶魔签了换命契约,这是里德尔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

里德尔将车停在了萨姆所在那家医院的旁边,他知道迪恩不可能抛弃萨姆去住汽车旅馆。这个时间的医院仍然四处通明,消毒水的气味浸进了里德尔的皮肤里,白的刺眼的医护服在他身前一闪而过。里德尔顿了下脚步,因为前面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残破伤者被护士推着,像一辆救护车一样呼啸而过,一时他鼻下全是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远处有接诊医生在唏嘘某时某地出了连环车祸,这是其中一位受害者云云……

里德尔感到毛骨悚然。现在一切与死亡有关的小事,都会让他克制不住地畏惧一些可能出现的不良预兆。当你日日夜夜与那群非人之物牵扯不清的时候,免不了也会开始忌讳一些事情的。

萨姆的病房在住院部二楼。里德尔轻轻地推开了门,不出所料地见到一个宽阔的背脊正伏在病床一边。床上的萨姆眼下青黑,双颊苍白,胸膛的律动几乎分辨不清,病房中的仪器都稳定地工作着。里德尔凑近看了一会儿监控器的显示屏幕,转过头来垂眸看向迪恩。

迪恩埋首在交叠的双臂间,侧着头闭目熟睡。他的眉心仍然紧皱着,拧成了一个固定的形状。迪恩紧闭的双眸在微微颤动,这代表他处在快速眼动期。

他好像在被噩梦追逐着,得不到片刻安稳,连睡眠也是劳倦的。

迪恩·温彻斯特周身浮动着一种特殊的氛围,每每和他耳鬓厮磨之际,里德尔总疑心自己患上了肌肤饥渴症。他会像犬类动物一样不停地轻蹭迪恩的颈窝,在那里印下细碎的亲吻,把鼻尖埋到他的皮肤上,迷恋地汲取那股让他心神安定的、亲密的气味。迪恩对他的粘人行径十分嫌弃,又无可奈何,一般会象征性地拿手推推赖在自己身上的大脑袋,哑着嗓子含混嘟囔:“一身汗味……”

里德尔心疼地靠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伴侣的侧颊上落下一个吻。

迪恩如同一朵被细风拂动的蒲公英,慢慢睁开了双眼。他的眼中倏然掠过一道精芒,冷厉谨慎,在看到面前的里德尔后才泄了口气,往后一倚,抬手捏了捏印堂:“……你回来了。”

他的声线中难掩疲沓,脱口而出的话却充斥着无意识的依恋:“吃晚饭了吗,”他抬眉示意床边柜上的牛皮纸袋,“那里有。”

里德尔说不出话,拖了把椅子挨着他坐下,半晌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迪恩不理他,自顾自拎过来纸袋,拿出一个猪排汉堡递给里德尔。汉堡早已经冷掉了,里德尔耐心地剥开黏在一起的包装纸,露出里面一片狼藉的汉堡。迪恩愣愣地看着那快餐食物凝固在外面的芝士浆,黄黄白白的一片,僵硬的如活物失去生命力之后的样子。迪恩保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儿,忽然有一股深重的泪意反卷上来,遏制住了他的其余言语。

迪恩一声不吭地歪过脑袋去,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抽了下鼻子。

里德尔专注地解决着那个汉堡,专注地让迪恩意外。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吞咽着它,如同入口的是什么珍馐佳肴,而不是一包冰冷的混合物。他一边吃,一边问道:“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

迪恩一愣。

里德尔带着满手油腻,浑不在意地甩了甩,伸长胳膊拿了一瓶水。他咽掉了嘴里的大块猪肉,平静地继续说:“你说过你想求助天使,具体怎么做?”他耸了耸肩,饿极了似的,又吞下一口汉堡,“我的意思是,我们总不能真的就这么敞开门叫他们大驾光临吧?”

黑发蓝眼的男人看向了病床上的萨姆,飘若浮萍,命悬一线,而他在全神贯注地解决一个汉堡,和迪恩头碰头共同商讨如何用找死的姿态扳回一城。看看现在的局势吧,成百上千只天使跌落凡尘,还有更多的天使连合适的皮囊都找不到,只得漂浮在世界上,无依无靠,彼此猜忌,满心仇恨,24/7聆听天使电台广播;而温彻斯特小分队呢,只有两人能走能跳,不过也是一身刚结痂的小伤,里德尔还觉得被地狱骑士伤到的肋骨仍在隐隐作痛,全然一对残兵败将。他们打算进行开放式祈祷,向所有天使发出“求助”,期待大海捞针,能捞中一只心存悲悯的傻天使。

顺便一说,最好是那只叫卡斯迪奥的笨蛋天使。


迪恩坐在教堂里。他上次踏入这片上帝领土已经是十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这处教堂紧邻着医院,像是一对互相依赖、提供组合效用的商品,后者用人类的科学治疗生理上的创伤,前者用信仰的愿力治疗灵魂内部的痛苦。

白发苍苍的神父站在台上,阳光穿过彩色的菱形玻璃花窗,为他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金边,令一介凡人享受到了代神行事的荣耀。可在里德尔眼里,这个群体只是一颗借恒星的光来装扮自己的光秃秃行星,狐假虎威,虚伪至极。放任迪恩从自己身边走向“上帝”,这让里德尔有种不适感。

神父所站的地位高高在上,说的话却慈悲善良。他一身修生黑袍,脸上皱纹差点泯没了五官的形状,悠扬的声音缓慢地回响在圣堂里:

“追念你们造下的罪业,诚挚地忏悔吧,主会给予你们宽恕……”

迪恩身处人群中央,和其他所有信徒一样,谦卑地弓着背,姿态极尽虔敬,仿佛当真决心在主的圣光沐浴下洗心革面。事实上,他紧紧攥在手心的东西不是十字架,而是那条项链。

那条小萨姆送给哥哥当作圣诞礼物的护身符,对迪恩来说比任何圣物都能让他安心。

迪恩摩挲着那铜吊坠粗糙的纹路,良久低声道:“卡斯,你在吗?”

“呃……”迪恩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他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一团胆怯又饱含希冀的硬块堵住了,咬着牙才能继续说下去:“萨米受伤了。”

“他伤的……有点,重。我需要你,现在。”

迪恩仰起头来避免可能存在的泪水滴落下来,试图维持一点表面上的自尊:“我知道你觉得我生你气了,但我……我不管什么天使坠落之类的事,”他突然发了狠,“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都没关系,我们能解决的。”

“求你了,兄弟,我们需要你。”

濒于破碎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如同一盏被拥挤的波流挤压至叠碎的冰讯结晶,磅礴的情感只凝聚于一句短短的言语中,未能在浩大寰宇里造成任何改变。

迪恩呆了一小会,然后发现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翅膀扑棱声,没有泥泞斑斑的黄风衣,也没有他们可亲可靠的战友。

卡斯迪奥没有回应他的祈祷,一如既往,犹如这名炽天使只是这群可怜虫们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圈泡影,从未真正相伴于他们周围过。

四下寂静,无人在意这犄角旮旯里又上演了何样挣扎戏码。一种易碎的神情只在迪恩脸上出现了短短一刹,他那棕绿双眸中似有若无的水光就又被迅速收起来了。迪恩·温彻斯特只舍得给这他妈的世界展露一点点无助,但绝不叫它抓住机会把他击下深渊。

好了,其实不太意外,他们都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所以接下来,是时候要迈出那一步了。

很久以来迪恩第一次安静地闭上了眼,再开口时语气已染上了钢铁般的肃然:

“这条祷告面向所有能听到的天使,我是迪恩·温彻斯特,我需要帮助。”

“我们在林伍德纪念医院,伦道夫,纽约。第一个来帮助我的人将得到我的报答,你们懂,我可是块香饽饽。”

“大家都知道,我们和你们立场不一致;但你们也知道,我一向言出必行,信守承诺。”


“我一般不会向你们寻求帮助,所以……请尽快来到这里。”


里德尔倚在殿门口,半边身体浸在阴暗里,静静地、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迪恩的背影,看着他最爱的人被迫屈下膝,向敌人和杀手们求助。整座城市都仿佛在他的视野里飞速退去,唯余下迪恩伤痕累累地坐在那里。教堂里的男女老少都是为了一厢情愿来到这儿,乞求能上达天听,用凡人之音敲响创世者的卧室门,把祂从深眠中唤醒。在这其中只有他们形单影只,孤零零地困在伦道夫,即使死亡也不能得到解脱。怪物,他们都是怪物,因为只有怪物才有资格猎杀怪物。


迪恩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无论是里德尔还是萨姆,都没能陪在他身边。

萨姆双眸如蛇类翻膜一样唰然变成白色时,里德尔心中警钟齐鸣,立刻意识到莉莉丝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夺取了萨姆的身体。下一秒白眼“萨姆”扭头对他们微微一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步跨过盐禁,推开了封紧的房门。

里德尔深蓝色的双瞳因恐惧而缓慢地睁大了,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拨慢了指针,男人眼睁睁看着门口的地面上忽然莫名出现了三道深深的抓痕,条条如刀刻斧斩,边缘锋利,触目惊心,不知何处隐隐传来地狱犬的吼叫。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却都明白下界的夺命使者携着一线腥气,慢慢走进了这间狭仄的小屋。

里德尔高声怒吼:“迪恩!跑!”

之后他没空再管迪恩,因为被莉莉丝附体的“萨姆”扑上来把他牢牢牵制住了。露比的恶魔刀原本在萨姆手里,现在被莉莉丝嫌恶地远远扔到了一边,里德尔对恶魔的攻势应对不暇,一时无法分出心神去找它。白眼的“萨姆”力大无穷,里德尔被它抢了先机,整个人都被掼在墙壁上,勉强横臂阻挡“萨姆”向他颈项间伸来的手掌。

“萨姆”五指成爪,里德尔几乎错觉自己的腕骨要被它硬生生捏碎了。他瞅准时机腾起身体,狠戾一脚踹向“萨姆”的下身,却被后者敏捷地躲过了,里德尔借它躲避之机快速脱身,转手抹了抹自己的下巴,擦掉一缕血迹。

“萨姆”优雅起身,饶有兴趣地说:“看不出来嘛,你很恨萨姆·温彻斯特?”

里德尔一言不发,翻身滚过一记拳击,再抬头的时候眼神像狼一样专注且凶狠,散发出幽幽冷光。

他偏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出一嘴森白的牙齿,此刻竟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恶魔:“去你妈的。”

“萨姆”却不再动作,只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他,眼带怜悯,语气讥讽:“男孩,脾气好点。”

远处传来地狱犬的嗥叫,里德尔心底深处那股不安越来越重,他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地飞奔去找迪恩了。身前白眼恶魔用那张他熟悉不已的面庞露出大笑,整张脸都扭杂在一起,像一副惊悚异常的小丑假面,正强迫里德尔和它一起出演一场蹩脚的喜剧。

可是萨姆明明最讨厌小丑了。里德尔脑海中毫无来由地闪过这一念头。

霎时间里德尔心脏猛地一跳。他猝然回身,连大敌在前也顾不得,直直望向迪恩逃跑的方向,梦呓般彷徨出声:

“迪恩……?”

接着地狱犬长长地嘶嚎起来,里德尔甚至能从中分辨出它们的餍足感。高壮的男人身形不稳地晃了晃,随即在莉莉丝心满意足的笑声中,一语不发地掉头就跑。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即将失去、或者说已经失去什么珍贵之物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过,分外明晰地凸显在里德尔乱成一团的思绪中。他是一枚悬在断崖边的石头,摇摇欲坠,只有见到那个人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才能叫他允许自己回归平地。

上帝,天啊,求求你,求求你。里德尔感到有一点凉凉的东西划过自己的眼角。他在心中盲目地祈祷,向诸天神佛,漫漫神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祈祷祂们能饶恕迪恩·温彻斯特,一个区区凡人的小命。里德尔从来没有祈祷过,不管对谁,不管什么时候,而此刻他突然觉得无论何种信仰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迪恩·温彻斯特,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那个人,能依旧安然无恙。

书写这一切的命运掌控者没有一个回应了里德尔的诉求,他们纷纷背过身去,不理会这个卑劣的、苟且的、低到尘埃里的蝼蚁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哀啼。

里德尔奔跑过一间大敞着门的房间,然后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迪恩。

如破布娃娃一样,毫无生气,萎倒于地的迪恩。

里德尔茫茫然地蹲下来,小心地碰了迪恩的手。

“……迪恩?”

没有应答。

迪恩浑身上下都是骇人的撕咬伤,他的大腿被扯成了两段,皮肉分离,上肢的白骨戳了出来,鲜血在地上像一朵花一样漫延开,散发出诡异的腥香。他的双眼紧闭着,右脸颊有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的伤痕,差不多把他整张俊美的脸都淹在了血流之下,里德尔再也看不到他精灵一样、明媚狡黠的金绿色眼眸了。

里德尔失去了迪恩。


萨姆和里德尔爆发了第一次争吵。这并不是说他们之前从没闹过矛盾,恰恰相反,他们曾无数次针锋相对过,——背着迪恩,以一种暗流涌动的形式,双方都并不直言彼此之间的龃龉,不约而同地坚持了相同的底线:在迪恩跟前维护表层上的体面。

现在这两个傻瓜再也不需要去费尽心思瞒着他了,他们共同深爱的那个人现在业已恒久地远离了这一切纷争,安静地滑入了黑甜的永眠。

那天在里德尔离开之后,莉莉丝不知为何也无法再压制萨姆的灵魂。那朵小小的灵魂之花好像被血脉相连的纽带撼动了,于是被白眼恶魔封闭五感的萨姆也于那一刻觉醒了自我意识,第一次自主地、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条件下将夺舍的恶魔驱逐了出去。莉莉丝化作一溜黑烟,被迫放走了萨姆的身体控制权,顷刻之间就从大开的房门处逃走了。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奇迹,对于结局亦无力回天。

萨姆对里德尔要将迪恩的“躯体”焚烧殆尽的决定表达了激烈的抗拒。体型接近的两人略低着头,宛如两头凶悍异常的美洲野牛一样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对峙,挣犄轧角,两对极其相似的通红眼眸带着嗜血的蛮横之意,谁都不肯先退一步。

里德尔如一头真正的灰狼一样,嘴唇危险地耸动,似乎下一秒就要露出吻部的獠牙:“让开。”

萨姆一步不挪,挑衅地直视他:“不。”他比里德尔年纪更小,但气势却不减分毫,压低声音的时候已然完全摆脱了那股斯坦福优等生的书呆子气,“别想动迪恩一根毫毛。”

里德尔上臂的肌腱块块鼓涨起来,他现在和先前那个大大咧咧、十分真诚贴心的莽汉模样已经大相径庭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陌生的漠然气息,简直与一条没有生命的钢铁差去不多,迪恩走后他身上残留的最后一屑活气儿也于这时完完全全消逝不见了。里德尔微微昂起下巴,神情冷若冰霜,从头到脚都反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又生人勿近的色泽,好似一柄人形武器——

里德尔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让,开。”

萨姆条件反射地生出了警惕,接着他就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他的防备心是留给那群超自然存在的,现在却有一个家庭成员激起了他的警报。

是的,不管萨姆乐不乐意表示赞同,里德尔都在事实上是温彻斯特家庭的其中一员。他们一起流血,一起大笑,一起蜷缩在肮脏油腻的汽车旅馆,一起驱车上百公里、像群不知好歹的猎犬一样嗅寻怪异的案子。迪恩接纳了他,于是萨姆也会接纳他。

萨姆没有说“不”的权力。在他自己空缺了迪恩最重要、最情感丰沛的青年期之后,就失去了对填满哥哥那部分的人说“不”的权力。

萨姆清楚得很,但他仍不愿让步。

这是我的哥哥,我的亲生兄长。他至少应该完整地……离开。

可是里德尔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你明白迪恩的想法吗?”

他持续着咄咄逼人:“你明白迪恩真正想要什么吗?你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心中久久不散的亏欠和愧疚?你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转身离去,独留他一个人在深坑里无助地攀爬,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后路,那时候你在哪里呢?”

里德尔笑了起来,露出两排光洁饱满的牙齿,可在萨姆的眼里它们好像蝮蛇蓄着毒汁的尖牙,不怀好意地步步逼近:“哦,我想起来了,你在你的斯坦福,高高在上的顶尖学府,和女友蜜里调油……”

萨姆忍无可忍,咆哮着对里德尔挥出一拳,却马上就被男人接住了。里德尔紧紧握着萨姆的拳头,一个使力,就把将近一米九的温家二弟摁在了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墙皮和漆末簌簌而下,在这场灰白色的尘雨中里德尔凑近萨姆的耳朵,充满恶念地轻声细语道:

“你根本不懂他。只会撒泼耍赖的小弟弟(little brother)啊,我才是那个和他灵魂相通的人。”

“你已经出局了。”


迪恩的遗体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木板上,其下是堆簇的干木头,天干物燥,只需一点火星就能让它们灼灼燃烧起来,火舌舔舐,不消多久就能把迪恩变成一摊焦黑的灰烬。

萨姆不在这里,他开着黑斑羚远远离开了,像是在逃避里德尔那一番话造成的伤害。里德尔对此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提前默默地把车钥匙挂在了萨姆房间的门把手上,然后就转身走开了。他不知道萨姆要去哪里,或者要去干什么,他没兴趣,也不想问。

里德尔变成了一碗无色无味的水,不起波澜,不动波涛,以一副漠然的面孔对待世间千万事。

不知什么时候,鲍比走到了他身后,缄口不言,只注视着里德尔左手里无意识把玩着的打火机。那是一只之宝,有一年迪恩圣诞节前夜去商场里偷来的,故作漫不经心地“随手”甩给了里德尔,嘴上说着“垃圾箱旁边捡的”,却偷偷睁着眼饱含期待地观察他的反应。它已经算得上残破,机身上到处都是磕磕碰碰,遍布划痕,但里德尔一直舍不得换,即使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也一直珍而重之地保留着它。

如今他要用这只打火机搓出火苗,将赠送它的那个人烧成灰烬。

鲍比远远地看着迪恩,那么乖地躺在那里,他从来没见过温彻斯特家的小子这么听话过。想到这里,他侧过头,悄悄抬手拭了拭眼角。

就在这时,鲍比听见里德尔突兀地开口了:“萨姆以为我在故意气他,他甚至觉得我在存心报复迪恩。”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其实不是的,这是迪……迪恩的想法,他说希望让‘我’火葬他,‘然后再撒上厚厚的盐’。他不想土葬,变成惹事生非的厉鬼,连累别的猎人在他百年后还要骂他烦人。你看,老爹,他真的蛮贴心的,对不对?”

说到这里,里德尔干巴巴地笑了一笑,那弧度隐秘到像个令人心痛的误会,“我觉得他当时的意思应该是让‘萨姆’火葬他,但是萨姆还是走了。”

鲍比哑口无言,他伸出手拍了拍里德尔的肩膀,想说的话却晚于泪珠滚下眼眶。

里德尔哽了一下,一股炽热的酸痛感压迫着他的泪管,然而该死的一滴泪水也淌不出来,这使得里德尔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蠢货。

又是一个黄昏,今天的落日似乎也不比往日那样鲜艳,浑若一盘僵硬笨重的滚轮,只是上帝手中掌管日夜更迭的机器内部一颗略显特殊的齿轮罢了。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理应是这样的,不对吗?里德尔理应接受这样的世事无常,所以他应该立刻拨着打火机,毫不犹豫地把它扔到柴堆里,然后坐视迪恩被火焰吞没。只需片刻,他就能完成迪恩生前的嘱托,让爱人安心地升上天堂,再不必理会这种种纷纭乱象了。

里德尔拨弄着之宝的扣盖,那点橘红色的火星就这样在他手心中明明灭灭,照得他的面色也阴晴不定。

萨姆可以逃走,他却不能。这就是萨姆和里德尔的区别:萨姆把迪恩当后背,而里德尔自己就是迪恩的后背。

“啪”一声轻响,里德尔合上了打火机盖,把那只之宝揣进了衣兜里。他扬首极目望向天空,正见一道桂红色的霞气混杂着些许白云亘在头顶之上,里德尔看着它,恍惚间觉得看到了一道重要的选择题,或者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机会。

里德尔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但他只是……他需要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虚幻的借口。

那天晚上里德尔和鲍比合力,把迪恩从那块木板上搬了下来,转移到了鲍勃早早准备好的一具棺材中。他们最后还是用土埋了它,在当地一处公墓里,规规矩矩的,和世界的其他几亿人类都一样。只有在死亡这件事上,大家才都依照同一套准则来办事。

鲍比用铁锹拄着身体,擦了擦汗,忽地平静地说:“这东西本来是留给我自己的。”

里德尔停下了动作,用询问的目光望过去。

他上了年纪的养父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了目光,道:“我说,这东西。”鲍勃用手指了指被土埋了半截的棺材一角。

“你知道的,干这一行没有保险,也没人给我发社会福利金,”他开了个玩笑,但里德尔没被逗笑,脸色反而渐渐沉了下去,于是鲍比也收了笑容,叹息着讲了下去,“我想我迟早用得着这个……”

“够了。”里德尔有些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五指深深抠进了铁锹的木质把柄里。他的声线颤抖着,忍耐不住地低吼出声:“别说了!”

鲍比顺从地住了嘴,在这一刻,这个叱咤风云半辈子的老猎魔人乖巧地像个孩子,讨好地向他的养子辩解:“我就是说一说……”

但里德尔挥着手让他停下。此时此地的里德尔突然凭空生长出许多忌讳,他开始听信玄学,鉴于他有些需要“奇迹”帮忙的事。在他心底那颗惶悚的种子发芽之前,里德尔扭转了话题,现在他们终于不再谈论棺材了,于是这个男人稍稍松了口气,以为这只是一场不太吉利的聊天。

后来他们都知道了,上帝并不是不在“听”他们,祂只是在故意作弄他们而已。


里德尔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如同进行了一场深洋潜水。迪恩的祷告结束了,他放轻脚步穿过长廊,走到了里德尔身边。

“好了?”里德尔问道,低头亲了亲迪恩的发顶。

迪恩点点头,现在他如释重负,毕竟比起直面知根知底的宿敌,还是虚无缥缈又不可抗拒的死亡更令他难以接受,而里德尔在争执后选择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这件事又给了他无上的鼓舞。迪恩从不知道里德尔——仅仅是里德尔的陪伴,他的一句认可,一个拥抱,就能赋予自己如此磅礴难当的力量。这个人当惯了保护者和挽救者的角色,他会下意识地将身边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都视作自己的责任,从约翰·温彻斯特到萨姆·温彻斯特,他被各种各样的“需求”绑架着,不被允许怯步和失败。迪恩的身边从来没有缺过伙伴,但是他的伙伴总会在他本就疲惫的双肩上附加更多、更重的压力。

只有里德尔,只能是里德尔,他让迪恩体会到了倦鸟归巢、远船回港的重生感。他需要迪恩,但迪恩同时也需要他。里德尔对他的不完美全盘接受,迪恩·温彻斯特在里德尔面前才能卸下沉重的行囊,做回那个绿眼睛的精灵,德克萨斯州的迪恩小子。

迪恩微微笑起来。他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笑,明明尚有大敌在前,萨姆仍旧在病房里一点点滑向死境,不对吗?他应该痛苦、焦虑、一声不吭才对,如果约翰还在他身旁, 一定会板起脸来训斥“嬉皮笑脸”之类的话,或者会更难听,他的亲生父亲从不吝于打压长子,迫切想要让孩子都长成金属制成的美国大兵,心甘情愿地流血流汗,令行禁止,像一柄枪一样听话又好用地待在自己的掌心里。情感需求?约翰·温彻斯特嗤之以鼻。

而迪恩则对此眷恋不已。

他们肩并肩,走出了社区教堂。里德尔被室外耀眼的阳光晃了下眼,这个下午晴空浩荡,看不见一缕云彩,大片纯净无暇的远天翻卷着碧青色泽,一直毯延至最高的天穹之上。教堂周边有一座儿童公园,秋千脚上都攀爬着细细的玫瑰藤,几个卖气球和廉价棉花糖的小贩被孩子们挤在中间,有一只亮黄色的气球挣脱了束缚,一路晃晃悠悠地飘上了天空,几乎成了第二轮太阳。孩子们的太阳,凡人们的太阳,卑微、低等、脆弱、千篇一律,但仍然是太阳。

里德尔突然很想去凑个热闹,给迪恩牵一只氢气球回来。

但他实际上一步不停,径直走向了等候已久的黑斑羚,坐上了副驾驶。

迪恩娴熟地打着火,忍不住埋怨道:“你开她开了多远?我怎么看到保险杠上都是泥巴?你是不是把我的姑娘开到沼泽地里去了?”

里德尔大笑起来。他们的车旁正是那个气球摊,在那堆闹闹哄哄的缤纷背景前,里德尔伸手按住了迪恩的后脑,俯身过去与他接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即使世界颠覆,万山将倾,毁天灭世的大洪水在地壳之下蠢蠢欲动,人类快要用光他们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继续残喘的时间;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拥有纯然的安宁,在彼此身边。

黑斑羚一声长啼,自由奔跑向林伍德纪念医院。她的主人开的那么快,仿佛正在奔向一个即将诞生的奇迹。上帝的骰子将他们投入了永恒的处境,而在沉默的深里,这群家伙还在通过振翅和持续坠落之间的交复往替来昭证自己的愤怒。距此千里之外,一个名叫嘉德瑞尔的天使在走下州际公共巴士的前一刻停住了脚步;还有更多的、失去翅膀和荣光的天使被一场豪赌吸引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之中。

而风暴中心的那两个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焕然一新的黑斑羚里,带着一种不切实际、却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借口打破这泡泡的、梦幻而平静的快乐,打算去买一张香浓美味的苹果派。他们值得这个的,不是吗?


最终里德尔还是折返回去买了那束黄气球。为了说服迪恩允许把它放进车里,里德尔不得不再次给了他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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