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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故乡*
何处故乡*
01
费德里科接到任务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依旧像是精致的雕塑,向他传达任务内容的是一个菲林干员,拉特兰公证所的消息千里迢迢,最后安静落在费德里科手上,变成薄薄几张纸。菲林抖了抖耳朵,想说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费德里科把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说了句“收到任务”。
然后他带着自己的铳穿过大地的三月,赶在四月到来之前来到了卡兹戴尔。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卡兹戴尔。因为一些个人缘故和工作需求,他对于这块纠纷缠绕的土壤称得上熟悉,他打开自己的终端,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二月,此后就是了无音讯。
直到那几张薄纸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费德里科没有情绪,他一向如此,同行说过他就像是一尊雕像,无喜无悲,他不知可否,艾泽尔当时还在实训期,听到了就笑着说“费德里科前辈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吧”。这时候费德里科才动了动视线,抛向站在他身侧端着咖啡的艾泽尔身上。艾泽尔喝咖啡一向不加糖,他说是为了提神,也因此在众多拉特兰人身上,费德里科唯在艾泽尔身上发现如此气息,闻得多了,那一点苦涩的味道就在费德里科的脑海里和艾泽尔欣长的身形连在了一起,犹如孩童的连线游戏一样。
他根据任务的需求先行去到一个旅店,小小的旅馆里有各种各样的人,萨卡兹居多,费德里科进去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尽管他的光环和翅膀并不会散发出光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周围的人就看向他,那个眼神更像是在看猎物。
费德里科不在意,他只是一板一眼地执行任务。他的脑海里是程序规章,他翻阅很久也找不到风花雪月。不过他不在乎,自从他无法与其他萨科塔共感之后他就不怎么在乎了。
虽然去前台询问是最快捷的方式,但是费德里科却不想这么做。他没有去前台询问,低下头,朝终端发了一条消息,他知道这个账号会回复他。
不出他所料,他得到了回复,是一个房间号,费德里科看了看四周,楼梯昏昏暗暗,缺少光照,费德里科踩上第一阶,听到木制楼梯摇摇欲坠的危险声音,他只是轻轻踏上去。
信息发来的房间号房门紧闭,费德里科抬手敲了敲,良好的听力捕捉到里面传来细碎脚步声,声音的主人身量不高。
房门打开了。
费德里科微微垂下眼睛,看见门缝里的女孩子看着他,表情很难过。他说:“塞茜莉亚小姐是,我是拉特兰公证所执行者费德里科,根据任务需求,我将负责您之后的人身安全,并履行执行者艾泽尔·帕斯托莱的遗嘱。”
02
不是所有执行者都会写好遗嘱,当然,艾泽尔是个例外。当时他刚刚来到公证所,费德里科结束了工作,本打算休假,却被自己的前辈拉住拜托,于是艾泽尔便被费德里科领着熟悉环境。他们来到文案室的时候正好无人,艾泽尔随费德里科走进去,看见柜子里罗列着任务档案,无声无息诉说生死,他却注意到了在角落里和其他没什么不同的柜子。
玻璃柜门里看得见里面只有寥寥几分,甚至未曾填满一半。
他就那么站定了,费德里科疑惑地看向他,又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落于角落的柜子。
“费德里科前辈,这里面也是任务报告吗?”艾泽尔询问。
费德里科很轻地摇了摇头,“那是执行者的遗嘱。”
艾泽尔突然安静下来,就连声音都轻了,呼吸变成绵长的空气,最后缓缓落在地上。他过了一会才问:“我也可以写吗?”
“如果你想。”费德里科说。
于是在艾泽尔脱离实训期成为正式的执行者之后,他写好了自己的遗嘱交到了文案室,他没有告诉其他人被装在档案袋里的那几张纸写了什么东西,大家也不会询问,似乎死亡是不容他人涉及的,那是独属于自己的存在,他人只能遥遥远望,不能向前一步。
艾泽尔在和塞茜莉亚离开拉特兰前的一个下午询问正在休假的费德里科:“费德里科前辈没有写遗嘱吗?”
当时费德里科正在和他一起购置远行所需要的东西,艾泽尔看上一个背包,费德里科从架子上拿下来,细细检查背包的材质和耐用性,听到艾泽尔问他,头也不抬,但是却回答得很快:“有。”
艾泽尔又不继续问了。
第二天清晨艾泽尔带着塞茜莉亚踩着拉特兰不算明媚的晨光离开了,费德里科泡了杯咖啡,没加糖,从公寓窗口往外看,看见艾泽尔和塞茜莉亚的身影变成很小的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吞没于宏大世界。
这不意味着艾泽尔和费德里科之间的关系就此断开,他们依旧通过信号跨越大地的距离保持着微妙的联系,费德里科有时候甚至能收到艾泽尔发来的照片,他去过不少地方,良好的记忆力帮助他辨认艾泽尔所处的位置,他这时候就会喝着咖啡靠在窗边,外面的拉特兰公民们因为什么事情而欢快地唱起拉特兰歌谣,费德里科余光瞥了一下,又看向手里的终端,没说别的,就是一句:“好。旅途愉快。”
在那之后费德里科就再也未曾见过艾泽尔一面,尽管是他推荐艾泽尔来到罗德岛的。
艾泽尔来到罗德岛那天是很晴朗的午后,夏天的空气里似乎有粘稠的蜂蜜糖浆,塞茜莉亚和同龄的孩子们笑着跑开了,艾泽尔就一个人去人事部处理手续。
人事部的负责人是一个成熟的黎博赫女性,见到他就点点头,说:“送葬人先生先前与我说过了,欢迎您,艾泽尔·帕斯托莱先生。”于是乎“送葬人”这个名字就飘进了艾泽尔的脑袋里,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这是指费德里科。
这可真是和适合费德里科的名字。
艾泽尔轻轻笑了一下。
他和费德里科一同出过外勤,那时候他也才刚刚进入公证所,喊一声费德里科前辈,费德里科就停下脚步看他,等他背着自己的铳追上来。那是很普通的任务,他们不过是去维多利亚的郊区将一位萨科塔女性的遗物收回并交到一个龙门商人手上。
一切的发展都很平常,直到他们遇到了流窜的武装人员。
艾泽尔当时还没有如今如此精湛的格斗技术,因此当时交火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保护好被他抱在怀里的装满了遗物的盒子。费德里科就在那一刻拽过艾泽尔,两个人躲过对方的原石技艺,躲在周围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
那一刻艾泽尔才发觉自己浑身冷汗,他握紧自己的铳,从学校学习的理论在实战里总是来不及反应,费德里科一只手扶在石头上,把艾泽尔护在自己和石头之间,他观察了一会,最后从各种方案里择出最优,低下头问:“带好委托人的遗物。”
艾泽尔眨了眨眼睛,下一刻他就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费德里科宽厚的肩膀顶住了他的胃,艾泽尔咳了一声,来不及说什么,就感觉费德里科已经举起另一只手,扣下了扳机,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武装人员的半边身体在近距离被霰弹枪炸成血雾,他睁大眼睛。
费德里科的动作很快,包括扛着艾泽尔逃离纷争都十分的迅速,艾泽尔只觉得自己的胃被费德里科的肩膀压得难受,抬起脑袋看见费德里科冷峻的侧脸,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费德里科前辈,这个姿势有点顶着我的胃了……”
他说完费德里科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并不舒服,确认周围的安全之后他才把艾泽尔放下来,解释起来也是一板一眼的:“非常抱歉,见习执行者艾泽尔·帕斯托莱。但是出于我的判断,我认为那样能更快脱离危险。”
艾泽尔的头发被一番折腾弄得乱糟糟了起来,他眨了眨眼睛,怀里抱着装满代表委托人过去的箱子,然后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弯着。
尽管如此有些鸡飞狗跳了,但是艾泽尔却记得很清楚,就连当时费德里科面无表情踩住一位武装人员的肚子对其开枪的表情,太冰冷,也太圣洁。似乎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点一样。
所以送葬人这个代号太合适费德里科了。
艾泽尔笑了起来,一边登记自己的信息,一边询问费德里科的情况。人事部的黎博赫女士在为他录入信息,抽出思绪思考了一会,侧过头告诉他:“送葬人先生三天前去龙门市区出任务了,您有事找他吗?”
“不,没有。不过是希望在我和塞茜莉亚离开罗德岛之前能和送葬人前辈见上一面。”艾泽尔写下自己的代号,温和地笑了笑。
但是很可惜,他和塞茜莉亚离开罗德岛的时候,费德里科虽然在归途,但依旧未能见到彼此。艾泽尔离开前和塞茜莉亚在甲板上站了一会,看向卡兹戴尔的方向,最后离开了。费德里科回来的时候那位黎博赫女士端着咖啡站在他身边,费德里科不知道很安静地看向远处,卡兹戴尔是纠纷的土地,这一行注定不会平静。
黎博赫女士说:“见行者先生走之前有询问您的去向。他是您的后辈?”
费德里科呼出一口气,看见远处的云朵聚散,看见白鸟起飞。
最后说:“他是我的伴侣。”
03
费德里科原本是打算将塞茜莉亚带离卡兹戴尔,卡兹戴尔是不平和的土地,而艾泽尔的事情更是让这里在塞茜莉亚心里刻上伤痕,但塞茜莉亚却摇了摇头。费德里科不是艾泽尔,他不擅长于孩童交流,他曾经因为委托与一位沃尔珀女孩同行过,那位沃尔珀女孩对他态度并不算好。
不过塞茜莉亚并不害怕他。
她只是两只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摆,然后请求费德里科带自己去一个地方,那是她和艾泽尔原本的目的地。费德里科不会拒绝,点了点头,稍微拉开一点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一片荒芜,一轮落日缀在地平线,火红、不刺眼,但是安静得悲哀。
费德里科说:“现在天色不早,我建议明天启程。”
塞茜莉亚没有反对,她愣愣看向那轮红日,像是梦呓一般开口询问:“艾泽尔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很寻常的问题,费德里科拢上窗帘的手甚至不曾为此停留,他说:“公证所有专人负责遗体,我只负责履行委托。”
费德里科那天晚上并没有休息,他在椅子上坐着静看远方。这很不合常规,对于费德里科而言良好的休息才能让他有更好的精神状态去应对第二天的工作,但他就是突然觉得睡眠对于这个夜晚来说太过浪费了。
他只是端坐在窗前,背后有女孩子很低很低的啜泣声。费德里科不会安慰人,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想到以前艾泽尔同他说过:“费德里科前辈,我想拉您的手。”
当时费德里科不明就里,但依旧伸出手。艾泽尔笑着紧紧握住,感觉费德里科好看的手上的骨节脉络,最后凑过去笑着说:“费德里科前辈很让人安心。”
他不清楚为什么,但是费德里科想不出别的安慰的方法,他悄声来到塞茜莉亚的床边轻轻坐下,脱下长期带着的手套,朝缩在被子里无声落泪的女孩伸出手:“塞茜莉亚小姐,需要握住我的手吗?”
塞茜莉亚看向他,费德里科补充道:“以前艾泽尔说过握住我的手很让他安心。”
然后他的手就被紧紧握住了,塞茜莉亚两只手紧紧握住费德里科的手,埋下头发出脆弱的哭腔,听得出是在道谢。
清晨便是在如此的眼泪里迎来。费德里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备好枪袋之后就到门口等待塞茜莉亚收拾好自己,塞茜莉亚早慧,尽管眼睛依旧红肿,但却带着张笑脸。费德里科不问旁的,只是打开终端看了一眼地图,带着塞茜莉亚出发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卡兹戴尔的一个小村庄,路上费德里科小心避开可能的危险,尽可能不让塞茜莉亚收到伤害,然后赶在第二天傍晚来到了目的地。塞茜莉亚远远地看过去,乳白色的炊烟像是一条丝带,悠悠飘到天上了,塞茜莉亚却突然踌躇了起来。
她站在不远处,费德里科也不催促,他就站在她半米远的地方安静得犹如雕像。
然后他看见塞茜莉亚跑了起来。
在卡兹戴尔微冷的风里面,费德里科听到一声稚嫩的呼喊,嘹亮而坚定,费德里科随她走过去,看见村庄弯曲的小路,塞茜莉亚一次一次地询问,然后回过头,笑着对他说:“费德里科先生,我的父亲曾经居住在这里。我和艾泽尔哥哥找到他的消息了。”
费德里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松了一口气。
04
艾泽尔第一次遇见费德里科的时候觉得这是个严肃冰冷的人,一板一眼地行为模式和毫无情感波动的话语让费德里科在公证所得到了“冰雕”和“机器人”之类的称呼。艾泽尔却对此觉得好奇,于是他端着两杯咖啡走到费德里科的工位旁边,笑吟吟地问:“费德里科前辈是要黑咖啡还是摩卡?”
“摩卡,谢谢。”费德里科说。
于是艾泽尔将手里刚刚准备好的热咖啡交到费德里科手上,两个人的指尖很快的碰了一下,艾泽尔却感觉犹如火燎。艾泽尔笑着问:“前辈下班之后有时间吗?”
费德里科喝了一口手里的摩卡,偏甜的味道很好的缓解了工作的疲惫,他本打算拒绝,但话音到了嘴边还是绕了绕,变成了应允,艾泽尔笑了起来,抛出甜品店的邀请,于是费德里科便在下班之后站在公证所门口等待艾泽尔结束今天的工作报告。
艾泽尔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出来的时候费德里科正远看街道边的一个冰淇淋车。艾泽尔顺着看过去,忍不住笑了起来,“费德里科前辈想吃吗?”
“没有。”费德里科摇了摇头,“走吧。”
艾泽尔脸上的笑意更深。
在那之后艾泽尔有意无意总会去与费德里科相约,久而久之他已经习惯了下班之后与费德里科一起去新的甜品店,就算甜品店没有新品,他也乐于与费德里科一同走过拉特兰的街道,很多时候费德里科不会与他闲聊,但有人陪伴总是让人开心的。
艾泽尔便在一次下班之后问:“费德里科前辈,我喜欢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费德里科随他停下来,装进鸢尾花一样的眼睛里,他的光环不会有绚丽的光,一如他一般冰冷安静。
“艾泽尔,你应该知道,我无法与萨科塔共感。”费德里科说,“也因此我不知道你们口中喜欢和爱。”
“没事。”艾泽尔低下头笑了笑,“让我教您吧。”
他擅自拉住费德里科的手,很坚定的重复一遍。费德里科不再看向远方,他看着艾泽尔的头顶的发旋,他的大脑里被清理出一块来,艾泽尔光明正大住了进去,费德里科不去阻拦,而是说了一句:“请多指教。”
艾泽尔知道他们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伴侣。他在一次洗澡出来之后看见费德里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刚刚洗完澡的费德里科发丝上挂着一滴水珠,艾泽尔走过去,直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看见费德里科正在翻看任务资料。艾泽尔不会随意去看费德里科的东西,他移开目光,注意到带着潮气的发丝上。
“您的头发还是湿的。”艾泽尔起身去找来一条毛巾,轻轻盖在费德里科的头发上。费德里科“嗯”了一声,还在看那些薄薄的纸,但也说了谢谢。
“不用和我道谢。”艾泽尔说,他鬼使神差低下头,隔着毛巾亲吻费德里科的头发,“费德里科前辈这样就好。”
他只是随口呢喃,并不期颐得到回复,但他却突然被费德里科攥住手腕,力道不大,他也不愿意挣脱。费德里科自下而上去看他,无机质的蓝色眼睛里没有情绪,艾泽尔也没有见过这双眼睛里有过旁的东西,艾泽尔静静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低下头去亲吻费德里科。费德里科没有躲闪,他一直都不会躲开艾泽尔。
“费德里科前辈,费德里科。”艾泽尔犹如呢喃地说,“您的遗嘱写了什么呢?”
费德里科很安静地说,“什么也没写。”艾泽尔笑了一下。
费德里科不曾询问过艾泽尔的遗嘱内容,直到他亲眼看到。
仅仅只有两行,艾泽尔就把自己的过去全部交给了费德里科,他觉得自己的代号在这一刻犹如嘲弄,但他只能说:“收到任务。”
05
费德里科带着塞茜莉亚回到了拉特兰,塞茜莉亚很久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了,她四处顾盼,最后紧紧拽住费德里科的衣摆。费德里科只是带着她来到他和艾泽尔以前的住所,推开房门来才意识到无论是他还是艾泽尔,他们都太久未曾回来,于是他转过来和塞茜莉亚说道:“你在这等一会。”
塞茜莉亚点了点头,乖巧地看着费德里科进到屋子里。
屋子被影子填满。费德里科简单打扫了一下,而后打开灯。
然后暖黄色驱散了影子。
费德里科这才叫塞茜莉亚进来,小女孩看了看周围,费德里科为她找来睡衣,让她先去洗澡。然后他走到了次卧。
原本次卧是费德里科住的,后来他和艾泽尔不需要两张床了,次卧就被闲置了,他随便打扫了一下,打算让塞茜莉亚住在主卧,自己再一次回到次卧。
塞茜莉亚洗好澡之后就去休息了,费德里科却第一次觉得难以入眠。
他想到一次出外勤的时候,出于各方面考虑,在被棕熊阻挡的时候他只能用比较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危险,手指刺破棕熊的皮肤,他被腥臭的血液泼了一身,艾泽尔被他护着,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之后他在艾泽尔的手册第一页看到了这段经历,和律法一起被艾泽尔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后来他与罗德岛干员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不得不做出和当时一样的举动,却把同行的干员吓个不清,博士被干员们的抱怨说得有些心虚,就绕着弯子和费德里科说了一下这件事情,费德里科悠悠然才意识到和他一起同行的人不是艾泽尔了,也自然没有人会在他浑身血渍的时候一边无奈地笑一边拿出手帕为他擦干净了。
他在客厅里安静坐着,没有开灯,突然站起来打开冰箱,过期的牛奶和发霉的面包安静无声,报箱里的报纸堆积得装不下去了,衣柜里那些不合身的衣服张牙舞爪,潜移默化里那些过往的记忆抽离他的体内,无声无息地刺痛他的灵魂。他感觉自己脱离了身体,飘在天花板去看自己的肉身犹如未上发条的木偶,只知道面无表情地去后知后觉。
他回过头,艾泽尔正站在阳台,半个身子靠在围栏上,似乎在唱歌,费德里科走过去,猛然坠落,看见艾泽尔正在离他远去。
他好像一直都在和艾泽尔离别。
他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看见空气里沉浮的灰尘,塞茜莉亚抱着毛毯有些无措地看他。费德里科清晰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的惊讶无措,询问的声音未说出口,他感觉到自己濡湿的发根,塞茜莉亚问他:“费德里科先生,您怎么哭了?”
他这时候听见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无波澜地问他:“你这不是会哭吗?”
离别也不过是不会开等的屋子和风雪不归人。而这个道理费德里科现在才堪堪意识到。
06
艾泽尔有一次拿错过费德里科的铳。
他发誓那只是一次意外,但是在旁人看来则不尽然。他的同事揶揄地对他笑,眼神瞟一下不远处正在办公的费德里科,又看向艾泽尔,而艾泽尔则完全没注意到,只是泡好了咖啡靠在茶水台上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的同事忍不住,笑着和他说:“艾泽尔,你和费德里科关系不一般啊?他的铳都给你了?”
艾泽尔当时被吓得险些被呛到,咳了几声甚至引起费德里科的注意。费德里科抬起眼睛从正在写的任务报告挪开,将注意力落在艾泽尔身上,艾泽尔随便挥了挥手,又咳了几声,反手摸了摸自己腰上的铳,发现真的不是自己的。
“不是吧……”艾泽尔像是喃喃自语,“那刚才费德里科前辈岂不是拿着我的铳出的任务?”
“很明显是的。”同事笑了起来。
艾泽尔本来打算叫费德里科出来,两个人趁机把铳换过来,但没想到一提任务,任务就多得让人腾不出手,艾泽尔忙得脚不沾地,费德里科也不得不配合第七厅和第一厅出了好几次外勤。等他们终于下班,艾泽尔买了两只冰淇淋,才后知后觉他们一直在用彼此的铳。
等他和费德里科提到这件事,费德里科却点了点头,“我知道。”
“您知道也不和我说一声。”艾泽尔无奈地笑了笑,费德里科却用空闲的手轻轻拉住艾泽尔的手腕,他最近这段时间偶尔会做这些以前艾泽尔对他做的动作,就像是个孩子在生涩地模仿大人的举动一样。
“我认为既然我们是伴侣关系,互相使用对方的守护铳并不是什么重大失误。”费德里科一板一眼地解释,说完顿了顿,很轻地补充:“我认为这样子对我们而言有利无害。”
艾泽尔笑了起来。
可能是白天的工作让神经一直紧绷,到了晚上艾泽尔也没能完全松懈下来,费德里科洗过澡之后看见先他洗漱好的艾泽尔坐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两只手捧着装满热牛奶的马克杯,注意到费德里科出来,他露出一个笑,“费德里科前辈。”
“还不休息吗?”费德里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艾泽尔苦笑一下,喝了一口咖啡,换在平时费德里科会和他说如果不好好休息就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条件,但因为今天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们第二天难得休假,这样一来两个人竟多少有点茫然了起来。
“费德里科前辈,您听过一首歌吗?”艾泽尔突然说道。
费德里科转过去看他,膝盖上放着工作的便携电脑,但却认真等待艾泽尔继续说。
但是费德里科却意识到他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力一向良好,但是他却无法从浩瀚的记忆海洋里找到这段记忆的任何一段音节。费德里科看见影子填满了整间屋子,他推开门也看不到光。
然后塞茜莉亚喊他,“费德里科先生,我想去见见艾泽尔哥哥。”
费德里科这才意识到他站在房子中间,灯光从头顶倾泻,塞茜莉亚小心翼翼看他。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下,找来了一件外套,外面天色沉沉,费德里科却说:“走吧。”
于是他们去到安魂教堂,修女们垂下眼睛,引他们来到里面的一间小屋子,又悄然离开。费德里科没有上前,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白布之下朦胧的身形,塞茜莉亚走上前,探入未关上的木盒子,轻轻掀开来见到艾泽尔犹如睡觉的面容。
费德里科没有看,只是低下眼睛。
他听见塞茜莉亚说了什么,但他不去在意了。
艾泽尔的入葬仪式是在第二天清晨,费德里科和塞茜莉亚没有离开教堂,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参加了仪式。艾泽尔的遗嘱里希望他能安眠于鸢尾花的海洋里。费德里科和塞茜莉亚在周围摘了一束鸢尾花,最后被放在了艾泽尔墓前的十字架上。
塞茜莉亚这一次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终于好好地告别了。”
于是费德里科再一次看向远处,连绵的山脉和无边的花海吞没了所有声音。
四周突然寂静无声。
07
他的格斗技巧归根到底是费德里科教导的,但很多时候他并不会用上。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用上。
卡兹戴尔一向不平和,而强盗团也称不上少见,好巧不巧他们看上了带着塞茜莉亚的艾泽尔。艾泽尔握紧自己的铳,突然有点无奈。
“塞茜莉亚,一会我喊你跑,你就跑。”艾泽尔把终端塞到了塞茜莉亚的手里,“我知道你很聪明。”
塞茜莉亚摇了摇头,但却看到艾泽尔坚定不容拒绝的岩神,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碎掉了:“艾泽尔哥哥……”
然后是枪响。
塞茜莉亚不太记得之后的事情了,她只是听见混乱里艾泽尔的一声呼喊,浑身上下至此不受控制地跑了出去,风呼啸着把喧闹仍在后面。包括艾泽尔。
艾泽尔看见塞茜莉亚的身影变成天地间小小的一团,疼痛刺激肾上腺素,疼痛抽离他的身体,他感觉不到周围了,刀刃晃晃落下,他一下子站不稳,扑倒在了地上。
他想到了拉特兰的歌,悠远地飘啊飘啊,他想到睡不着的夜里费德里科蓝色的眼睛,安静无声。
“英雄啊、英雄啊,光和影随你行。
“爱人啊、爱人啊,你可知我忧伤。
“我看到盛开的花朵四周荆棘丛生,但花儿依旧鲜艳夺目。
“我播下一颗种子,收获到了一生。
“我从未经历过这种爱情,它始终如一,从没有痛苦产生。”
08
他在很冷的清晨醒来,卡兹戴尔的冬天有雪,于是他穿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从旅馆走出去,坚定的朝着东出发。
他知道这是他们故事的中点,绝对不会是终点。
每年的春天绿芽新生,每年的冬天白雪覆盖,周而复始,没让污垢留下一丝痕迹,自然也让后来人无处寻觅。他大概找到了位置,四处望去周围荒芜,他却在一个石头后面找到了一簇绿叶。费德里科走过去,在绿叶前面堆了一个小土包,把自己的铳放了上去。
他不在意会不会有人拿走,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寻求永恒。他知晓永生不过是一个期许,但路总有终点,费德里科只不过要提醒自己他总是要离开的,他的灵魂不能停留在卡兹戴尔的土地上,正如时间要前行。
他只不过是担心。仅仅是一点。
所以他留下了自己的守护铳,所谓守护也就是如此,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你找到回家的路罢了。
费德里科站了起来,他看向远处,发现自己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将视线落于一点了。
艾泽尔的歌声陪着他穿过了卡兹戴尔的冬天。
09
“时光流逝,和你一同的日子一去不复回。
“至此割裂了短短的生命,而思念即便如愿以偿,也要饱经磨难才能见到你。
“相思的痛苦啊,我有所体会,但我无能为力。
“心火燃烧,这痛苦愈深,我对你的心愈发纯真。
“我的相思啊,该向谁倾诉,我的愿望也不过是:
日日夜夜有你伴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