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补课时天天闷热透顶，好在只有高三提前返校，校园里还算得上清净，是个适合学习的好地方。等进了九月，其它年级一开学，整个校园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钟离，有学妹找！”
同学的喊声从教室前门口传过来，钟离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自从这次开学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不认识的学妹来找过他了，有高一的，有高二的，还有初中部的，甚至还来过几个男生，究其原因，似乎是有一部手机游戏在假期里吸引了众多初高中生的目光，其中有一个相当受欢迎的角色名字就叫钟离。开学后住校生玩乐的时间减少，再加上有未成年人防沉迷的游戏时间限制，少男少女们多余的热情无处发泄，就转化成了跑到高三楼来拿他吃代餐的动力。钟离周在此前的十八年间一向低调，因为学习不错所以在老师中名气不低，但实在还没有在学生中间出过名，如果不是因为暑假补课结束时的那次摸底考试面向全校公布了成绩，大概他也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他本着快刀斩乱麻不影响学习的原则走到教室门外，给两个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学妹看自己的长相——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待售的猴子。两个学妹看饱了他的脸，互相挽着胳膊有说有笑地离开，钟离周转身时还能听见她们小声议论着“好帅啊”、“要是长发就更好了”的声音。
原本给学妹做代餐的活动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想到下午的大课间那两个学妹又跑到班门口来找他。钟离周心里有点打鼓，以往来看他的人都是看过一次满足了好奇心就不再来，第一次碰上“回头客”难免让人有几分怀疑她们会不会还有些其它的要求，毕竟她们才上初中，自己都已经高三了，如果不拒绝绝对就是在害她们，但要是拒绝得太生硬，又恐怕会伤害到初中生脆弱的心灵，他一边这么犹豫着，一边来到了门外。
两个女生一改上午的兴奋和坦然，显得有些扭扭捏捏，眼神却不住地往钟离周身上瞟。她们的举动更加印证了他心里的猜测，可他作为被告白的一方又不好抢先开口，就只能等着对方先说。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引导她们，“虽然我不是你们喜欢的那个游戏角色，不过我这个钟离也可以代替他倾听你们的心声。”
这样说就没问题了。如果女孩对他告白，他可以直接拒绝，如果女孩把他当做游戏角色的替身，他也可以在替纸片人接受好意之后教育两个小妹妹要把现实和游戏分开，这样回答他便进退有据，不论碰到怎样的情况都能从容应付。
“学长……”两个初中女孩又互相推了一阵，才终于开口问他，“我们想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这次轮到被问的人惊讶了——为什么要问这么个问题？不是问能不能做学长的女朋友也就算了，但为什么是男朋友？
他心神一阵躁动，但还是稳住自己，努力显得平静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两个女孩“噫”地发出一声压在嗓子眼里的尖叫，小脸红扑扑的，眼睛晶亮，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又雀跃又像要保持神秘似地放轻了声音，问钟离周如果他以后交了男朋友能不能让她们知道。钟离周被问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天气热得异常，胡乱答应了她们的请求，才见两个女孩满面笑容地离开，他本人则浑浑噩噩地回到座位上。
“钟离，脸红了哎！”其他男生调侃他，“被学妹告白了？”
“没有。少管闲事，做你的题去。”下午第一节自习的预备铃响了，他翻开练习册，把自己心中难以名状的悸动投入习题的大海。
几天以后他才理解了“男朋友”之问的逻辑，原因之一是他从在学习之外还有余力与宿管斗智斗勇暗中玩手游的同学那里听说了那部大火的游戏里角色钟离身边有个“过从甚密”的俄罗斯挚友，原因之二是他身边的不少人——包括一些没玩过游戏的同学——也都认可了“钟离”与“毛子”的“情侣关系”，于是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告诉他：隔壁18班转来了一个毛子！钟离，快去认识一下你未来的老公！
钟离周自然不愿意陪着他们胡闹，可胡闹的人永远不嫌事大，他们课间在楼道里抓住刚从厕所回来的钟离周，前后左右地架住他，把他押解到了18班门口，让钟离周第一次被迫做了在门口等人的人。
“阳哥，”架着他的同学喊坐在门口的一个男生，“你们班新来的那个毛子在吗？”
被称为阳哥的男生转头向教室里叫：“张强，有人找！”
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瘦高的男生，看起来身高将近一米九，身上穿着与所有高中男生样式完全一致色泽却相当鲜亮的藏青色校服，和烂大街的名字“张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令人难以忽视的长相——他高鼻深目，长了一头抢眼的橘红色短发，冷白的双颊上零星散着几点雀斑，垂下来的眼睛则是两汪深蓝，果然如同学们所说，是个肉眼可见的老外。
同学们把钟离周往他面前一推，嘴里起着哄：“这是你的老公钟离，这是你的老公毛子，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钟离周被中学生这种借由揶揄别人来缓解学习压力的潜意识与渗透进日常生活里的微弱恶行窘得满脸通红，那个男生却像不在意似地开了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东北口音：“喊谁毛子呢？我是少数民族，中果人，不信可以给你们看身份证。”
“别看身份证了，直接拿户口本，你们俩去民政局登记！”同学们继续起哄。
“滚滚滚，少废话，着急嫁给我就自己回家搝户口去，少替别人做主。”男生毫不认生，挥挥手驱散了等着看他们热闹的几个同学，又低下头来看钟离周：“你没事吧？看你这脸红的，古计让他们给气坏了。”
“我没事，”钟离周回答，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了些，“谢谢你。”
“这有啥可谢的，”男生咧嘴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我叫张强，这下咱俩就算认识了，握个手表示友好。”
他说着伸出手，钟离周也伸手同他握了握。
年轻人的手心很热。
第二天早晨5点50，钟离周像往常一样被闹钟叫醒，站在宿舍阳台上迎着窗外的第一缕晨光洗漱。今天轮到他值日，一会儿洗漱完还要打扫一下宿舍，并在6点一刻之前到达操场准备跑早操。他打开窗户通风，正在水池前刷牙，就听见窗外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钟离！”
声音是从相隔30米的对面宿舍楼上发出来的，钟离周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对面四层对着自己宿舍斜上方的窗户里一个用力挥着手的瘦高身影和他扎眼的红发：“钟离！这儿！”
全校学生都在早晨6点一刻跑操，此时有人在外面喊叫也算不上扰民，可一大早就听见这样热情的招呼——而且是来自那个“绯闻对象”——还是让人神经一阵抽动。与钟离周同宿舍的同学们已经开始大笑，揶揄他们“昨天才刚认识今天就这么亲热，感情可真好”，甚至有人抓住他的手挥给对方看，其他在钟离周视线之外的听见了喊声的同学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对面的罪魁祸首倒是打了个招呼就从阳台上离开了，钟离周在众人的注视下红着脸洗漱完毕，泄愤似地用墩布戳墩布池的池底。
跑完操后，一顶浮在众人头顶之上的橘红色短发踊跃着穿过人流，离开18班的队伍，朝着17班的队伍跑了过来。长着一张外国人面孔的张强对钟离周笑：“走，一块儿吃饭去。”
钟离周不想搭理他，转身快步走向食堂，可敌不过人高马大的张强步子迈得广，几步就弭平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差，还特意慢下来脚步配合他的步速，一边说着自己初来乍到，对学校不够了解，问他食堂里哪个窗口的早饭好吃。
“你在自己班里没有朋友吗？”钟离周忍不住问他。
“我跟我们班和我们宿舍的人关系都还可以，”张强回答，“但我觉得你更需要有个伴。你们班的人是在欺负你吗？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可以替你跟他们打架。”
钟离周咋舌：“你打算靠打架来解决问题？而且他们没有在欺负我，他们只是在……起哄。”
“打架不能解决问题吗？”张强眨眨他的蓝眼睛，“我上高三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在家那边的很多朋友也都是这么打出来的，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
钟离周沉默了一下。他想起他父母说过，自己的家乡过去也曾经以民风彪悍著称，只不过近二三十年社会风气平静了，才让他们这一代人产生了“一向如此”的错觉。
“你从哪儿来？”他问。
“东北！”张强一脸得意，“没猜出来吧？我们黑龙江人普通话可标准了，根本没有东北口音！”
钟离周思考了一秒，决定念在他前一天为自己解围的恩情，还是不给他泼冷水了。
两人在食堂二楼吃了早饭，爬上三楼，通过楼与楼之间的连廊回教室去上早读。学校的教学楼、宿舍楼与食堂呈U字型排布，曲线的两端是教学楼，中段是宿舍，最中间汇聚了两条路线的位置就是食堂，整个U字型结构之间以连廊相连，高三的男生宿舍位于西翼的中间，高三教学楼则位于西翼的顶端，其中高三的15班到18班以及19、20两个复读班在顶楼四层，从食堂和宿舍去教室需要沿着三楼的连廊走到头，再多爬一层楼，应该算是全校最清净最适合学习但同时也交通最不便的位置。
在这段稍显漫长的路途中，钟离周得知了张强没和自己住在同一栋楼的原因。他住的宿舍楼一至三层属于高三，四至六层属于高二，对面的宿舍楼下三层属于初二，上三层属于初三，但因为初中部总人数少，四楼空出来的几个房间就给了高三的复读班，张强这个转学生和高三的复读生住在一起，所以他才会自称“跟班里和宿舍里的关系都还可以”。
临近高三教学楼时，张强才像是终于打算解决一个重大疑问似地问钟离周：“有个问题我昨天就想问了，你是姓钟叫离，还是姓钟离？”
钟离周看了他一眼，把一句“你一个外国人知道得还挺多”咽了下去，正经地回答他：“我叫钟离周，因为我爸姓钟离，我妈姓周，就给我起了这么个怪名字。班里的同学都叫我钟离，我家里人叫我小周，不管哪个称呼听着都像姓氏，所以说我其实没有自己的名字。顺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叫我钟离。”
“为啥？”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被人说闲话。那你又为什么长了一张外国人的脸，名字却叫张强？”
“我爸姓张，但是我妈不姓强。”
“这不好笑。”
“真的，我昧瞎说，”张强努力给自己辩解，“我爷就姓张，我爸也姓张，我当然就姓张。我长成这样是因为我姥是苏联人，我是俄罗斯族。”
“那就更不要叫我钟离了，很奇怪。”
“哪儿怪了？”张强疑惑，“那我就跟你家人一样叫你小周了。”
两个人的脚步走过20班，走过19班，到了18班门口，张强似乎还要继续往前走，钟离周却先停了下来。
“不需要考虑怎么称呼我，”他低下头，躲开那双蓝眼睛，“谢谢你的好意，但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为啥？”
“没有‘为啥’，我不想被人传闲话说‘钟离在和毛子谈恋爱’，那样对我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
钟离周说着等着张强自己进18班的门，但张强还站在门口不动脚步，他只能用力把张强朝门里一推，自己快步跑回了自己的班级。
……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