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800571
作者 : 楹痕
-
1
三月的阳光带着倒春寒的冷意,校园里的树还没长出新芽,枯败虬结的枝丫在清晨显得张牙舞爪。
崔染快步走过鹅软石小道,从建筑间呼啸而过的寒风让她忍不住向上拉了拉纯白的针织围巾。
她的脸隐藏在晃动的黑发里,如绸缎般铺下的半长发丝,不断扬起又落下,扫过因急促呼吸而变得嫣红的脸颊。
从研究生宿舍走到实验室仅需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但清早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幻梦,让她平常的节奏被打乱些许。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冷意的空气,驱散了一些不自在的感觉。
梦里发生的事情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似乎是有些情色的暧昧,那人身姿情态都那样熟悉,但她却像是透过层层纱幔欣赏一幅仕女图一般看不真切。
她走进实验室大楼,顺手按下电梯下行键。
室内虽然贴满了大理石瓷砖,但好在没有室外不时吹过的大风,崔染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回暖。
不多时,电梯在她眼前打开,她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NFC感应卡,在楼层按键上的感应区一刷,按下三楼。
这是前几年研究生扩招时新建的实验楼,学校将电梯特意建成了透明的外墙,能让人一眼俯瞰慢慢缩小的校园全景。
不过三楼的欣赏时间分外短暂,而电梯里的人也没有文学院风花雪月的雅兴。
崔染走出电梯,向左,直走,第五间实验室。
紧闭的房门后面隐约能感觉到超声机器的运转。
崔染验证了指纹,走进一尘不染的实验室,并不多做停留便直奔衣帽间,换上了实验室自备的白袍,带上了护目镜。
“昨天没睡好?”同一个导师的师姐在衣帽间里慢吞吞地摘下自己手上耳上精心搭配的首饰。
她的眼睛没移开过镜子,仿佛是后背上长了眼睛,从一开始就盯住了衣帽间被打开的门。
“不是。”崔染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个师姐,她的回答里带着自我强迫的别扭。
师姐用湿巾轻轻擦去唇边不久前才细细涂上的口红,开玩笑道:“难得卷王也有迟到的时候。”
崔染正要关门的手顿了顿,声音轻微地“嗯”了一声。
师姐听到她干巴巴的回应,自觉无趣,也不再与崔染多说话,在她看来崔染就是个无趣的闷罐子,不如师兄楚衡会接梗,但偶尔揶揄她两句倒也是一潭死水的研究生活里不多的调剂。
崔染缓慢地察觉到,衣帽间的气氛已经不适合她久留了,师姐应该也没有更多的话想对她说,她慢慢地锁上了柜子,转身走出了衣帽间。
她来到一台精密复杂的仪器前,两个师兄已经在记录显示器上传出的数据了。
看起来导师今天还没来。
崔染些微地松了口气。
“早。”一个长的白白胖胖的师兄看见了崔染,笑眯眯地和她打了招呼。
另一个正在做记录的高瘦师兄也朝她点点头。
“早。”崔染回应了一声,便不过多打扰他们。
白胖的师兄名叫楚衡,今年已经研三了,过不了两个月,他就要进行毕业答辩了,用他的话说就是“脱离苦海”。
虽然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是白胖友善的师兄给了她很好的印象,在选题方向上也经常帮助她,是她除了导师以外为数不多较为亲近的人。
崔染绕过巨大的仪器,走到自己的小桌前。
上面摊开的笔记本上是她昨天绘制的图表和曲线。
空白处还有一些秀丽清雅的字迹随意地写了几个公式。
她盯着那些笔迹,想起昨天那只接过她手中笔的修长白皙的手。
那人的长发轻飘飘地落在崔染的肩上,冷冽的木制松香萦绕在她鼻尖。
崔染回过神,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翻过那一页。她另挑了一页新的纸,并不在原来那张的背面继续书写。
“老师早。”
“嗯。”
伴随着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崔染后知后觉地感到身后有人走近。
她稍稍侧身,抬头,入目的还是那张令人炫目的脸。
薄薄的眼皮懒散地抬起,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一双精致贵气的丹凤眼扫过视线前的所有物体,但没有一样能让琥珀色的眼眸多做停留。
从下往上看,是瘦削的下颔,小巧的下巴。
优美流畅的天鹅颈,是世界上最细腻的瓷器也无法被塑造成的形态。
再往下是没入衣领的流畅曲线....
崔染眼睑微颤,桃花眼上细密的睫毛遮住了视线,眼尾的红晕让她的不谙世事染上了世俗的红尘。
“老师。”
视线停在了她的发旋上。
“嗯。”
像是书桌上的薄薄的一层细尘被拂去一般透亮,崔染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之前让你看的文献有去看吗?”
“啊,啊,有,有的。”
崔染手忙脚乱地回应着,她不擅长与人相处,更不擅长与人亲近。
导师并没有因为她的社交障碍而对她冷漠疏离,相反,正因为知道她的“缺陷”而对她多加照顾。
但崔染知道这只是因为她在学习方面的才能罢了。
杜清不再多说,自顾自地走向自己的桌前。
崔染微微松了一口气,心脏却像是坐在高高的秋千上,一脚踩不到底般地失落。
她在左前胸按了按,转过身面对摊开的笔记本,随手打开电脑。
要快点把那些文献看完才行。
看完了以后就能.....
就能什么?
崔染摇了摇头,把多余的想法从头脑里踢出。
临近晌午,实验室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崔染上午的数据分析也已经临近尾声。
她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颈,从仪器与显示屏的夹缝中看见杜清依然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崔染按部就班地调整好了仪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静悄悄地走出去。
走出实验楼,刺眼的阳光让崔染不禁眯了眯眼。
久坐让她的肌肉紧绷,身形略微摇晃,眼前的光滑的暗红大理石阶梯反射着透亮晕眩的光线,让她恍惚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夏天。
那时她还是一个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小孩。
阿斯伯格综合症让她在一众跳脱的小朋友里成为了异类。
她是老师眼中安安静静的乖宝宝,是同学眼里讨人厌不合群的马屁精。
但是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她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课本。
从早上第一节课就翻开的数学书或是语文书。
课本上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在她脑子里滚瓜烂熟,她那时天真的以为这就是上学——“把书上的内容记住”,是她妈妈告诉她的。
但她每个学期一开始,就已经将那些内容翻遍。
老师对成绩好的小孩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数学课上她的桌面上是语文书,老师也只当她是在发呆。
其他的孩子们认为她在“搞特殊”,有的人很崇拜这个敢和老师对着干的小女孩,但更多的是对她不加掩饰的恶意。
在她很小的时候,心理医生就建议她的父母把她送去特殊教育学校,或是给她请一个一对一的家教。但她的父母认为她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的权利,于是父母花了一天的时间,向崔染解释了什么是上学,什么是学生,最后的最后,依然懵懂的崔染点点头,同意去上学。
直到那个夏天。
那时的崔染处在四年级升五年级的阶段,区级三好学生又一次落在了这个有着优异成绩但是“目中无人”的学生头上。
同学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天之骄子,在一学期努力后,取得了和崔染不相上下的成绩,他性格开朗,倍受同学老师的喜爱,但他和那为数不多的名额还是失之交臂。
与他交好的孩子认为是崔染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名额,但实际上只是因为崔染在市级数学竞赛里得了一等奖罢了。
那些孩子里有人要为他“出头”,他们抱怨着老师的不公,将拿着奖状的崔染堵在楼梯口。
女孩子们长长的发辫变成了缠住她的蛛丝,男孩子们横飞的唾沫变成了腐蚀猎物的毒液。
在崔染的被强行打开的恍惚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恶魔和恶魔的附庸。
孩子尖利的笑声叫声,推搡她的手掌,刮伤她手臂皮肤的指甲。
“咚。”
她摔下阶梯。
台阶上是光滑的大理石,是她浸着血的奖状和黑发,还有一尘不染的白裙。
当她醒来的时候,眼前的群魔乱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床单。
她的头发被剃光了,脑后是缝合后不久正缓慢愈合的伤口。
她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休学使她有更多的时间按照心理医生的的进度适应社会。
当她的伤口恢复时,她已经能与为她换药的护士做些简单的交流了。
崔染的父母很担心她在学校会受欺负,不仅因为她自闭的性格,更因为她可能无法分辨什么是“欺负”。
但是崔染给了他们出乎意料的答案。
当时她的头发才刚长出毛刺,可怕的伤疤被隐藏在黑发之下,崔染却坚定地说想去上学,因为“读书”很有意思。
父母的眼神中暗藏着担忧,却又不想拂了女儿的兴趣,只能答应。
崔染还说希望能看些更有趣的书,因为她现在看的东西都太过简单无趣。
于是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她没有回到那个她曾经遭受创伤的小学,而是直接跳级上了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