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79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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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少年 01
夏油杰早早就在日历上划了一个圈。反常地、有些咬牙切齿地、不小心地划破了新年日历的第一页。或许是因为荧光笔身兼二职当美工刀的痛呼太过嘹亮,在同事好奇的目光洗礼下,一贯温和如玉的夏油杰显得莫名凶神恶煞。
是哪个甲方能把夏油前辈逼成这样?
啊,姓五条那位?
那没事了。
夏油杰大概在脑中构想出了那位万恶资本家的模样,挑剔、事多、废话更多的有钱男人往往是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地中海。像猴子一样,除了钱多以外毫无价值的丑陋猴子。
混迹职场多年,夏油杰深知见这种人绝不能迟到。见面洽谈定在一月一号的下午,一个毫无人性的日期。新年的第一天就工作,吸血的资本家果然不需要休息。
想到新年第一天就要见万恶甲方,夏油杰默默又数了一遍合同后面的一串零,盘算了一下加班费,心平气和地继续搬砖。
今天是一月一号。
他盯着陌生的欧式拱顶,还未从宿醉的头痛中清醒。今天隔壁的小孩没有哭爹喊娘地喊着不想上学,楼上的高考生没有一大早大声背书,甚至对门那对新婚的欢喜冤家也没有传来声响。因为今天是一月一号,新年的第一天,人人都该休息的法定假期。可惜他是例外,夏油杰今天得去见甲方。额头青筋一跳,他恋恋不舍地告别格外温暖的被窝,想从床上坐起身,却迟迟地发现到一条陌生的、赤裸的胳膊正揽着自己。
有男人睡在他床上。
胳膊的主人半张脸埋在被褥中,露出一头凌乱的短发,银光闪闪,似乎比被褥更趋近于雪色。夏油杰凑近看了看,他的睫毛也像浸染过霜雪,比一般女孩的长睫更加细软,漂亮却不阴柔。男人睡得安稳,线条锐利的侧脸显得毫无防备,甚至高挺立体的鼻梁也柔软了不少。唯有那条白如象牙的胳膊结实到离谱,死死扣着夏油杰的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脱。
掀被子时他瞅了眼被窝,一尊如大卫雕像般完美的酮体映入眼帘,夏油杰波澜不惊,故作镇定地扯回被褥。只是动作幅度过大,一不小心闪到腰,钻心到离谱的酸痛感顺着脊椎骨而上,夏油杰腰一软,险些倒回被窝。
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一种陌生感传遍夏油杰的四肢百骸,像是有什么东西曾将自己凶狠地、彻底地多次贯穿,遗留的痛感依旧刺激着神经末梢。看着床前落地镜中满身痕迹的自己,夏油杰愣了愣。
这一切都在将一个现实明摆在夏油杰眼前:
昨天晚上,他做零了。
他竟然被*了!
02
真正的社畜是不配跨年的。
夏油杰一边低头查看手机信息,一边继续盲打电脑邮件。夜深人静,整层楼只有零星几间办公室仍旧亮着白炽灯,成为跨年夜最凄清的几簇灯火。他停顿时,只能听见秒钟咔咔走动的声音迎合着自己的呼吸声。尽管身处高楼,人声鼎沸的市中心还是隐约传来躁动。
他不着痕迹地微微蹙眉。新年又怎样呢?
一切不会因人为计算的一年过去而变好。去年的作业今年依旧一片空白,去年定下的考试不会取消,未完成的工作还是原样,存折与工资依旧如平静无澜的海平面,而讨厌的甲方今年也不会人间蒸发。夏油杰身处高楼,俯视着为跨年烟花汇聚市中心的人群,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仿佛奔向洪水的蚁群。
惟有上涨的房租与杂费、塞住水槽的头发、日益加深的眼镜度数......能告诉你某些东西的确因时间流逝在改变。
虽然无法理解他人对跨年的热衷,他依旧滴水不漏地做着辞旧迎新的工作:比如花上两分钟静候零点,一键群发“新年快乐”。夏油杰情商颇高,在掩饰真实情绪方面天赋秉异,他对组内的同事说,好可惜啊,我也想跨年——谁让今天轮到我加班呢。聚餐就不用喊我啦。
他说得情真意切又不落言筌,眼中尽是惋惜,领导见了也眉开眼笑,认定他是个鞠躬尽瘁的好员工。
一片轰鸣声中,夏油杰闭上眼,罔顾他人在寒风中苦苦等待许久的烟火。他背后有金色的昙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以无缝的衔接燃烧完全徒劳的微妙宿命。火树银花仅仅在苍茫夜色中弥漫片刻,便不知所终。
看烟花有什么意思啊。
他疲惫地拎着公文包走向电梯。皮鞋跟敲击地砖,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中奏出寂寞的回响。
“劳动的确是狗屎。”
后辈七海说的真没错。夏油杰长吁一口气。
“工作就是狗屎。”
他迈进电梯的脚步一顿,瞥向电梯里那个嘟囔着大同小异的话的高大男人。
应该也是跨年加班的悲惨打工人吧。
只是他的发色实在刺眼,银光闪闪,似乎比雪更白,夏油杰莫名联想到阳光下翩然掠过海面的白鸥。
一个日常熬夜的打工人敢染得如此彻底,真不怕秃啊。
男人从高级西装中露出的一小截颈项同样苍白,仿佛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似的,或许一条条蓝幽幽的静脉能在他的手背上清晰可见。下颌线与唇线同样完美得无可挑剔,夏油杰的目光再往上便撞上对方的墨镜,他礼貌地移开视线。
此社畜应该长得不错。
手机突然开始奏乐,在银发男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夏油杰尴尬地接通。千里外父母的新年问候,像是连珠炮乒乒乓乓在夏油杰耳边炸开。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随口扯谎,自己刚跟同事吃完饭呢,公司聚餐,晚餐是烤肉,店铺在池袋,和牛的肉质很好,可尔必思混啤酒意外地好喝。
他事无巨细地报上了烤肉店所在街道的门牌号,向从未到访东京的父母保证下次会带他们一起去吃,语气确信到像是自己的确吃过。实际上夏油杰晚上忙到错过订餐饭点,只随手泡了碗方便面。大学时买的电子阅读器再次成为了一次性碗盖的最佳拍档。吃面时随手翻了翻,几年前下载的小说依旧只读了百分之一。
“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诗”*。
夏油杰没有时间伤怀,把阅读器扔回柜子深处。
“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夏油杰望着观光电梯外的夜景,堵塞在高架桥的汽车不住地鸣笛,缓缓流动的光带从城市的心脏搏动,血液般淌向东京的各个角落。长期面对电脑的眼睛酸涩,他恍惚间看见一片灯火都被镀上一层钝钝的毛边。
如果夏油杰没有那么疲倦,就会发现玻璃的倒影中,那个陌生人回过头,饶有兴趣地歪头看着自己。
夏油杰温声道:“晚安。”
然后在父母依循惯例要求回家相亲前,他迅猛地挂断电话。
毫无疑问,今夜他又会被堵塞在回家路上许久,谁让东京的房租实在太贵呢?他的小公寓位于城市边陲,除了近地铁站别无优点。夏油杰开始计算从公司到最近的胶囊旅馆的距离。
电梯早已堪堪卡在一楼,长得不错的社畜笑着等夏油杰打完电话,已长按电梯开门键许久。他的墨镜已经摘下,露出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连女人看了都会直呼妖精的大眼睛。
“今天真冷啊。”他在电梯外刮来的冷风中缩了缩脑袋,向夏油杰发出邀请,“一起喝一杯吧?”
明明是在询问,夏油杰却感觉此人每一根头发都散发着“对方一定会答应我”的自信。
或许是被下了盅,仅仅踏入新年不足一小时,夏油杰做出了自己今年最后悔的决定之一,鬼使神差地跟着银发蓝眸的“社畜”走进了酒吧。想到新年第一天要见大腹便便的甲方猴子,他难得想要一醉方休,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夏油杰并不知道不足24小时之后,他会为此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只恨2021年的科学家还未发明时光机。
03
夏油杰踩在酒店柔软的长毛地毯上,面对着落地窗外白云萦绕的摩天大厦,艰难地从一地狼藉中拣出自己的衣服。他的衬衫被蹂蹑到满是压痕,根本无法见人。
他其实挺享受一夜情。
人是复杂的动物,比动物园里上一秒安静如景观动物、下一秒上蹿下跳的猴子更难懂。
他实在不想把自己扯进任何复杂的恋爱。女人的心思正如阴晴不定的天气,工作已经让夏油杰足够疲惫。人情冷暖,朝推杯换盏,夕灯火阑珊,他无意去维持无关紧要的关系。夏油杰在东京能算上朋友的人屈指可数,家入、七海、灰原......好像便再无其他。萍水相逢之人都对夏油杰有好印象,可循规蹈矩的眯眯眼往往是危险人物。
夏油杰一边交着房贷水电保险交通费,为东京贡献着微小的GDP,一边感觉自己正逐渐成为城市的奴隶。路灯是发光的橘子,他走在下面,凝视着脚下庞大的黑影,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里头发酵、膨胀,快要将自己吞噬。
上一次和硝子喝酒时,女医生漫不经心地打量他几眼。“杰,你需要休息。”
“我也想休息,可是人要吃饭啊。”夏油杰笑着婉拒了家入硝子递来的烈酒,给自己满上一小盏梅酒。回家还要赶工作报告,不能喝太醉。
“硝子,你黑眼圈这么重,倒是少点加班啊。”
家入硝子毫不在意,现在的女孩还刻意追求卧蚕呢。
夏油杰的倒影浮现在酒液清澈的表面,胡子拉碴、长发凌乱。前一天在公司楼下,派植发广告女孩还格外热情地拦着夏油杰转。虽然心中生出一片大草原,他还是维持着膈应的微笑婉拒了传单。
夏油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黑眼圈比家入的更浓,他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一夜情没什么不好,短暂的相逢,短暂的互相满足。没有额外的情感负担与费用。绝妙的解压利器。
但这次根本不解压!!!事情完全不是夏油杰想象的那样!
夏油杰咬牙切齿地用力搓洗身上的红痕,不幸中的万幸,他喝断片了,他只希望自己一辈子也不要找回昨夜的记忆。
他的外套已经被不明液体整得无法见人。夏油杰回头一瞧,罪魁祸首睡得正香,甚至还能听见低低的梦呓。
......对方肩膀上的咬痕不会是自己留下的吧。
夏油杰心虚地摸了摸嘴角,然后毫不迟疑地套上另一件摸上去价值不菲的西服外套,提起公文包就跑路。
就在这时,夏油杰留意到酒店门把手上的烫金圆体logo,飘逸如云的“Gojo”携刻在这间套房的每一个角落。
Gojo?
又是叫五条的?
——如果在套上那件有雪松气息的高定外套前,夏油杰能再留个心眼,就会发现衣领内侧同样印有一行花体。
——“Gojo Satoru”
04
现在是下午三点,夏油杰再次看了眼手表确认时间,是见那个在2020的尾声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甲方五条先生的日子。他深吸一口气,做好被生平见过的最丑陋最恶心最油腻的甲方猴子摧残双眼的准备,抬手叩响会客室的玻璃门。
他没有如愿看见地中海或是秃头,夏油杰盯着那头显眼的银白短发片刻发愣。
是个老人家吗?
但是老人家的头发为什么会有闪烁如鱼鳞的光泽啊?
现在的资本家都这么会保养吗?
现在的资本家都这么非主流吗?
夏油杰站在甲方背后,望着那头笔直向上直插云霄的头发。
垃圾甲方的后颈也没有皱纹,白皙如象牙的皮肤上,月牙型的指甲印在碎发遮挡下依旧显眼。
不可能。夏油杰腹诽道,尽管日本银发的年轻人很少,但在亚洲最大的城市东京,拥几千万人口的东京,24小时内偶遇同一个人两次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他们不过是人海中的一沙一芥子,一旦不辞而别便成泥牛入海,在名为东京的巨兽体内风流云散。
世界总该不会这么小。
一夜情对象总不会摇身一变成为甲方——那是狗血小说才会出现的荒腔走板桥段。
害他加班的万恶之源听见声响,漫不经心地侧过头。鼻梁高鼻尖翘,纯黑的眼罩衬得皮肤雪白光洁,显然不是老头。只是他面无表情时嘴角略微向下,看上去冷漠又高傲。
可惜的是,他的高冷架子没能在夏油杰眼前撑过三秒。
站在一旁的经理目瞪口呆,看着方才目中无人的甲方爸爸浮夸地将嘴张成O型,面上浮起几丝可疑的红润。仿佛下一秒就会按捺不住,冲过去直接拥抱夏油杰,大喊真开心能见到你。
他的确嗖地一下起身,毫不见外又过分亲昵地直接给夏油杰一个熊抱。
“我们又见面啦~!”
“您认识夏油?”
经理还是客套地笑了笑,朝夏油杰示意。
“这位就是五条先生。”
“不用这么生疏嘛——”万恶的甲方笑着,线条流畅的高挺鼻尖近乎怼到夏油杰脸上。
“你直接喊悟就好。”
五条悟身上香水味钻进夏油杰的鼻腔——是雪松的味道,凛冽绵长的木质香,和他身上这件顺手牵羊拿走的西装外套香味如出一辙。
一夜情对象还真成为甲方了。
东京其实是个很小的圈。
世界其实小得可怜。
夏油杰的大脑当机片刻,开始计算当场辞职的机会成本。
*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诗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