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架装着螺旋桨的铁鸟在这片压抑的土地上空盘旋，它们暂时没有开火的迹象，但恼人的巨大噪音仍纠缠着他们，不愿离去。铅灰色的云幕压得很低，崩碎的砖石和断瓦在路面上凌乱地散落着，倒塌的墙壁断口上还残留着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这一切都很难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尤其是对于此刻正被三名武装分子挟制住的海尔森来说。



他们正在一片曾经很繁华的商业区步道中央行走，间或还要提防从高空坠下的碎玻璃和被炮火震击松动的碎石。



直到子弹带着破空的尖啸声从后方射中他身旁人的脑袋，血液从对方炸裂开的前额飞溅出来的瞬间，海尔森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他及时地偏开头，游刃有余地避免了被鲜血浇个一头一脸的窘境。



但不幸的是，他随即发现，在这个距离下仍有一小部分飞溅出的血浆避无可避地沾在了他的鬓发上。



好极了。他想道。幸好没有脑浆跟着血液一起喷出来。



也或许他应该重新评估一下那孩子的良心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海尔森也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他趁着身侧的另外两个人尚还处于愣怔中，飞快地侧身用肩膀撞开钳制着他的人，击落对方手中的步枪。而后他又迅速抽出腰带下别着的短刀，另一只手的手腕翻转，薄且精致的剑刃也从袖口中弹了出来。



还好，他们只是缴了他的枪械，没来得及搜走他身上的其他武器。现代人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冷兵器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却忘了这些精巧的兵刃也泛着慑人的冷光。



他转过头，朝向那颗至关重要的子弹飞来的方向，似乎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地笑了一下。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分出太多注意力给挟制他的那两个人——毕竟没人会在意死人。尤其是对于海尔森来说，他们和地上那具脑袋被开了个孔的尸体已经没什么实质上的区别了。



海尔森侧步弯腰避开了对方的拳头，短刀在他的手中轻巧地转了一圈，顺势插进了敌人的肋下。在对方发出痛呼声时，他甚至还有余力感到无聊。



这么快就打破了僵持的人绝不会是个好猎手。



他又想起了家里的那只狼崽，康纳总是能等到事态发展到最糟糕前的瞬间出手——就像刚才那颗子弹。



另一个人提着钝器从侧方包抄上来，海尔森这才稍微提起了点兴致。他没避开对方的攻势，侧身用右肩硬挨了一记敲击，借着摔倒的惯性顺势翻滚至掩体附近，又迅速爬起来。在尚未恢复身体平衡前，海尔森反身踢中了被他刺中肋下者的膝盖，迫使对方面朝下地摔在地上。



海尔森没有给对方翻盘的机会，现在他的膝盖抵着那人的脊骨，右手手腕翻转，抵着对方后心的位置。将袖剑刺入时，一切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向远处被震慑在原地的最后一个敌人展露一个虚伪的冷笑——尽管对方手中黑洞洞的枪管正对准着他。



事实上一切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没有等到任何动作，连一个扣动扳机的小动作都没有，那个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海尔森收敛起笑意，没去试探目标的生死——没有人可以在太阳穴被开了个洞的情况下还活着。他平静地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捡起一枚滚落在砖石下的子弹。



黄铜色泽的小东西被他放在手里掂了掂，他倚靠在断墙下又等了会，这才看到了他正在等的那个人。



“真高兴又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这话说得颇有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海尔森绕过了那具尸体，偏头看向正从倒塌了一半的楼房阴影里走出来的青年，他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并且尽可能温和地向对方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康纳。”



青年在走到近处时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他没有将帽衫的拉链拉到最上方，锁骨附近的一小片棕色皮肤就这么坦露出来。从海尔森的方向看去，甚至可以窥见一条藏在他层层衣料下的狼牙项链。



康纳低头看向地面的三具尸体时，眼中满是不赞同，连带着眉毛也一同微微蹙起。海尔森不由哂笑，他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的挑衅：“二比一，这次是你赢了。”



康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不应该这么说，海尔森。”



“我是你父亲，康纳。”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海尔森恍惚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家的小狼崽要生气了，果不其然。



他被一股蛮力抵在砖墙上，海尔森挫败地意识到了自己话题转移得并不成功，他被迫直视那双恼怒的浅褐色眼睛：



“父亲，”年轻人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他们沉默地僵持了几秒，海尔森心知自己应该道歉，但他的喉咙像是哽住了，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把“对不起”这个单词清晰地说出来。



随着时间在静默中的流逝，海尔森清楚地意识到青年看向他的目光正在逐渐软化。他们的关系总是这样的，吵架、冷战，然后一方妥协——通常来说，妥协的一方总不会是端着长辈架子的他。



“我刚刚在顶楼看到了至少四个狙击手，他们瞄准的人都是你。”康纳突然打破沉默。



海尔森怔了片刻，他攥住康纳的手，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才要开口，却突然瞥见视线的尽头有一个隐秘的黑影。



“父亲，你受伤了。”



“躲开——康纳！”



他们同时开口。只不过他的声音比康纳的更加惶恐和惊惧一点，几乎完全掩盖住了另一道声音。在声音脱口而出的同时，海尔森本能地挣脱开康纳的压制，他毫不犹豫地揽着青年的肩颈径直倒下。



子弹一梭子地喷射在他们靠着的断墙上，给墙面留下了一排焦黑的弹孔。如果海尔森的动作再慢一点的话，恐怕现在他们已经被打成筛子了。



枪击扫射停下后，两人第一时间看向枪手的位置，毫无疑问，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海尔森松了口气，他想要伸手推开康纳，但右肩上的疼痛却瞬间牵扯住痛觉神经，迫使他从唇缝中泄露出吃痛的抽气声。



“你重得像头熊……”海尔森不得不停顿片刻，才勉强掩饰住嘲讽的语句中不匀的气息：“快起来，这儿不安全，我们得走了。”



康纳对他的嘲讽习以为常，他直起腰，半跪在地上。而当那个洋洋得意的讨厌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时，海尔森只来得及用手肘撑住地面半坐起身。



“好久不见，肯威先生。我猜你应该还算喜欢我给你的礼物？”



有人正从逆光的方向走来，他手中的霰弹枪枪口径直指向墙上的弹痕，询问的语气就像十六年前带着礼物初到肯威家做客时那般客套。



父子两人同时转过头，他们眯起眼睛，动作出奇地相似。半晌后，一大一小的两个肯威中，年长的那一位率先认出了来人。



海尔森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



康纳对他父亲难得的粗俗有点吃惊，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摸上他的腰间，他的呼吸突然一滞。



冰凉的手指正贴着他腰侧皮肤游移，康纳稍微感到有点不自在，但仍然放任了对方放肆的小动作，直到他父亲摸走了他藏在衣摆下的手枪。



拿枪的手被藏在了两人影子中，海尔森泰然自若地和来人打了声招呼：“本杰明·丘奇……真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



在他说话时，康纳学着那些体态笨拙的人的姿势，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给海尔森，后者飞快地向他传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海尔森甚至有充裕的时间在丘奇看不到的地方将手枪塞进衬衫下，而非简单地将枪挂在西装下的暗袋里。



海尔森试图起身，骨骼和肌肉都传来抗议般的疼痛反馈，在场的三个人都能清楚地意识到，他现在的状态有点糟糕。



“所以——这场战争的背后是你在操纵？”他挑眉看向丘奇。



海尔森说话时的语气放得很慢，还带着轻微的抽气声，他的样子有些狼狈，甚至不得不把身体的一半重量放在康纳身上，但这种狼狈仍然和敌人所乐于见到的他的模样还有些差距。



康纳感受着父亲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隐秘且快速地划过，“hold on”勾起的最后一笔直直戳在他的腰眼上，险些让他跪倒在地上。



海尔森不明所以地扫了他一眼。



这时丘奇朝着两人的脚下开了一枪，枪响声在空旷的四周回荡，他阴恻恻地威胁道：“我们是老熟人了，海尔森，别想玩花招。”



话音落下，他挪动手枪，枪口指向海尔森身后，康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随即立刻挺直了脊背。海尔森偏过头，他看到康纳脸上的表情冷静而谨慎时才恍惚地意识到，他的儿子今年也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被理想和意气填满的年轻人而已。



“你身边的狙击手……小子，把你身上的枪丢过来。”



海尔森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将康纳护在身后，丘奇精神领会，他又把枪口调整回指着海尔森的方向，并且戏谑地嘲笑道：“你的口味一点也没变过，海尔森。”



在他的父亲出声反嘲回去，并且惹得敌人动怒之前，康纳没有半点犹豫地把枪袋和手枪一起丢了过去。



“接着是你……海尔森，把你的外套和袖剑扔过来。”枪口威胁般晃了一下。



海尔森耸了耸肩，他开始慢吞吞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同时无可奈何地看向康纳，然后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灰蓝色与褐色的眼睛对视，无声询问和确认答复迅速交汇，片刻后他们又错开了彼此的视线。



砰。枪声在不远处响起。



有一小片血浆喷溅到了康纳的侧脸上。



海尔森无声地在心里咒骂丘奇，他甚至无法抬起头去看康纳的表情，只能勉强咬牙忍住了即将脱口的狼狈声音。



康纳的手按住了他肩膀上受伤的地方，像是想要阻止伤口渗出更多的鲜血。海尔森覆住了他的手，但满是冷汗的冰凉手指没能对康纳起到什么安抚的效果，后者垂下眼帘，飞快地扫视过海尔森肩膀上的枪伤，又立即用固执的目光死死盯着本杰明·丘奇。



枪口还冒着一丝白烟，丘奇不耐烦地警告：“我的耐心有限，不是留给你们上演生离死别的。”



海尔森深吸了口气，将所有的冷兵器装备一起扔在丘奇面前的地面上，同时侧身挡住了康纳紧盯着丘奇的灼灼目光。



“现在……”



“你不敢对我们动手，对吗？”海尔森冷笑着打断了丘奇的话，他的话音平稳，甚至比中枪之前更加冷静，连一丝抽气声都听不到。



“刚刚的那群人也是，”他自言自语道。



带着浓重嘲讽感的目光停留在丘奇身上，海尔森像是在打量没有生命的无机质那样，居高临下地上下扫视过他的全身：“告诉我原因，丘奇。”



“你自找的，海尔森，想想你都得罪过哪些人，”



解释的话脱口而出，本杰明·丘奇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随后他突然明悟过来似的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反问海尔森：“你在和我拖时间，海尔森。你不会以为我是独自来见你的吧？”



他打了个呼哨，又有两个人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丘奇的身后。他们的肤色被晒成了近乎于古铜的颜色，手臂上的纹身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凶悍的气质，毫无疑问，这是两个亡命之徒。当他们出现后，丘奇似乎松了口气，他又得意地向远处招了招手。



接下来是空气近乎凝固的几秒。



当丘奇慌乱地掏出对讲机询问狙击手时，海尔森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笑出来，他在视线的余光里瞥见康纳也隐忍着笑意，便不由自主勾起了嘴角。



那双略显冷淡的灰蓝色眼睛里染上了一丝愉悦，仿佛他们此刻并不是在战乱国家的断壁残垣下，而是在日光与南风吹拂下的旷野上，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他们同时在心里默默倒数。



十。



康纳从父亲身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外套的袖口下弹出一柄锐利、却并不起眼的袖刃。



海尔森将手伸向身后，那儿藏着一把属于康纳的枪。



九。



天空中的战斗机开始降低高度，丘奇下意识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可怕天幕。



同时，海尔森和康纳都没有对此产生兴趣。在前者拉开保险栓的同时，小肯威先生矮下身，借着废墟构成的视线盲区向前助跑。



八。



海尔森的枪口对准了丘奇，康纳将要冲出掩体的最后一段距离。



轰炸机的炮口缓缓开启，对准了地面。



七。



丘奇恐惧地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他踉跄着退后几步，在留神到海尔森的举动时，他本能地拉住了距离他最近的那名同伙为他挡枪。



康纳从侧面冲到了那伙人的附近，一跃而起。



袖剑不会反射日光。丘奇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六。



金属刺穿骨骼的脆响声是最后停留在丘奇的大脑里的声音。



他注视着那个压在他身上的年轻狙击手的眼睛。它们和海尔森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的灰蓝色眼睛不同，那是会让你联想到秋日的漂亮浅棕色，像是藏着悲悯与温和，但它们也都透露出同样的情感和信念。



他们是如此不同而又相似，丘奇隐约想到了些什么。



枪声同时响起。



五。



丘奇躺在那具脑袋被子弹开了个洞的尸体旁边，空气中血液的铁锈味已经盖过了其他的一切，他只来得及偏过头看了看，甚至没能细思这一枪究竟是谁开的，直到他听到了海尔森气急败坏的喊声：



“回来，康纳——”



青年收起袖剑，顺手捡起海尔森最初掷出去的、落在地上的那把短刀。



四。



丘奇仰头正视那片压抑的天空，云层低得仿佛要坠下来，缝隙中却依稀可以看到点儿清透的蓝色，还有从中析出的日光。天也许就快要晴了。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但仍能看到已经降低到足够高度的轰炸机。



另一声枪响，被击中的人发出一声惨叫，但他还活着，子弹打穿了他的手腕。他手中原本指着康纳的枪应声落地，现下只能仓皇逃窜。但来不及了，空袭马上就要开始了。



如果还能说话，丘奇觉得自己一定会惊叹，惊叹海尔森·肯威竟然也有放跑敌人的时候。



一生的记忆如胶片般飞速在眼前划过，他最后想到——那个棕色皮肤的年轻人，海尔森叫他康纳，他们毫无疑问是父子关系，无怪乎他以为的狙击手竟然会这样擅长近身搏斗，一击致命毫不拖泥带水。



在他的记忆深处的缩影里，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会面。



一个深色皮肤的孩子躲在海尔森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父亲，那双浅棕色眼睛小心翼翼地扫过丘奇，又立即转回到父亲身上。尚还年轻的肯威先生则始终拉着孩子的手，对他介绍道：“丘奇，这是我儿子，康纳。他有点怕生。”



……



三、二、一。



炮火毫不留情地坠下，大地剧烈震颤，墙壁不断抖落下泥灰和砖石，随时有垮塌的风险。



海尔森受伤的右臂轻轻搭在康纳的左肩上，血液将他肩膀处的衬衫的大片区域染成了暗红色；康纳则有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他在轰炸开始前的最后一秒才踉跄着跑回到掩体中，随即便被海尔森揽住，他也伸出手臂回抱住了他的父亲。



海尔森与康纳不约而同地想要提醒对方先回去安全屋，但血液和汗水的气息萦绕在鼻端，盖过了硝烟和硫化物的强烈刺激气味。



他们便忘记了别的，只是拥抱着，在漫天炮火和不断颤动的断壁残垣下亲吻彼此。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