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学生活怎么样?”
冷不丁的,从雷狮嘴里第一次说出了这样的问题。
藏在桌下擦拭刀刃的动作停下,格瑞看向手机屏幕,他的视频通话对象倚在铺满橙色灯光的椅子上,翻看着手上的Kindle。
“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我偶尔也该表现得像个关心小孩的成年人。”
话落,雷狮偏过脑袋,弯着眼睛透过装饰眼镜的镜片看过来,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最近在写一个新剧本。”
“你不是要听我的大学生活吗?”
“你可以一件一件讲。”
格瑞叹气,他很早就意识到雷狮的思维十分跳跃,多线程的思考方式导致一旦开始聊天就会同时出现几个话题,光是跟上话题就需要全神贯注。
他将短刀悄悄放进敞着的抽屉里,把手机稍微拉近。
“大学生活很普通,今天我去上了课。”
“什么课程?”
格瑞皱眉想了会儿:“电影赏析。”
雷狮奇道:“你不是在电子科技大学吗?选修课。”
格瑞迟疑了会儿,点头:“说说你的剧本吧。”
雷狮顿时来了兴致,不再像之前那么懒洋洋的,他从椅子上翻坐起来,伸手拿过一本牛皮本,哗啦啦翻开,兴致盎然:“这次是舞台剧。”
“沉默寡言的杀手爱上了普通大学教授,为了接近教授,他脱下染血的手套,戴起书本气的眼镜假扮成了大学生。时间流逝,他成功和教授走到一起。教授是个单纯而正直的人,或者应该说,与杀人者比起来,任何人都是单纯且正直的,杀手逐渐更加无法将真正的自己展现在教授面前。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暴露了身份,教授十分震惊,却没有从此推开他,而是劝说他放弃这份工作。两个人有过争吵,却谁也没有说服谁,最终他们做了约定,互不干涉对方的工作。爱情给他带来幸福,虽然他和教授制订了互不干扰条约,但他仍然对杀人产生罪恶感,在幸福与罪恶感的夹击下他终于崩溃,在最后一份工作之后花了一整夜徒步走到教授家,将教授杀死,自己自杀殉情。”
“你觉得这样的故事怎么样?”
雷狮看着他,表情像是讨要糖果的大男孩。
格瑞抿着嘴唇,反问道:“结局为什么是悲剧?”
“你希望它是喜剧吗?”
“不。”格瑞呼了口气,“它的结局该由你决定。”
雷狮笑起来:“你觉得故事怎样?”
“听起来…………”格瑞斟酌词语说,“不算新颖。”
“决定故事成败的不一定只有是否新颖。”雷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更重要的是构筑它的思维和表达它的方式。”
格瑞眨着眼睛,没有表达看法。
雷狮将牛皮本往后翻了两页:“我给他们制造一个冲突,就是他们争论应不应该继续杀人这份工作,在教授看来不再杀人以后,杀手可以从事任何工作;但对于杀手来说,除了必要的日常知识之外,他的一切学习和生活都是为杀人服务……格瑞,你觉得当教授说出‘你可以用杀人的时间去多读几本书’的时候,杀手会回复一句什么话?”
“他会说。”格瑞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杀过的人比你看过的书多。”
“真正的杀手不会对杀人工作产生罪恶感,否则他连最初的三个月都挺不过。”
坐在房间外等浴室的时候,格瑞突然自言自语道。
他们刚从工作现场回来,这年头需要用到冷兵器的刺杀工作不多,但今天是特例,回来的路上他们处理了大部分沾血的东西,但有一部分血液已经风干在皮肤上。
“魔女”手里掐着手机,闻言瞥过来:“嚯?谁和你说想要退出了吗?”
格瑞视线往前,语气平淡:“没有。只是在说舞台剧剧情。”
“哎哟。”魔女故意翘起音调,“咱冰山小美人儿也会看舞台剧啦。”
“凯莉。”格瑞用匕首在空气中略微一划,“我说过别那么叫我。”
魔女歪起头,吐了下舌头,将束成包子的乌黑长发放下,俏皮道:“那么等下我先洗咯~”
第二个洗澡的人走出来,窝在沙发里开始打游戏,魔女一溜烟钻进浴室,随着水声哼起歌。
聊天软件进了消息,是发小的紧急求援信息,内容不外乎高中数学物理化学地理题怎么做,格瑞闲来无事,耐心地打起了回复。
魔女洗好澡出来的时候,他正打完第三题的答案,头顶湿漉漉滴下来一些水,直接掉到屏幕上。
“外出工作不忘辅导幼子学习,20岁英雄男妈妈感天动地。”
格瑞将屏幕切黑,转头瞪向口无遮拦的魔女,怒意还没化作冰冷的语言冲出牙关,只看到魔女视线越过他的侧脸,表情变得惊讶。
“哎呀,Ray?你竟然还有除了你发小之外的朋友?”
格瑞几乎慌乱起来,他猛地起立,转头就像门口走去,手机在他垂着的手上安静地发亮,上面显示着来自雷狮的通话邀请。
他关上门,夹断了魔女“格瑞你是不是交男朋……”的问句。
格瑞电脑里最新一条搜索词条是“选修课是什么”。
另外他还搜索过“大学生日常”、“电子科大大二课程表”、“大学生作息习惯”。
为了让谎言更具有一点真实性,他甚至真的跑到电大旁听过几节课。课程内容对他来说没有难度,为了更好地工作,他在受训时期就被培育得近乎完美——无论是杀人技巧还是理论知识,亦或是群体活动和礼仪。
他缺少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普通大学男生应该具有的常识。
距离上一次谈雷狮的剧本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今天他们在用电脑进行视频,格瑞像模像样地写起论文,筋骨俱备的字迹一个一个落在信笺纸上,工整得像印刷体。
“字和你一样好看。”雷狮让他用摄像头在纸面上滚了几滚,评价道,“我还以为现在大学生都不用手写论文了。”
格瑞动作一怔,锁着眉头回想自己昨天搜索的帖子发帖时间是哪年。
雷狮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继续剧本的话题:“杀手刚刚做完工作,接到恋人要来找自己的消息,你说他首先会做什么?”
格瑞从纸面上抬头,眼睛里闪着色彩不明的光:“洗澡。”
他笃定道:“血液、尸臭、杀气都得洗干净,然后才能去见喜欢的人。”
“你骗不了我。”
魔女笑嘻嘻地走到他桌子面前,晃了晃手机:“是个怎样的对象?和老朋友说说呗。”
凯莉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就像当初知道金存在的时候,她为了搞到联系方式简直下了血本,导致现在自己经常担心金会不会被她带坏。
如果此时不给她一个答案,格瑞确定她把天翻过来都会找到雷狮。
“他是……”格瑞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雷狮的模样。
“他很霸道。”
最初相遇的时候,雷狮要把他从cafe窗边的座位上赶走,理由是不在那里坐剧本写不出来。
“要求别人达到他的标准。”
有次参观舞台剧排练,他眼看着雷狮一直要求一个小演员重来,直到对方演出他要的感觉。
“任性妄为。”
那次为了取材,雷狮硬拉着刚工作回来的他去动物园呆了三个小时,动物的体臭和粪便味薰得他头昏脑胀,而雷狮在从动物园走出来的一瞬间就宣布题材作废。
“像个小孩。”
恶作剧和撒娇在雷狮的恋爱日常中是等半分的。
格瑞停下来,睁开眼,看到凯莉一脸复杂:“我现在不确定你喜欢他了。”
格瑞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想说“可是他笑起来很可爱”、“他的身材性感得要命”、“他的剧本实际上非常优秀”……
然而无论哪一条,听起来似乎都很肤浅。
魔女可能会用一些像是“外貌主义”啦、“颜控”啦之类的词来定性他。
但在他眼里,雷狮的好不止是外貌。
与外貌几乎完全相反的衣品。
面对工作时那近乎偏执的自信和认真。
即使只是安静地坐着,也会散发出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男性荷尔蒙。
以及有时候看向你的,那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的氛围。
也许……他就像……
“他是……”格瑞终于再次开口,“红玫瑰。”
魔女露出愕然的表情:“红玫瑰?格瑞,我可一直觉得你是个同性恋来着。”
格瑞没有纠正魔女“男人也可以用红玫瑰来形容”,因为他们的下一份工作就在这一刻进来了。
又是狭小曲折的地形,没有狙击位,有太多掩体。
他们不得不近身,被目标的血液浸透手袖。
回程的时候,他坐在后座沉默无言,这次的工作只有他和魔女,魔女一边哼歌一边开车,突然让他帮忙递一根棒棒糖。
“唔,谢谢,你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你霸道任性像小孩的红玫瑰哦。”
他收回手的动作一顿,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不是视频,他可以现在接。
“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和你说的,杀手和大学教授那个剧本吗?”
“恩。”
“舞台剧已经首演了,我和他们商量了一下,下一场在你学校里,和你们的校庆一起。”
“……”
“我在学校附近住下了,你现在在哪,出来见一下吗?”
“等……”格瑞一只手捂住微微发热的脸,声音里竟难得有些压不住的高兴和窘迫,“……等我先洗个澡。”
“洗澡哦~”他挂了电话,魔女嘴里含着棒棒糖,说话含含糊糊,“放心啦我开车又稳又快很快可以把你送回去。”
后座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格瑞才缓缓开口:“凯莉……大学校庆……是要做些什么来着?”
他在大学里上过几节旁听课,但他不认识任何同学。
他熟悉大学里的布置,但那都是些适合狙击和埋伏的点。
他当方面认识大学里的几个教授,知道的都是他们的家庭住址生活习惯和生平。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像不像一个普通大学男生,但他认为雷狮实际上并不会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是个男大学生。
毕竟雷狮并不是只喜欢男大学生的变态。
真正的问题是……雷狮能不能接受真正的他,他不想要迎来雷狮的剧本一样的悲剧。
他和雷狮在宾馆里厮混到第二天下午,舞台剧在晚上开演,租用了多媒体教学楼的表演厅。
这次演出规模很小,只有一场,满座八百人。
格瑞被雷狮拉着上了二楼回型走廊,站在正面,正好能从人群最后面看向正上方的大屏幕。
雷狮利用编导权限将周围清空,搬了两个椅子过来,两个人手拉手坐起来,颇像幼儿园小朋友春游。
剧目开演,格瑞第一次现场看舞台剧,新奇的眼睛盯着大屏幕不放,偶尔脑袋凑向雷狮,低声讨论几个问题。
“杀手是男的,大学教授也是男的。”
“对,题材就是同性爱,受众少,所以公演次数也不多,比较自由。”
“你难得会写这种题材。”
“之前打赌,赌输了。”
“但你写得很开心。”
“只要是有意义的创作和题材都会令我开心。”
“剧本很有趣。”
“谢谢,我最愿意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
“……两个主角给我一些熟悉的感觉。”
“你发现像谁了吗?”
格瑞一愣,转头看向雷狮,雷狮眼睛晶亮亮的,又让他想起发小小时候讨糖吃的样子。
他迟疑地猜测:“…………你…………和我……?”
雷狮抬手揽过他的脑袋,让两个人紧紧相依:“对。既然要写两个男的谈恋爱,我认为应该用我俩做原型。”
他问道:“你是大学教授?”
雷狮说:“对。”
他将几乎脱口而出的“你知道我是杀手”强行改成了:“……为什么我是杀手?”
雷狮笑了一声:“因为杀手是教授媳妇儿。”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格瑞脑袋被雷狮固定着,眼睛放在舞台剧上,剧情正好进行到杀手对杀人产生罪恶感。这个舞台剧班子是雷狮一手调教出来的,每个人的表演都精湛到位,甚至让格瑞认同了杀手产生罪恶感的行为。
故事很快进行到末尾,出乎他意料的,那并不是殉情的结局。
心灰意冷的杀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恋人的家门前,大学教授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刚工作回来,两人沉默地互相注视,空气紧绷到就像即将断裂的琴弦一般。
杀手的手臂微微颤抖,即将伸向藏在身后的匕首。
就在这时,教授突然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里。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永远爱你。”
随着这一句话音落下,杀手终于卸下全身的力气,双手环过教授的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故事在这里结束,是一个圆满的HAPPY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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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结束,接下来是互动环节。
雷狮在用对讲机和下面沟通流程,语气严肃,表情认真,但右手一直在把玩格瑞的左手掌心。
格瑞低头看了会儿窝在他手心的雷狮的大拳头,抬头安静地盯着雷狮的侧脸。
他们这儿很暗,为了舞台效果,只开了底下的灯。
离他们不远处有一盏昏暗的鹅黄色提灯,是雷狮带他上来时用的,从他这儿看过去,提灯在雷狮脸上打出英气的轮廓,轮廓边缘显出微微的高光,让雷狮看起来就像某种晶亮亮的宝石。
格瑞突然想到——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让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东西,那一定就是雷狮。
他渴望雷狮。
就像热恋中的人渴望红玫瑰。
这份渴望让他在第一次与雷狮见面时,就下定决心伪装自己的身份。
让他持久地,为了进行伪装不停地去模仿学习。
他甚至怀疑,假如某天雷狮像剧本中一样要求他不再继续当杀手,他也会努力为其实现。
雷狮放下对讲机,转过头看他,笑着问:“怎么?我比舞台好看?”
他一双眼睛直视着雷狮,半晌没说话,突然伸手扣住雷狮的脖子,将对方拉向自己。
他的心脏轻轻收缩,带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儿只有他俩,灯光昏暗,没有摄像机,没有人路过。
但他感觉自己仿佛暴露出了什么令人羞耻的东西,他安静地亲着雷狮,突然恍然大悟。
也许是因为男大学生不会在舞台剧过后的表演厅里强吻自己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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