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边有人。”
“或许已经不是人了。”

烈日下，他们艰难地在黄沙中穿行，身上的汗水滴在灼热的沙砾上滋滋作响——就像是用大火加热沾水的炒锅一样。
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倒地不起，他们中的一位急忙跑了过去。
不愿看到无辜的生命陨落一向是他们的信条，他们会自觉地怜惜脆弱。

“不是人？怎么可能。”
“从失去生命那一刻开始，躯体只是一堆渐渐腐烂的肉块罢了。”
“没想到你也会说这么残酷的话。”
“残酷啊，可能确实如此吧。”

等看清那倒下的人的模样，走在后面的人摇了摇头，重新迈开了步伐。

“你不想救她吗？”
“不救。”
“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
“她还有呼吸。”
“队长，您带水了吗？”
“没有，水不是必需品，我们的任务耗时不长。”
“为了完成这次的任务，再考虑到气候，确实没必要维持人类形态。”
“所以没有水就不能救她？”
“她的脱水症状相当严重，而且——”

选择漠视的人则蹲下身，从白色的斗篷中探出肌肉分明的胳膊，轻轻一拨，却直接将女人的身体整个翻了过来。
她的背上有一道深得见骨的伤口，伤口的形状他们非常熟悉。

“它就在这附近，这是它的午餐。”

说到“这”时候，他指了指那女人被阳光和沙砾烤出烫伤的身体。


2.


“走了这么久也没遇到它……”
“它和普通的登记品种不同，从日常行为判断具有超乎同种类平均值的智力，估计是脑部首先变异了吧。”“我想救她。”
“她的内脏受到了攻击，如果只是皮肉伤我们还能想想办法。可我们没有治愈能力，大量失血和脱水也在加快她死亡的速度，放弃吧。”
“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愤怒的人揪住了冷漠的人的衣襟，还扬起了右拳作势要冲起这一拳。

“住手吧队长，任务优先。”

拂开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冷漠的人继续蹲在岩石的阴影中。

“雷欧，没想到你如此轻视生命。”
“……我不辩解。”
“我要救她。这附近有个村子，我送她去看医生！”
“队长，你不能擅自离开。”
“够了！你继续执行这该死的任务吧！反正你一个人也足够应对这局面了！”

背上那名负伤的女子，赛文迈开了急促的步伐。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隔着衣袍渗到了体表，味道异常刺鼻。

啪嗒，啪嗒。

“可恶！可恶！”

翻越小丘时，背上的她竟像一具即将散架的稻草人般不住摇晃。
赛文只能赶快落地定住身子，看着她黝黑而泛白的奇妙的脸。

“坚持一下！你马上就能得救了！”

她嘴边溢出了细细的血沫，眼睛也未曾睁开。
赛文怎么能听不到，她的胸膛已经没有了心跳声。


3.


走到距村落大门几百米处，他看到那里站了一群面色焦急的村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在畏惧着什么。

他变成人类的模样，大汗淋漓地走完了最后这几百米。
然后，把她的尸体连着自己的斗篷一起放下。

没有人对他说谢谢，甚至没有人向他搭话。
村民们也不接受她的尸体，只是大敞着木门，将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纸花果品等物扔在她身上，表达的却是畏惧与憎恨。
最后来了一位祭司打扮的老人，人群为她主动让路。
老人走到女子身边用干枯的声音念了些什么，随即把目光对准了他。

“异乡人，你走吧。一切都是天数。”

说着宇宙通用语的她差人送上了一个水袋，失明的眼睛里射出的却是无比清醒的光芒。

“带上这个，你会需要它的。”

赛文接过水袋，轻轻一点头便转身飞奔离去。
他做了自认为正确的判断，但他人如何接受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自恃行了大义，也不希望以获得他人认可的方式自我满足。
途中再恢复成另一个形态，利用这个形态的特性一口气提升速度，他跑回了分别之前的地点。
那里有一滩血。
颜色是人类的红色，水分在滚烫的沙砾上不断蒸发，发出了浓重的铁腥味。

“这是……”

沿着某个方向，血迹一路延伸。
沙漠的温度破坏了正常的判断标准，赛文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血迹，但为了避免再度出现牺牲，他追了上去。

很快，耳中出现了一个逐渐放大的声音。
是他很熟悉的声音——

“我会像你一样去相信，战斗的目的是为了守护心爱的人……”

是凤源的声音，他在唱歌。
仔细分辨歌声的方位，赛文加快脚步，飞越过两座小丘，终于在岩缝的阴影里找到了对方。

“雷欧，你……”
“哦队长，你回来了。”

人类形态下的雷欧表情总是被评价为木讷，为此很多女同事都不喜欢他。
其实赛文知道，他只是无力再摆出其他表情。

“伤——”
“您把她送回去了吗？”
“刚刚送到了，好了你——”
“躲开！！”

被用力推开的赛文在空中定住身形，看着脚下的平地倏地隆起了一个沙丘。
有两道白色的巨大弧形从沙丘里闪了出来，错不了，是“它”。

“它准备开始捕食了，这是消灭它的好机会。”

依然维持在人类状态的雷欧举起受伤的手臂，运力。
血管崩裂，新鲜的血液随之喷涌而出。

“你快变身！”
“不行啊，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威胁这个星球的住民的生物是一只巨型的安东拉。
它拥有高度智慧，决不在比自己更强的敌人面前露面。等强敌离去后再利用沙子下自己挖的陷阱捕食或者直接袭击路过的人类。
这颗星球几乎处于宇宙警备队的管辖范围极限的偏远地带，几次三番任务未果，最终佐菲遣他们二人前来收场。

“没有诱饵，它是不会上钩的——”
“开什么玩笑！”

多次成功躲避了地底发动的攻击后，凤源主动走出阴影区，站到了太阳下面。

“队长，这次攻击要使用光线，一击必杀。”
“雷欧！”
“…嗯，我相信队长。”

说话工夫，沙子在雷欧脚下又动了起来。
雷欧也不躲，反而自行滑入了下陷形成的圆坑。
空中的赛文则架起了双臂，盯着雷欧下滑的方向，刚才的白弧又闪了出来——是它的巨腭。
巨腭扬起，雷欧依然不为所动，径自朝它露出的口器下落。

“队长！”
“你快闪开！”

打出艾梅利姆光线的同时，凤源也高举着狮子之瞳，变回奥特形态飞身离去。
几乎是在雷欧刚刚脱身的瞬间，赛文的光线贯穿了安东拉的口器。
一击致命。


4.


提交完现场报告，没多久天就黑了。
沙漠的夜晚异常寒冷，他们就近找到了一个岩洞躲了进去。
失去阳光后他们只能以人类的状态等待黎明。
但不知为何，这次的任务对体力的消耗远超以往。
没能及时搜集到燃烧物的他们唯有依偎彼此，靠体温取暖。

“队长……”
“闭嘴！不要说话！”

包扎好那道深邃的伤口，赛文想到了他从村人手里得到的东西。
拧开盖子，他把水喂到了雷欧嘴里。

“其实那个村子…是有天葬的习俗的……”
“你别说话！”
“她也自知不会活太久了，你记得吧……她的衣服根本就不是沙漠中走行用的……”
“雷欧！”

干燥开裂的嘴唇的触感并不舒适。
但很温暖。
封住话语，反而传递了胜过话语的思绪。
但当唇分开之后，雷欧还是打破了沉默。

“你想救她吧？”
“……是。”
“我希望你能贯彻自己的信念。”
“那你的伤……”
“是我自己弄的，我从它的进食方式判断，它不选择整吞而是放弃了她的身体，说明她的身体应该也有什么问题吧……诸如传染性的疾病。”
“村人……也没有人接纳她的尸体。”

他们不愿再猜测女子寻思的原因。
沉寂许久，应急灯微弱的灯光在他们眼中跳动。
末了，赛文深吸一口气，叹道：

“对不起，是我判断有误。”
“没关系，我愿意为你付出。”

雷欧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这还是他今天做出的第一个表情：

“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会羡慕他们。”
“为什么？”
“人类可以留下尸体，也可以举办葬礼。”
“这又怎么了？”
“至少有人会纪念他们的离开吧，墓碑上的名字也不会那么快消去。”
“不要想那些，你的生命还很长。”
“……我想被人记住。”

赛文再叹了一口气，又抬起了头。
他第一次发现，精壮而凛然的雷欧此刻在自己身边，竟是如此的脆弱。

“我记得你。”
“真高兴。”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谢谢。”

雷欧举起完好的右手，在赛文的胸口划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由L77文字一笔勾成的，代表雷欧的名字。

“如果你是我最后的归宿，这就是我墓碑。我的名字永远会刻在你的这里。”
“这样就够了吗？”
“这样就够了，只要你能记得我，我可以随时死去。”

扶着雷欧倚在自己身边，赛文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那你多活些时日吧，也算是为了我不那么辛苦地记着你。”
“队长，您这是什么话，我活得好好的呢……”

精疲力竭后，他们的声音逐渐微弱。
有对方相伴，大概不需要产生任何担忧或疑惑。

他们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