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780640
作者 : 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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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HiGH&LOW Cobra,村山良树
标签 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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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2021-2-7 23:49
一
人间四月,雨生百谷。
阳光里的金色一天天浓重起来,蒸得草木愈发苍翠。比之万物更新时那种带着辛辣的清新味道,此时的空气里仿佛多了种让人联想到忙碌滋长的苦味。
在春季争妍的花谢了,生命被流转的季节卷入轮回的下一段。
而京城里还有人在做着不应时的梦。
“昨晚我也梦到了。”叫做朝比奈大和的青年神秘又兴奋地说。他的头发在脑后杂乱地束起,因为需要帮家里的店铺做粗重活,经过一个早晨的劳作,有几缕发丝散下来搭在额前。
坐在他对面的绯野盾兵啜着放凉了的茶,眼睛透过金发看向他。
“就是那个啊,桃花开了的梦。”
“秃子居然也梦到了那个。”大和的青梅,酒肆的女掌柜直美走过来,在他们的桌上放下一碗樱桃。
晶莹欲滴的果实在素陶碗里堆成玛瑙一样的小塔。
“不行吗,丑女。”大和捡起一枚樱桃丢到嘴里,“说起来,真是和宫中那些风雅的家伙说的一样啊——在梦里会变成蝴蝶,看到桃花开放。”
“是因为听别人说过,所以才梦见了吧。”直美坐到他们旁边,一只手支在颊边,若有所思。
“虽然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怎么说呢,只是听别人说,就能在梦里看见那样真实的景象吗……”
“嗯。明明没有见过花正在开放的样子,梦境却清晰得很,让人相信如果一朵桃花忽然开放,就会是那样了吧。”
大和和直美对视一眼。
“你也梦见了?”大和问。
直美犹豫地点了点头。
大和转向盾兵:“你看,盾兵,果然很奇怪吧这事?从上个月开始,听说城中有好多人做过这样的梦了。”
“桃花开了的梦……”盾兵一边思忖,一边又喝了一口茶才再开口,“可是也没有因此发生更严重的事吧。”
“没有是没有……不对,应该你更清楚吧?没有人找琥珀哥问过吗?”
“没有。”盾兵放下了茶杯。
大和苦闷地思索:“真奇怪,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呢?”
“也许不是坏事呢。”直美站起身,打算继续去忙,“不管怎么说,在梦里,那朵花开的样子真美啊。”
盾兵表情一贯地冷淡平静,大和却能看出他有些微的茫然。
“盾兵你没有梦见这个吗?”
绯野盾兵摇了摇头:“没有。”他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不做梦。”
“盾兵。”店门外的呼喊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盾兵望过去,衣冠装束的宫廷医师原田登站在那里。
二
到了琥珀的宅邸,苦笑着的阿登第一句话是:“内务卿大人病了。”
“这难道不是典药助大人的职责吗?”眼前跪坐着朝廷命官,玄衣的男子连凌乱的衣襟也不整一下,低头只顾嗅着阿登带来的酒。
“是我能治得了的,就不会来找您了。”
男子抬起头,一黑一青两只眸子带着兴味盯着他。
居住在城东北角、名叫琥珀的男子能除妖,是京城有名的传闻。传说他那双异色的眼眸能看透邪祟真身,身上那股不似凡人的戾气更是能降服妖异。说是阴阳师,他却似乎没有正经的出身,手法是不知哪个流派的野路子。
一位名叫绯野盾兵的青年时常跟随在他身边,琥珀对外说是徒弟,但人说他不是人类,可能是传说中的式神。
最为一目了然的一点是,绯野盾兵有着奇异的、月光一般的薄金色头发。世上也有波斯那样的地方,人天生金发,但盾兵分明不是高鼻深目的异邦人。除了金发,他那冰凉中带着忧郁气质的俊美外貌也十分出众,往往是身着与琥珀一样简单的麻布便服,整个人也显得不同寻常的凛冽华美。
亦有人说绯野盾兵只是身患疾病才会发色异于常人,根本上还是普通人,证据之一便是眼前这位前来拜谒的典药助原田登,还有朝比奈大和,是与他一同长大。
不是这样,琥珀也不会让官吏踏入自家的庭院。
阿登开始娓娓道来。
内务卿的事件应追溯到最近宫廷里的流言。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夜间女子独行的传闻出现,先是在值夜的护卫里,后来随着目击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传越广。
绮丽风雅的京城对这类流言向来是兴奋大过恐惧。传说一身绯色华服的女子蓬着发在月下踽踽独行,不言不语,亚麻色的头发铺满整个背部直到腰上。
说到这里,阿登顿了顿。
“关于头发,这一点大家的说法是不一样的。”他回忆起自己在宫内听到的议论,“一开始护卫们说是及腰,后来又有人说分明是长到膝弯,最后,干脆变成女子是抱着自己的头发,才不至于落到地上。”
琥珀垂眼就着壶尝了一口酒,抬了抬下巴示意阿登继续说。
就是头发这事,引起了内务卿的兴趣。内务卿喜爱女子的长发在宫内并不是秘密,他曾用女子的黑发编成一方席,每夜枕在颊边才能入睡,这是他为之自夸的雅事。
“谁知现在,倒是不用那发席,内务卿大人也长睡不醒了。”
三日之前,内务卿夤夜出行,专程为一见那不知是人是妖的长发女。当晚,居然真的得偿所愿,在空寂的大街上看到了那个红衣身影。
据跟随的侍从说,女子远远地迎面走来,面庞笼在散下的发中看不清晰,她的头发全数拢在一边沿着肩膀垂下,被她抱在怀中。即使是这样,没收拢的发尾还是从她怀里溢出来,垂到接近脚踝的位置。
内务卿大人马上叫停牛车,不顾侍从的劝阻迎向那名女子。
“然后就出事了?”琥珀发问。
“嗯……”阿登犹豫着,“女子突然袭击了内务卿大人,发生了什么侍从也没看清,等他们听到内务卿大人的惨叫时才赶上去,那时候内务卿大人已经遇袭倒在地上,女子也不见踪影。自那以后内务卿大人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琥珀眯起异色的双眼,勾起嘴角嗤笑,“你不相信?”
阿登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奉命去医治内务卿大人时,发现大人伤在背上,若像侍从所说他是面向那女子,那自然就不可能是女子先动手了。”
“除非她不是人类。”一直在沉默的盾兵说。
“所以……”阿登微微躬身,“请琥珀先生出手。”
据说是除妖师的男人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支起搭着摇晃酒壶的手腕,面上是百无聊赖的神情,“只是长睡的话,看来不会是什么厉害的妖物。”
年轻的典药助飞快地向坐在琥珀身旁的竹马投去求助的一瞥,又垂首谦恭道:“对琥珀先生来说自然算不上棘手的事,可我毕竟肉体凡胎,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
盾兵跟着用沉稳的声音帮腔:“琥珀哥、”
琥珀马上打断了他,“你去吧,盾兵。应该只是没几年修为的小妖物,你也应付得了。”
绯野盾兵一时语塞,接着有些不满道:“不用强调后面那句,琥珀哥。”
琥珀戏谑地大笑,站起来拎着酒壶往里间走,“回来的时候去龙也那里打一壶酒。宫廷里的贡物,喝着也就是个好玩,一点劲儿都没有。”
“多谢琥珀先生!”阿登赶忙道谢。
三
阿登和盾兵到了内务卿府上是午后的事。府里的人早就听闻无能为力的典药助去请了传说中的除妖师出手,上上下下都十分好奇。
但绯野盾兵和他师傅是一脉相承的疏于礼数,进了朝臣府邸,自己不行礼,对家臣的寒暄感谢也无甚回应,一径让阿登带他去内务卿榻前,摒退了其他仆从。
卧室里就剩了盾兵二人,以及寝具上睡着的内务卿。
内务卿是接近半百的男子,有些肥胖的脸面色泛红,紧阖的双眼眼皮浮肿隆起,与刻着细纹的眼角十分不相协。他嘴巴微张,正缓慢地吐出长长的呼吸。
盾兵对这样的病容很意外,“……他三天没醒过了?”
阿登苦恼地点头,“是,可是你看这样子……”
怎么也不像睡了三天滴水未进的人,倒像是刚刚中暑倒下一样。
盾兵坐在内务卿平躺的身侧,认真打量这具奇怪的身体,然后伸出手,用指尖触到他皮肤松弛的眉心。
“好热……?”他说。
“是吗?”阿登也伸出手,皱着眉细细在内务卿脖颈处捏过,最后摇摇头,“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盾兵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让阿登给他看内务卿的伤口。
两人一起把内务卿翻了个身,揭开敷着的布条,露出背上的三道斜贯整个背部的伤痕。伤口还在一滴滴渗着血珠。
“这又是怎么回事?”
“伤口止不住血,也不愈合,什么药都没用。一天得换四十多次布条,不然整个榻榻米都要被浸透了,这可真是……”阿登叹了一口气,“搞不好……”他小声说,“搞不好这位内务卿大人才不是人类……”
盾兵摇摇头,“这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人就是人类没错。”
“盾兵你这么一说,我连给自己的医术找借口的退路都没有了。”
绯野盾兵对竹马的玩笑话轻轻一笑,他站起身,“遇袭当晚的衣服和其他随身的物件还在?”
“嗯,你看墙角那个矮案,都在那里。”阿登在给内务卿敷上新的布条,“好歹我也跟着琥珀先生看过几次,知道什么东西该留下来。”
最上面堆着的是沾血的杂袍,盾兵把它展开,在衣服的背部有三道撕裂的痕迹。血浸透了开裂处,线头全被染成暗红色,盾兵把它凑到鼻尖嗅了一下,顿时眉头紧锁。
“怎么了?”阿登走过来。
盾兵没有答话,他把杂袍被撕裂的部分捧在手上,凝神看着一片血污。
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生,绯野盾兵黑色的瞳孔慢慢收缩,缩到成为极小的一点时,里面泛出红光,暗色的红向上下同时生长,然后像血滴进水一样,把整个眼珠染成了红色,随后竖起的瞳仁又变回了幽深的漆黑。那是一双血色的竖瞳。
“能看到什么吗?”阿登如常地问。
盾兵用手指划过布料的裂痕,血已经干了,没有肉眼可见的东西沾到他手上,但在摸到某一处时,他用力一抹,从那里扯下一小块血块。
细小的血块黏在绯野盾兵白皙的指尖,阿登凑近了仔细看,可以看见大概是衣服材料的丝线。
“这是……?”
“是猫。”盾兵盯着指尖的血块说,“黑色的小猫。”
“猫……”阿登疑惑地重复。
盾兵扔下了衣服,继续在案上翻找,把单衣拿起来时,一根细长的物件掉到了地上。
“啊,这个是——”
盾兵把那东西捡起来,是一根褐色的枯枝,缀着暗黄的叶子,枝条细痩嶙峋,在节上有一些烂掉的葡萄籽大小的果实。
“这个东西很奇怪,我当晚来到这里的时候,它就在内务卿大人怀里。”
“这是什么?”盾兵问,随手摘下一粒果实。
“看这叶子,应该是桃花。”
在绯野盾兵手中,被碾开的果实露出一点点嫩红色的芯。这是没有开放的花苞。
“可是桃花早就开完了。”他喃喃地说。
四
接下来要追踪袭击内务卿的元凶,盾兵不想把阿登卷进来,阿登也知道那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再次向盾兵道了谢,两人便分别了。
盾兵想起要给琥珀买酒,自己去了龙也开的酒肆。时间已近黄昏,平日一直帮忙沽酒的直美却不在。
“直美呀,和大和出去玩了。”龙也用还把妹妹当小孩的语气说,他和琥珀年纪相仿,也是他的至交,没有问盾兵要哪种酒,直接就打了友人最喜欢的那种,“说是去城北的佛寺那里。”
“送货吗?”盾兵问。大和时常会帮龙也的店送一些供奉的茶果给那间寺庙。
“对,但说是会耽误一阵子。你知道最近大家在说的那个,桃花开了的梦吧?”
又是这个。桃花。
盾兵点了点头。
“大和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梦里的桃树看起来像是在寺庙旁边的桃林,他说要去看看,直美也跟着去了。给。”
盾兵接过龙也递来的酒壶,皱起眉头,“也太大意了,还带着直美,如果是妖怪的话……”
龙也倒是很无所谓地笑起来,“哈哈哈——盾兵也太操心了,我觉得应该没事的吧,到底也不像是坏事,何况琥珀不也没有管么。”
“……”盾兵露出微妙的表情,“不要说的好像您不了解琥珀哥一样。”
他哪里是好心到会管闲事的人,哪次出手不是别人三请四请。
“没事的没事的。”龙也摆摆手,“就算是做梦,在现在这时候,能看到桃花再开一次,不也很好么?”
“明年也会开的。”
龙也又笑了,“但花开这种事,永远是看一次少一次啊。”
五
恰好是临近月中的时节,圆月将如水的月光铺满宁静的京城。一些贵族人家还张着灯,其他大部分街市都已经沉睡在银辉中。
四月的夜风有些急,绯野盾兵站在佛塔顶上,被风吹起的金发像自明的珍珠一样灿烂。
他一手平举向前,手心里有一点绿色的荧光。那是一只玉雕的蜜蜂,和真的蜜蜂一般大小,眼睛、蛰针、翅膀、甚至是身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它趴在盾兵的手上,口上的针扎在一团血块里,翅膀一扇一扇,像在吸食花蜜一样。随着翅膀的扇动,玉蜂的腹部也隐隐闪烁着紫色的光。
追踪妖气不是盾兵的专长,但琥珀有的是奇奇怪怪的法器。
在玉蜂的针下,血块一点点萎缩,最终碎成粉末,飘散在风里。玉蜂颤颤巍巍地起飞,在空中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认定一个方向,迎着高空的风向地下的一点飞去。
盾兵跟随着玉蜂,从塔上一跃而下。
脚下踩着的是平底木屐,金发的青年走在路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月光时而被墙遮挡,时而在缝隙里闪现,盾兵白净俊逸的脸明明暗暗,一双红色的竖瞳始终射出冰冷妖异的光。
那一点绿光停下来时,盾兵也悄无声息地停住了脚步。这里是一条能容一辆牛车通过的巷子,两边是围墙,前方一眼可以望到底,巷子的尽头是一片青白色的空荡荡的大街。
玉蜂漂浮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开始左右打转,像不小心撞进室内的飞蛾那样莽头乱飞。
盾兵鲜红色眸子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定在自己前方大约三步路远右侧的围墙上。
一瞬间,一个黑影从那里跳出来,直直扑向了玉蜂。
绿光像烛火一样消散。
逮住了玉蜂的家伙蹲在盾兵前面的道路中央,握拳的右掌摊开,里面是失去辉光的裂开的玉块。
“哈……?”那人发出了慵懒拖长的声音,“蜜蜂……?不应该是蜜蜂啊?”
眼前的人咂了一下舌,把手上的玉屑扔掉,摇摇晃晃地、看起来像是骨头哪里不对劲一样站起来。从身形看,那是一个高挑的男人,微微有些驼背,双手垂在身侧,向一直站在原地的盾兵转过来。
盾兵一语不发,眼中的血色没有掩藏。月光照不透这个巷子,但他能看清那个人。看起来是和他同龄的青年,穿着简陋的平民衣装,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发,绑着束额巾,遮住一大半眼睛。
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在青年看到盾兵时发生变化,没有疑惑也没有恐惧,青年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盾兵,微微咧开的嘴角慢慢上挑,露出尖锐的犬齿,形成一个怪异而凶恶的笑容。
“啊、啊……这不是同类嘛!!”青年拍着掌大笑起来。
盾兵压低了声音,“是你袭击了内务卿?”
“啊……?”青年的笑容顿时垮下,无神的眼睛向上瞪着盾兵,看起来很厌烦,“什——么——?什么卿……?啊啊好烦啊,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和我打一架吗?呐?”
青年弯下腰,摊开两只手,手指对他勾了勾,“来?”说着那副兴奋又阴森的笑容又回来了。
就像是傀儡戏里由人操控的偶人,表情在一瞬之间僵硬地变个彻底。这是不常与人相交的妖怪的通病。
眼前这个家伙,虽然能说人话,却并不能好好沟通的样子。
而且很危险。
青年咧开的嘴里发出吸气一样令人不舒服的笑声,束额下的眼睛流转着幽幽的绿光。
盾兵盯着他,眼瞳缩得更细,却没有一丝动摇,平日里虽然冰冷但多少带着柔和的眼睛变得犀利决绝,他的头发变成了夜色一样的漆黑。
“你先来啊。”盾兵说。
青年狂笑着向他冲过来。
六
狭窄的巷子不够自由打斗,不知不觉两人移动到了空旷的大街。
到了能够施展开的地方,青年的拳脚更加放肆,他跳跃的动作很大,随着狠厉的挥拳踢腿,嘴里不时发出疯癫的笑声和吼叫。冷色的月光照耀着,盾兵能看见青年脸上的好战与疯狂。
真是个疯子。
可是,盾兵的心也在与他共鸣。就像青年说的,他们是同类,由动物化形而来,本性始终刻在骨头里。妖怪之间从来都是胜者为王。
被挑衅的怒意和击中身体的痛感让冰凉的皮肤悚然战栗,血液却在底下发热,心脏过快搏动的沸腾感只有化作更用力的攻击才能纾解。
青年不花气力躲避,每每都是硬吃下盾兵一击,然后不管不顾地反击回来。
丝毫没有分神间隙的战斗让与人类长久相处学会的节制一点点被侵蚀,露出血淋淋的暴力和求胜的欲望。
盾兵挥出毫不留情的一拳,击中了青年的脸颊,发出沉重的钝响。
青年倒下去时咬紧的牙关松动,笑声里泄露出从喉咙里带出来的嘶哑喘息。
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盾兵一下一下继续用拳头打在他的脸上。拳头击中肉体的震颤与麻痹一路传到只剩攻击本能的脑子里,产生让人目眩的高昂感。
“呃……啊啊啊!!”勉强躲掉一击,青年怒吼着向他扑来,半张脸被鼻子和嘴角流出来的血染红。他一只手钳住了盾兵的肩膀,然后用膝盖狠狠地顶向他的腹部,趁着盾兵俯身,再一拳砸中他的下巴。
疼痛像有实体一样在头颅里炸开。耳朵里充斥着蜂鸣,眼前只剩下浓重的黑色,疼痛和眩晕来势汹汹地没过脑袋,整个身体像被浸在浑浊的血海中。
疼到麻木的身体中愤怒却被全数激起,被刚才那一击打退两步的盾兵抬起头,黑发下的两只红眸彻底变成要撕裂对手的野兽的眼睛。
青年还站在原地喘息,刚才的一拳用上了他浑身的力量,当他看到盾兵直起身体时,表情被不可置信和不甘扭曲,“为、什么……为什么啊……!”声音里的喘气越来越重。
胜负已定。
盾兵脑中有一隅这样冷静地想,同时,他再次冲向已经快到极限的青年。
他从来不是为了征服而战斗。可是如果不彻底打败眼前的青年的话,这场战斗就没有意义了。
青年用手臂挡下他的攻击,但身体已经再也支撑不下去,膝盖跪到了地面上才没有倒下,混乱的呼吸里夹着听起来像是哭腔的嘶吼。
这个时候盾兵也有点站不稳,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握紧拳头用剩下一点力气给了青年最后一击。
月色始终不合时宜地温柔。
躺在地上的青年摊开手脚大口喘息,时不时被嘴里的血沫哽住,咳得喘不过气。
盾兵比他体面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弯着腰勉强撑着身体,一张端正的脸上全是淤青和肿块。
忍着全身的痛,绯野盾兵并没有忘记打这一架的目的,他走近青年俯视他,“你输了。”
青年咬紧浸了血的牙齿,用力地瞪他。
盾兵面无表情,黑发和红瞳一同褪色,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可、恶……”青年发出了像叹息又像耍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费力地撑起身体,盘腿坐在地上,扯掉了自己的束额。
脸上沾满血污,黑发下却露出一双意外稚气的大眼睛,被束额缚住的脑袋两侧弹出一对黑色的毛绒绒的三角耳朵。
“输了就输了。”懊丧的猫妖坐在地上向上看着他,不甘心地抖了抖耳朵。
被眼前这个家伙揍过的地方还疼得要命,盾兵还是不自觉露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笑。
七
猫妖有很像人类的名字,叫村山良树。
盾兵不知道是第几次对这个同类感到意外,拥有这样名字的妖怪多半和人类有所牵连,这家伙看起来却不是这样。
“内、务、卿……是什么?”村山吐出生疏的发音,听起来毫无兴趣。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个人回到巷子里。村山仍坐在地上,拿束额巾随手擦着脸上的血迹。
盾兵靠在墙上,避开背上的伤处小心地站着,“一个人类,男的,胖子,三天前在城里被你袭击了吧?”
“啊,是吗。”村山漫不经心地回应。
盾兵盯着他,“给我好好回答。”
村山露出半是嘲讽半是挑衅的笑容,“是哦,是我干的。三天前是吧?我在城里玩的时候撞见了那个人,真是个恶心的家伙。”
“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看到盾兵还是不惊不怒的样子,村山反而有点生气,收敛了笑容赌气地往后一仰,也靠到了墙上,“谁知道啦。我到的时候就看到那个胖子在缠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讨厌他的样子,一直大声骂他。可是……”说着村山也困惑起来,放慢了语速,“可是那个女人的……头发?是头发吧……?被那个胖子抓住了。”
“头发……”盾兵回忆起阿登说的原委。
“嗯。颜色有点浅的,长长的头发。”村山比划了一下,“胖子抓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不敢挣扎的样子。然后那个胖子突然从腰上抽出一把小刀,对着手上的头发切了一下,那个女人像自己被刺伤一样大叫了一声,之后就倒在了地上。”
盾兵在整理思绪,意识到村山没有要继续说下去,他问:“然后呢?”
“啊?然后我就抓了那个胖子一下啊?”
盾兵愣了愣,“……是为了救那个女人?”
“啊。”村山理所当然地回答,“那个女人啊,一看就知道也是妖怪吧,但是很弱的样子,被人类的男人欺负也太惨了。”
“那个女人后来呢?”
“逃了。逃得还挺快。”
盾兵沉默了。
村山发出石子碰撞一样的笑声,“怎么样?要不要信我嘛?人类的伙伴先生?”
盾兵皱着眉想了想,站直了身体,“跟我走。”
“哈?”
“内务卿被你伤了之后,一直醒不过来。”
“啊?真的?”村山睁大眼睛,“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这种法术!”
盾兵懒得答他,直接走过去伸手抓住村山衣服的后领把他拎起来。
八
已经是深夜,琥珀披着衣服在外廊吹风,身边是喝空的酒壶。盾兵回来的时候他醉眼朦胧地瞟了一眼跟在盾兵身后的村山,“是猫啊。”
村山停下脚步,“啊……大叔难道是阴阳师?”
琥珀傲慢地一笑,没有回答,对盾兵点了点头,“盾兵,刚出师就这么快解决了?”
盾兵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还有很多事很奇怪,等和阿登见了面再商量。把这家伙带回来是要先医好内务卿。”
村山翻了个白眼,仰天长叹,“所——以——说——都说了不关我事了!”
琥珀无视了他,“要把他捆起来吗?”
师徒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村山身上。
“你们敢。”村山狠狠咬牙。
刚刚还似在思考这个办法的盾兵脸上闪过捉弄的笑意,“他真想跑的话就不会被带回来了。”
村山还在磨牙,“当然啦笨蛋!都说输了就输了,查清楚了这破事赶快放我走!”
琥珀一脸玩味地看着村山,说:“又是个傻兮兮的小崽子。”
“啊?!大叔,想打架吗?”
“等你赢得了我徒弟再说。”
村山狞笑着眼泛绿光,盾兵再次拽住他的后领把张牙舞爪的村山拖走。
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村山在被拖进寝室后立刻转移了注意。
“啊,是人类的房间,你住在这里?”他蹲在地上抚摸榻榻米的纹理。
盾兵把沾满尘土血迹的衣服脱下来扔在脚下,“今晚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说了不跑。”村山躺下来,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认真感受人类房间的感觉。
“你可以睡被子。”盾兵忍不住说,看到他和自己一样的一身污糟又加了一句,“要先把自己弄干净。”
“哦。”村山好奇地眨眼。
这家伙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洗澡吧。盾兵为自己招惹到的麻烦而皱眉。
村山翻了个身,人类青年的身体消失了,地上只剩了一堆脏兮兮的衣物,中间鼓起一个会动的小球,滚到衣物边缘,从底下爬出来一只小黑猫。
“……”
黑猫对盾兵眨了眨一双绿色的眼睛,踱到一边蹲下,开始细致地舔自己的皮毛。
盾兵扶着额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洗完澡回来的盾兵看到变回人形赤裸地躺在地上的村山,内心充满对把这家伙带回家这个决定的怨念。
盾兵给村山找衣服铺被子,等到真正能睡下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第一次在人类的被子里睡觉的村山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打滚,时不时感慨一句:“总觉得好奇妙……”
盾兵想叹气,在成人(指的是形体外貌)之后他从来没有和人在同一间房睡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想不通。
“你对人类的生活了解得很少啊。”盾兵用抱怨的语气开口。
村山正好翻了个身,面对盾兵,“唔……就是不了解啊,又不常和人类打交道。”
那村山良树这个名字呢。盾兵想了想,还是没问。
村山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虽然我有名字啦。不过……那是……早些时候的事情了吧?我还不能化形的时候。呐,给猫取人类的名字果然很蠢吧?”
室内没有灯火,盾兵在黑暗中用平缓的语调回答他:“名字对人类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给你取名的人应该是很在意你才对。”
“哈……才没有呢,那个笨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要我找这么久。”
盾兵转头看村山,对方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对了……你也有名字啊,是叫……盾兵?盾兵酱?”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盾兵无奈,“别乱叫……是绯野盾兵。”
“嗯……那……绯野酱!”
“……”
“绯野酱一直和人类住在一起的样子,会不会知道那个人呢?”
懒得再争名字的问题,盾兵放弃地叹了一口气,问:“在说谁啊?”
“给我取名的那个笨蛋啊。”村山说,“一个看起来就笨笨的大个子光头,叫做虎太郎来着。”
想了片刻,盾兵告诉他,自己不知道这个人。
“哦。”村山应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大概是出于猫的习惯,蜷起身体睡了。
九
“我不想再说一遍了,如果绯野酱不信我的话我们只能再打一架了。”村山阴沉地瞪着盾兵。
盾兵多少有些动摇,看向身边的阿登。
人类青年垂着眼,手指抵在下巴上,“确实啊,村山已经承认自己攻击了内务卿,也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嘴硬说谎了。也许让内务卿沉睡的原因真的不在他身上。”
“嗯嗯——绯野酱真是笨蛋——”村山撩下眼皮对盾兵做鬼脸。
盾兵用冷冰冰的视线回应他,浑身散发着烦闷的气息。
阿登看到眼前两只妖怪幼稚的相处,用一声轻咳掩盖了笑意,又对他们莫名的亲近好奇,眨着眼不说话。
“那是那个女人的问题吗。”盾兵勉强地继续话题,“对他留下了诅咒,什么的。”
“也有这个可能吧。按照村山的说法,是内务卿先袭击了她啊,这样就说得通了,他们家的仆从为了主人的声誉撒了谎吧。也真是……为了那种奇怪的癖好连对妖怪都敢动手。”说到最后,阿登不认同地摇摇头。
“那,为什么你们要费心救这种人啊?”村山插嘴。
“人命关天。”阿登苦笑着回答。
村山嘁了一声,“人命那——么短。”
“就是短所以才想努力地多活啊。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内务卿吗,村山?”
村山看了一脸郁结的盾兵一眼,转头对阿登点了点头。
村山被勒令去换出门的衣服而离开时,阿登终于耐不住向盾兵问村山的事。
“只是打了一架。”盾兵回答,“因为他输了,所以比较听话而已。”
“是吗?我看他很亲近你?”
盾兵微微挑眉,表示不能理解,“……和听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是哦。而且,你也一点都不怀疑他说的话嘛,盾兵。”
“不像是懂得说谎的人吧,那个家伙。”盾兵说得一点不犹豫。
阿登抿着嘴笑了,“既然盾兵这么说的话,我也只好相信他了。”顿了一下,阿登又说,“你们真像啊,要不是见过作恶的妖怪,我差点以为妖怪都像你们这样单纯了。”
眼前的竹马笑吟吟的,盾兵搞不清楚他的评价是褒义还是贬义。
村山看着人类背上血肉翻卷出来的伤口。
“是我挠的。”他伸出手,最长的三根手指上长出刺一样的尖指甲,在三道血痕上面虚虚划过。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指甲收回来,村山用指尖在伤口边上沾了些未干的血液,又嫌恶地在被子上擦掉。看到盾兵和阿登一筹莫展的样子,村山挠了一下头发,把鼻子凑到伤口上嗅了嗅。
嗅了一会儿,村山坐起身,揉着自己的鼻尖,“好烫……”
阿登露出惊讶的神情,“是吗……?盾兵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来着……?”
“绯野酱也感觉到了?你看这里——”
说着,村山抓住了盾兵的手。盾兵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手被拉着悬在了伤口上方。
村山凑在盾兵身边,认真地盯着他,“怎么样怎么样?感觉得到吗?”
身体的亲近让盾兵有些不自在,但手指上的感觉很快让他忘记了这个。指腹像对着一道缝隙,对面有温热的风涌过来。
阿登看着两个人的动作,一脸茫然。
“有热气从他的身体里渗出来。”盾兵对阿登解释,“他的身体也很热,不是你们人类生病的那种热,那种感觉是……”
“……元气?阳气?之类的?”村山补充。
“好像听琥珀先生说过……不是不好的东西吧……?”阿登问。
盾兵点点头,“和侵蚀人身体寿命的阴气正好是相反的。”
“是可以让人……还有所有生灵都健康成长的力量喔。”村山不客气地拍了拍内务卿过于圆润的身体,“可是对他这种普通人类的身体来说太多了,就像一棵树一株草要晒太阳,但是自己长得不够大的话,阳光太烈反而容易蔫了……这种感觉?”
阿登也被这个情况搞得有点懵,“意思是,异常的是内务卿大人体内的阳气过于旺盛了吗?”
“是……”盾兵叹了一口气,“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村山伸了个懒腰,“反正不关我的事啦~”
“谁说的。”
“啊?”
盾兵面无表情地看着僵着不动的村山,忽然唇角微微一翘,眼角的弧度柔和下来,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虽说是歪打正着,不过,如果不是你抓出来的这道伤口让这个人身体里的阳气可以跟血液泄出来,也许他的情况会更糟糕也说不定。”
村山愣了一会,一下子也眨着眼睛笑起来,“真、真的嘛……!嘿嘿嘿……”
“你笑什么啊。”盾兵反而有点别扭地转过脸,嘴角的笑根本没压下去。
村山还在嘿嘿笑着:“不知道诶……被绯野酱这么说有点点开心?”
盾兵扭过头,正好对上竹马的眼神,刚才还在为事件沉思的典药助现在脸上挂着探究的神情,看得盾兵不明所以。
十
盾兵轻咳一声,“阿登……有什么想法?”
“啊?哦。你说事件。”阿登轻轻一笑,整了整衣摆在内务卿的身体旁边坐好,“内务卿大人脉象浮而迟,这是暑病的脉象,但,一来现在不是犯暑病的时节,二来他身上也没有病热,所以,内务卿大人身体异常的原因,恐怕确实是与他体内过多的阳气有关。大人三天滴水不进身体却能如常运转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村山造成的伤口刚好让多余的阳气得以流泻,算是因祸得福了。”
“可是也不能放着不理。”
阿登点头,“是。内务卿大人的身体,这两天已经看得出更加臃肿了……阳气未发为热,游于经络,出入脏腑,内外不通,这么下去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果然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女人吧。”
盾兵转向村山。
“我该说的都说了。”村山对着盾兵摊开双手,在束额巾底下眨着眼睛,“……要不你们晚上试着去逮那个女人?她不是总在城里跑嘛。”
“可是从内务卿大人遇袭后,就再没有听说那女人出现过了……”说到这里,阿登突然一愣,向村山追问,“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经常在京城出现?”
“我……猜的。”村山茫然地迎着两道突然犀利起来的目光,“那些蝴蝶,每天晚上都会出现。”
阿登与盾兵对视一眼,“……蝴蝶?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村山的肩膀沉下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从我来这里找人,晚上的时候总是会看到那些蝴蝶。银色的,会发光的那种。”
“又……是妖物吗。”阿登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可能是普通的蝴蝶吧。”
盾兵皱着眉,“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呢。”
“我不知道。”村山收到盾兵瞬间冷下来的眼神不满地撇嘴,“本来是不想招惹那些玩意的,但连续好几个晚上,一直看到那些东西飞来飞去的,所以那天晚上,就想不如找它们玩一玩……但是那时候我还没在它们面前变回人型,那些蝴蝶就突然汇合起来往一个地方飞,我以为它们是要逃,就跟上去,才会被带到了那个女人那里。”
“蝴蝶和那个女人……是一起的?”阿登问。
“大概吧……”村山隔着束额巾挠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是那些蝴蝶带着那个女人逃跑的,咻的一下,就消失了,我和绯野酱说过的。”
“没说这个。”盾兵瞥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没说?”
“没想起来而已啦!现在都……应该……都说了啊。”
“可是有东西不在。”盾兵站起来,走到放着内务卿衣物的案几旁,“如果要找到那个女人的话,需要用有她的气息的东西……”
“什么?”村山一只手撑在地上,探过身体远远地问盾兵。
盾兵翻找了一会儿,除了那枝干枯的桃枝,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阿登,”他回过头对这里唯一一位有官职的说,“有事拜托你去做。”
阿登离开内务卿的寝室,村山捡起了桃花枝横看竖看,百无聊赖地用它敲打障子的格框。
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阿登就捧着一只托盘回到两人面前。
里面是一把华丽的匕首。
“果然是那晚的侍卫擅自把这个藏起来了,为了掩盖内务卿主动袭击的事实,和村山说的是一致的呢。可是,这样的话、”
“就又少了一样东西。”盾兵说。
阿登点头,“嗯,他用这把匕首割下来的东西,那些头发。难道是那种离开身体的部分会消失的妖怪吗?”
盾兵拿起了匕首,“说不好。”
短暂的沉默中,村山突然出声,“那个啊——”他把桃枝戳到阿登眼前,“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带在身上?是人类的什么习俗吗?”
阿登愣了一下,“啊,不是的,这个……我们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奇怪?”
“嗯,因为桃花现在已经开完了。”
“嗯——这一枝还没有开的样子。”
“是啊。现在这时节,已经没有哪里能找到没开的桃花了。内务卿又是从哪里折下来的呢?我问过随侍的仆从,他们都说那天内务卿身上没有这样的东西。因为是在衣服里,我也去问了那晚给他更衣的家仆,不过也……”
村山打断他,“为什么说是折呢?你看——”
他把树枝自然生长的那头握在自己手上,被切断的那头凑近盾兵和阿登,“你看,这里、明明是用什么锋利的东西砍断的吧?换衣服的时候也没看见,却出现在了衣服里,那就是出门后才拿到的咯。”
“那是……”阿登突然愣住。
盾兵眉头紧皱,盯着那截桃枝平滑的切口,“就在这里啊……那个女人的‘头发’。”
十一
他们要找一个头发变成桃花枝的女人,或者说桃花妖。
但草木化形的妖怪气息仍是草木,盾兵没办法用找到村山的办法找到她。
“由桃花化形的妖怪,有一定修为但还不深的样子,也许可以在城内外直接找年份相当的桃树。”阿登说,“然后想办法,让那个女人出现。”
他们正在往琥珀的宅邸走,才在阿登说话的这个当口,村山已经随手点过了三颗路边的桃树。
“树真多啊……要找一定很麻烦,我就不干了。”他们正好走到桥上,村山手里的桃花枝磕过桥上的栏杆。
阿登俯首思索着,“不一定需要会术法的人,可以让内务卿府上的家仆去找,我记得琥珀先生用过让妖怪显形的符咒,一张张贴过去不就好了。”
“不行。”盾兵一口回绝,“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妖怪,要是把无辜的人类牵扯进来……”他停下来顺着桥下的河川眺望眼前的城市。
阿登顿了顿,随即眼里浮起温柔的笑意。
村山趴在桥栏上歪着脑袋盯着盾兵的侧脸好一会,若有所思地开口:“绯野酱啊……真的是妖怪吗?像神明大人一样。”
阿登轻轻笑出了声,盾兵不知道怎么回应,扭过头继续看天看飞鸟。
村山来回看看两人的脸,然后伸出桃枝直直指向前方的远山,“那就从那里开始吧,我来的时候正好有在那座山里看到很多桃树——”
“啊,果然是那里吗。”有别人的声音插进来。
“大和?”
盾兵和阿登看着突然出现的竹马。
高大的青年好奇地扫了村山一眼,然后看向盾兵,“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我和直美,真的找到了那颗桃树诶。”
“桃树……”
“梦里那颗开花的桃树。昨天我们看到的时候,还一朵花都没有开呢。”
“阿登不能去,那个叫大和的也不能去,绯野酱,你真的这么信任我吗?”
树木筛下光影,跑在盾兵前面的村山停下回头等他,肩上像落了一捧白色的花。
山林幽深,盾兵一边走一边向四周张望,说话显得漫不经心,“说了你不用跟过来。”
村山不满地鼓起脸颊,“现在在拜托别人给你带路的是谁啊!”
沿着上山的小径,绕过古寺,在小小的山谷中,他们看到那片桃林。没有花,但那是因为早已过了开花的季节,翠叶下掩着玲珑的果实。
盾兵正在疑惑的时候,村山径直往侧边的一棵树那里走。那棵树比周围的树要高大一些人,然后盾兵才发现,枝头上结着的是没有开放的花苞。
大和说的,就是这棵树了吧。
走到树下的村山仰着头,不知是在向头顶的树冠发问还是自语:“还没开花啊?”
忽起的风绕着桃树和他们升腾,枝叶碰撞,树冠摇曳,在树叶摩挲的声音中,一把低而温柔的女声响起:“……在等你啊,笨蛋。”
一小片绯红的裙裾在树干后忽隐忽现地飘扬。
十二
“哈?我认识你吗?”村山瞪大眼睛茫然地眨眨,转头看同样一脸茫然的盾兵。
“你……!”藏在树后的女子声音变得暴躁,然后急转直下带上委屈的腔调,“你、你刚才明明说、你明明就记得……”
村山也很不安,他抓抓自己的脖子,不知是否该上前确认女子的面容,“你在说什么……啊,这棵树我是记得啦,我路过过,那时候也没开花。所以你是谁……这棵树的妖怪吗?”
风渐渐平息下来。
“你还记得就好……混蛋、要不是为了你……”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请问,”村山用手拢着嘴对树干那边喊,“请问是你在京城袭击了一个胖子吗,这边有个阴阳师的弟子想来抓你喔。”
盾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把那截枯枝轻轻扔到女子的裙摆边,“是你留下的东西吗,这个。”
过了很久,那边才传来有些颤抖的倔强声音:“是他、先来招惹我,还、还攻击了我……”
“喔,果然是你。”村山一捶手心,“好啦,事情我们都知道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那个人现在醒不了,你可以救他吗?”盾兵问。
“我不是有意伤害他的……”女子低声说,语调缓慢,“他剪下了我的头发……一直没有开花,结果那些阳气太多了,我自己也承受不了……”
盾兵沉思着,他往树的方向又走了两步,树后的人影瑟缩了一下。他看清了在裙摆下,铺散着一大片微卷的栗色发丝。
“本应要开花却没有,阳气淤塞着,所以你人形的时候,头发才会一直在长长么……”
“嗯……”
“那么那个胖子就像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啊……那确实不是你的错。”村山点点头,“所以……你也没办法帮他?”
“可以的……”女子说,“让气流动的话,缠上他的身体的那些也会散去。”
“也就是说?”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女子的声音多了种赌气似的娇憨:“都怪你来得太晚了……不过,总算是来了……”
“?”
“所以说,一直在等你啊……”
一枚桃红色的花瓣轻飘飘地在盾兵眼前落下。
“咦?”村山轻轻叫了一声。
当他们一同抬头,看到了就是高大的树上,花朵渐次开放的样子。密集的花苞一枚一枚次第绽开,像是墨滴渗进一池水,树冠很快被一层层嫣红染成灿烂的霞彩,要灼烧进眼睛里一样。
违背季节的突然绽放,不存在等待果实的过程,花朵在开到极致时转瞬凋落。桃花一边盛放一边凋谢,花瓣洋洋洒洒变成神迹一样的花雨。
盾兵和村山一时间都没能发出声音。
“好漂亮……”过了很久村山才兴奋地跳起来,对悬在枝头的裙摆招手,“真的,好漂亮啊!喂、喂,你难道是仙女吗?”
“才、才不是呢……”女子藏在层层叠叠的花后,僵硬的别扭也掩盖不住开心,“只是、只是那个时候,有人说想看……”
“诶?是我说的?”村山看向盾兵,点了点自己。
“别问我。”
“我就是、随口说说……”村山无辜地坦白。
第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冬天,在树下歇脚的村山抬起头,说为什么还没有开花,好久没有看过桃花了啊。他却没有久留。
桃花妖在那个时候记住了人类外形的青年那双眼睛。
“所以,你是为了等这家伙,一直不肯开花吗?”盾兵向她发问。
树上传来一声小小的“嗯”。
“你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我……有想办法把讯息告诉他……”女子说。
银色的蝴蝶忽然出现,跟随跌落的花瓣飘舞。
“我知道他去了京城,能自己找到他最好,虽然我只能在晚上去……不然的话……就只有这样……”
蝴蝶绕着村山打转,他伸出手让一只停在自己的手指上。
“把花讯让它们帮忙带到人们的梦境里。”
“梦境……”盾兵看着在村山指尖振翅的蝴蝶,“所以,京城的人才会都在做看到桃花开放的梦。可是,你搞错了一点,这家伙是不会做梦的。”
“……什么?”
“妖怪是不会做梦的,对吧?”村山说,“其实你在京城的最后一天晚上,已经见到我了,不过,你也不知道就是了。”他抬起头,纷扬的花瓣不断落到他身上,“谢谢你……不如说都是因为我……真是……费心了?很漂亮,真的谢谢。”
“……谢谢你,回来见我才是。”女子的声音几乎要消散在扑簌的花雨里。
十三
“这样事情就解决了吧,绯野酱。”最后一枚飘落的花瓣,村山把它接到自己手上,虚虚地握在手心里。
“嗯。”盾兵看向只剩下树叶的桃树上唯一一抹红色,“谢了。”
“这个我会好好收着的!”村山冲她挥手。
“啊、”遮住面容的女子突然惊呼出声,“等一等。它们……”
从树上涌来的银蝶飞向盾兵和村山两人。
“怎么……?”
沟通现世和梦境的蝴蝶围绕他们飞舞,洒下闪烁银光的鳞粉,渐渐勾绘出清晰的幻影。
“这是……什么……”村山睁大眼睛。
眼前的桃树复又生长出虚幻的花,那是与它重合的幻象。树下,一个光头的小孩子,手里拿着一小块点心,凑近趴在地上警觉的黑猫。把点心放在它身边的一瞬间,小猫立刻叼起食物飞快地窜走了,地上的花瓣跟着飘起又落下。孩子在原地挠着后脑勺傻笑。
“喂这是什么!”村山大喊。
“是梦……”
孩子在被比他大的顽童戏弄,他们把他圆鼓鼓的身体推到水洼里然后拳打脚踢,突然间其中一个孩子大叫着摔到了地上,一只黑猫正在撕咬他的脚跟。
自己也伤痕累累的孩子冲过去抱起被他们摔打的小猫就跑,猫在他怀里嘶叫,拼命想挣脱出去。
“是、谁的?”
“有一个人,在这里留下的。”
孩子跪坐在佛堂里,迟钝地背诵着经文,黑猫蜷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睡觉。风把桃花瓣从窗户带进来,摇摇晃晃地落在它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毛皮上。孩子趁昏昏欲睡的老法师没有注意,从佛坛上偷拿了一块点心,藏在袖子里。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黑猫蹲坐在门槛前看着门外很久,忽然轻巧地跳出去,走进暖融融的阳光里。已经长大不少的小和尚停下抄写经文的手看了它一会儿,复又重新动起了笔。
“很久之前,旁边的寺庙刚刚修建的时候,在这个地方种下桃树的僧人,在这里做过这样的梦。”
盾兵第一次看到村山这样茫然的样子,他仰头看向高大的桃树,然后环顾其他同样年老的树木,他问桃花妖,声音听起来缓慢而遥远:“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已经有一百多年了。”
十四
“我不习惯在同一个地方那么久,一直都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是我第一次走掉之后又想重新回到一个地方,可是,我回去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村山盯着一点一点散去的幻影。
“那个村子一直都粮食很少,大概这就是他们离开的原因?因为找不到虎太郎,我还有点生气,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化形了,所以,就从那个村子出发,想要去找他。一直找,路上有的时候也会忘记,结果就过去那么久了……真的很久吗?只是人的寿命太短了吧。”
银色的光芒在风中熄灭,百年前的旧梦彻底地烟消云散。
“……太短了,人总是说花期短暂……”桃花妖声音平静。
花期虽短,却有重开之日,年年如此轮转。但是人的季节不会轮回、不会等待。
最好的人和最好的花,相遇往往也只有那一时而已。所以才会拼尽力气想要在开花之前找到你。
“谢谢你。”村山最后一次对她说。
十五
事件解决之后,内务卿自然痊愈,他屡次托阿登将宴请的请帖交给盾兵,当然都被拒绝了。最后一次,殷勤的官员送来礼金和美酒,念及因为家师近期怠工开始变得有些紧张的家底,盾兵坦然收下。
盾兵、阿登、大和还有直美一起在酒肆摆了桌简单的饭菜,算是庆祝盾兵出师,以及答谢莫名其妙帮了大忙的大和二人。
“说到帮忙,那个猫妖呢?”饭吃到一半,大和终于想起这位。
“知道内务卿没事之后就走了。”阿登回答。
“其实,一切事情都是因为他才发生的不是吗?”
“算是吧。”阿登笑了笑,“既然结局不错,也算得上是有趣的异闻了。盾兵觉得呢?”
绯野盾兵拿着酒杯没有回答,很浅地啜了一口酒。
拎着留给琥珀的酒,盾兵在夜晚的路上行走。回家的小径僻静冷清,那一大坨黑影戳在路边的树木后,想注意不到都难。
“要想躲起来的话,变回猫的样子不是更好。”盾兵说。
村山从树后面转出来,“谁要躲了,我来拿我那份奖励而已啦。”
他们坐在盾兵寝室的外廊上,中间摆着酒杯,天上无星无月。
“绯野酱的话,会怎么样?”村山问他,“好像突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啊我。”
“所以又回来了?”
“嗯。”
“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就是哪里都去过了,所以很无聊啊。本来以为找到虎太郎的话就会有什么改变。”他顿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盾兵一眼,才继续说,“绯野酱不担心吗,你身边的那些人,也不会永远和你一起。”
“谁知道呢……”盾兵看向漆黑的夜空。
“啊,对哦,绯野酱也很年轻吧?所以才不能完全变成人类的样子,就像我的耳朵一样。”村山用手撩了撩他的金发,后者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躲开。
“不害怕吗?”村山再次问。
“琥珀哥很早就和我说过……没什么是永远的,就算妖怪也是。”
“是吗……”
然后村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要是之前也有人这么告诉我,现在的我就不会这么不舒服了吗?”
盾兵静静地看着村山,忽然明白为什么那时桃花妖会把外表古怪的村山误认成是人类。
「好久没有看过桃花了啊。」
眼里有回忆和牵绊的时候,妖怪看起来也是人类一般的模样吧。
“没有哪里去的话,你可以留下来试试。”冲动脱口而出。
“咦?”村山睁大明亮的猫眼盯着盾兵,“试……什么?”
“你刚才说的,我也想知道。”
如果可以保护自己珍视的人们好好地、不留遗憾地度过幸福的一生,自己能不能坦然地接受最后的分别。
迎着盾兵认真的眼神,村山笑起来,“听起来……可以打发很长的时间。”
“也许也不是那么长。”盾兵低头拿起酒杯。
“不过我有条件,再和我打一场吧!”
无视了村山,盾兵侧过头喝下一杯酒。
“切,小气。那让我看一下绯野酱的真身吧?绯野酱都看过我的了?拿出点诚意嘛?”
“喂绯野酱?”
“绯——野——酱——”
一只黑猫窜到了盾兵的肩膀上。
“村山!”
“喵。”黑猫开始用肉垫拍盾兵的脸。
我都变回原形了绯野酱也快点。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喂,村山。”盾兵把扒在肩膀上的黑猫拎起来,“变回来。”
黑猫叫了一声,柔韧的身体舒展,皮毛褪去,化成人形。浑身赤裸的青年双手抓着盾兵的肩膀,歪着头看他,黑色的眼瞳戏谑又明亮,“呐?给我看?”
盾兵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按着村山翻了个身,变成村山仰躺在地板上,盾兵在他身体上方。村山看着他,忽然直接哪里不对,“绯、绯野酱……?你喝醉了……?”
盾兵垂下眼睛不看村山,嘴角还是在笑。再次抬眼看向村山的时候,那双眼睛变成魅惑的血红色,本来染着红色的眼角渐渐生出浅黑色的菱形纹理,快速地铺开到脸和颈。人类的形态慢慢消去,村山专注地看着金发的青年变回本来的模样。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只黑色的巨蟒。黑玉一样的鳞片上流转着光芒,红色的竖瞳危险又妖冶。蛇半个身体覆在躺着的村山光裸的身上,静静地盯着他吐出鲜红的信子。
村山被这样盯着,下意识地有些打颤,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是兴奋多于害怕。他伸手抚摸蛇光滑冰凉的鳞片,“绯野酱,好漂亮啊……”
蛇灵活地摆动身体,鳞片像水一样在村山掌心滑过,扁平的吻凑到面前,信子撩过他的鼻尖和嘴唇。
村山笑起来,痒得身体乱动,但马上感觉到一边脚上缠住了什么冷冷的东西。比他的身体要长得多的蛇把尾巴盘上来,缠上他的左腿。
冰凉的月光破开层云,照着被黑蟒缠绕的白皙躯体。
村山伸出双手环住蛇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腹部贴着蛇腹相对薄一些的鳞片,好像可以把内脏的温暖搏动传到蛇冰凉的身体里去。
盾兵是在这个时候又化回人形。鳞片在皮肤上褪去,头发还保留着那种近乎艳丽的黑色,一双红色的蛇瞳一动不动地盯住被他压紧的村山。
“那么契约达成。”村山毫无紧张感地笑了。
盾兵没有说话,在村山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的时候,终于因为酒力陷入睡眠。
十六
“早上好,绯野酱。鉴于你有可能因为醉酒忘记,提醒你一下,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同伙……不对,同伴了哦。”
“谁会忘记……可恶、头好痛……”
“啊,那昨晚绯野酱给我看了真身的事情呢?”
“所以说我也没醉到那种地步……”
“那我们差点,嗯,交媾的事情呢?”
“?!”
琥珀宅里头一次响起这么聒噪的放声大笑的声音。
庭院里的栀子悄悄地生长出花苞,人间的季节继续这么流转下去。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