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弓着弦，夏洛克手腕一转，敛去最后一个音符，将它连同休止符一起草草记在曲谱的最后一行。在长时间高强度的作曲下，记录铅笔的尖端已被磨平，粗粝发钝的笔迹以奇妙的方式与谱曲人刚劲的字体融合在同一张纸上，看起来崭新整洁，质感却像谁几百年前的遗稿——显然如今已经是历经岁月的藏品。

然而此刻并无任何人像欣赏藏品一样端详它，谱写它的人只是伫立在落地窗前，继续拨动琴弦，任思绪流水般四处漫溢。一闪即逝的悲伤，拖长的犹豫，停顿的孤独，往而复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拧慢了这个世界的发条。连街道都隆重地沉默着，与夏洛克四目相望。

夏洛克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从不切断自己与世界的感官联系，一向如此。世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谜团集合体，各种因素相互碰撞，产生变量，为夏洛克带来思考和行动的余地。比如此刻，那辆高档的黑色轿车冲进他布满雨幕的世界，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熟客，但却是最不受欢迎的熟客。

转眼那人已经进门，沉重的脚步夹杂着什么物体轻轻叩击地面的声音，两声重一声轻，迈克罗夫特推开起居室的门，手持如往常一样的那把伞，审视着他弟弟的房间。

“很高兴你还没有因为华生医生的婚礼把自己搞得太糟，你的存在至今对相关部门都还有很大的价值。”迈克罗夫特露出他的“上流微笑”。他知道夏洛克对他那种满是谎言的外交辞令从来都不屑一顾，甚至近乎厌烦，但这就是他警醒他亲爱的弟弟的一种方式。“Waltz

for

John

and

Mary，总不可能一成不变，不是吗？”

夏洛克没有回答他，他只是坐进自己的位置，随意瞟了一眼对面的这个人，然后拾起了片刻前被他丢在地上的琴弓。他像挥舞鞭子那样劈开空气：“忙于政事的减肥效果真是出人意料的好，往常这个季节你总是比现在重上两磅。”

“实际上是两磅半。”迈克罗夫特不会错过对方话里的讽刺，但他装作没听到，不等主人邀请就自己坐进了对面的沙发。“只是换了一双新鞋。”

“不，我不这么认为。”夏洛克撇撇嘴，抬手将小提琴安放在桌子上，然后用手肘拄着膝盖，因为全神贯注而眯起眼睛，他知道迈克罗夫特来找他只能为了一件事。“东欧发生了什么？兵变？”

“比那更糟。”话虽如此，迈克罗夫特却表现得截然相反，他舒适地靠在靠垫上，语气和刚进门时差不了多少。“东欧需要你，夏洛克。”

但是。

“而你不打算让我去。”夏洛克锐利的眼神刺了过去。“告诉我原因。”

“那会杀死你，而我担心你无力应付。你知道我时刻关注着你。”

“迈克罗夫特！”夏洛克皱着眉头呵斥道。“不要说谎。”

“这就是实话，夏洛克。”迈克罗夫特的眼神严厉了一瞬，像不习惯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似的，他强迫自己偏过头，同时也转移了话题，“独居生活感觉如何？沙发和衣帽架都落了灰，看起来你忠实的blogger已经为了他自己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了。”

他是为了引起夏洛克的不满，而且他总是能做到。“不要岔开话题。”夏洛克将后背落到靠垫上，“结婚不过是人类作茧自缚的方式之一罢了。”

“岔开话题？不，岔开话题的人是你，我所说的事情与东欧之行的联系，无人比你更清楚。”

迈克罗夫特从椅子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整间起居室。

夏洛克戒备地看着他，颧骨上皮肤紧绷，似乎随时都可能像琴弦一样啪地断开。

迈克罗夫特则向对方投以假笑。

“空间狭小，有效线索有限，但我们还是开始吧。”迈克罗夫特不会看不懂弟弟脸上那几乎不着痕迹的不安。“我为你找出答案。”

他说着低下头：“地毯是线索的绝佳保留地，这一点你也会赞同。你近期生意很好，地毯上甚至有四种以上仍旧结构完整的烟灰。但——”他加重了语气。“我却发现你时常出神。地毯正中的这对脚印既无行走时的蹬痕，又比其他脚印更深，也更清楚。你朝向厨房站着，可显然，你不会突然对自家的厨房产生兴趣，同一方向还有什么？”他微微朝自己片刻前坐过的那样东西点了点头。“说到沙发，你甚至不让哈德森太太碰它。怀念，不舍，脆弱的人性......我从来不对看到它们感到意外，你一向如此，夏洛克。”

房间里除了说话声，就只剩下夏洛克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平稳镇定，虽然微弱，却好像还有什么支撑着它。

没有答话。沉默，沉默，好像世间只剩下沉默。

迈克罗夫特于心不忍，但正因如此，他必须说出来。

“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全部。”迈克罗夫特走向窗边的谱架。

呼吸声停止了，沉默开始变得骚动难耐。再次看向夏洛克时，迈克罗夫特的眼神可称怜悯。“我一向可以在你的曲子里看到很多，但这个，这首曲子是空的。”

“夏洛克，你在隐瞒什么？”

他几乎是在责备。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却仍然无法让自己脱身事外？

夏洛克一动不动，握着琴弓的手垂向地面，如同枯萎的树枝。他坐得笔挺，却好像被什么勒得喘不过气——他是在看迈克罗夫特，又好像根本看不到迈克罗夫特——瞳孔锃亮如同爆炸瞬息，好像他随时都会永远熄灭。

迈克罗夫特站了许久，终于再度恢复平静。他拿回立在沙发旁的雨伞。

“去东欧的相关事宜随时可以办好。

“但感情，我亲爱的弟弟，不要让感情控制你。”

客人离开了。

夏洛克仍坐在那儿，回头凝视阴翳的天空。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淹没于灰色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