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钟，没有课，天气很晴朗。斯内普坐在图书馆，刚译完两英尺长的如尼文作业，抬头看见小天狼星站在门口伸着脖子找人，扫视一圈后似乎无所收获，于是恹恹地走进来，刚好踩到门口一点斜照的阳光。他身边没有掠夺者，又拒绝了其他想要拉他一同自习的格兰芬多，看起来孤独得有些滑稽。
真是难得。斯内普暗想。他坐在阴面，小天狼星坐在阳面，相隔好远，努力观察也只从视野里描出对方括着光的模糊身影。他悄悄盯了一会，又花了一点时间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强迫眼神回到刚翻出的麻瓜研究课作业上。
这堂课今天下午刚上完，内容是希腊神话与奥林匹斯诸神，一些他小时候在母亲的书架上读过的故事。教授照本宣科，很无聊，学生们听得敷敷衍衍，而小天狼星难得在前排听得很认真——他一向对麻瓜文化感兴趣。霍格沃茨的玻璃窗五颜六色又奇形怪状，透过一点阳光，打在小天狼星身上，为他勾勒一层茸茸的光边，看着颇稚气，又特别明亮。霍格沃茨的学生和教授们评价小天狼星常用这几个词：聪明、英俊、优秀、勇敢，斯内普对前三个词中的褒义成分不置可否，但最后一点在他看来应当归结于格兰芬多的通性，并且常伴随着冲动与偏执。他非常看不惯对方过于理想化的想法和从心所欲的作风，但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小天狼星性格之中的独特点之一。不论是人气还是能力，他总是很耀眼，被人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像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身披阳光、头带桂冠，有着明朗又磊落的英俊，意气风发。
想到这里斯内普舌尖突然渡上一点酸涩的苦，他放任自己在心里尝到某些奇怪的情绪。这情绪使他总会莫名其妙地关注对方，但越关注它越发酵，越发酵却使斯内普越舍不得把眼神挪开，分明看不惯，又期盼接近，像趋光的飞蛾。
他们的关系说远太片面，说近又太暧昧。之前狭路相逢，往往是攥着魔杖发誓要把彼此诅咒到墙壁里，很少有平淡的颔首、再擦肩而过这种桥段。打架打出来的肾上腺素与多巴胺产生于愤怒，激化后却累积成为加速心跳的冲动。那次斯内普用杖尖指着小天狼星的鼻梁，对方的魔杖顶着他脖颈，两人僵持着，沉默着，呼吸却粗重，气氛也升温。对视的片刻他在对方眼底读到一点变味的灼热，两个人突然很默契地分开了，彼此对那天决口不提。之后的走向顺理成章地变得奇怪，他俩莫名其妙地走得近了。上课时的互相偷窥，走廊中变得频繁的相遇，用偶然来解释似乎太草率。
后来在掠夺者们没有共同行动的时候，小天狼星会去黑湖边的第三棵树下找他。然后他们隔着树干背靠背，谁也不说话，很安静地看书或打盹，在天黑之前离开。他们是霍格沃茨中人尽皆知的死对头，却在用餐时隔着学院长桌捕捉彼此的眼神，目光交汇的瞬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沉默等于默许，不拒绝就是接受，斯内普对此心知肚明。他其实很习惯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有时的确聒噪，却又给他一种隐约的安全感，不用放低自尊，也不必迎合。两个人维持一种隐晦的脆弱的和平，是爱吗？——在小天狼星又一次用他那双灰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斯内普时，斯内普突然迸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被惊到。天之骄子爱上一只蝙蝠？梅林级别的玩笑。于是他下意识地逃避：小天狼星·布莱克一定是在戏弄我。
斯内普深知自己的弱点。他是长在阴暗角落中的一株植物，一点阳光、一点养分就能使他疯狂地生长起来，而那些阳光与养分在人类的语言体系中被译为：爱。于是小天狼星也轻松拿捏住他的软肋。你不是缺爱吗？那我给你。我给你好多。在斯内普的梦里曾经有个小天狼星这样对他说，然后向他伸手，把他拽到人群中，最终故意留下他自己。斯内普在梦里看到一个滑稽的丑角，孤零零站在大众视线之下，无助、悲伤且愤怒，而小天狼星站在人群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指着他大笑。斯内普带着一头冷汗从梦里逃回斯莱特林并不算温暖的寝室，情绪还遗留着，他决心开始躲着小天狼星，那身防备又重重地挡起来，甚至没再和对方悄悄约出去过，却在逃避与拒绝的时候感到无比烦躁。他这种异常的状态连莉莉都感受到了，并对此很担忧。“西弗勒斯，你最近简直像个刺猬了。怎么了吗？”红发姑娘如此问他。
斯内普闭口不提，眉心又蹙起来。莉莉的眼神更担忧了，于是他只好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埋怨：“都赖他。”

“都赖他。”他此刻再次想。都赖布莱克。眼下这条蠢狗使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发呆上，早早摊开的麻瓜研究课作业仅写了一个单词：阿波罗。斯内普把它划掉，情绪过于烦躁使他很难继续写下去。于是他将羊皮纸塞回包里，憋着闷气打算去做点别的，可走得太匆匆，猝不及防撞到个人，把对方怀里的信纸和本子洒了一地。事故的另一位主角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是小天狼星。
斯内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方似乎颇有些诧异，一时间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好尴尬。“总有犬类走路不睁眼。”他牙尖嘴利地讽刺，小天狼星没有回嘴，出奇大度了。斯内普正要绕过去，蹲着的小天狼星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袍角。
“你都不帮我捡一下吗？”格兰芬多抬起眼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斯内普愣了刹那，一点隐秘的愧疚从心里漏出来，促使他缄默着蹲下身去，慌乱之中手掌恰好蹭过小天狼星的手指。两个人都触电般把手缩回来。斯内普把那些纷乱的羊皮纸塞回小天狼星怀里，意外地在其中一张上看见一些散落的片段，遣词造句暧昧非常，像是情书。
这算什么？他心里那点愧疚瞬间消失殆尽：看吧，斯内普，你之前逃避得很正确。当你因布莱克纠结的时候，布莱克正在为他的情人写一封情书，你对于他不过是一个消遣，是一个用便宜的成本就能换取的玩具。他一言不发地往图书馆门口走，小天狼星却绕过他，径直堵在图书馆门口。自习的学生们已经有不少人将视线转到这边，斯内普见状只能掉头去借书区，他没想到小天狼星还跟着。斯内普气极，随便钻进两排书架之中。
“你要干什么？”他生硬地问。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他，也没有堵在他眼前，但显然知道他在哪儿，影子却又朝这边移了两分。斯内普摸出魔杖，小天狼星的脚步声却停了。
“呃。我只是想问问你，嗯。”对方似乎在犹豫，声音透过一排书架传过来。斯内普不作声，等他的下文，小天狼星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我们有好久没有呆在一起了。我想问问你，明天下午格兰芬多和拉文克劳有场魁地奇球赛，你有没有兴趣去看一下…？”
斯内普有些诧异，又感到有些嘲讽。明天的球赛他是知道的，但他从来都不对魁地奇有任何兴趣。倒是小天狼星，一边在写情书，却还约他去看球赛？他在心底冷笑，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去。”
对方似乎立刻沮丧下来，好久不再有动静。然后斯内普发现书架上有一本书在动——向外挪，一点一点地，像是有自助意识般在他的注视下逃离书架。斯内普赶紧给了它一个漂浮咒，于是那本书摇摇晃晃地浮到空中，而书架上短暂空出的罅隙中却透出来一小块光，然后小天狼星凑过去半张脸，见他看过来还把嘴一咧。
果然是他搞的鬼。“你又在干什么？”斯内普很难再控制情绪，他只能尽量压低声音，狠狠瞪着对方。但小天狼星只是很诚恳地盯着他，像一切情窦初开的十六七岁的男孩儿一样用低低的嗓音乞求，视线从书脊缝里透过来，莫名有些像鼻子湿湿眼睛亮亮的小狗。
“那我想看看你，可以吗？”
斯内普半腔怒火转化成无力感，又莫名地烦躁起来。看看我，那么你会看到些什么呢？我丑陋的外表？我难堪的生活？我的自卑？我不愿承认的嫉妒？但盯着对方那双眼睛，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隔着一层书架好像隔了一道深渊，斯内普没有勇气迈过去。于是他假装像听了个笑话般嗤笑出声，把那本书重新塞回去，抱着作业飞快地跑了。

第二天坐在魁地奇球场的时候，斯内普认为自己简直是疯了。他莫名其妙地在下课后冲出教室，刻意避过人群，比赛开始后才悄悄爬上观众席，找了个隐蔽又阴凉的角落。观众席挤满了人，大多数是球迷或两队主力的粉丝，很配合地在观众席上呐喊，斯内普却很安静，在众人之中显得无比突兀。他很少看魁地奇，对这种游戏丝毫无兴趣，但在小天狼星惊险地投进一个球时，他的心脏也跟着怦怦地狂跳起来。小天狼星是追球手的位置，这把打得很好，火红球服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黑色卷发镀上灿烂的阳光，流动着的金色。他投球后意气风发地吹个口哨，身形太矫健，全场都为他喝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场比赛中小天狼星是最闪耀的那一位。斯内普目光也跟着他动，在全场中上下翻飞。有几次他甚至忍不住要为他喝彩了。这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小天狼星并没有逼他来看这场球赛，是他自己来了，是他自己想看。像明知饵料有异却依旧咬饵的鱼，斯内普自知结果，却依旧无法抗拒这种心动——小天狼星是他的太阳神，而他心甘情愿被引诱，期盼着一个被爱的可能。
在他发呆的片刻全场又沸腾起来，但这次声音和来源显然不太一样，格兰芬多这边甚至出现了怒骂与叹息。斯内普一惊，先在球场上空找到一个不知所措的诧异的小天狼星。刚才拉文克劳的找球手先一步捉到了飞贼，那枚金光闪闪的小东西安稳地栖在对方球员的掌心，对面观众席欢呼起来。旗帜变成蓝色，小天狼星的表情在一片蓝之中逐渐低落下去。他的队友们默不作声地骑着扫帚降落，而他是最后一个。格兰芬多席位这边也陡然安静下来，与之前对比鲜明。小天狼星跟着队伍钻回换衣室，离得太远，斯内普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约觉得阳光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灿烂了。
观众渐渐地散了，球场上稀稀落落地剩下几个人。球员们换完衣服向外走，但是没有小天狼星的身影。斯内普本来也该走的，但心里有个声音：小天狼星现在在哪里？还在换衣室吗？习惯让他打算转头就走，直觉希望他留下，而他自己还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看。但小天狼星突然在他身后出现，隔着不太远，猛地干咳一声。斯内普转头，小天狼星还穿着那身球服，递过来一个信封，表情不太自然，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副很着急地跑过来的样子。“给你这个。久等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最后发现我把他落在校袍的口袋里了。”
在他出现的刹那斯内普就似乎心有灵犀地紧张起来。天色从晴朗的蓝逐渐染上些夕照的橙红，气氛温柔得刚刚好。他接过那封被小天狼星弄得皱巴巴还有点儿湿的信封，小天狼星执意要他现在就拆开看看，于是斯内普静静地读起那封情书。熟悉的信纸，熟悉的字体，和他那天在图书馆看到的是同一封，洋洋洒洒一大篇浪漫话。他头一次收到这种东西，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一目十行的读过去，还害怕漏掉字里行间跃出来的爱意。小天狼星一直盯着他，在斯内普眼神移到最后一行时语无伦次地补充。
“梅林…我说真的。我本来是想赢了球之后在空中喊我爱你，这下输了球只好这样悄悄的。但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很爱你！”
斯内普攥着那张信纸，感觉脸上已经烫起来，垂着头玩他的纽扣，衬衫从上往下数第三颗。他现在还是很诧异，又有点懵懂的心动，这是他十六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即使是面对莉莉也没有。小天狼星很热切，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抑或是犹豫着该不该回应。他把那颗纽扣变成一朵含苞欲放的郁金香，攥着她像攥着一份沉甸甸的真心。
小天狼星安静地等着他，眼神好专注。他的耳朵也是红的。斯内普注意到这点，感觉又略微扳回一城，那种被神选中的感觉的幸运感又砸的他晕头转向，恍然中只觉得镀着金色暖融融光晕的阿波罗离他好近好近。斯内普定睛一看，英俊的太阳神有着灰色的明澈的一双眼，正挽弓射箭，瞄准斯内普的胸膛，箭尖由灼热而纯粹的感情打造，要一击即中，直直点到心底。
小天狼星把眼神撇开了，好像在瞬间决定了什么一样深吸一口气。这次他的表白不再磕巴了：“西弗勒斯。上句是真的，上上句也是。我很爱你…请别怀疑。”
旋即那朵郁金香被小天狼星抽走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来给她布上一个永不枯萎的咒语，然后自以为很浪漫地将其插在斯内普衬衣的第三个扣眼里。好蠢。斯内普眉心又皱起来，把那朵花抽出来，攥着花茎的手却被对方牵住了。小天狼星金红色的球服上落着灼红的光影，他贴去斯内普耳边，让他抬头看，额头与鬓角的汗水还没干，有些湿漉漉地蹭到对方脸颊上。
斯内普闻言抬头，看见球场上空漂亮又温暖的傍晚，有颜料般泼洒了整片天空的火烧云，奶油样的橙色，像油画。小天狼星扣着他的手，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指节。
郁金香在他们交叠相扣的指缝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