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711621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星露谷物语 谢恩 , Shane
文集 星露谷 谢恩
-
113
5
2024-8-4 10:35
1.
聚餐结束后,我从酒店出来,街道的路灯总算比身后的华丽吊灯温和了一些,我终于不用被迫抬平视角笑嘻嘻地说话、还要被强光迷得睁不开眼。
送走了几个领导,我打了回家的车,身体对酒精的反抗在我刚上车时就已经初见端倪,最终我没能坐到小区,中途叫停,下了车。
路边好心出现的垃圾桶守住了我的公德心,然而我回报它的是——此时此刻我真不想说那个词,但是那也只是人体自我保护的方式,我不应该对它抱有偏见。胃部痉挛,不顾我的反对,快乐地倾翻,排空了我晚上强迫自己吞下的所有东西。
这次还算好,吐完我好受多了。再早些时候,在我还是公司底层的一个小职员时,曾经喝到吐出了血。那次把我吓坏了,我甚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好在医生告诉我,那是胃炎。他开了药,打发我回家,让我这个年轻人少喝点酒。
年轻人自然是没有少喝点酒的特权。年轻就要多喝酒,我们这些老家伙就算喽。来,我以茶代酒,你慢慢喝。于是我就这样灌下一杯又一杯,到厕所吐完出来,再继续喝。
今年是我工作的第三年,有更年轻的人接替了我的位置,我终于不用喝到吐血,只要喝到吐就够了。再久一些,我就只需要喝到胃胀,直到最后享有酒精豁免权。仿佛我认真工作,只是为了这个豁免权。
我轻轻摸着胃部的位置,用掌心的热量为它提供一些安慰。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街道,我毫不在意身上熨帖的西装,靠着垃圾桶席地而坐,稀疏的路灯在我的视野里摇晃,像我少年时候坐旋转飞椅时的感觉。旋转飞椅,说起来当时我还不是一个人去的……不过飞椅已经不重要了。我掏出手机,点开了社交软件。
应酬几小时看不了手机,我的聊天界面充斥着没有消除的红点。幸好不是邮件的红点,否则我现在会忍不住把手机扔进垃圾桶里。大多数是朋友的聊天,也有父母在家庭群问我这周末回不回家。我随手点开一个,在输入栏哒哒地打字。
“好累啊,真想辞职。”
正要发送,我又顿住,删除这几个字,换了一个聊天窗口,输入同样的内容,最后还是放弃了。
如果发给那几个朋友,估计会收到一句干脆利落的:“辞他奶奶的,狗屎公司,全世界的老板都一个样!”“我也想辞,老板同事上天堂。”如果发给父母,则是:“总要吃点苦的,能坚持就坚持,实在不行再说吧。”
胸腔起伏,呼出了一口浊气,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漱口水,用葡萄味盖住了酸味。我一个人生活,在公司附近租了房,还有两年就要三十岁,存款已经够一套房的首付,但我并不清楚买房是为了谁,因此也搁置下来。
父母一直催我找个女朋友,过个两年就结婚,我该买一套新房作为婚房,最好还有一辆车。我意不在此,不想考虑,靠与父母分居逃避他们的催促。然后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多,原先我还会在周末约上三五好友出行游玩,但到如今却也失去了兴趣。
我们只会在假期时躺在家里一整天,蟑螂一样地昼伏夜出。夜出是为了觅食维持生命体征,免得放个假把自己饿死了。度过毫无意义的周末后,又在周一把自己送进写字楼笼子里。
那几个朋友还好,他们结了婚,有的还有了孩子。于是那和我差不多的公司里幽魂一样的朋友一下子变得阳光起来,充满了父爱。我为他高兴,但并不是因为羡慕有孩子。我缺的不过是一个盼头,家庭成为了他的盼头,而我还没有找到我的。
人总要追求些什么,否则会陷入虚无。儿时是分数,而后是考上好的学校,找工作,再就是结婚,生子,盼着孩子的分数,如此循环。社会主流如此,自有其道理。除了政客口中冰冷的人口增长率,我认为它也是一条免得部分人变成行尸走肉的道路。
我不愿意这样,但也实在不清楚我日复一日地工作是为了什么。我并没有因此过上更好的人生。若要回溯过去,我在十年前反而比现在有目标多了,尽管那些目标不过只是空中楼阁,未成年人的一句空口的承诺,即使我有意遵守,另一方也不一定如我一般。
在我靠着垃圾桶发呆时,手机已经自动拨好了一个号码,天知道它怎么会自己拨号。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它已经拨了出去,并且拨通了,扬声器里传来了等待接通的忙音。那边还真的被接了起来,而我甚至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原来我只是凭借肌肉记忆按下了一串号码。
“喂?”
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被电磁传播失真,只留下了10%的熟悉感供我辨别,我也说:“喂?”
“谁啊?”
“啊……我记得这个号码,也许是哪个客户的,抱歉,我确认一下……呃、135……”
我背诵着那串数字,在落下最后的音节后,脑海中忽然传来一声嗡鸣。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可贵地清醒,我终于知道这阵熟悉感来自何处。
“是我的,少废话。谁啊你?”
他的声音已经变了,但说话的语气、口音还是和记忆中的没有太大差别,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张嘴,但卡了壳,喉咙里滚出一声沙哑的:“我……”
不是说喝了酒人总是会变得冲动吗?那我为什么会喉头发紧得几欲窒息,它僵直、收紧,肌肉从内部将我的咽喉禁锢。有什么胆怯会让酒精都束手无策。我终究是难以忍受这种感觉,先一步挂掉了电话。
该死,我的心脏太久没有跳得这样快,它让我好好重温了上一次喝酒喝进医院的濒死感。我说还会有什么号码会被我记住,居然在下意识里打了过去……这串号码属于我的前任,准确地说,是我的初恋,我高中时的男朋友谢恩,在他之后,我没有再记住任何一个除家人之外的人的电话号码。
出于尊严,或是一种报复心理,高中毕业后,再也没有与他有过任何联系,却总是忍不住打听他的现状。可惜他神秘,或者更准确地说,不合群,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去了哪,找了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生小孩。
但那串号码,我从来没想到我的记忆力能这么好,居然一个一个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怀疑自己的大脑皮层的某个角落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串数字凹陷。
好在我的手机号已经和以前不一样,声音也有变化,而且……似乎只说了很短的话,我还喝醉了,语气会有变化。他听不出来,说不定根本不记得我了。
噢……说起来,他就是那个陪我去坐旋转飞椅的人,十年前的我的目标恰好也和他有关。我和他已经再没有任何纠葛,却在这个普通的晚上遇到了三件和他有关的事,其中一个还是我给他拨了电话过去,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我从垃圾桶旁坐了起来,胃疼有了好转。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喝点温水,最好再吃个碱水面包。但在那之前,我得独自走路回家,导航告诉我还需要步行半小时。我租的房子太偏僻,这里已经打不到车。我开始后悔坐在垃圾桶旁边,这样我好歹不用闻着衣服上的酸味步行。
但那时候我也需要它,毕竟要不是它提供了一个让我休息的居所,说不定现在我连站起来都没有力气。
2.
我和谢恩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还是同桌,准确地说是三分之二的同班同学,最后三分之一的时间我才和他分开。不过即使在前两年,也有80%的同班是我一手促成。
高一时我和他确实同班。他喜欢运动,休息时间都用来和班上男生一起打格球。而我是个书呆子,连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都在写作业的“好学生”。班上同学大多因为座位、成绩、或是爱好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团体,我和他则完美错开了任何一个可以相熟的机会。
认识新同学有一个过程,而他是我最后记住的那几个人之一。
半期考试后,老师调换了座位,将班级同学的成绩一好一坏地对应起来,班级第一挨着倒数第一,第二则挨着倒数第二。也就是在这样的强行撮合下,我才终于认识了这位班级小霸王。
他绝对是我最不想认识的那类人,班上爱玩的几个与最爱学习的那几个总是互相看不惯。因此谢恩将座位搬到我旁边时,我起码看到他撇了五次嘴,叹了十口气,和他的朋友背着我翻了八个白眼。
班主任,总之是个自私的家伙,为了班级平均成绩而强人所难,试问将成绩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安排在一起对平均分有何助力?我和谢恩在最初都对对方有些怨言,至于班主任叮嘱的互帮互助,我压根没有在意,因此和他还算和平地相处了一阵。在谢恩的几个朋友抱怨着自己麻烦的新同桌时,我得以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好印象。
没过多久,谢恩就发现了我的价值。我在与他的交流中隐晦地察觉到,他的父母对他的成绩仍有要求,有时还会逼迫他。期中考试后第二周的那次家长会拉响了两位家长的警钟,自那以后谢恩开始烦躁地听课,记一会笔记后发现听不懂,又彻底放弃,接着在下一节课继续这一循环。
但他的成绩并无多少起色,每天的作业仍是满页的红叉。谢恩在老师眼里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诚实——至少他没有抄作业。
那是一个晚自习,我写完了所有的作业,开始做买来的习题,视野里却突然挪进了一个本子。我停下笔尖,转头,看到谢恩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视死如归的表情,他用笔尖点了点本子表面,上面写着一句话。
那字体让我不敢恭维,我辨认了一下,发现他是想找我问一道题怎么解。
“选A。”
我简短地写了答案给他,他压低声音追问:“为什么?”
我的眉头不受我自己控制地往上抬了一下,也像他一样压低声音:“呃……没有为什么,因为它是对的。”
谢恩又往我的方向凑了一点:“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说,因为其他几个都是错的。”
“……哪错了?!”
他问我的还是第一题,一般来说就是作业里最简单的一道,我只好掰碎了教给他:“因为这个集合只有这几个数字,所以B,小于19的所有奇数还有3和5,这个集合里没有,这样说就不对。C……”
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会,最后问:“懂了吗?”
谢恩沉默了半晌,艰难地提出一句:“……集合是什么?”
这次终于轮到我给谢恩翻白眼了,我夸张地深吸一大口气,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集合是什么?”
“那个不是体育课自由活动结束了,的集合吗。”
“……对,只不过聚在一起的不是人,是数字,一堆数字集合。明白吗?”
“噢,所以它是……”谢恩终于反应过来,又向我讲述了一遍解题思路,我真庆幸他还有最最基础的数理知识,把解题思路明白了个大差不差。后面几道题则是第一题的变形,用的方法都一样,放他过去,也能再琢磨一会。
然而等他满意地把草稿本拿过去,教室后面埋伏的教导主任也终于看够了:“倒数第三排,左边的两个同学,站到教室外面去。”
我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地看了谢恩一眼,而后认命地站了起来,还不忘拿上了我的习题。谢恩也站了起来,朝着教导主任辩解:“老师,他是为了给我讲题。”
一瞬间我好像进了桑拿房,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冷汗直冒。天杀的,这辈子我都不敢反驳老师半句,这小子张口就来。幸而教导主任大人有大量,没计较他的顶撞:“要讲去教室外面,讲完了再回来,里面同学还要上自习。”
“好的老师。”
这个蠢货居然真的信了,他拿起了作业,坦荡地出了教室。我满脸发着烫,强作镇定地走了出去,靠墙站好。教导主任剜了我俩一眼就走了,他没有计较,也没有记我们名字,已经是万幸。我真羡慕同桌的迟钝,如果他再懂老师多两分,就不会活得这么轻松了。
“我有不会的再问你,”他把墙当作桌子,自顾自地计算了起来,“他人还挺好,终于不用在教室里憋屈着了,我都听不清你说啥,在这能大声点了。”
“……教导主任就是想让我们罚站。”走廊灯光昏暗,我几乎看不清题集上的字,“估计我们得站到这节晚自习下课了。”
“他有这个意思?”谢恩咂舌,“要么是你想太多,要么是他真心机,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你心态真好。”我只能这样评价。但神奇的是,我之前对小混混之流的那一点点畏惧似乎在这个晚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甚至还敢用这样的语气去调侃他。
谢恩在作业本上写下了一个答案,竟然是对的:“嘁,你们这些有脑子的人神经就是迂回。”
我们一直站到了下课铃响,但我隐约察觉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墙壁终于有了可见的裂痕。
再多认识一段时间,我发现谢恩并不像我原以为的那样只是个粗鲁、暴躁又爱拉帮结派、说不定还在社会上认识几个大哥小弟的坏学生。有几个爱和他打球的男生是,但他基本上只是在那个群体的边缘,几乎算得上老实了。能和他们混在一起纯粹是因为打了一手不错的格球。
对他印象的转变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里的一句话。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还要从我闯下的一次祸说起。我在校外看不惯小混混欺负班上一个女生的恶劣行径,找了值周老师上前阻止,就被那几个人记了下来。
某个高年级同学假装友好地加上了我的联系方式,套出我的班级后图穷匕见,威胁我放学别走。
我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自收到威胁信息后就不敢出教室,连上厕所都拉上谢恩陪我一起。当然,也不是拉上他陪我,而是等他要去的时候再跟着他一起,其他时候就憋着。
饶是脑回路简单的谢恩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只好如实相告。他沉思了一会,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放学等下他,跟他一起去个地方。
我心想他或许有过逃课的先例,这是要带我抄近道逃跑了。结果放学后他大摇大摆地带着我去了操场。旁边是他的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好友。他们似乎也没问我为什么会在,只是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着,我在队伍最末尾,像丧家犬那样跟着。
等到了场地,我发现那上面还站着些我熟悉的面孔——天哪,这不就是我的新“认识”的那几个死对头?谢恩在旁边捏了一下我的手,低声:“就在旁边呆着。”
接着我就被迫看了人生中的一场格球赛。这是我第一次看谢恩打球,他的体格比起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要小一些,但技术丝毫不逊色。我看不懂计分规则,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注意谁得了分,只是将目光落在那具尽情舒展、拉扯的肢体上,捕捉着一闪而过的衣摆下延伸的肌肉,或是因绷紧而凸起的筋络。
我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这场比赛具体进行了多久,只知道最后他们在不一会后结束了比赛。高二的学长喝着矿泉水,在场地那头对着我抬了抬下巴,高声道:“那人谁啊?”
“我同桌,”谢恩恰好朝我走了过来,伸手将胳膊搭在了我肩上,“帮我写作业跑腿的小弟,成绩还不错。”
“哟,原来是学弟的同桌啊,”那人吹了声口哨,“行吧。以后常约,和你们打球挺有意思,记得来校队正式面试。”
我那好心的同桌实在靠得太近了,体温上升,蒸出了他身上的味道,像是洗衣液与沐浴露混合,很淡,还有他皮肤上的独特的味道——如果每个人有自己特有的人体气味的话。我被他身上的热气辐射得脸颊发烫,不发一言,只是跟着他陪笑,又被他押着走向食堂。
谢恩的伙伴们三五散开,准备逃掉晚自习,他囿于父母的强权,留了下来,与我又有了两人独处的空间。
我请他吃了一顿超过中学生平均预算的晚饭,外加一瓶可乐,听他解释:“来找你的那个人是校格球队的,我在预备队,和他们都认识。首先声明,我不赞同他们威胁你,不过他们那种人……是那样的,喜欢拿一些东西压你,但如果你跟他们认识,就还好了。打一场球,什么仇啊怨啊都没有了。不过可惜你只能读书,这点事还是得我来给你摆平。”
“这么神奇。”我吃着常规的晚饭,看他快速但并不算粗鲁地吃着一个很大的炸鸡腿。他嚼完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又继续回答:“是啊,格球就是这样的,打格球的人也是这样。”
那双绿色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里面有除了烦躁与平静之外的神色,像刚被一场雨冲洗过的清透水果,咬开表皮后是腻得要命的香甜。
“……盯着我干嘛?行吧,我知道你们这种人不会在乎这些体育活动的。”他似乎自讨没趣,转过头继续吃饭。我摇了摇头,追答:“不是,我只是在想,你好厉害。”
谢恩鼓着的腮帮子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我,我相信那时候我的神色足够真诚,更何况我还补充了一句:“真的,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就完蛋了。我从来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这种人……甚至都觉得是不是今天得进医院了,或者我高中三年都被毁了……结果你轻轻松松就解决掉,太厉害了!”
“行了行了……”他忍无可忍地抬手把我的脸推开,“吃你的饭去。”
头回到中轴线后我却笑得更厉害了。谢恩,我的不算很有耐心的成绩不太好的新同桌,不但不是小混混,甚至有时候还会反对小混混们的信条,和那些人一起只是因为格球。我忽然没由来地感到快活,后来才知道原因——如果要了解一个人要穿上他的鞋子,那现在的我大概已经算穿上了半只袜子了。
3.
初见刘易斯镇长时,我就对他印象很不错。棕色宽檐帽遮去了他大部分泛灰的头发,或者那下面已经没有头发了?与帽子同色的背带裤很宽松,腹部的大兜里装了很多东西,让我想到了袋鼠。
我很久没有与这个年龄段的人有过接触,他对待我时下意识的照顾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也是个“年轻人”,而不是公司运转时需要的理性、冰冷的零件。
刘易斯带我走过巴士站的小径,来到爷爷为我留下的小屋,开门时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灰尘,不过看到角落里的鸡毛掸子我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屋子很小,只能住一个人,有床、桌椅电视等基本的家具,甚至还有壁炉这种老古董,不拥挤也不空,很温馨。房屋角落还有一套农具。刘易斯从他的袋鼠口袋里拿出了好几袋淡黄色包装的纸袋,放在桌上:“对了,这是给你的防风草种子,它们很好养活,生长快,正好适合你这样的新手。”
我送刘易斯镇长出门,他又指了指我房子旁的一个大箱子:“你有要卖的东西就放在那里面,每天早上我会来收。鉴于你是新来镇上的镇民而不是游客,我就不带你去‘参观’了。”
在房屋外等待着我们的橘发女性笑了两声:“刘易斯,你只是想偷懒吧。”
她刚才已经做过自我介绍。她叫罗宾,是镇上的木匠,容貌显得很年轻,扎着干练的马尾辫。她确实有着一双木匠的眼睛,澄澈而沉静,视线的定力非常好。
“哼,你刚才暗示小农场主购买你的房屋升级服务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直率。好啦,你可以去镇上走走,大家都对你很好奇。”
送走了刘易斯和罗宾后,我将家门口的一块地清理了出来,撒下了防风草种子。
我这时候才终于对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农夫有了点实感。我的体能大概在十几年前达到巅峰状态,用于应付体育考试,而后就逐渐下降。现在我已经只是一名久坐、熬夜,爬三层楼梯也要歇好一会的上班族。才挥了几下锄头、给15株植物浇了水,我就感觉已经用掉了一半的力气。
幸好我没有更多的种子了。农场里的杂草、石头和野树我已经无意在今天清理,剩下的时间里我打算去找镇上的居民聊聊天。
于是我向东走,穿过公交车站来到镇上。这时候正好有几人在小镇广场,我硬着头皮向他们打招呼,就这样认识了好几个人。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年轻,要知道三年前我找工作的时候,几乎每个公司都说过:“你都这么大了。”但鹈鹕镇的人不会。我遇到的大多是长辈,他们对我的称呼都是“孩子”或是“小伙子”之类。
同龄人也有,但偏少。甚至有个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几岁的、留着斜刘海的男生夹着一支烟问我:“你这么年轻,来这里干嘛?”
我在心里有些想笑,心想明明是他比我要年轻。
“我也是从祖祖城搬来的,鹈鹕镇比那里实在好太多了。你来的时间刚刚好,这里的春天很美。”
“咦、你从祖祖城来吗?唔……我还以为那边的人穿衣服都很时尚呢。”
这里的人个性很鲜明,有一种充满植物与泥土气息的纯粹,我很快记住他们的特点。鹈鹕镇的人并不多,但设施很丰富——诊所、杂货店、餐厅、儿童乐园(尽管整个镇上似乎只有两位儿童),甚至还有博物馆。刘易斯的房子在小镇广场东南边,我路过他时,他正在给花圃锄草。
“嗨,很高兴看到你在认识新朋友,等你认识了这里所有人,我会给你一些小奖励。”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幼时爷爷给我的家务激励方法:“你今天洗了碗,我会给你一块钱零花钱。”
我并不缺钱,只是出于一些情怀上的目的,将我存下的钱都放在了银行,只带了少许现金过来。但刘易斯的提议仍让我感激不已。我向他道了谢,继续往镇子东边走。
穿过铁匠铺后,我看到了一栋天蓝色的建筑。
我本来很喜欢天蓝色,蓝天、蓝爵士花、海,都是这个颜色。但自从我进入joja公司后,视野里千篇一律的天蓝色实在令人作呕。作为公司里一个普通的小领导,我对公司的巨大覆盖力有所了解,却也没料到它的枝叶能延展到这个不到五十人的小镇上。
我顿时来了兴趣,毕竟我也曾是这个片区的管理者,给众多乔家超市的店长进行过培训,不知道这家超市里的是否是一张熟面孔。
我推开门,一眼看到了矗立在门口的、戴着圆形眼镜的胖男人。他显然一眼认出了我,连忙走上前要与我握手:“主管……不是,领导,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了?”
他认得我,但显然不知道我已经辞职了,只知道有新人顶替了我的位置。但他这种下属并不知道原因,或许还以为我升职了。我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上前与他握了下手:“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回来看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叫莫里斯,领导您在鹈鹕镇有何需要,都可以问我。噢,我原先培训时还加了您的联系方式来着。”握手后他将双掌交叠,放在胸前,弓着背与我说话,我猜他肚子上的肥肉都在这个动作下叠在了一起。
“我会休很长时间的假,不用这么客气,就把我当普通的顾客就行。”
“好的好的,”他点着头,“请随意挑选。”
我越过了他的目光,看向一排排货架。Joja总是自诩选择了最令人放松的颜色作为集团的主色调,殊不知整个空间里若只剩下了蓝色,也会单调压抑无比。蓝色,蓝色,蓝色,到哪里都是,joja能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变得令人讨厌。
这时,一道抱着货物的身影从货架尽头闪了过去,那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帽子,几乎失去了所有个人特征。这就是公司的风格,致力于把所有人都变得同质化。我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离开了这里。
剩下的时间我又认识了一些镇民,天色渐晚后我就准备回家。鹈鹕镇的照明做得不算很好,我已经快看不清路,太晚回家总觉得比较危险。
路过小镇广场时,星之果实餐吧还亮着灯,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音乐声与嘈杂,很热闹。我有些饿,但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钱后我还是放弃了去里面吃饭,转而咬了一口我从树林里摘来的野山葵。
住在河边、编着低麻花辫的橘发年轻女士分享给我了一些觅食技巧,野山葵和韭葱都是不错的食材,营养又饱腹,并且很容易采集。我想在我获得第一笔卖出作物的钱时我都只能靠它们维持生命体征了。不过就算全星露谷的野外食物都被我摘光,我也可以动用银行里的储备金,帮助我完成初来乍到的过渡期。
就在我即将路过星之果实餐吧门口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步履不算稳,有些摇晃,看起来是一个醉汉。借着夜晚的灯光,我勉强辨认出他的样貌,那模样与我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合。
由巴在上……我们已经断联了十年,十年里我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而不久之前我才误拨过他的电话,又在工作压力下辞职、回到了爷爷曾经居住的小镇,不日后我就与他重逢,在此之前我可从来不知道谢恩会和鹈鹕镇有关联。“谢恩的去处”,我寻觅了十年的信息就在毫无征兆的巧合之下获取。
——这一定是神的旨意。我虽是无神论者,此情此景也只能想出这样的解释了。
紫色头发,脸型偏圆,未剃干净的胡茬将他的下半张脸染上一片浅灰。那双像水果一样、剔透的绿色眸子黯淡了很多,眼睛下是浓重的乌青。酒精使他的脸颊呈现病态的潮红,嘴唇却没有什么血色。身上只一件天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还炸出了许多线头的外套,搭配着一件绿色的球服。
他看向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上眼睑是一道冷漠的、平直的线。
我怔住了,血液在胸膛里沸腾起来,冲向了头脑,我眼前甚至有点发黑,已经开始走向衰老的身体承受不了红细胞们的阵仗。我快要失去呼吸,甚至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它们在我的耳膜内被无限放大、又回荡,仿佛来回晃动的怀表,形成一个残忍的循环。
“谢恩?”大脑的潜意识领域终于想起来挽救我,颇有智慧地调动声带振动着开口,这阵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了几分。我从半空中落到地上,蜷了蜷脚趾,劫后余生地感受着肢体的存在。
“……”他并不想吝啬更多的时间给我,转过身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加快脚步追上去,跟在他侧后方:“谢恩,我……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醉汉居然也能走这么快,我几乎要跟不上他的速度,但他开口了,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跟你没关系。”
“你在joja工作?你白天听到我们说话了?”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被他伸手拍开,“你听我说,我——”
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我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到他身上。谢恩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在路灯的阴影下看向我。
我适时地保持了沉默,意识到我刚刚的鲁莽。抓过他衣服的手指现在正发着烫,大概是摩擦过的缘故。他有话要讲,尽管我也有很多,但我打算听他先说。
谢恩勾了一下嘴角,是一个笑的动作。他冰冷地吐出一句话:“我的爸妈去世了,最好的朋友也去世了。我在祖祖城活不下去,所以出现在了这里。”
“你满意这个答案吗,领导?”
他眼中的讥讽在此时达到了顶点,路灯昏黄,中和了他虹膜中的灰,使它看起来显得很亮,目光中的威胁与警告意味渗透蔓延,像某种矮小但勇敢的生物对着敌人亮出自己的獠牙。
我对那些空气中发酵的敌意因子视而不见,只看到了能够反射灯光的、人体最晶莹也最脆弱的那一对器官,从那里面,什么情绪都无所遁形,我自然不会忽视除了表象以外的部分。
父母离开,最好的朋友也离开,落魄地漂泊到了这个边陲小镇,最后溺入一片蓝色的沼泽。他甚至穿着十年前的球服……我还记得他格球打得有多好,可那件他最宝贝的球服会被他套在joja工作服的里面,随意地穿出来,上面还留着一两滴酒渍。
“我……抱歉。”
他往前面走了几步,而后又转过来:“如果你是为了嘲笑我的话,请便。如果是想借此说明我以前就应该抱紧你的大腿、否则不至于落得这下场,那更是不必。我也不需要你分我一点面包渣一样的怜悯。”
谢恩离开了,消失在通往森林小道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点残存的酒气。我想我现在更加讨厌酒精了,除了将我的脏器翻来覆去地折磨以外,它连我曾经最为迷恋的气味也夺走,蚕食着那个人的身体健康。
谢恩,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和莫里斯的谈话被他听到。在他看来,或许我是特意打听到了他在这里工作,于是不远千里地跑来这镇上,只为了嘲讽一下这位曾经“辜负”过我真心的前任。
还有那通拨出的电话。如果他听出了我的声音,还能再给这种假设添砖加瓦,推导出我早有预谋,打来电话也只是为了给他炫耀我有很多的客户。
我当然会向他解释,但不是现在,我需要另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
而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等。
4.
最初看到贾斯与谢恩共同从玛妮的农舍出来时,一种可怕的猜测就横亘在我的脑海中,幸好小女孩的老师潘妮小姐是一名温和的、很好说话的人,我很快向她进行了求证。
“女儿?唔……或许算,但是只是教女,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她手中拿着我刚送出的黄水仙,“贾斯的父母去世了,但他们与谢恩是什么关系我不太清楚。”
与潘妮告别前,她还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很高兴,他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你是他的老同学的话,肯定能让他好起来。”
来到鹈鹕镇已经半月有余,我开辟出了一块地,种了许多土豆,卖出去的几批让我赚到了第一笔钱。我还向海滩边的渔夫威利学习了钓鱼,现在我已经能做到每天靠鱼儿们获得几百上千元的收入。
当然还有我此前根本没有想到的——拿着剑与矿洞里的怪物战斗。
这座小镇总是不断刷新着我的世界观。在这之前,我还在废弃的社区中心看到了苹果形状的小……生物?并因此被邀请去了森林西南部的法师塔。法师。天哪,这种职业在祖祖城是会被当成诈/骗犯的。
那位戴着尖尖帽子的男人给我喝下了一瓶绿色的、味道极其诡异的汤。喝汤的过程我已经不愿意再回忆,要知道我连绿藻与海草都能生吞,却在喝了绿汤之后的两天都没有吃饭。但它确实有用,我居然真的看懂了社区中心里那块我以为是文物的牌匾。
因此当矿井里出现幽灵、名为史莱姆的透明胶状物以及暗影人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再在心中反复提出疑问:这是什么?这不科学!这不是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东西吗?不过艺术来源于生活,不然恐怖电影如何凭空造出了幽灵这些怪物,当然是有人见过,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我不再相信科学,或者准确地说,祖祖城的科学,也已经可以做到在看到神秘事件与神秘物品时下意识反应过来——这些都是正常的,是魔法,嗯……魔法就是星露谷的科学。
森林精灵祝尼魔,矿井里的怪物,传送魔法,这些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我立刻萌生出十足的兴趣。我首先修好了矿车,又因此开始频繁出入矿井,自那以后我的背包里多了些宝石,也总算有了像样的、适合送出去的礼物。
再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周五的晚上就很好。经过我的观察,谢恩的行程很规律,工作日时在固定时间上下班,下班后就会前往星之果实餐吧待到很晚。他五点下班,会路过一座桥,而我从矿井出来,下山,回农场,也会经过那里。
我喜欢掐好时间,安排好一切,这是我从上学以来就有的习惯,因此也认真策划了这次“意外”,它在一个周五,并且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周五。
我摸了摸口袋中的翡翠石,它是我从宝石收藏中挑出来形状最好的一块,触感很好,被揣在兜里,沾上了一点温度。
我了解谢恩的喜好。他也喜欢宝石这样贵重的装饰品,但最爱的东西是一些辣的食物或菜肴。曾经我们还在热恋期时,他最爱的就是吃一张披萨、或是去苍蝇馆子里点一份爆炒辣椒。前不久我在贾斯口中又确认了这一点,他的口味十年了也没有改变。
我想过送他这些,但又觉得这些都可以日后再送,它们太过“平常”,太容易取得,不适合用来做一个轰轰烈烈、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场白。
谢恩从joja超市出门了,肩上背负着积累一周的疲惫,因此沉了下来。他正需要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来恢复能量。我在这时候离开了灌木丛,从楼梯下来,穿过小崖与河间的小道,来到了谢恩面前。
“谢恩!”我快步走过去,从他从惊讶再到恐惧的表情,我就知道计划起了作用,我想他见到的一切一定正冲击着他的感官,短暂地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因此我得以在这几秒钟与他靠近,并把那枚翡翠塞进他的手中:“这个送给你,我在矿井里找到的,它和你——”
“你——你疯了吗?!”谢恩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的发言,也不管那颗石头如何,就着我递给他翡翠的动作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往西方向带。我踉踉跄跄地被他抓得往前走了几步,故作不懂地问他:“不是……等一下、怎么了?”
他很快又意识到什么,调转了方向,把我往星之果实餐吧带。那枚翡翠石被我们的手掌合在中心,变得很烫,掌骨相贴,仿佛无论怎么颠簸也不会掉出去。谢恩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闯进了餐吧,找到了正在那里休息的哈维——他是小镇的医生,据说也是从非常有名的医学院校毕业的,负责着全镇人的健康。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哈维立刻迎上来,手忙脚乱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医疗包,餐吧的其他人也闻讯围了过来,惊呼声此起彼伏。我并不介意被人围观,仍装作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呃,怎么了、嘶——痛!”
哈维举着什么东西戳到了我的额头上,伤口处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我一下皱起了脸,却又撕扯到了伤口。
“你的脸上都是血!”莉亚好心地向我“解释”了现状,我才恍然大悟一般:“难怪我说话的时候感觉脸上黏糊糊的……”
“谢恩,你是在哪里发现他的?这是什么划伤的?这决定了我是否需要给他打破伤风针,或是蛇毒血清。”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谢恩的脸上,他不自在地别过了头:“……我不知道!这家伙一出现就已经是这样了。”
“呃、医生,我还活着呢,”我弱弱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我想……我是从矿井的梯子上摔下去了,撞到了一块石头。其他时候我实在想不清楚哪里还伤到头了。”
哈维听着我的叙述点了点头,打着电筒观察了创口,从伤口形态大致确认了一下不是野生动物的抓伤,这才放下心来:“应该是挫裂伤。头部的皮肤比较紧,受到撞击后容易崩裂开。幸好不算严重。血已经止住了,应该不用缝合。我先给你进行基本的处理。”
餐吧的镇民们见我的伤不严重,才各自坐了回去,不忘叮嘱我以后注意安全,哈维则就着餐吧的桌子,开始帮我清创。
伤口的截面有很多碎石泥沙,他用棉签沾了碘伏,施了些力道,疼得我眼泪都飙了出来。哈维是个相当敬业的医生,他按着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下意识反应:“坚持一下,必须把沙子清理出来,等下我会给你上药,很快就好。”
他给我喷了一种火辣辣的药,像是在我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然后就掏出了纱布覆盖上来,用胶带固定好:“好了。”
哈维收拾着医疗器械,在放好医药箱后,又特意坐直身体,严肃道:“我知道你喜欢去矿井探险,但以后小心点,好吗?”
我点着头,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膀,到了餐吧的壁炉旁边,把正在一直打量我们的谢恩逮了个正着。谢恩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好看,他在望过来的眼神里灌注了过多的负面情绪,以至于我与他对视时,他没来得及立刻收回,只是僵硬地移开了目光,并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用作掩饰。
而他的杯子里,淡黄色的液体才刚少掉第一口。
“好的!谢谢哈维医生。”我干脆利落地向他道了谢,付了并不算昂贵的治疗费,又锲而不舍地走向了餐吧的角落,谢恩常去的那个位置。我站在壁炉旁边,他就往柜台的方向挪了一点,像是要把自己挤进墙壁与柜台的夹角里。
“呃……抱歉吓到你了,”我试探性地开口,这次他终于没有再躲开,“礼物你收好了吗?我在石头堆里发现的,那一堆灰扑扑的石头里只有它会发光,我一眼就看到了。”
“呵,这真是个大惊喜。”我猜他在那边翻了个白眼。
“哎、我不是故意的,出矿洞的时候我就洗过手了,手臂上的脏东西我都洗了,我也没料到我摔那一下会裂开。头这个部位就是娇气,你说是吧。”
“你还觉得自己那蠢脑袋不够硬?”
“哈哈,其实我要解释一件事情,”我很高兴听到他朝我恶语相向,“我当时是逗莫里斯玩的,我不是什么领导,我在公司干不下去,辞职了,只见过他一次。来鹈鹕镇不是度假,只是因为我爷爷恰好有一间小房子,我就搬过来住了。”
“这样啊。”他还是没什么情绪起伏。我有点怀念他刚才被我满脸的血吓到的样子。
“你别告诉莫里斯,我后面还想捉弄他。”
“我和他又不熟,告诉他这个干嘛?”
“那就好,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出出气。”
他发出了一声气音,我分辨不出是冷笑,还是他真的被我逗笑了一下:“你又凭什么帮我?我们很熟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看到熟人,多少有点高兴……”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老朋友老同学,看到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都忘了。”
我靠着墙壁,微微抬头,望着餐吧的吊灯:“也许我们以前闹过不愉快,但是太久了,我已经记不起来多少了。”
这是谎话,他对我说过的话我几乎都记得,尤其是分手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对话被我翻来覆去地咀嚼,直到现在我还能不偏离基本意思和顺序地背下来。原本我不想再让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留在我脑海中,但我那时候别无它法。如果要赶去所有美好的回忆,我只能不断地回忆分手时他说过的狠话以及我的低声下气的哀求,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有多绝情,用腐烂的覆盖完美的,才勉强从泥泞里爬了出来。
恨意也因此取而代之,扎根下来。我在心中擅自给谢恩立了一块碑,“我恨你”即是我为他编写的唯一的墓志铭。但过去太久了,这三个字早已失去了力透纸背的深刻,我也无从知晓那背后有多少含义与多少故事,只是一个短句而已。我恨你,然后呢?
世间万物遵循物极必反的法则。那些被我反复强调的我已淡忘,而被我刻意忽视的又有了复生之势。我总是忍不住把谢恩现在的样子与十年前的对比。一个不算完美、但仍然有所擅长的孩子被折断了翅膀,命运却也不完全抽走他的筋骨,还留下一个残缺的断口供他回忆从前,提醒着他那对器官的存在。
我猜谢恩可能也并不想看到我。我和格球、数学试卷、球服一样,都是那段时光的专属符号。况且我不止是符号,我还会说话,会动,有自我意识,我会回忆从前,连带着他也跟着一起痛苦,而他无法控制我。
“我没想什么别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一辈子,我都会呆在这里。鹈鹕镇的人这么少,我还是很想和大家都能友好一些。而我与你早就认识,所以我会这样做,”
谢恩在旁边缓慢地出了一口气,我在心中计算着他沉默的时间,心想他现在的肺活量或许也还不错?而后他放下酒杯,在下面压下几张钞票,杯子里面已经空了。
“随你便吧,我要回去了。”
“好,我也回去,”我跟在他后面出了酒吧,自说自话地解释着,“你家西边的那条小道,我才发现那里可以到我家,还挺顺路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一眼望过去,那条路的尽头全是杂草和树,那里能通行?”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清理农场的南边,但是能过人。我只需要在里面摸索一下就能找到回去的路。巴士站太黑了,我在那里遇到过怪物,和浣熊一样大,有点不敢走那。”
谢恩似乎对拆我的台十分热衷:“我以为你会直接用剑赶跑它呢,还有能难住你的怪物?”
“我不管,我都顺便过来了,走这里也不行吗?”
“当然行,你一开始就没必要解释。”
我们随缘地聊着些有的没的,最后到了玛妮的农舍门口。谢恩厌倦了与我的对话,敷衍地道别后就走向了那道门。
“谢恩!”我叫住他。
“……有话快说。”
“生日快乐,”我对着他笑了,“翡翠石和你眼睛的颜色很相称。”
我没有给他留太多反应的时间,干脆利落地踏进了黑暗中。但我从脚步声判断出,他仍然站在那里,一直到我穿过杂草与碎石,回到我熟悉的农田。也许是距离太远,但我直到那时也没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
5.
这不是我第一次给谢恩过生日,但是已经算是敷衍的一次了。
他认识我后的第一次生日在高中一年级的下半学期,那天恰好也是周五,处在逐渐升温的春末,那年的天气很热,我直到现在也有印象。
“你怎么穿长袖了?”
“……不穿长袖然后天天被你当玩具一样摸来摸去?”
“不是吧,今天这么热,你会因为这么点事加外套?难道你整个夏天都要穿长袖?或者你还被我摸得少了?”
我咄咄逼人地,纠缠不休地追问,他瞪大眼睛,脸颊涨红:“你小点声!”
从上学期半期到下学期开学,我和谢恩用二分之一个学期的时间变得相当熟悉。在班上的众多成绩一好一坏的组合里,我们是进步最显著的那几个之一,因此被班主任大手一挥,给予了保持现有同桌的权利。
当班上其他同学正在搬书时,我们在原地不动。他故作烦恼地撑着脸颊:“唉,怎么还是你。”
“是啊,怎么还是你,”我也学着他的语气,但内心仍是雀跃的,“我都看腻了。”
“走呗,去找老师换座位。”他说着就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臂往上提了提,自己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我也晃了晃手,把他往我这边扯了扯:“走啊,你怎么不动?”
他体质很好,即使是初春,身上也是暖和的。我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感受着他掌心的触感,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你走我就走。”
“我不,凭什么,你先走。”
我们来来回回地打闹着,最后谁都没起身,最后班上同学换好了座位,我们被分到了另一个新的小组,组长是我。另外两个组员从前面转过身,正要和我们初步认识一下。
“组长——呃、”
她看了一眼我和谢恩正相贴在一起的手,默默收回了之前的话。谢恩居然还没有松手的意思:“没什么,我正要绑架他去办公室换组。”
“不换不换,放开我,”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将手腕从他的禁锢下挣脱出来,“嗨!以后我们就是一个组的了。”
谢恩与我熟悉起来之后,开始喜欢对我动手动脚,而我也会予以回击。他力气大,我总是打不过,就像我这时候只能求饶,他若是真的不想放开我的手腕,我也是掰不开的。
但我也发现了适合我的进攻方式。譬如天热以后,他换上了夏季校服,露出两条胳膊,皮肤上面覆盖着一层体毛,柔软而密集,摸起来手感相当不错。我会将手掌轻轻贴上去,上下滑动,感受毛发挠着我的手心,像是在抚摸一只动物。他最开始会一脸嫌恶地抽回手臂,像被调戏的少男一样把手缩到一边:“你在干什么?!好恶心。”
这时候,谢恩的两条眉毛会拧在一起,手臂上的汗毛因为怕痒而立起来。我们那时候刚好坐在窗边,春日的暖阳会让他的绒毛呈现浅金色,像一只炸了毛的橘色小猫。
后来他发现制止不了我,就放任了我的行为,仿佛也对这种触摸脱敏了。反正他总有要写字的时候,他一写字,我就会自动停下来,他也得以平静。有时候我手抬得累了,也会自动停下,把手掌搭在他的手臂上,让他负着我这个重物。
但这天明明很热,谢恩却穿了一件外套,这相当少见。他躲闪的态度也让我有颇多怀疑。于是我抓住他的袖子,把手从袖口伸进去,攀上他的小臂:“你穿长袖也阻止不了我,你都天天打我了,我摸一下怎么了——”
“滚啊——”
金属落地的声音响彻了整间教室,我的手还伸在半空中,而刚刚还坐在我旁边的谢恩已经连人带凳摔了下去。他狼狈地坐在地上,胸膛还因为惊吓而起伏着,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而他裸露的脚踝处,正有一道划痕渗出血珠,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皮肤的方向往下淌,染红了他的袜子。
“你没事吧?!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手忙脚乱地跨过他的凳子,到了他那一侧的走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坐在凳子上,抽出几张纸巾,蹲在地上握住他的小腿,帮他擦干净那上面的血,“我靠,这凳子上有锈,是不是该去打破伤风啊?”
“啊?”
“快走,我带你去找老师请假,我陪你去。”
“不是、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我忽然抬头,并挥了挥手,示意谢恩靠近一点,他也果然照做了,我稍微支起身体,将手遮在嘴边,形成一道传递声音的桥:“而且……”
他的脖子瑟缩了一下,我佯装没看见:“我们可以逃掉晚自习。”
谢恩的眼睛睁大了一点,我适时地转过头,把耳朵凑过去,他也压低了声音:“你还会逃课?”
他的声音有点哑,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如此。振动着温热的气流钻进我的耳道,像羽毛一样,我半边身体都有点发麻,却不舍得耳语的这一刻结束。我笑着扳过他的头,报复一般凑得更近:“为什么不会?”
“……你去找老师!”他把我的脸推开,我也顺势站起身,抓起他的袖子就往办公室走。
在我夸张的描述与渲染下,班主任批准了我们的请假。最后我和谢恩天时地利人和地离开了学校,坐公交车前往医院。这是我们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在校外出行,尽管起因并不是那么好。
公交车座位挨得比学校的近许多,我和谢恩两个正在长个子的男孩并排坐下,手臂与膝盖外侧就不可避免地相贴。
可惜我虽穿着短袖,但那件罪魁祸首长袖外套仍套在谢恩身上。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立刻把袖口抓起来,攥在掌心,不留一点空隙:“你又要搞什么?!”
“太奇怪了,为什么穿外套,是因为冷吗?你发烧了?”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来不及躲闪,被我掀起了额发,手背贴上去。他的温度确实比我的高,但也许是体质的原因?我又把手收了回来:“是有点烫,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但应该是没生什么病的,他脸色并不差,很有精神。
“我……行吧!我做了一个梦。”
他终于愿意跟我解释,我头皮靠后的位置绷紧,耳朵竖了起来:“什么梦?”
“我梦到,呃,有一条蛇,很可怕,很大一条,爬到我的手上来,咬了我一口。这是预知梦,你懂不懂?”
“这和穿外套有什么关系?它来咬你的时候你看不见吗?躲不就行了,”我显然不相信他那套说辞,“得了吧,你本来就怕热,别中暑了。你热一天了吧,脸都这么红了。”
“我——”
谢恩争不过我,沉默下来,没一会还是脱掉了外套,我立刻觉得他变成了刚出炉的面包,一打开烤箱,热气就直往外冒。
“哇,你真能忍,校服外套厚得要命,我要是你,现在已经中暑进医院了。”
我拿出校卡,帮他在脸颊边扇风。已经是晚间,降了温,窗外的风也灌进来,很快携走谢恩身上的余温,下车前我还打量了他的脸色,他脸上不正常的红已经褪了下去。
公交车行驶了约半个小时,才终于到了一所大型医院旁边。门诊部早已经下班,只有急诊部还灯火通明,医生们前前后后地忙碌,我们两个还没成年的小孩站在大厅里,好一会才看到了挂号处,跑过去挂了个号。
谢恩的伤口并不深,医生稍做检查,以防万一还是给他来了一针。打针之前还需要做皮试,他疼得一直掐我的手。当然,看病的费用都由我出,这是我应当赔给他的。
打针是打在臀部,我本来还跟着进了注射室,又被谢恩赶了出来,于是我在外面等了两分钟,想象着他在里面被脱了裤子打针。
于是谢恩出门时,对上的就是一张还没收回的憋笑的脸。
“你笑什么?”
“疼的话你可以捂着屁股,我不会笑你的。”
“哦?所以你的嘴角是天生往上翘的,是吗?”
“对,噗——嗷!!你打人好痛!”
他朝着我的屁股狠狠来了一巴掌,他下了狠手,我的神经都被打得麻痹了一秒,而后火辣辣的痛感姗姗来迟,我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到底哪来的牛劲……你不是病人么?”
“演技挺好。”他冷漠地跟在我旁边,穿过急诊室的人来人往,来到了医院的花园。也就我不计前嫌,缓过劲来后毫不在意地问他:“晚饭吃点什么吗?有没有想吃的?”
“随便吧,去吃碗意面,或者买个面包。”
“选个正式一点的,就当我的赔礼了。”
“……没必要,你都带我来打针了,公交车费也是你出的。”
“我都好久没在外面吃了,学校里的吃腻了,我现在什么都想吃,你快选一个想吃的东西,学校里没有,你又想吃的那种。”
“……”谢恩沉默了一会,最后问,“披萨?”
“走!”
天已经黑了,又因为是周五,接近双休日,街道上人有些多。夜间气温降低,在我很没骨气地打了个寒战后,谢恩把他手中搭着的外套扔给了我。我不客气地收下,穿在了身上。他的体型和我的相仿,我穿他的尺码正好合适。
我们找了一家人不算多的连锁店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两人座,点了一块二人份的小披萨。中途我借口去了一趟厕所,实际上是找工作人员叮嘱披萨不要切,同时找他借了点小工具,偷偷放在了兜里。
披萨很快被端了上来,面团的麦香、芝士的奶香充盈着我们周围的空气,披萨上点缀着焦黄色的斑点,里面裹着丰盛的配料,鸡肉与其他的配菜融化于其中,最上部均匀撒着绿色的欧芹碎,与红黄的底色相得益彰。
谢恩对着披萨左看右看:“他们是不是忘记切了,这怎么分?”
“先等一下。”
我从兜里掏出了蜡烛和打火机,试图把蜡烛插在最中心,可惜芝士几乎已经化得成为了液体,披萨又薄,蜡烛放不稳,最后我只好自己用手扶好蜡烛,按下了打火机的开关。
“咳咳。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据说,很多人会在别人给自己唱生日歌的时候都会无所适从,谢恩显然也是其中之一,生日歌一共四句,我唱到第二句时他还怔在原地,没有意识到店员正从后面悄悄靠近他,给他戴上了一顶纸质的生日帽子。他被这动静吓了一下,连忙回头,看到了店员姐姐鼓励的笑容。
我的生日歌仍然在继续,并且放慢了速度。谢恩又将注意力拉回了我身上,他漂亮的、翡翠一样的眼睛反射出了摇曳的烛光,也可能摇曳的不是烛光,我其实不知道蜡烛情况如何,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蜡油顺着烛身滑落,淌在了我的手指上,那一点灼痛感转瞬即逝,我置若罔闻:“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你、”他注视着我捏着蜡烛的手指,似乎想说些什么。
“许愿,吹蜡烛吧,小寿星。”
与我串通的店员姐姐轻声提醒道,谢恩才连忙双手交叠,闭上了眼,很快又睁开,鼓起腮帮,吹灭了蜡烛。
“你真是——”他伸手拿开蜡烛,又帮我撕掉手指上的蜡油,“不怕烫的吗?”
“不烫啊,”我乖乖地伸着手让他在上面摸来摸去、把那些凝固的蜡清理干净,忍着手指被揉捏的痒,“该分蛋糕了,寿星。披萨刀在旁边,用完记得还给那个姐姐,她从后厨帮我拿出来的。”
谢恩有些笨拙但还算顺利地切好了披萨,标准的六等份,也许他有给几何图形平均分块的天赋。
披萨的表现不错,我很满意它的味道,也可能是因为青春期长身体的男生什么都会觉得好吃。我吃了一块,抬起眸偷看谢恩的反应,却刚好和他的眼神撞上。我很快反应过来,他也在偷看我。
为避免尴尬,我主动问他:“还合口味吗?”
谢恩点了一下头,这是他很难得没有与我互损的时候:“这是我……第一次吃披萨。”
“这样啊,其实我也是第二次吃,第一次吃是我自己在家里跟着电视做的,很难吃就是了……”这是实话,我是在忘不了一份番茄鸡蛋味披萨的味道,那大概就像在意面里拌果酱,或在东方人爱吃的饺子里包奶油。
“也是我第一次过生日。”
谢恩并没有接下我的话茬,继续说着:“我很感激……真的。谢谢你。”
我没有见过他这么煽情的样子,但我确信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在生日把寿星弄受伤就算了,再把他弄哭那是罪加一等,我的大脑从未如此高速运转过,很快想出了转移气氛的方法:
“真的吗?这也是我第一次给人过生日,策划不好的地方你、你多包容一下。啊当然!把你弄伤还有打针不是我的策划之一,我原本想的是装病,让你陪我一起来医院的。”
“……算了,无所谓。我才不会记得那个,过几天就好了。你还挺有策划天赋。”
他夸人夸得拐弯抹角,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因此不必奢求太多。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安心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谢恩。他吃时双手捧着披萨边,怕它掉下来,嚼的时候又把手放下来一些,悬在下巴处,两颊鼓起,嘴边偶尔沾上一点食物残渣,会抿着嘴舔去,吃得安静又不失速度,像生物教科书里藏冬眠储备粮的花栗鼠。
吃饱喝足后,我们踏上回校的路途,我预估了一下时间,回教室应该差不多是第三节晚自习。我们此行并没有耽误太久,尤其是在家长眼中,我们只是在学校普通地下晚自习出门,去医院也有病历记录,因此没有人知道我们曾在街角的一家小餐厅里举行过神秘的仪式。
回程路上,我用手掌试了试谢恩手臂的温度,问他:“晚上有点降温,你冷不冷啊,手臂都这么冷。”结果摸上去又犯了老毛病,没忍住蹭了几下。但谢恩没有拍开,只是把手往里收了几毫米:“要摸也别贴这么近,你的手很烫,这样很热。”
“你果然还是妥协了。”
“……没办法,阻止不了的东西就由他去吧。”
我没有听错,他的声音里有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6.
春天很快结束,到了夏季,我除了在农场里种满了甜瓜、啤酒花和蓝莓外,还修了鸡舍与畜棚,也开始陆陆续续找玛妮买一些动物。每次路过玛妮的农舍,我也会顺便给贾斯送一些她喜欢的礼物。小女孩很快对我产生了信任,并主动地告诉我我是她在星露谷除了玛妮、谢恩和潘妮之外最喜欢的大人。她在排名的时候甚至还担心着我的位置过低,于是比着指头补充道:“但是你们四个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没有说你不如他们的意思!”
她是一个心思细腻、早熟的孩子,早早地负担了家庭责任的一部分。某天我路过海滩,见到文森特与山姆像往常一样正在堆沙子,而贾斯一个人坐在码头边,没有和他们一起,手里也没有带跳绳。我顺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又递过去一颗糖果。
“唔……谢谢。叔叔,你是谢恩叔叔的老朋友,是吗?”她接过了糖,剥开糖纸,苦大仇深地吃进嘴里。
“是的,我和他高中的时候就认识。”
“你很了解他吗?”
我思考了两秒,最后点头:“嗯,我们那时候是最好的朋友。”
贾斯低着头,揪自己的手指,我有些担心她身体前倾太过、会失去重心栽进海里,于是不动神色地把手往后挪了一点,扯住她外套的边缘。
“我……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今天早上,谢恩叔叔和玛妮姑妈吵了一架。”
两位成年人在家里吵架,这的确很不利于儿童的身心健康,我皱了皱眉:“是因为什么呢?”
“谢恩今天早上没有起床吃早饭,玛妮姑妈就去他的房间里面找他,当时谢恩躺在地上,旁边扔了很多空酒瓶。然后玛妮姑妈就问他,谢恩,你这样对身体很不好,能不能不要再喝酒了?谢恩说,你不要管我,你根本不懂。玛妮姑妈又说,你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到多久。然后谢恩说,对,我就这样,一直到死,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
她的表达能力在同龄人中应该算很好,一口气说出了清楚的前因后果,话音落下的时候已经有些哽咽:“呜……潘妮小姐说,她妈妈也是这样,这是大人们的事情,玛妮总是劝他,但是只能让他自己想明白。可是我害怕……叔叔,喝太多酒真的会死吗?我不想让谢恩死,我要怎么帮他?”
“嗯……”我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给出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希望的发言,“喝酒会不会死……这我不好说,但喝多了会不舒服,胃会把它们赶出来。谢恩的身体会自己保护自己,把伤害降低到最小。”
“真的吗……?那如果他是……自己想要去,做些什么……”
贾斯,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竟然都还能知道有关自/杀的话题,过分早熟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只好绞尽脑汁地编造出一个谎言:“呃……其实是这样的,这是大人们的通病,他们总是把‘死’挂在嘴边,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显然谢恩也学坏了。”
“嗯……听我说,贾斯,我的同学,同事,有时候很累,或者心情很糟糕的时候,都会这样说话‘啊累死我了,这样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或者‘今天的作业这么多,好想死啊’。但是贾斯,他们并不会真的这么做,他们这样说话只是,‘死’是一个足够大的词语,把它说出来只更能凸显出他们的疲惫。”
“可是为什么不能用更好的比喻,比如我累得像一只跑了一万公里的大象,或者一只游了几千米的小鱼?”
“哈哈,那是因为大人们失去了想象力,他们没有你会观察,会运用比喻,只能想到这样的词语了。他们都该被批评一下,谢恩也是。嗯……我想我会与他聊聊的,好吗?你先帮我隐瞒这件事,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邀请他。”
“叔叔,谢谢你帮我、还有谢恩,我现在好多了。”
“嗯,那我们现在可以去沙滩上玩了吗?”
我总算劝伤心的小姑娘离开了危险的水边,让她加入了堆沙堡游戏中,而我则还要找个机会,向谢恩抛出一个邀请。最好,我还能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了解一些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我想到了西边的法师塔,也许我能用一些不伤害身体的方式让他倾倒一下他无处宣泄的生活压力。那位法师擅长调配药剂,应该很有办法。借口我也已经计划好,谢恩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
我早已计划好,这是一套绝妙的话术,我也有足够的退路,但谢恩会不会答应,我仍然无法定论。
班主任在半期考试结束后将我叫去了办公室,问我发挥如何,我告诉他还不错,至少从对答案的情况来看,属于正常发挥。他接着又问我,有没有意愿升去更好的班级。
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想好,班主任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等成绩出来之后再问我。
回教室后谢恩问我为什么被叫去办公室,我直截了当地向他说明:“老师问我半期考得怎么样,排在年级前面的学生会重新组个班,看我有没有意愿。”
“哦……你成绩好,也是应该的,”他无趣地转过头,用手支着脸颊,把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斜度,“那种班里的人成绩好,你压力不要太大。”
“啧,真奇怪。”
“奇怪什么?”
“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我以为你会说,天哪,你去那种班里,要是考了倒数第一可别哭着转回班上跟我诉苦啊。”
“……一天不骂你两句你心里就不舒服?”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
“算了。我今天不太想骂你,总之……好好学习。”
我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快挂不住,最后还是偃旗息鼓,耷了下来:“唉,好吧,你这样弄得我也高兴不太起来……不,是我自己本来就没想好。”
“去好一点的班不好吗?”
“不一定。我更喜欢松弛的氛围,我不知道到了那种班会不会太有压力、反而发挥不好。但是万一我又能被激着往前进步,谁知道呢……”
“你都不知道,那我肯定更不知道了。”
谢恩习惯了对我冷言冷语地嘲讽,他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但他从来不是因为讨厌我而这样,反而乐在其中,绝大多数时候,他表面上说着冷漠的话语,但语气仍然是欢快的。不像现在,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恹恹的,并不想与我探讨太多这方面的话题。
“谢恩。”
“说。”
“今天放学之后可以留一下吗?”
“干什么?”
“有事情,很重要……也许吧。”
“好。”他答应下来。这天是周六,周末放假前的最后一个上学日,没有晚自习,也没有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常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在这天蠢蠢欲动,等待着放学时刻的到来,甚至有人会在午自习就收拾好东西,在下午下课铃打响的一瞬间飞奔出教室。
而我在今天剥夺了谢恩这么做的机会,他没什么怨言,在放学后待在座位上写作业,我也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他或许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显得比平时安静很多,只是中途头也不转地问我:“所以是什么事情?”
那时候班上的人还没有走空,我扫描着书页上的题:“再等一下。”
进度停留在第二题,我总是发呆很久,意识再短暂地回笼,一分钟后又继续原形毕露。心跳从未如此快过,我仿佛能直接透过胸腔听到它狂躁的律动,又担忧它的声音是否会传到谢恩那里去,被他看出端倪来。
原本我预想着等教室里的人走光再开始,但有几个住校的同学似乎笃定了要在这里做作业。计划不可能在有人的情况下进行,我最后终于坐不住,站起来:“跟我来吧。”
声音有不明显的颤抖,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出。谢恩合上作业本,也站起来:“哦,走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虽然已经放学,但校园里仍然有很多人,放眼望去,我并不能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我想到了教学楼天台。从一楼往上爬,到了最高的五楼,又从楼梯继续往上。谢恩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也许他猜出了什么,这么大的阵仗……如果换我面对这么一个奇怪的、带我四处乱走又不表明来意的人,我很大可能会想清楚缘由。
我在爬过一段阶梯后停下了脚步。天不助我,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上锁了,我下意识地转过身,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但谢恩就在我身后,正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多少疑惑,平静得可怕。我已经不能再往回走,这里就是极限了。
“就……咳,就在这里吧。”我说的第一句话还被唾沫呛到,热度很快攀上了我的脸和耳朵。这个无人的、狭窄的楼梯间,夕阳那样恰到好处地挂在铁门的缝隙里,洒在我们身上,也将我的窘迫照得无处遁形。
谢恩没有说话,他安静得有些异常,我无从去推敲那背后的原因,因为我已经自顾不暇了:“就是,关于分班的事情。”
“……抱歉。”
他突然的开口让我愣住了,而后谢恩别扭地避着我的目光:“我知道……我今天整个人都不太对,我不是想生你的气,我只是……哦,谁知道呢。如果你把我带来这里,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那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今天的确有些不高兴,但是不是你的错,是我应该道歉,大概是因为,我有点没法接受之后你不在我旁边吧,我不习惯其他人。”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就像排练好的那样流畅地背了出来,我的思路也被打断,大脑宕机了几秒。
“噢……不不,你在说什么?”
“嗯?”谢恩也怔在原地,烦躁地挠了挠头,“呃,你叫我来这里,不是因为我一整天都不怎么理你,你想来和我谈谈吗?”
“不是那样的。”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去纠结谢恩的不开心因何而来,我一整天脑子里都乱腾腾的,还以为是因为我的沉默、谢恩才也不想和我说话,原来并不是?
“噢、噢……好吧,是我多想了,”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多了,“那你是想说什么?”
那个正常的谢恩又回来了。但我的脑子还没有恢复正常,甚至更紧张了。
“我是想说,谢恩,关于我可能会去新的班级,我想……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为什么要问我?你不用在乎我的情况,虽然我刚刚这么说了……但是并不是要求你留下的意思,我当然可以很快适应新的同桌。”
“我在乎。谢恩,我有问题要问你,你的回答会直接决定我的选择,但是拜托不要有太大压力,只需要告诉我你最真实的想法就好,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迟疑地点了头:“……好吧,你说。”
到了这时候,就应该把最重要的那句话问出口了,但我还是退缩了,在前面加上了很多的铺垫:“如果你答应,我就留下来,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会……从你的眼前彻底消失,再也不会来烦你。”
这话听上去很像威胁,但实际上只是我留出的一条后路,我更是无法去威胁谢恩,我不会想要对他那么做的。谢恩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手指在裤兜外掐着缝线摩挲着:“这么夸张吗……”
我站在台阶上,借着阳光打量着他的眉眼。半年过去,这张一开始让我有些畏惧的脸早已经褪去了那时候的锐利。我背阳而站,比谢恩高两级台阶,他要抬着头才能与我对视,还要面对夕阳的强光。我知晓初夏阳光的威力,但他没有半句抱怨,只是由下而上地看向我,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人的面相也许并不会改变这么快,很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但他现在温顺的样子实在是柔软又可爱。我有一种想把他使劲抱住、揉进骨骼里的冲动。我知道在看到可爱的事物时想要做些过分的事情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它需要产生一些阴暗的想法,以制止我的快乐无边际地蔓延,以免我太激动而死掉。
“谢恩,我从来没有对别人产生过这种想法,”我一张口,声带就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会自动发声的机器,“这不是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也不是什么赌局,所有的话都是我真正想对你说的。”
谢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捕捉到了他面部肌肉微妙的变化,并且他还后退了半步。我连忙下了一级台阶,抓住他的手:“求你了……就算要拒绝也听我说完可以吗?”
“不是、我没有要——”
他下意识的动作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击得粉碎,但我已经想好了退路,也算有恃无恐。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至于是什么的蛛丝马迹?也不重要了。我只是近乎祈求地盯着他,看着那漂亮的绿色虹膜中间,因为紧张而缩小的瞳孔——我竟然连那一圈黑色圆圈的缩小都觉得可爱无比。他是一个如此生动的,炽热的生命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发现人体生物学的美妙。
“我很喜欢你,谢恩,我想为了你留在这个班,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吗?”
“你愿意吗?”
7.
“你愿意吗,谢恩?”
他沉默了好几秒,思考是否要答应我的提议。旁边的壁炉欢快地燃烧着,蹦出了几颗火星。
“你说莉亚,潘姆,还有格斯也会去?”
“是啊,毕竟这是我酿的第一批酒,肯定有很多要改进的地方。我知道的比较懂酒的就这些人了,你还有推荐的人选吗?”
谢恩的社交圈甚至还不如我这个刚到星露谷不到半年的菜鸟农场主广,他当然提不出更合适的人,最后只好向我提问了下一个问题:“行吧……到时候这几个人都会一起吗?”
“你也可以单独过来,看你的意愿。”
“……那我周六早上会来找你,其他人怎么样无所谓,随你安排。”
“太好了,谢谢你,你的建议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对着他笑了笑,“不打扰你了,回见。”
真是对不起莉亚潘姆以及格斯,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邀请他们来“品尝”我农场的第一批淡啤酒和果酒。无论谢恩选择自己来还是和“他们”一起,我总有办法把事实变成“让谢恩单独来”。
编一个借口而已,莉亚今天要去准备一场展览,格斯这几天忙不过来,潘姆有别的事情,所以没办法,我又不好意思再耽误你别的时间,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谢恩在周六上午如约前来,他难得地换了一身衣服,一件简单的短袖T恤,看上去比平时精神了一些。我在农场南部接应了他,领着他穿过畜牧区与鱼塘,向房屋走去。
“装饰得不错,比上次好多了。”他简短地评价道。我开始回忆他什么时候来过我的农场,后来想起来是几周前,他在我的信箱里放了一封信,以及一袋饼干。
“谢谢,以后可以常来,”我满意地带他来到了屋前,推开门,“我都准备好了,请坐,不用换鞋。”
谢恩进门之后在茶几旁坐下,左右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从冰箱里拿出了几瓶不同颜色的酒放到桌上,又拿出了几个酒杯:“怎么了?你似乎有话要说。”
“你屋子里就放了这些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他指的是我从博物馆的冈瑟那里搬回来的大型树懒骨架模型。
“嗯……毕竟是冈瑟送给我的,我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那个紫黑色的东西也是?”
“是的,那个是晶洞。”我倒好了几杯酒,放在他面前排好,“你来之前我还特意把它们摆整齐了一点,屋子里总是需要一些装饰的……对吧?好啦,这就是今天的酒了,你想先试试哪个?”
他扫视了一圈,端起最左边的一杯,放在鼻子边嗅了嗅:“这是什么酒?”
“我看看……这是土豆酒。”
“土豆酒?!”他颇为夸张地将眉头拧在了一起,“我看你也算是这片领域的开山鼻祖了。”
“你尝一口,试试呢?”
谢恩明显很不情愿,但还是小小地抿了一口,我凑近一些,等待着他的回答:“怎么样?”
“我建议你放弃这种类型,喝起来不算想象中那么差,也许有猎奇心理的人看到了名字会来喝一小口,但绝不会再喝第二次。土豆有更适合它的去处。”
“好吧,其他的呢?”
谢恩这次稍有提防:“你都有哪些类型的酒?别告诉我你还用甜豌豆酿酒了。”
“有淡啤酒,蓝莓酒,甜瓜酒,橙子酒,草莓酒和桃子酒。好吧,都没什么创意,土豆酒是我唯一的创新了来着。”
“有的东西没被发明出来,而另一些成为了传统,自有它们的道理,”谢恩端起了桌上的第二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甜瓜酒。
他的表情比刚才喝土豆酒时好了一些,但也算不上好:“甜瓜的味道。”
“嗯嗯,这是甜瓜酒。”
“甜瓜的味道太清甜,发酵后很奇怪。”
在尝试到第五瓶酒时,谢恩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朦胧。他对冰镇淡啤酒的兴趣不错,于是喝完了一小杯,这足够让我从法师那里获得的一点“调味品”发挥作用了。
“淡啤酒确实不错。”他在喝了两口桃子酒后,又回过头倒了一杯淡啤酒,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初入农场时作为客人的拘谨。
“是吗,那你可以多喝一些。”我坐在他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因喝醉而融化得柔和的表情。谢恩的长相本应是温和型的,几乎没有棱角的面部轮廓,鼻头圆润,眼型平直。但他总是臭着一张脸,耷拉着眼皮和嘴角,加之总是冒出尖锐的话语,给人难以接近的错觉。
但我会记得记忆中他由衷地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成两道拱起的弧形,嘴角向两侧拉开,露出几颗上排牙,呈现出憨厚的神态。现在的他还胖了一点,比起那时候更像一团被烤暖了的甜腻棉花糖了,他在夏季的闷热中绵长地呼吸着,往外散发着果味与酒香:“嗯,你很有酿酒的天赋嘛。”
我从法师那里获得的调味品并没有什么太夸张的功效,它只是无害地让酒更容易醉人了一点,这样我就能在不太伤害谢恩的同时把他灌醉,那样他会卸下对我的防备,也许还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总之,我需要与他谈谈。我知道在半醉的情况下他的性格会一定程度地改变,与此同时在第二天清醒后,不丢失那时候的记忆。因此这是一个很好的倾诉机会。
于是我接上了他的话头,并把它带上了我期望的话题:“这样吗?虽然我本人并不喜欢喝酒,不过用来赚钱还是很不错的。”
“我可从来没看过你在格斯那里喝酒。”
“那是因为之前喝够了。”
“之前?哦,你说在joja辞职之前的时候吗?”
“嗯。我经常被迫出去喝酒,喝到吐血,直到现在我的慢性胃炎也没有痊愈,我很讨厌这样。”
“啊……”
谢恩盯着桌面,复又抬起头来:“你不应该这样,你……还有大好前程,最好不要沾那些东西。”
他眨眼的频率变慢,似乎有些困了,有点迟钝又呆滞地看着我,我差点连接下来的腹稿也忘了,结巴了一下:“我,我自己又没办法控制,他们逼我的。”
“哦……对。离开那里是对的,”他挠了挠脸颊,又喝了一口手中的淡啤酒,“来这里也不错,你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他果然是醉了,居然已经开始称赞我。于是我也大胆了起来,试探性地抛出一个设计好的开场白:“你对酒这么了解,是喜欢喝吗?”
从邀请谢恩来喝酒,再到现在的套话,每一步我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用上了我在职场上学到的谈判技巧。在与客户对接时往往需要做好背景调查,知道对方的爱好,并在交流之初通过这些话题拉近与客户的关系,之后的对话才更好进行下去。没想到我在那恶心的工厂里学到的东西有朝一日还能用在谢恩的身上,而实际上,它的确有用。
“……我也算是被迫吧,但也是活该的。只是我除了这个,找不到别的办法来转移注意力了,”他叹了一口气,“只有在喝了酒的时候,我会稍微好受一点,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种感觉。就像如果不让自己的眼睛变得模糊一点,就只能一直清晰地看着一堆垃圾。”
“抱歉……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也不是经历了什么,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安排……?”
“你有宗/教信仰吗?”
我没有料到他会突然问我这个,我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只好说:“也许吧,有时候我会有一点冥冥之中的感觉。”比如再次遇到你这件事。
“那就对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也许比你还要强烈一些。”
虽然谢恩没有完全按照我预定的方向展开话题,但他仍然有向我谈论些什么的倾向,我顺势问他:“怎么讲?以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可都从来不信玄学的。”
“那时候懂什么。从我的名字就能知道我父母是由巴的信众,而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无神论者。后来才知道,只是越年轻就越不容易相信神罢了,总觉得世界的中心是自己,但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世界的中心不是我,不是任何人,而是我们所有人抓不住的东西。”
“就像命运?”
“差不多可以这样理解吧。这种东西无法被任何人撼动,即使你如何对命运的主人摇尾乞怜……都无法改变已经定下的轨道。”
那瓶淡啤酒已经被喝下了大半,他已经明显变得健谈、絮叨,并开始畅谈人生感悟,我开始思考是否要阻止他继续喝下去。
“就像,我的父母对由巴那样虔诚,总是向他祈祷、感恩,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先后死去。我升入职业大学不到一学期,我爸就在擦写字楼玻璃时摔了下来,他在医院里躺了很久,我不想去计算具体有多久。我妈卖掉了还没还完贷款的房子,借了很多钱,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我爸。那家该死的劳动公司只给了一部分赔偿,派出的代表甚至告诉我,他摔得半死不活的,还不如直接死了好。”
“后来,我妈和我租了个小房子,公司的赔偿、还有我们每个月挣的钱都花在还债上了。我算过,两个人即使不吃不喝,每个月的工资都用来还债,还需要十年。”
“最后,她跳进河里,连同那些债务一起带走。我在某天早上看见了她的遗书。那张纸我现在还留着。那上面说,她和爸爸没有本事,除了一堆烂摊子,什么也没有留给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干干净净地重新生活。”
谢恩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只在诉说着电影里的情节,他的人生轨迹坎坷,却也简单。在没出事时一家人勉强地维持生存,一旦遇上了什么,几乎就是死局,还要再靠一条人命才得到一个不为负的零数解。
“我开始一个人生活。有同事劝我,找个妻子成家了就会好起来,但我不会那么做的。即使我会因为太孤独而去死,我也不愿意去拖垮另一个人。”
“啊……我当时确实很想去死。但在那之后不久,贾斯来了。贾斯她……”
谢恩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她的父母,也是我的好朋友,本应该在下班时间回家,但贾斯在家里等到了深夜,饿得没有办法。她那时候还很小,但是非常聪明。她记得自己的父母有一个好朋友,也记得来我家的路,然后她就在一个晚上敲响了我的门。”
“她的父母在地铁里遇上了塌方,那场事故你可能还记得吧,上了新闻。而他们再没有其他的亲属,贾斯只能跟着我。我妈去世后,我也没有和哪个亲戚有过联系,某天玛妮打电话来问候,才从我这里知道我妈的死讯。”
“接下来就如你所见,我带着贾斯来到了鹈鹕镇。”
原本我以为,谢恩的遗憾仅止步于高中时他被迫放弃格球。
高一下期接近期末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二个月,他提前加入了校队,还打算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
体育老师与他的父母进行了交谈,商量好了相关事宜。不出意外的话,他未来会以体育生的身份参加考试,然后进入专门的体育大学学习,以后也许会成为一名运动员,或是一名体育老师、健身教练。
谢恩将这个决定告诉我是在某天的午自习上课前。我记得那时他眼睛很亮,叫了我的名字,问我中午可不可以晚睡二十分钟,帮他讲一道题。
我当然会答应,接下来就是问他原因:“怎么突然?你看起来很高兴,做题也有这么高兴吗?”
“嗯……就是我爸妈同意我考体育了,所以我也想再提一提文化分,争取考好一点的学校。”
我愣了两秒,随即兴奋地喊了一声:“真的?!太好了!”他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我才后知后觉地压低了声音:“太好了,你打得那么好,以后就是运动明星了。我要偷偷把你的作业本剪下来,以后发大财。”
然而教室里根本没有多少人,我们这时候刚好轮换座位到了最后一排,前面的零星几个同学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并且似乎已经对我们这边偶尔出现的聒噪习以为常,头也没有回一下。
“还不一定呢,”他红着脸挠了挠头,接着从旁边翻开了习题,“就是这道题,我已经这么做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等一下哦,我来给你看看,噢噢,是这里出了点问题,你看……”我很快找到了做题的状态,用铅笔圈出了他的一个步骤,在草稿纸上一通涂鸦,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我看了一眼参考答案,与我写出的数字一样,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他:“讲明白了吗?”
这一看我才知道谢恩刚才根本没有在听,他一直在盯着我看。我有些别扭地移开了一下目光:“怎么了?我讲太快了吗?”
谢恩没有回答,忽然凑了上来,我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嘴唇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好像陷入了一朵云,失去了对身体所有的感知,连同自身的存在也消失了,只有鼻子下方的热源感应器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感受着炽热的、刻意放轻的呼吸。
我并没有调整好呼吸的频率,在呼气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他突袭,再加上心跳加快,我没一会就已经快憋不住气,伸手推了他一下。谢恩立刻与我拉开了距离,转过身直直看着正前方:“噢……我,我只是觉得你刚才认真说一大堆话的样子很可爱。”
“你——你胆子真大啊,”我确信我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过了,但谢恩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让我稍微平衡了一些,“教室里还有人!你、你就——”
“唔,抱歉……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他们没发现。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当然不可能说不。我早就想吻他了,只是碍着他在接受我的表白时,并没有明确说清自己的态度:“我不知道对你是不是那种喜欢……但是我没法拒绝,那我们试试吧。”所以我在这两个月始终保持着绅士的状态,最多只是摸摸他的手、抱抱他的胳膊,以及说一些直白的话罢了。和朋友时期简直都没有什么区别,天知道我是怎么忍过来的。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迈出关键一步的竟然会是谢恩。
“你不觉得奇怪吗?和男生接吻什么的……”我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倒了九十度地看着他。谢恩移开目光:“我不这样觉得,或许我也真的喜欢你吧,和你一样的那种。”
教室里依然没有人在关心最后一排的状况。我看准时机,捧着他的脸吻上去,又张嘴轻轻咬了一口他的嘴唇,飞速地缩回自己的课桌领域,把脸彻底埋进手臂里:“好了,是你自己不听我讲题的,现在该睡午觉了,午安!”
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我们都凑在一起,遇到无人的时候我们会交换一个吻,后来我们试着张嘴、伸舌头,总之是一些网上学来的技巧,但在发现会产生更加不妙的反应时放弃了这样的尝试。毕竟我们还未成年,并且这是在学校。
有时他会缺课,因为格球队的训练。我会在下课时间溜去操场看他几分钟,而后又跑回教室上课,记好笔记,等着他放学后回到教室让我给他进行一场简短的补习。他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却从不抱怨苦和累,只是自己忍耐着。我是断然没有那样的毅力的。我那时候不爱运动,也怕受伤,不像现在这样粗枝大叶,而谢恩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展现出了一些可贵的品格,我真为他感到骄傲。
我也是在那时候想到了未来的很多事。也许我们会一同考去同一个城市,大学有充足的时间,我们可以一同走过大大小小的角落,毕业后再找到不错的工作,一起租一个房子。在年少的率真与未来的不确定下,一切都是那么触手可得。
然而好景不长。谢恩在大二上期的期末考试考了非常不错的分数,排名到了年级中游前列,而后他的父母忽然觉得,他们似乎不用多花几倍的钱送谢恩去参加体育考试了。他们开始劝谢恩放弃格球,因为培养一名运动员出来需要的远远不只是高中的几年与参加考试的昂贵报名费。既然你有能力考一个不错的分数,为什么不去当一名老师,或者医生呢?
那时候是学校假期,我们都在家,谢恩在社交软件里多次向我抱怨此事,我也想出了无数种说辞,甚至装作校队队长与他的父母通过电话。但他们俩的身上有一种让我无能为力的顽固,似乎一旦认定了什么,即使世界毁灭都无法撼动。即使谢恩努力考得更好,想要因此而向父母换取一个机会,他们也只会觉得谢恩离成为老师医生更进了一步;而若是他故意使成绩下降,他们又会觉得谢恩完全有能力考好,成绩下滑不过是伪装……总而言之,他们囚禁在自己的观念里,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
“或许……正常考试也可以吧。当运动员的不确定性太多了,也许我很快就退役,而后余生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说呢?”
他趴在桌子上休息,手臂垂下来,与我十指相扣:“嗯……而且我听说,不要把喜欢的事情变成职业,那样我只会更讨厌它。万一以后我不喜欢格球了呢?我还可以把它当成爱好,对吧?”
我也趴在桌子上看他,扣着他的手指紧了紧:“谢恩,你要放弃格球了吗?”
“……我没有办法。”
他的眼睛变得很亮,氤氲着水汽,我见不得他这样,鼻子也随之一酸,心软得一塌糊涂,凑过去亲他的眼角,把他抱住:“我也不希望这样……或者我们再想想办法,再问问老师,和他们再说说可以吗?或者我有压岁钱,我们偷偷报名,他们不了解高考规则,不会知道这些的。”
“没用的,一整个假期我都在求他们,我什么都做过了。不只是报名这么简单,还有很多复杂的过程,比如监护人签字,全身体检什么的……会花很多钱,没用的……”他有些哽咽,胸口的起伏也传递入了我的胸膛,我使劲抱着他,也感觉到一阵潮湿涌上眼眶:“谢恩,别难过……别哭,呜……”
我也不过是个未成年人,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离开父母的庇护根本无法生存。人类是这样脆弱的生物,别的动物一出生就能站立、行走,几个月就会挥动翅膀飞翔,可我们已经成长了十几个年岁,连骨骼都还没有伸展到极致,每天晚上感受着关节在皮肉里拉扯。我还以为是早早地患上了风湿或是膝盖磨损,但他们告诉我,这是生长痛。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努力地让谢恩开心起来,越来越认真地做笔记,继续为他讲解新题型。但都无济于事,他的成绩进步停滞了下来,肉眼可见地逐渐枯萎了下去。
我当然埋怨过他的父母,可他们也不过是庞大社会机器下最小的两颗零件,一个坠下高空,一个化为了泡沫,什么遗憾也都化为了物质最初的形态逸散开。他们也已经以自己有限的能力和认知,尽其所能地帮助了谢恩。谢恩也会这样想,因此他早已经不再因为中学时的相悖而怨恨什么,他只能将根源锚定在自己,或是所谓的天命。
正如他现在说:“在我当年的成绩卡在一个地方,再也进步不了,也不能听懂你讲解哪怕深一点点的题目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一些事情时……那就是天意。我不是读书的料。”
这些我也记得。谢恩越来越不愿意听我讲题,也总是走神,我劝过,也生气过,可都没有用。某天,我记得老师集中讲解了某一种有些难度的大题的解法,我听懂了,甚至自己有一条另外的思路,下课后我去找老师求证,他听了,对这个新方法表示了认可,让我在下一节课亲自讲给同学们听。
我回教室后,看谢恩还在冥思苦想,也没有去打扰他,他不一会还是来找我问了。我慢慢同他讲述,尽可能把每一个步骤都拆解清楚,讲到一半时,谢恩却突然叫我停了下来。
“……算了,我听不懂。”
“哪里没有明白?我再重新讲一遍。”
“太麻烦了。”
“这种题是这样的,你愿意再听我讲一次吗?”
“不了。我……”
他合上了作业本,缩回自己的座位上,已经不再愿意听我说哪怕一句话。我抿了抿嘴,也有些挫败,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个书呆子,也不太会社交,遇到高年级的欺负时会束手无策,只会做题,讲题,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哪怕我是个富二代,或者像那些做自媒体的同学一样挣了很多钱,我都可以直接解决谢恩的问题。
可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不停地,向他输出那些枯燥的符号与公式。不知不觉中或许我也成为了他痛苦的来源。
“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你也来到鹈鹕镇,我们的命运也不一样。”他继续叙述着,目光转向了茶几上的那杯蓝莓酒,但他没有再去碰。谢恩已经喝醉了,但说话依然条理清晰。我一直觉得谢恩其实更适合读文字学科,他的语文很不错,即使是学数学也常常用类比和比喻的形式。理科总是让他很痛苦。
“你无法阻止天气变化,日夜轮转。生活不是什么一条一条明晰的路,而是一团毫无章法、模糊的东西,没有人……尤其是我这种人,能掌控得了的——就到这里吧,谢谢款待,我想我该回去了,已经有点晚了,是吧。”
谢恩在课桌上趴了一会,最后他忽然转过来,郑重地、下定决心一般地:
“对不起,我很累,我们还是分手吧。”
8.
谢恩醒来时很快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熟悉的环境,嗅觉首先告诉了他这一点。周围的空气干净、清新,没有啤酒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果味,和洗涤剂浸泡过的棉织物的味道。他立刻坐起来,看到自己正一个人睡在一张双人床的正中间,太阳正从旁边的窗户里透过来,洒在木地板上。
这是农场主的房间,这里的装修和客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放着一颗有一人高的半透明绿色晶石、顶到天花板那么高的巨大熊雕像,旁边是只到熊雕像小腿高的小鸡雕像,甚至还有一个骷髅。
谢恩扶着头,难以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跟农场主说:“我该回家了。”而后就直接断了片。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也没有另一个枕头。谢恩下了床,推开门,看到沙发上正散着一张被子,很明显他的老朋友就在那里凑合了一晚上。而现在,屋子的主人正在厨房里煮着什么东西,他听到锅里的油溅起的噼啪声。
“你醒啦?昨天你困得直接睡着了,我就把你扶到了床上。要吃个早餐再走吗?卫生间有漱口水和一次性洗脸巾,你都可以用。”
“……你的酒后劲挺大,我很少这样,”谢恩晃了晃脑袋,“但它们品质应该不错,我甚至没有头痛。”
“哈哈,是吗?看来我会在打击酒桌文化的路上前进一大步,那些领导还没来得及灌酒就全睡着了,岂不是很妙。”
谢恩来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来到餐厅,又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这是他平时闹钟响起的时间,以往他听到闹钟,总会疲惫地起床把它关掉,并花费短暂的几分钟时间让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清醒。但今天他甚至在规定的时间提前自然醒了,并且浑身舒畅,没有一点不适。
他想自己可能需要考虑一下以后买一些农场的淡啤酒,不知道农场主会如何定价。漱口水不是男士们常用的薄荷味,而是水果的,含在嘴里甜度不亚于他昨天喝到的甜瓜酒。这种漱口水真的能保护牙齿吗?
农场主留他下来吃了个早饭,一张简单的煎蛋卷加上农场自产的新鲜牛奶,比他的微波冷冻披萨健康多了。谢恩很快将早饭吃了个精光,没有怎么说话。他想起昨天对前男友倾诉衷肠,倒了一个屋子都装不完的苦水,尽管那些都是他主动说出来的。但醉意过去后,他想到那些矫揉造作的词句仍觉得头皮发麻。
幸好对方并没有主动提起,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抛开那些幼稚的过往,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
“昨天……麻烦你了,多谢。”
“这有什么,没关系的。”
“你说的另外几个人,他们今天会过来吗?或者说……和我一样会单独来?”
问出口谢恩就恨不得把话收回去,要挑起一个缓和气氛的话题,谈什么都可以,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未必管得太宽了点。好在农场主接下了这个话题,又换了一个新的:“我还没找他们约时间,不过我感觉昨天你的意见已经足够参考了,或许我会再改良一下……对了,玛妮她们这时候应该醒了?需要给她们打个电话吗?”
“不用,我也准备回去了,多谢。”
“好吧,我还要浇水、喂动物,就不送你啦。”
谢恩求之不得,他现在正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消化一下从昨晚到今天的事情。农场足够大,他从农舍出发走到通向玛妮农场的那条小道都用了不少时间,但即使是这么一段路程也没能让他理清思路。
好吧,也许农场主的酒并非完全无害。他现在被剥夺了思考能力,满脑子都是清新的啤酒花味、略有些闷热的室内,还有无论自己怎么絮絮叨叨,始终安静又认真注视着自己的那个人。
分别十年后再次相见,对方的热情与真诚却仿佛还和少年时代一样。他仍然优秀又自信,散发着光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是危险的。谢恩直到分手前才知道自己不该沾染那个人,他不应该被自己拖慢脚步。那人属于另一个世界,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即使对方也因为不够成熟、不顾任何后果地燃烧自己,留下一道甜蜜的陷阱,自己也不应该跳进去。
他本应该拒绝同桌的告白,等待那阵横冲直撞的热情淡去,可他没有,他也坠了进去,贪恋着那人身上的温度。但一张纸永远兜不住一团烈火。及时止损可以松开对那个人的桎梏,却也彻底斩断了他们的缘分。难道朋友关系更进一步后,就只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一刀两断与百分之一的相伴到死两种结局?
谢恩回到农舍,习惯性地检查信箱,看到里面塞了一张信,是皮埃尔寄来的,竟然是寄给……他的?谢恩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嘿!我注意到你最近和某人走得很近,你们进展还顺利吗?如果你需要一束鲜花的话,可以来店里找我!”
这人……谢恩当然知道在这座小镇里没有什么秘密,却也没料到自己这种阴暗的失败者也会被观察,说不定还被跟踪过。他的第一反应是把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这时玛妮忽然从农舍出来,并看见了他:“谢恩!你昨天去农场主那里过夜了吗?”
“啊……是的。”谢恩庆幸自己还没开始下手,只是把信纸整齐叠好。如果玛妮看到他无端地欺负了一张柔弱的信纸,说不定还会多问,那样他就有更多要解释的事情了。
“真高兴你交到了新朋友,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别人家里麻烦了一晚,记得回一个小礼物哦,”她弯着眼笑了,“信箱里有什么?是寄给你的信吗?”
“嗯。皮埃尔在给他的新业务打广告呢。没什么。”
谢恩回到了他那不太整洁的房间,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又把空啤酒罐抱起来扔了出去,顺便整理了一下地上和椅子上的衣服,把它们放进了洗衣机。
尽管那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但谢恩觉得自己获得了一次清洗,也许是他农场的纯手工酒质量太好,或者是农场主身上的磁场很好。他好像获得了一点喘息的空间,这就够了。贾斯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他收拾东西,问:“谢恩叔叔,你和农场的叔叔聊过天了吗?你在打扫屋子吗?”
“嗯,我们昨天聊了很多。”他今天甚至有精力与教女说说话。这名小女孩正值对世界充满疑问与好奇的年龄,潘妮偶尔也会与他这个家长谈话,告诉他要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氛围,贾斯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太好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恩叠好手里的一件外套,它被折得方方正正。他望向睁大眼睛,满怀希冀的孩子,微微勾起了嘴角:“我好多了。”
除了他的愧疚与不该有的情感又一次死灰复燃之外,一切都很好。
&
我到皮埃尔的店里看了他说的鲜花,但总觉得不够满意,那些花是他挑好了再扎起来的,没有其他选择。他的回答是:卡洛琳的温室里只种了这些花,所以更换不了了。
于是我谢绝了他的提议,无视了他炯炯的目光,但在出门前又转回来,购买了一些花种。他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想自己种?那也很不错!不过你要注意季节,夏天已经过了一半了。”
我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皮埃尔,请帮我隐瞒一下这一点,不然我以后不保证自己会为了保护隐私而选择在joja买种子。”他立刻笑了起来:“我当然不会说出去,而且你在joja买花种,岂不是刚好会被谢恩看见?”
他连我要送花给谁都知道,这狡猾的商人……!我佯装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揣着一口袋的花种推开玻璃门,却刚好看到谢恩正走到小镇广场的中心。
“谢恩!”我连忙把花种包装袋的边角压进口袋,挥着手远远和他打招呼。他走上前,看了一眼我塞满的背包,似乎松了一口气:“买种子?”
“呃、嗯,是的。”
“你的农田已经很广了,浇水不会太累吗?”
“不会不会,我做了自动洒水器。你呢?来买……日用品吗?”
“嗯,家里的洗涤剂用完了,我来买一瓶新的。”
“哦……好!那你先去,我回去种菜了。”
我匆匆与谢恩告别,还好他不是一名农夫,否则说不定能从种子包装袋的颜色与现在的季节推测出我买了什么种子。
回家后,我开始忙碌起来,先是种下了那些花,又攒下一笔钱买了新的墙纸与地板,还找艾芙琳奶奶学习怎么用报纸包一束花,每日摘啤酒花摘得腰痛,又不断地把上百瓶淡啤酒放进出货箱。夏季是忙碌的季节,我攒下了很多钱,这期间也没忘记与谢恩保持联系。
中途他约我帮忙拍了一部宣传影片,还邀请我去看了他养出的蓝色小鸡。我对这些有着漂亮羽毛的小家禽爱不释手,立刻找他买下了两只,放在农场。现在它们每天都吃掉许多草料,并快速地长大,我没有建围栏,它们就在农场里乱跑,卧在啤酒花下乘凉。
我收了两次他寄来的信,一次是一份食谱,另一次是一个披萨。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高中初识的那时候,变得一点点熟悉起来,而我也会和那时候一样,不会满足于止步于此。
季末,我收获了十几天前种下的花,并挑出了最漂亮、颜色最和谐的那些扎成了花束。它们盛开的日子刚好合适,是一个周末,谢恩会留在家中,贾斯会去沙滩找文森特与山姆,而玛妮被我拜托卡洛琳约了出去。他将会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想这个过程被太多人看到。
那一束花很大,我几乎抱不稳,也可能是太紧张了。抱着它穿过森林时我总害怕哪里突然蹦出一个人,然后问我捧着一束花要去找谁。我的勇气摇摇欲坠,要是碰到这么一个人或许我就退缩了。而我只是顺利地来到了玛妮的农舍前,并且通过窗户看到了谢恩正在做早饭。
怀里的花散发着令人晕眩的气息,夏天又这样热,只是走了这么一会我就满头大汗,感觉自己抓着花束的手心都是湿的。我没有力气单独抽出一只手敲门,于是只能就着捧着花束的动作,用手指的骨节碰了碰木门。
“谁啊?”谢天谢地,他听到了,不然我可能会用脚踢两下门,或者直接在这里大喊“开门啊!”那样太蠢了。我小声地回答他:“是我。”
他的脚步声逐渐放大,在我的耳中被放慢了数倍,仿若死神的宣判,而后他打开了门,很明显地惊讶了一下。
“……嗨,”我笑得估计快哭出来了,“我……我收到了皮埃尔寄过来的信,不过我觉得他的花束不够大,所以我自己种了。”
我粗略地估计过,我这一束花比我两个脸盘子加起来还大,所以我抱着它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就像花海里突然升起一颗欠揍的头:“送给你。”
谢恩呆住了,他甚至忘了回避目光,就那样看着那些花,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准备了很久,还去找艾芙琳奶奶问了怎么包装,它看起来……说得过去吧?”
“不是、等一下……”他卡了壳,磕磕绊绊的,我如今也喜欢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慌乱,吞吞吐吐,一紧张就会有各种小动作:“我一直忘不掉你,想再把你追回来。”
“开什么玩笑?!”他瞪着我,我知道他又开始竖起身上的刺了,“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为什么一定要一类人才能在一起?还有跨种族结婚的呢。”我继续穷追不舍道。他憋红了脸也没有找出一个反驳的办法,只是后退了一步:“……我不能接受。”
“我不接受,”在他向我提出分手的那天,我也是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他的,“如果你不喜欢我给你讲题,我不讲就是了,为什么要提这种要求?”
“我累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谢恩的语气有点着急,但急得很刻意,“和你待在一起我有很大压力,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我可以不给你压力,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再逼你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不是想找你解决什么问题,我只是累了,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你明白吗?!”
他明明是在愤怒,我却觉得他扔给我的部分比起他伤害自己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不到。我们从高一下半期走到了高二下半期,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或许已经在心里谴责过自己无数次了,所以才会宣泄出来一点,这样他自己也会好受一些。我不打算再激起他更进一步的负面情绪,于是也收回了自己的倔强,准备顺着他的意思走:“……好啊,你的意思就是退回到之前做朋友的状态嘛,我会注意保持距离的。”
在那之后我确实不再对谢恩做越界的事情,也不再与他有肢体接触,但我仍然会在放学后等他,以及给他带一份早饭。某天我在超市买了一份冷冻披萨,在第二天加热了、放进塑料袋里带给他,不知怎么就将他激怒了,也许他刚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那天早自习,我把塑料袋递出去,他在看到里面内容的一瞬间就把我的手拍开,问我到底要干什么。他当然不占理,所以我只是看了一眼掉在地上、滚出了塑料袋的披萨角,问他:“那你呢,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只是给我的朋友带个早饭,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从包里拿出了一袋饼干,放在了前桌那位同组的女同学的桌子上,又摸出一盒果冻,分给了她的同桌,那是一个性格非常活跃的男同学:“我习惯性地给朋友带一些零食而已,我包里还有别的,你要不要也看看,你以为我在针对你一个人吗?到底是谁在没事找事。”
“你是故意的,”谢恩的眼眶开始发红,我知道他又在埋怨自己了,可我不懂为什么他所有的内疚、委屈表现出来都会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攻击性,“你不过是在利用逻辑上的游戏——”
“你说得对,”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怎么认真设置这个环节,因为你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只是在挽回你,就这么简单。”
“你真是个疯子……谁要你的挽回了?你以为你在救赎我吗?”
“嗯,我想帮你,看到你这样我也很难受。”
他嘴唇颤了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是咬了咬牙:“收起你的伪善吧。你只是享受那种‘拯救’别人的感觉罢了,分我这个弱者一点残羹剩饭让你很有成就感,是吗?”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我很窒息,我还得被迫忍受你作为好学生的那种优越感,你以为谁都一样和你天生就有个聪明的脑袋、投了个好胎?!‘都会好起来的’,也只有你这种天真的温室里的家伙会信这种话!我早就忍够你了,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你,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一口气说了很长的句子,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到班上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打探我们这边的情况。现在天色尚早,教室没有太多人,但我预估不久之后这些对话全都会传出去,最后到老师的耳朵里。那些听到我们说话的同学没有义务要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而我还记得之前告诉过他,我们小心一点,如果被老师发现,你就说是我追你的,反正事实本就如此。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找老师自首的。噢,希望根本不会有这一天,我们就一直这样悄悄地,再在毕业后给所有人一个惊喜,哈哈,他们一定想不到的。
“谢恩,”我并没有感到太多愤怒,只是有一种无力感,以及失望,“我知道你是故意说这些话来逼我走,并不一定是你的真实想法。”
“但我还是要说。你能把这些话说出口来,也真是够狠心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你知道这些话会伤害我,也还是要说,放任这些话来中伤我,你太不择手段了……你也很不容易吧,看来我真是把你逼得没办法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我捡起地上的早餐,当着他的面用力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出了教室,上楼,来到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我要转班,立刻,最快的速度。惹得年级主任还叫了我的班主任上楼来了解情况。虽然不久之后班主任也许就会知道缘由,但我一口咬定是觉得普通班的题目都太简单,想去做点难的。
没有老师会拒绝一位常年位居年级前二十的学生进入高级班的申请,他们与我的父母简单通了电话,同意了我的申请,当天早上我就搬着书去了另一个班。那个班学习氛围很好,下课时很安静,我得以有一个完全集中的环境去攻克最难的一类题。周围坐着的是年级最厉害的一批人,我也终于有了一个尽情讨论难题的环境。
我很快融入了新的集体,新班级的同学都很和善,学习也一个比一个努力,我在那学期的期末考到了年级第二,一次史无前例的提升。
拿成绩的那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讲台下转笔,听着老师布置暑假作业。他说完后宣布了放学,暑假正式开始。我的同桌在我走之前突然拉住了我让我讲题,我答应下来,准备好了草稿纸。
只是正讲到一半,教室却突然停电了。我掏出了手机,准备打开电筒,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放到了我的头顶。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看见一个同学端着插满蜡烛的蛋糕走到我的座位前。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他们围着我拍手唱着歌,簇拥着我许愿吹蜡烛,但我并没有想好愿望,只是慌张地闭了眼,随便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一切都好”就把蜡烛吹灭了。
那几个同学欢呼起来,让我切蛋糕。我却只想起接近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谢恩两个人躲到街角的披萨店里,一起分了一整块披萨,那时唱歌的人是我,吹蜡烛的人是他,他的眼睛亮着,映着摇曳的烛火。
和他分开后我没有哭过,却在自己的生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我过生日的几个朋友不明原因,只当我太感动。如今那几个人仍是我的朋友,也就是我在祖祖城时就常常联系的人。我在那时候才姗姗来迟地想明白我有多恨谢恩,我一定会一辈子都记得他,再在有朝一日报复回来。
“谢恩,这是你欠我的。”我忽然不想像原定的那样,正式地表白,然后等着他说“我愿意”了。恭喜他又让我想起了我被抛下的那段时光,我甚至还没有施行我的报复,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谢恩逼我离开他,那我为何又不能逼他一次。于是我上前一步,强硬地要把花塞进他的手里:“没关系,我愿意等,你把花收下吧,剩下的之后再说——”
而后,我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接住花的时候,突然松手,那一大捧花就摔在了地上,磕到门槛的直角,又滚了出来,落在屋外,丧家犬一样伏在我的脚边。我的捆花技术果然不好,有的花被摔了出来,掉在地上,折断了花茎,溅出的水沾湿了我的裤脚。
谢恩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他无措地看着那些花,那些被我种在土中精心培育,亲眼看着生长起来的,今天早上还盛开得艳丽的,沾着露水的花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那些搭在我鞋子上的花,让它们彻底失去依靠,躺在地上:“……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假意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没有再关心他的表情如何,转身离开。我走得很快,像是极力要将什么抛在脑后,那些沉重的、几乎要腐烂的,被我深埋的恨意似乎也被连根拔起,那一部分终于可以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涌入新鲜的血液。
在看到谢恩因为“弄坏”我的花而惶恐不安时,我终于放下了对他的恨意。做错了事情没关系,犯错者理应受到惩罚,我的报复迟来了十年,但没关系,我又可以重振旗鼓地爱他了。
9.
照顾花很麻烦,网上说要斜45度修剪花枝,注意水的配比,气温。谢恩一个活了快三十年的单身汉,没做过这种细活。他蹲在地上整理了很久那些花,把它们剪好。家里没有花瓶,他就找玛妮借了一个新的挤奶桶,在里面装了水,再把那些花放进去。
玛妮和贾斯都看到了他做的这些事,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过来问是谁送的花——虽然也只是明知故问,除了新来的农场主还有谁会对谢恩这么上心。但谢恩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兴,或许他有自己的什么原因。
即使他用了自己能用的各种方法,那些花还是缓慢地凋零了下去。它们一开始肆意地散发着自己的香气,让他的房间都清新了不少,可后面连香味都变得无力了,花瓣边缘爬上枯黄,叶子卷曲。他无法阻止一朵花的逝去。
这段时间农场主也没有再来找过他,谢恩在小镇中的人际交往刚因为他有了些许起色,就又颓败下去。但好在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酗酒,在喝酒上有所收敛,只是每天闷闷不乐。
有的花来到他的家里就天生残缺,那是因为摔落在地时、被折断了花茎,仅靠一点外皮吊着。最后它还是将头垂了下去。谢恩想去把它扶起来,但那朵花实在是再经不起一点折腾,即使转一下角度,重力也会拖着它的花瓣像雨一样地落下。谢恩想去接住它,但已经迟了。它最终走向了死亡,碎裂在了他那有些肮脏、陈旧的房间地板上。
“不……”他蹲下去,将那些橙黄色捡起来,它们依然光滑而柔软,但再也回不到盛放的那个时候。他亲手摧毁了它们。谢恩坐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些花因为失去了某一朵花的支撑,也丧失平衡,将花瓣倾下,为他落了一场雨,吻在他的头发上,又铺在地板上,掩住了他的鞋印、还有未擦去的酒渍。
“不……”
那些夏季花朵的枯萎也彻底象征着他的夏天的结束。啤酒花早已经过季,月光水母在不久前也已经奔向了远方,农场主与莉亚还有艾利欧特一起欣赏了那场盛会。谢恩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相谈甚欢,或许还会即兴作诗一首,或者由莉亚的眼睛记录下这一刻,再化为画布上永恒留下的一幕。
无论如何,夏天已经过去了。
“谢恩叔叔?”
他意识到贾斯正在喊他,小女孩走进屋子,看到了满地的花瓣:“唔,这里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花枯萎了。”
“噢……它们已经是夏天的花了,能坚持到秋天,一定很努力吧。”
贾斯走进来,顺势坐在了谢恩旁边,他本想阻止,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地板,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小姑娘坐在地上,帮他收拾着地上的花瓣,放在手心:“你最近都没有和农场的叔叔说话了,你们闹别扭了吗?”
“没有,没什么。”
“真的吗?你们看上去都不太开心。潘妮小姐让我们这周问大人们与友情有关的问题,写一篇小作文,我本来想问你们的。”
作为成年男性,谢恩何尝听不出来这是贾斯编造的借口,但他依然很感激对方的细心,又想起了潘妮曾经告诉他的:“贾斯很懂事,有时候请把她当作符合她年龄的姑娘看待,不要只是把她一概而论地当成‘小孩’。”
所以谢恩还是解释了:“其实只是他提了一个要求,我无法答应,所以我们有些不愉快。”
“很过分的要求吗?农场的叔叔不像是会提出过分的要求的人。”
“但我没办法接受。”
“为什么?”
谢恩觉得就算应该把贾斯当作长大的孩子看待,他的情况也太过复杂了,解释起来相当麻烦,于是他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因为答应了他,我们很有可能永远也没机会做朋友了。”
贾斯在心中运用了穷举法,想不出来还会是什么要求:“他要跟你绝交吗?”
“那倒不是……”
“好奇怪哦,”贾斯伸出合拢的双手,放在谢恩的手上方,后者摊开手,贾斯就将双掌分开,让花瓣落在谢恩的手心里,“好啦,我把它们捡起来了,你可以把它们放在书里做成书签,这样它们就会永远陪着你了。”
“……谢谢。”
“可是,如果你答应了,会做不了朋友,你没有答应,你们也还是闹矛盾了,谢恩,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恩捧着那些花瓣,上面还残留着女孩手心的温度。他苦笑一声:“是啊,所以……我这件事处理得不太好。”
贾斯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你要去找他道歉吗?我也有点想他了,以前他每周都来家里找你玩,还会给我带礼物。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也许吧,我会去找他道歉的……”谢恩拉开抽屉,把花瓣倒了进去,盖住了里面的一堆物品。其中一个是一枚形状规整的翡翠石,他用一张干净的纸巾做垫子,让翡翠安静地睡在上面。
&
自从来到星露谷后我就开始喜欢雨天,但在我安好洒水器后,雨天又排在了晴天之后。我乘矿车来到了矿井,又坐电梯到了一百层——我不知道这口矿井会有多深,但逐渐攀升的温度与涌动的岩浆让我有种预感,我已经接近井底了。
怪物逐渐变得难以对付,我推进的速度慢了很多,又往下行了十层以后,我已经没剩多少体力,而身上携带的食物也吃光了。为了防止更大的损失,我离开了矿洞,回到农场,把包里的战利品分类放好。
壁炉燃烧着,我换了一套衣服,把打湿的那一身放在火旁烘烤。雨天我不喜欢在外面待到太晚,容易被淋湿是一回事,另外这种天气的能见度也变得很低,山里会起雾,即使我佩戴着光辉戒指也驱散不了那种模糊。
当我差点在壁炉旁睡着时,电话突兀地响起,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喂?”
“喂?我是玛妮。我想知道谢恩在不在你那里……”
“啊……”距离我送花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我终于又听到了这个人的消息,“他不在,怎么了?”
“格斯告诉我,不久之前他买了很多啤酒出去了,外面又下着雨,格斯留了个心眼,给我打了电话。可是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谢恩还没有回家,他一定去哪里喝酒了……可是他不在酒馆,不在家,也不在你那里,他能去哪里呢?唉,你知道他常去的地方吗?”
玛妮听起来已经快哭了,并且很像刚刚奔跑过,也许她已经在外面找了一圈了。我安抚着她的情绪,拿起壁炉边的一把雨伞:“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出去帮忙找找,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好好,太感谢你了……唉,他真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
我冒着雨出了门,几乎是凭借直觉地直奔秘密森林里去,一路穿梭一路观察。我来这里已经无数次,找小老鼠买帽子时、找法师做“调味品”时,以及为了给祝尼魔们找到一颗韭葱而逛遍了整个森林。我计划好了最佳的巡视路线,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后终于在靠近下水道出口的悬崖边找到了那抹蓝色的身影。
他没有带伞,就那样站在崖边,身体被雨线割断,看不真切。他身边还放着许多啤酒瓶子,我不知道他喝过还是没喝过,也看不出开罐的痕迹,天太黑了,而我离他很远,光辉戒指的光芒照不到他。我踩着泥泞向谢恩靠近,就听他对着空气大喊了一声:“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我停下了脚步,他现在神智或许有些不清醒,并且很危险,我若是强行过去把他逼急了,他跳下去又该怎么办?
“我有事情要问你。”他又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并没有回头,似乎问的不是我,而是悬崖之下寂静的海洋,语气里有一种孩童般的执拗,这才是他喝醉时候真正的样子,亮出了一点锋利的爪子,而不是被我用快速起效的魔法药品一样直取捷径,软化了外壳。
“你是不是觉得,我能把所有的事情变糟?”
我思考了一下,回答:“没有。”
我庆幸这不是夏季的大暴雨,它仍然算大,但留有余地,我们的交流并不会受雨声影响。
“我的父母、朋友离开我,玛妮、贾斯,两位很好的……女士,也被我拖累,我的爱好被放弃,我失去了家,甚至连身体都越变越烂,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的——”
“还有你——”他好像根本没打算等我的回答,只是一股脑地陈述着,又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放低了语调,“就连你,我也……”
那个被拖长的音调之后再也没有后续的发言,我等待了一会,反问:“我怎么只觉得这些的前提都是上天对你不公呢?要不是祂擅自降临了一场场意外,你何至于被逼迫至此?”
“……”
“好吧,其实还有一些看上去你可以控制的东西,比如少喝点酒什么的。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自己总是做错一些事情,把身边的人推远,事后又很懊悔。你总是这样,似乎控制不了。噢,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你只是遇到了太多事情,变得有些……敏感。你不用太纠结于过去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永远改变不了那些,你只能改变现在以及未来将要经历的。”
“……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了。”谢恩很轻地冷笑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但我还是听见了。
“你不用为了把我带回去,非得编出这么些违心的话来的。也许它们确实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但是你从来都很擅长编织一些漂亮话,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看不透你。”
我倒宁愿他再单纯一点,像听不懂教导主任让我们出去罚站一样,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好应付多了:“我只是把它讲出来了,信不信由你。但我必须提醒一句,你站得太靠边了,你最好往我这边退两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微微抬头,望着悬崖的对面,“这不是我一直想象过的场景吗?只需要再走一步……我就能彻底结束这一切。”
“一切……指什么?”我轻轻问他。
“被我搞砸的一切,我垃圾一样的人生……”
“具体指什么?你做了什么?”我残忍地追问,“你指酗酒,还是对玛妮发脾气,还是谈起死亡吓到了贾斯,或者对我做的什么?还是在意外发生时的无能为力?”
“如果酗酒、发火、在意外来临时不知所措也能被称之为罪孽,那地狱会挤满了人。无法忍受压力的时候人类会本能地寻求安慰,有的是香烟,有的是酒精,还有的是犯罪。也没有人不会和家人吵架。你不是搞砸,你只是应对得很狼狈。”
“还有,你从这里跳下去大概率死不了,下面是沙子,下水道不断排出的污水已经把它们泡得不能再软了,你跳下去最多骨折。也不用考虑溺进海里,那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世间几乎没有不痛苦的死法,即使是自然衰老死亡,也要经历视力下降、腿脚不便、老年慢性病折磨的过程。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的死刑,他们会给你注射一种让你失去意识的药物,然后你才会死,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一点痛苦都没有。”
“现在被判死刑的人已经很少了,即使有,那也是最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谢恩,你现在连杀死一只动物、不,连伤害一只动物都做不到,你又凭什么被判死刑?”
谢恩看了一眼脚下的悬崖,往后退了两步,中途他踢到一个空啤酒罐,我几乎就要冲上去扶住他,幸而他并没有醉到失去平衡,仍然站稳了:“你说得对,其实我根本不敢跳下去。你回去吧。我这种无可救药的懦夫……根本不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
“谢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他整个人都湿透了,头发也被打湿,黏在头皮上,脸上已经留不下一滴水珠,所有雨滴像小河一样汇集,一缕缕地往下淌。
“我不明白你……”
谢恩喃喃自语地,低着头:“我真是不明白你,你在祖祖城遇不到人吗?你的大学同学或者研究生同学,你的同事,你的一堆客户,或者是你来星露谷遇到的新朋友,跟你一起看月光水母的莉亚或者艾利欧特……谁都好!为什么你就非要对我纠缠不休?”
我当然看到了他下垂的眼角与耷下的眉毛,这是悲伤的神色,还有眼眶里滚动着的液体,即使它们流下来也只是和雨水混合。于是我通过他眼睛里反射的光辉戒指的光得以确认,他在哭。
我当然没有忽略他提出的细节。我从未跟他说过工作上的事,可他却说“我的一堆客户”。我记得在祖祖城喝醉的那天晚上打的电话,我曾在电话里说“抱歉,我记得这个号码,可能是哪位客户的”,我的声音还是被他听出来了,他知道我是谁。
我为什么非要对他纠缠不休?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我只清楚谢恩这样并不是想把我赶走,他只是在向我提问和求救,祈求我给他一个他值得被爱的理由而已。
谢恩并没有改掉他的坏毛病,所有的心事要用拐弯抹角、甚至有攻击性的方式表达出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惹人厌,可还是改不掉,从他问完我问题后更加沮丧的神色与越发低下去的头就能看出这一点。但他越是展露他的残缺、我就越想将他有裂痕的部分重新填满,一如我高中时所做的那样。
就连社会上不成文的法则都有门当户对的传统,我却偏要另辟蹊径。可离开谢恩的十年里我确实再也没有过动心的感觉,我也有自己的残缺,这一部分只有谢恩能填满。
“……我不知道。”于是我只能这样回答他,“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非要纠缠你。明明你是全世界除了我的领导、同事与某些客户之外的对我最狠的人。你真该回忆一下分手的时候都对我说过什么,我用了好久都走不出来。”
“我种了那么久,精心培育挑选出来的花……”虽然这件事有我自导自演的成分,但真正叙述起来却还是让我假惺惺地流了点眼泪。感谢我善于共情的生理构造,我只是在哀悼那些被我糟蹋的花儿们,“你说扔就扔了,谢恩,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为什么非要纠缠你呢?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分手都快十年了,你以为我以前用了多少种办法把你放下?东西我烧了,联系方式我删了,甚至一串数字……我还是一字不差地背出了你的电话号码。你以为只有你在努力推开我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谢恩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逻辑体系,但那套体系甚至也不够自洽。他一边觉得改变不了的就是天命,又一边埋怨着自己,觉得身边人的厄运是自己一手促成。他的一部分逻辑也一定程度上教给了我一些角度,至少我终于找到了一种理由,解释这荒唐的情感因何而来。
“你问我为什么纠缠不休,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一些事情时,那就是天意,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
我将手中的伞扔到一边,雨幕欢快地拓展着它新的领地,很快将我从头到尾都淋得湿透了。我完整地把他说过的话再次复述出来:“你无法阻止天气变化,日夜轮转。天气预报昨天就说今天会有一场雨,我要怎么让他停下来,你教我,谢恩。”
“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让这场雨不落下来?”
落泪时我下意识地要扭开脸,因为哭泣的样子很丑陋,但对面的谢恩与我也没什么差别,于是我放弃了,站在原地,任凭自己的面部肌肉因悲伤而抽搐,眼泪刚流出来就混进了雨水,只留下一点温热划过我的脸颊。谢恩站在我的对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
他动了,朝我走过来。他终于愿意放弃那该死的悬崖边走进陆地,他大概是要跟我回去了。
可是没有。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但又走得过于近,就在我的眼前,近得我连他沾湿的睫毛都能看清。
“……算了。”他说。身上有被雨水冲淡了一点的酒气。
“就这样淋着吧。”
谢恩拉住我的领子,抬头吻了上来。我尝到了雨水的味道,它和我平时喝的水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在我们拥吻的间隙溅入口腔,又被我们的舌头推出。不到几秒,我急切地和他分开,从旁边捡回了那把雨伞,将它举起,用另一只手擦去谢恩脸上的水珠,又擦了擦我脸上的。他看上去像一只淋湿了的流浪狗,但没关系,我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你——”
我没等谢恩说完,再一次捧着他的脸颊吻了上去,这次没有雨水再打扰我们了,它们只是敲在雨伞顶,发出一些愤懑的声响,又顺着伞沿落下去。我得以真正尝到他的味道,他的嘴唇很柔软,稍一吸吮,就变了形状,任我啃咬、挤压,舌头笨拙地迎合着我的动作,乖乖地伸出来让我舔舐。他不会换气,快窒息了就会稍微离开我一点,呼吸以后又急不可耐地迎上来。
我的手从他脸颊滑到了腰部,不知道亲吻了多久才将他放开。他看起来有点缺氧,张着嘴呼吸着,嘴唇因充血而变得红润,微微肿起。自来到星露谷以后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高中时我们差不多高,现在我已经比他高一些了,而我也恰好地发现了他仰头的样子很可爱。
我放在谢恩腰间的手微微使力,又把他拉过来一些,将他紧紧地拥抱住,他比以前胖了一点,也因此变得柔软,而他也回抱住了我,双臂环上我的后背。
“我爱你,谢恩。这一天我已经等太久了,”我靠在他的耳边,亲昵地用鼻尖去蹭他的耳廓,“我没有别的要说的了,我爱你。”
我们在回农舍的半途碰到了玛妮,她看到了我们,很快举着伞小跑了过来,穿梭过成排的树木,气喘吁吁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噢……我的小乖乖们,你们都变成落汤鸡了。你们去哪了?有没有受伤?”
“呃……没什么,玛妮,让你担心了,”谢恩在我的旁边开口,“我们只是去谈了个心。对不起,谢谢你关心我。”
“……天哪,你没有烧糊涂吧?你也……你也没有想不开,对吧?”
她伸手来摸谢恩的额头,我忽然有些想笑。连玛妮都知道了谢恩一贯的风格,当他有一天好好地说话,却又被当成了正在生病。
谢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哭笑不得地:“我没有……一切都很好,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没事了。”
“你呢?要不要进来喝一杯热牛奶?明明打着伞都湿透了,树林的路不好走吧?”玛妮又将担忧的目光投向我,我当然不会说出是我自己把伞扔了这种事,于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哈哈,雨太大了。我没事的,这里离我家也不远,我就回去了。”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太感谢了!”玛妮举着伞,手里还拿着一把,我轻轻推了谢恩一下,他心领神会地接过那把伞,撑开,走出我的伞下,站到玛妮的旁边。
玛妮看了看那条通往农场的岔路,又看了看我:“那,你也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降温了,不要感冒。”
“好,我会的。”我点点头,看着姑侄二人走远。
这时我突然又喊道:“谢恩!”
他转过头来,我将一只手围在嘴边:“你是算答应我了,对吧?”
谢恩愣住了,接着看了玛妮一眼,最后红着脸朝我喊了回来:“对!”
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忽然蹲在地上笑了起来。我收了雨伞,感受着雨水的洗礼,跑入雨中。
10.
小镇上没有秘密,这些大人不像我们的高中同学那样迟钝,没过多久我们确定关系的事情就已经传得全镇都是了。起因可能是我非要在陪他去上班的路上和他牵手。最后我们在路过皮埃尔商店门口的时候,被刚好出门的紫发姑娘撞了个正着。
“哇哦……”她是镇上除了贾斯与文森特之外最年轻的孩子了,但也已经足够懂事,她一眼就看出来我们之间的不对劲,然后明知故问道,“你们这是在?”
谢恩很快地放开了我的手朝前走去:“没什么。”而我对着阿比盖尔眨了眨眼,追上去,又一次握住他:“嘿,反正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的,那样我们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我不太习惯……”
“不太习惯什么?没事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更好?这样如果你哪一天突然开始闷闷不乐,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个玩弄感情的混蛋了。”
“你在含沙射影什么?还有,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嗯?”我无辜地眨眨眼,“我才没有。”
我送谢恩到了超市门口,当着莫里斯的面亲了一下他的脸,他一下子像火山一样烧了起来,瞪着我的眼神似乎是要把我大卸八块。而我只是笑着:“好啦亲爱的,你下班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莫里斯?你好,今天天气不错。”
谢恩在莫里斯的注视下走进了超市,我猜直到我完成森林精灵们的订单把joja赶出鹈鹕镇,他都不敢再对谢恩做什么过分的事了。
不久后的一个周一,谢恩告诉我他请了假,需要去一趟祖祖城,哈维给他推荐了一个心理医生。而我当然会陪他一起。到了约定的那天,我和他一起坐上了通往星露谷外的公交车,来到最后一排。车里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乘客。我们在路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他的身体由于座位的排列,紧挨着我的。
“你好像有一点紧张,是吗?”我将手心覆盖在他的手上问道。谢恩没有否认:“我只是担心,听说治疗心理疾病的药有很多副作用,会让人发胖,也很贵……而且做心理咨询也很贵。”
“别担心,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说也不迟,没关系的。而且就算吃药会有副作用,那也还没到那个时候。”
我捏着他柔软的手掌,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茧:“而且你变成什么样都很可爱,好吗?”
“嗯……好吧,也许我的病并没有那么严重,我现在好多了。”
公交车继续行驶着,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你觉得这像不像我第一次给你过生日,那天我们也是这样,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我们逃课,去医院,然后去吃披萨。”
“你还送了我一针破伤风当生日礼物,真是多谢啊。”
“所以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那天要穿着长袖,真的是因为梦到蛇了吗?”
我意有所指,将手伸进了他秋装的长袖里,用手指模拟着走路的小人,一路攀上了他的手肘内侧。他的身体可疑地僵直了一下,将我的手隔着外套按住,不让我动:“别……别这样。”
“难道是因为梦到我了?”
我探着头去看他,谢恩最终没能保守住他的秘密,叹了一口气:“……对。而且还是……那种梦。”
他看到我笑了,咬牙切齿地追问:“这下满意了吧!这么件小事记这么多年,真小气……”
我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最后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了他的肩上:“真是没想到这么早你就对我图谋不轨了?让我猜猜,梦里你是不是还是下面的那个?”
谢恩伸出了另一只手来捂我的嘴,他恼羞成怒的样子坐实了我的猜测。我们闹了一阵,安静下来,谢恩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紧张了:“好吧,我承认了。反正又不是什么事……”
“没关系,如果你想的话哪天我们也可以实践一下,”我摸了下他的手,但没有再多的动作,只是简单地与他牵住,“我早就想了,就等你的态度呢。”
“……你就不能想点正经事?”
“想啊。比如,我还想着,等你从医院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商场,嗯,我想给你买几身衣服,然后我们再给贾斯买一些新裙子,我记下了她的身高。中午吃点城里的好吃的,下午你想去哪里玩吗?要不要看电影?”
“计划得不错。”
他没有再诉说紧张,安静地靠着我闭目养神。公交车到站后,我们打了一辆车去医院,即使是工作日,挂号的人也很多,有父母带着孩子来的,也有夫妻相伴来的,还有一个人来的。我和谢恩找了空位坐下,等待着叫号。
到了谢恩的号数,我和他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时谢恩忽然停下了脚步:“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可以吗?”
或许谢恩并不想让我在旁边旁听,我点点头,捏了捏他的手当作安慰:“去吧,我会等你的。别紧张。”
谢恩走进诊室,关上门。我开始浏览附近的餐饮店,以及服装店,恰好附近有个大型商场。而我也不用担心花钱,一个夏天过去我的积蓄翻了几倍,农场里的南瓜也刚下种,成熟的时候可以卖很多钱。
看病的过程很久,谢恩在里面需要与医生聊很多,我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地发呆,最后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快门声音吵醒,睁开眼时,谢恩正举着手机站在我面前。
“你出来啦。”
“嗯。你刚刚睡得像个小孩,我觉得很可爱,就拍了一张,别误会。”
我感觉出他的心情很不错:“医生怎么说?”
“嗯……他和我聊了很多,我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我好多了。我想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至少我吃得下饭,能睡好觉,也没有出现过很可怕的躯体症状,一切并没有那么严重。他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每周来这边一次。”
“你觉得呢?这样我们每周都可以来祖祖城约会一天,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好吧,也许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我牵着他的手走出医院大厅,有一团很亮的事物进入了我的视野。这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医院花园中心的喷泉上,水反射着粼粼的金色。
“那个,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攥着我的那只手紧了紧,谢恩有些紧张,我问他:“什么事?”
我们路过喷泉,有几滴水溅在了我们身上,带来一点凉意,不远处,两只鸟也正在旁边就着溅起的水,梳理自己的羽毛,而后振翅飞向了高空。
“……分开的这十年,我也很想念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