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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夏] Declaration of Geneva

作者 : ABlu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咒術回戰 五条悟,夏油杰

标签 五夏 五条悟 夏油杰 咒术回战 , 五夏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白黑配

2903 48 2021-4-5 12:08
导读
双医师pa

外科医生五x精神科医生杰

OOC

3.30 国际医师节,致敬所有辛苦的医疗人员们

希望疫情尽快过去,希望大家平安健康



医学门外汉请勿深究(扶额)

文中有自创急性呼吸道疾病ARS,有参照,不过并非参照COVID-19,不喜欢相关议题的请慎入
日内瓦誓言(Declaration of Geneva),又称医师誓言:



作为一名医学工作者:

我郑重宣誓,我将终生致力于为人类服务;
我将患者的健康与幸福作为我的首要顾念;
我将尊重患者的自主权与尊严;
我将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高敬意;
我将不容许有年龄、疾病或残疾、信仰、民族、性别、国籍、政治党派、种族、性取向、社会地位或其他任何因素的考虑,介于我的职责与患者之间;
我将尊重所寄托给我的秘密,即使患者已经离世;
我将在医学实践中保持良知与尊严,遵从正确的医学规范;
我将维护医疗职业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
我将尊重及感戴我的师长、同事与学生;
我将为患者的利益和医疗卫生事业的进步,分享我的医学知识;
我将关注自身健康、幸福与能力,提供最高标准的照护服务;
即使受到威胁,也绝不使用我的医学知识侵犯人权和公民自由;
我郑重地,自主地并且以我的人格宣誓。





        “杰,好饿喔,吃饭了。”

        五条悟坐没坐相地瘫倒在夏油杰的谘询室里,他刚刚结束一床小手术,待出了手术房门脱掉蓝色手术袍、口罩与橡胶手套后,时针跟分针不偏不倚地落在12的位置上。

        所以他办公室也没回的直接上到8楼神经科诊间。

        他与夏油杰是医学院同学,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该追溯回更早之前。
        他们是在高一下学期的跳级考试后认识的,两人是唯二通过考试的学生。夏油杰参加考试是因为导师推荐,五条悟参加考试是因为误打误撞,他并没有认真去听自己导师说话的内容,只听到如果通过这场考试可以不用参加二年级的六场考试。

        太棒了,有够赚。


        通过考试后的他们进入高三就读,被分到同一个班级里,霸榜年级排名前二的跳级生也是翘课大户,个别击破就足够闹腾的合体之后简直是魔鬼。

        他们干尽所有能想得到的放牛班学生做的事情,翘课抽烟打架大声忤逆师长是必然,传纸条时纸团球不小心砸中前方同学后脑勺,被叫去走廊罚站时聊天太大声打扰同学上课,被叫去打扫厕所时拿着水管打架,泼的一地积水不打紧五条悟甚至为了埋伏夏油杰还躲到女厕里吓的女孩子们尖叫声连连,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断上演。

        可他们还是霸榜。

        毕业时学校很开心,老师们感动落泪,一部分是因为送走恼人的混世大魔王们,另一部分是因为两人都高分录取全国最好的医学院,为学校的升学率硬生生地增添不少辉煌。


        魔王们进入大学后依旧无恶不作,拿了书卷奖的人品行不佳真的很令人头疼。撇开两人乱七八糟的私生活跟杯盘狼藉的校外活动,最显而易见的恶劣是在期考的时候。

        医学院有一种特殊考试方式叫做跑台,是一种“从这一题跑到下一题的概念”。考场会摆上长桌,长桌上方会在等距位置放上显微镜或样本,因为每题作答时间有限(一般是20~40秒),为了降低跑动时间显微镜与显微镜之间距离不会太远,小小的间距只够摆上一张纸用来写下答案。

        学生们要在短暂的时间里完成跑停、判断、写答案的动作,且跑台考试一般是规定要写英文学名的,学名通常很长,若耗费太多时间想答案还会因为时间不足来不及作答。

        这种考试模式本身就够变态了,时间压迫与紧张跑动刺激肾上腺素分泌,同学们比肩轮替着互相感染恐惧,若再遇上五条悟跟夏油杰这种同场考试的同学是真的很倒霉。大部分同学在看到样本绞尽脑汁的搜索名称却听到两人在考场里面悠哉聊天,聊新开蛋糕店、聊新口味大福、聊新上演的电影、聊即将完结的偶像剧结局。

        啊!那部电影我也有看,最后那个人死了不是吗?

        话还没说出口作答时间到,铃声响起,下一题。




        大四开始实习前五条悟跟夏油杰告白了。

        夏油杰刚回到宿舍,嘴里叼着烟坐在窗边,刚洗好澡头发尚未全干的潮湿如镜子似反射顶上白炽灯泡。五条悟从外头回来,打开房间门劈头就是我们在一起吧杰。

        “蛤?”

        夏油杰困惑,“悟不是很直吗?钢骨那种。”

        “直的弯的重要吗?杰,你就说到底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我拒绝。”夏油杰吸口烟,往他脸上长长的吐出。

        “蛤?”轮到五条悟困惑了,“为什么啊?杰不是弯的吗?”

        “直的弯的重要吗?悟。”

        “嘛,虽然不重要,可是——”五条悟拉了长音,“五条悟跟你告白欸,不接受吗?我可是连续荣获四年全医学院最帅的五条悟喔。”

        夏油杰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进蓝色眼底,“可是悟,你同时也是连续荣获四年全医学院性格最恶劣的人喔。”

        “这不是正好吗?”五条悟跳到离对方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杰连续荣获四年全医学院性格最好的男人不就是为了跟我配一对?”

        “狗屁吧悟。”

        但是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夏油杰没有抬眼看他,一边在上个离开患者的病历上做些笔记一边说,“悟,我上午诊还有一名病人,你先去吃吧。”

        五条悟没有回话,看他做完笔记之后开了仿单,上方潦草的写上Ligilin并转交给一旁的护理师,说,“A先生状况挺好的,我帮他换了药,请他这几天留意一下用药状况,如果有不舒服就先停药尽速回诊。”

        护理师点点头回了声好接过病历,Key单。

        夏油杰转向自己的电脑荧幕,握住滑鼠下拉瞄一眼下午诊的病患人数,吐一口气,对护理师说,“药单打好就先去吃饭吧,上午诊最后一位病患我一个人没有问题。”

        “没事的,夏油医生,”护理师从荧幕后方抬头看他,“我跟您一起看完最后一位病患在去吃饭就好。”

        夏油杰笑着拒绝,“谢谢你,不过没事,你先去休息吧,下午还有另一场战争要打呢。”接着他转向五条悟,挂着一样的表情说,“悟,你也先去休息吧,你今天下午还有班吧?别只吃甜食记得吃正餐,回来顺便帮我带个方便的。”

        五条悟单手将头撑在桌面上,眼睛半眯着不开心的扁扁嘴抱怨,“为什么杰你明明是精神科医生却比外科医生的我还忙啊。”


        夏油杰很忙,非常忙。

        每周轮到门诊时几乎都是时段爆满的状态,真的忙起来时上午诊跟下午诊就是无缝接轨。

        他身上有股神秘魔力,能让病人愿意诉说,愿意打开心房,愿意接受治疗。不同于其他科室,精神治疗撇除药物之外更大一部分是在问诊,PSY病人会把自己关在一个小箱子里,再厉害的精神科医生都需要病患愿意打开一扇窗来沟通,不然将永远不对症下药永远求而无解。

        也许是气质使然,也许是声音使然,又也许是氛围使然。夏油杰能够很快速的让人对他敞开心房,小心翼翼的将藏在心里最深层的厌恶坦诚相对,即使再凶狠的野兽都渴望凑到夏油杰脚边,磨蹭着讨一个温顺的安抚。

        那种安全感与依赖感来的毫无理由,却又是如此理所当然。

        以至于夏油杰的许多病患都会喜欢上他。

        以至于五条悟非常不开心。

        可夏油杰能抚顺病患的毛当然也能抚顺五条悟的。

        所以五条悟还是那个闹腾乖巧的五条悟。

        本以为能跟对方一起吃饭的五条悟很不开心,迟迟不愿意从椅子里起身,委屈巴巴地看夏油杰。后者笑的无奈,伸手搓了搓有点凌乱的白色脑袋,说,“悟今天4:30就下班了不是吗?下班后在一起去吃饭吧,最近新上映一部电影我挺想看的。”

        被安抚的五条悟勉为其难喷出一口热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行吧,原谅杰。”并在打开门离开之前侧过身,一脸慵懒的说,“我要再多吃一个奶油可丽饼。”

        结果下午仍是五条悟先开车回家的。

        夏油杰在4点时传了讯息给他,告诉他说下午诊遇到一个思觉失调症状很严重的新患者,耽误一点时间,一时半刻应该走不了了。五条悟很不开心,他报复似的加重清创力道,倒霉的病人白挨了疼。

        即使夏油杰事先传了讯息给他,五条悟仍旧是在员工停车场里等到5:30。他预定了两人从大学开始就很喜欢吃的寿喜烧店,因为下午偷闲跑去找夏油杰时发现自己帮对方带回来的炒面面包跟御饭团还原封不动地放在休息室里,只有小罐低脂牛奶消失不见。

        那刻五条悟实在很想打电话投诉医院压榨劳工,可电话拿出来却想着投诉似乎没有用便改拨去预约下午6:30的寿喜烧。

        时间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五条悟直接打去店里取消预定。

        挂掉电话的五条悟趴在方向盘上,思索片刻打电话给夏油杰。铃声响了几声后被转接到语音信箱,无奈地将脸颊贴上温润的皮革,闭起眼睛等待对方回拨。

        他们就职的医院是国内各方面都最顶尖的医院中心,这里的医生大部分是由他们所就读的医学院直升上来的,另一小部分是海外归国的知名医生。作为权威中的权威,医师们不仅会碰到许多异常棘手的病例,更时常会遇到门诊时间过长的状况。

        相较于五条悟越来越低的工作量——即将变成R3医生的五条悟现在几乎只需要负责复杂且难度较高的手术,夏油杰的工作量却越来越大了。

        彼此能腻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好不容易一起排休却没有温存多久又被on-call电话叫回医院里。五条悟从来不缺钱,身为大财阀继承人的他当医生只是一时兴起,不经意却不意外的又成为最强,对此他只能耸耸肩的不置可否。对他来说道义算不上个事,也从未有过自己继续待着能拯救更多人的这种温柔想法,不论来去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可这种温柔想法却在夏油杰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撇除两个都是顶点般的存在,夏油杰一直是与五条悟相反的人。五条悟风流倜傥,夏油杰温暖内敛。五条悟是一个以”自己”为出发点思考的人,而夏油杰则是一个以”非己”为出发点思考的人,若两人都能贯彻中心思想的话一切都不会这么复杂,可偏偏不是,五条悟心目中有这么一个夏油杰,对他而言,自己大于等于夏油杰远大于其他任何事情。而在夏油杰心目中,社会大于等于五条悟远大于自己。
        毕业典礼上的日内瓦宣言对五条悟来说只是个无意义的形式——就像到校上课,就像吃饭睡觉,就像睁眼呼吸。可对夏油杰而言这却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那短短几行字是隽永的铭文,是不朽的印记,不是形式上的复诵,而是真正的宣誓。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当五条悟埋怨似的跟夏油杰说“杰不要继续在医院当狗了,嫁给我吧。”后听到对方毫不迟疑地拒绝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也因此,五条悟仍旧继续留在医院里陪对方一起当狗。



        6:10 p.m.。

        五条悟电话铃声响起,他不紧不慢的接通。

        “怎么了?悟。”

        “杰,”五条悟声音有些慵懒,“还要多久?我好饿。”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才有些抱歉的说,“悟先去吃饭吧,我可能还要一阵子。”

        五条悟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噘嘴,声音有点不开心有点撒娇,“还要多久嘛。”

        夏油杰没有马上回应。五条悟依稀听到旁边的护理师讲完电话的声音,接着听到护理师对他说有个住院中的PSY在护理站哭着要找他,再接着他听到夏油杰的声音有点闷有点远的传来。五条悟猜对方应该是用手捂住通话孔,将手机拿远跟护理师说话,可他仍旧清楚听到夏油杰回对方说跟值班说我门诊看完就过去。再接着他才听到夏油杰清晰声音没有阻碍的透过听筒传来,“悟,发生了一点事情,今天大概要挺晚。”

        五条悟闭上眼睛,毫无语调的说,“杰呢?杰午饭吃了吗?”

        “我等等会吃,悟,别担心我。”

        “推掉吧杰,什么病人什么医院的,先别管它了。”

        夏油杰淡淡的说,“悟别闹脾气,只是今天刚好忙一点罢了。”

        “骗谁呢你。”五条悟不爽,“都多少天了,你每次都是刚好有点忙,饭不好好吃觉睡不得,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何况我们都——”

        “悟,”夏油杰平淡称得上无情地打断他,“我现在真的没空跟你吵,记得吃饭,先挂断了。”

        接下来是一阵嘟嘟声。

        喔,对了,刚刚忘了说,这几个月来两人常常吵架。

        因为夏油杰很忙,五条悟实在看不下去,他起了头要跟对方大打出手,过去两人意见不合都是打架收尾的,虽然更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打着打着就滚到床上去。可最近夏油杰变了,也许是他真的累坏了困乏了,又也许是夏油杰看出自己嚷嚷时眼底藏不住的情绪波动,他没再跟自己大打出手了,一阵幼稚的挑衅后几乎只能换得一个叹息,一个拥抱或是带着歉意的、五条悟并不那么想要的激情跟——一句抱歉了悟。

        夏油杰变得越来越沉默,五条悟说这是因为他大量跟PSY接触而被沾染上情绪,要他跟医院请长假却被拒绝,理由是“我这几个月的预约诊满了,悟。”

        简直是疯了。

        五条悟打挡踩下油门,没心情回家没心情吃饭,驾驶黄色大牛要去跑山。此刻的他需要一点刺激,一点风来吹散心头萦绕不已的烦闷。



        疫情肆虐,数周前中亚地区一名病患肺部被检测出新乙型冠状病毒,透过空气传播,有着中低传染率与高致死率,在上周被ICTV正式命名为ARS-Cov(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 Coronaviridae),一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目前主要流行在西亚、中东与东欧地区,可归功于现在世界各国交通发达往来方便,导致ARS快速在全球蔓延开来。ARS病毒潜伏期最长2天,属于有病征传播型,在潜伏期或无病征带原者是不具有传染力的,初期病征为高烧、咳嗽、呼吸困难。

        ARS可借由Chest X ray的不透明比例判定是否确诊,受感染的肺纤维将受自体免疫侵袭,引发急性发炎反应,使得肺部过度肿胀,挤压肺泡,肺泡释放细胞激素,细胞激素召集更多免疫细胞,释放更多细胞激素来攻击受感染的细胞,但感染细胞死亡又会产生更严重的发炎反应,发炎反应与接踵而来的连锁反应使得肺泡不能膨胀,病患吸不进气,最终窒息而死。

        虽然日本尚没有出现病例,但是韩国已经开始出现确诊个案,这使得全国上下都在宣导避免去人群聚集的地方与出门在外随时戴上口罩,各种公共场合也开始实施人流管控。
       
        像是他们这种站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是最长时间暴露于危险环境里的,但也正因为大家有“自己无时无刻都暴露于危险之中”的这层自觉而时刻警惕自身的防护措施是否完善,反而较没有自觉的另一群人相对安全许多。



        五条悟在接近晚上8点时回到两人的住所,那是位于他们所在医学中心附近高级小区的一栋3层楼别墅,小区环湖而建,因为许多政商人士居住在此使得这里隐密措施滴水不漏,门口警卫亭除了登记过的车辆之外所有车辆禁止通行,陌生车辆须转乘专车才能送达自家门口。

        小区里的别墅基本是清一色的白色建筑,每栋房子有独立庭院与车库,外侧则是共用的花园小径。大部分房子有从外边看不到里面的整面落地窗与深褐色宽格子窗户。

        房内装潢并不复杂,五条悟打通原本三层楼设计改为两楼挑高,一楼厨房起居室,二楼主卧副卧更衣室,硕大的房子里总共只有两间卧房,因为他也从不欢迎别人来访。
        副卧主要就是拿来作为书房与——有时夏油杰跟他吵架时不想看到他就会跑来这边睡,可是五条悟几乎都是尾随着一起进来的,最后就演变成两人一起睡在副卧里的状况。

        颜色是清一色的灰、蓝与纯木色北欧风格。


        当五条悟洗好澡倒进客厅沙发里时夏油杰都还没有回来。他无聊的抓起一旁靠枕抱着打开电视,晚间新闻如火如荼的播报ARS-Cov于全球肆虐的状况,墙上布谷钟敲响九下,雕刻精致的小木人在齿轮作动下随着音乐起舞。五条悟百般无聊的扫了一眼日历,自己明天上午有一床脑瘤切除手术,夏油杰明天值白班门诊,后天再一天就休假了。

        不知道这次排休时腻在一起的时间能不能有半天。

        五条悟扁嘴将视线转回吵吵嚷嚷的电视荧幕,大门门锁转动声响起,五条悟撇头去看。外面下着暴雨,半敞的门缝外头夏油杰正在收伞,他甩了甩,将军绿色长伞插入门边的伞架里,顶端的塑胶尖头还在连续不断的滴着透明水珠。

        夏油杰推门进来,廊顶上的温弱黄光洒在他深灰色毛呢大衣上,扑了一层氤氲毛边,肩头残留的零星水滴在照耀下亮晃晃的一闪一闪。

        他低下头褪去脚下的皮鞋,没收进鞋柜而是放在一旁靠墙的位置摆好,换上酒红色室内拖鞋,在五条悟的目光下啪踏啪踏走进来。

        夏油杰的头一直都是半低着的,但身体依旧笔直,有种三流小说里的忧郁男孩神情。

        他走过门廊,走过餐桌,走过有着高脚椅与工业垂灯的岛式吧台,走过摆满他们一起拥有小东西的白桦木吊柜,一语不发。

        他来到五条悟身边站定,没有给他一个眼神的将公事包随手放置在地上,外套也不脱就转身倒进椅背里。

        同样陷在长沙发上的五条悟转头过去看他。夏油杰仰着头,眼杵紧闭,嘴唇轻轻抿起变成一条深邃的黑线。他的侧脸很漂亮,洁白干净,没有一丝杂质,眼尾微微上扬,平常笑着时气质温暖,像一场春雨洗涤所有的不堪。放在现在毫无情绪的脸上却仍旧没有一点侵略性,只有白玉似的高冷疏离。

        可一样是婉约的。

        夏油杰微开眼睛,紫色瞳里没有映出一点东西,仿佛只是为了睁开而睁开,为了呼吸而呼吸,为了活而活。

        他的鼻翼还在浅浅的做动,胸口还在微微的起伏。
        空气的流动慢了下来。

        “悟,”夏油杰说,眼睛仍旧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声音不大,与其说是在跟五条悟说话不如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好累。”

        空气重新回归到正常速度,星星再次运转起来,五条悟收回一直放在对方身上赤裸裸的视线,转头看向电视荧幕,按了数字键,原本无趣的晚间新闻被英雄电影取代而热闹起来。

        “你不想辞职就转科吧,杰,你不适合干精神科医生啊。”

        夏油杰没有回话,发了一会儿呆才重新闭上眼,半晌才又张开,似笑非笑地转向五条悟,“或许你说的对,悟。”

        “我好像真的不太适合当精神科医生。”

        精神科医生虽然不像其他科室存在着各种医疗纠纷问题,但是精神科医生有着属于自己的压力,他们是负能量集合体,尤其是像夏油杰这种红牌医生,常常尚未将自己从上一个病患那边投掷过来的负面情绪调适好,就又得开始接收下一个病患的负面情绪。

        他因应这份压力的方法就是将情绪一点一点的从身上剥离出来。

        他开始对事情过份理性。他知道其他人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他明白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能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就如同他知道哪些数字放进哪一条方程式里能得到怎么样的答案。他会适时且适量的给予,必要时甚至演上一场糊里糊涂的烂剧只为了得到一个想要的结局。他渐渐对任何事情都关心却又漠不关心,五条悟告诉他这是病,杰,你生病了。

        夏油杰只能不置可否的笑笑,对,也许他真的是生病了。不,应该是说,他真的生病了。
        对于他而言世界变成了主体,自己则变成了第三者。他就像电影导演,在必要的时候插嘴,在必要的时候引导,或在最后修上一笔加点滤镜来完美这出戏剧。他渐渐的不知道何谓笑,何谓哭,何谓生气,甚至不知道何谓活着。活着之于他逐渐变成一种必然,因为五条悟要他活着,因为病患要他活着,因为某某某要他活着,所以——

        倘若哪天,这些“需要”消失,那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一样的事情看在五条悟眼里就不是这么舒服,夏油杰对于人心的理解比他还要多出许多,部分源自于夏油杰接触的PSY病患比他多出很多,可更大一部分是由于五条悟从未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他从不在意人类的感情,人类的行为。

        夏油杰也告诉他说悟你这个也是病,但对于这件事情五条悟只是不以为然的耸肩回说没关系我不在意的,我懂杰就够了,不用帮我治疗。

        可五条悟发现自己好像不这么懂夏油杰了。他甚至不知道夏油杰对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出自于自发性的还是“单纯觉得五条悟想要自己这么做”的这个念头。10年之前五条悟有十成十把握说夏油杰是爱我的,有十成十把握说看啊,夏油杰的笑容是这样张狂这样开心。可相处10年后的今天,他却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也许夏油杰对于自己的感情只剩下一种习惯,也许夏油杰的笑只是笑。

        那个属于他的夏油杰或是属于那个夏油杰的五条悟都已经变成了曾经,变成了过去,变成了那时候。


        夏油杰从沙发上站起来,脱下大衣挂在手上,俯身下去在五条悟脸颊上落下一吻,说,“悟明天要很早出门吧?早点睡,我先去洗澡。”

        五条悟没有回话,视线尾随夏油杰的背影穿过客厅转到楼梯口,在他即将消失于自己视野时开口出声,“杰把炒面面包跟御饭团吃完了吗?”

        夏油杰没有犹豫的挂起一个漂亮笑脸,说,“恩。”



        当天夜里五条悟被on-call电话叫醒,凌晨3:30。
        on-call1的医生已经在手术台上,急诊送来一名病患确诊急性主动脉剥离,Stanford A型,必须要马上进行手术。

        很不幸的自己是on-call2,五条悟白了眼,抿嘴,口气不善的随便回一句知道了就切断电话。他随意挠了挠有些凌乱的头髪打哈欠,往夏油杰方向撇一眼却发现紫色眼睛正在黑暗中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他抬手在对方头上摸了摸,手顺着脸部滑下盖住那双干净眼睛,刚睡醒的嗓子有些低哑,小声说,“吵到你了?有个急诊手术我要先去医院,一时半刻应该结束不了,”他就着盖住对方眼睛的动作凑过去在夏油杰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吻,掀开棉被,翻身起床,“杰接着睡吧,记得吃早餐。”

        夏油杰没有回话,只是用重见光明的眼睛眨啊眨,然后在对方换了衣服离开房间前说一句悟也是。

        抵达医院的五条悟在手术准备前先绕去夏油杰诊间,当他打开冰箱看到还躺在隔层上面的两个小东西时叹一口气,不意外的想杰果然又说谎了。



        五条悟结束夜间手术时已经接近中午11点,原本白天的预约手术转由另外一名资深医师执刀,因为他今天早上原本就有排手术的关系,没有门诊,总医师让他上午诊时间结束就先回去休息睡觉。

        五条悟随意巡了房摸到接近中午12点,绕去精神科所在的楼层,看了眼夏油杰诊间门口还坐着3.4个人在等待,叹口气,双手插进白袍口袋里游荡过去在前排椅子坐下。

        夏油杰不喜欢问诊的时候被打扰,毕竟很多事情攸关到病患最深层的黑暗,如果五条悟突发奇想的冲进去可能导致治疗变得复杂,变得难以收拾。起初两人为了这件事情大打出手,在五条悟心里一名医生在看诊时跑去找另外一名医生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可夏油杰根本不想听他那些邪魔歪道,说了句外面谈便打了起来,总医师见两个刚分科的R1新星打得不可开交很是头疼。

        打闹的结果不能决定什么,五条悟依旧是想到就随时要见对方的状态,好在夏油杰刚接门诊时病患并不多,但还是造成了打扰。这个糊里糊涂的冒犯举动是到夏油杰收拾行李准备搬出两人同居的房子时才被控制下来。

        好嘛好嘛,不过就是等等,等就等。

        五条悟看到湖水绿色的诊疗室门被打开,病患与值班护理师前后走出来,护理师叫号前看到他,朝他点点头后没有动作的又回到诊间。五条悟起身,推门走进,将门从里边关上。

        夏油杰在喝黑咖啡,塑胶杯盖刚碰到下唇又被移开。

        他将大杯装黑咖啡放回到桌面,歪头看向五条悟,说,“要回去了?”

        “杰有吃早餐吗?”五条悟答非所问,“你应该知道空腹喝黑咖啡不好。”

        夏油杰浅浅的叹口气,似笑非笑的说,“悟是我家长吗?有的喔,不用担心。”

        五条悟耸耸肩不置可否,别开眼说,“一起吃午餐吗,杰。”

        夏油杰撇了时钟ㄧ眼说,“不了吧,应该来不及。”

        “帮你买?”

        夏油杰摇摇头,“不用,你快点回家休息吧。”并在看到五条悟一脸不满的表情后接着说,“我今天下午诊时间只到3点,后面总医生要我去巡房,所以应该能够早点回去。”

        五条悟表情终于稍微好看一些,但仍旧没有将视线转向夏油杰而是落在墙上不悦的噘嘴。

        夏油杰扬起眉头笑的无奈,说,“冰箱里有早上顺路买的紫薯半月烧,等等离开帮我带回去,还有——”

        五条悟在听到半月烧的时候眼睛就亮了,听到这个长音时终于愿意将视线放回夏油杰身上,“帮忙预约学校转角那间寿喜烧好吗?6:30。”

        闻声五条悟终于愿意撕下那张臭脸开心笑起来,凑过去咬夏油杰嘴唇,“总算说点中听的了杰,那你要记得吃午餐喔。”

        夏油杰笑着顺了顺五条悟被手术帽包裹太久而有些定型的头发,说,“我会的,悟快点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五条悟胡乱睡了一觉起床时接近黄昏,窗外有些昏暗,拿起手机看到点不开的黑屏才发现那个金属壳小东西已经没电了。抬眼看时间,4:30,想想夏油杰应该还没下班就随手帮手机插上电源线往浴室走去。

        夏末气温还是炎热,五条悟开了偏冷的水低下头任凭花洒在头顶冲散,又变成水珠聚集在下巴位置滴落。

        紫薯味的半月烧很好吃,可他更想念好久没吃的寿喜烧味道。

        不是因为饭后甜点的太妃糖巧克力蛋糕,也不是因为季节限定的芒果鲜奶酪。而是因为那个会隔周拜访的放荡岁月,因为那个从未有过烦恼张眼只需要打架闹事的荒唐岁月。

        令他追忆的是那段似水年华。

        抬手关掉花洒,扯一条白色长毛巾随意擦拭身体后挂在头发上懒得伸手去擦,仅让小小接触面积去吸干一头发的潮湿。

        他踩着一脚又一脚的冰冷,思索两人究竟怎么的才变成这样。

        手机电量显示56%,五条悟长按开机键。墙上时钟指向5:10,虽然可能性不大不过或许是对方已经下班的时间点了。

        他在手机完全开机之后有些意外的看到三通来自夏油杰的未接来电与其他乱七八糟从各处拨来的未接来电。

        五条悟眼皮狂跳,他感到不安,很不安。夏油杰的来电从2点开始每间隔一个小时打一通,最近一通是5:03,才刚刚过。

        五条悟想也没想的按下回拨钮,电话在3个铃响内被接了起来。

        “杰,怎么了?”五条悟抢在对方开口前说话。

        对头应当是被他吓到的,停顿一秒后才说,“悟刚睡醒吗?”

        “刚洗澡出来,怎么了吗杰?”

        “啊...看一下新闻?”夏油杰说。

        五条悟四下寻找电视遥控器,并在靠近自己枕侧的位置找到了它。他走去拾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边说,“怎么了?你那边忙完了?”

        “嘛...也算是忙完了,只不过今天可能又没办法一起吃寿喜烧了,悟。”

        五条悟切着数字键,将频道从电视购物转回新闻台,说,“为什么啊杰,你不是——”

        他噤声。

        新闻标题斗大的写着”XX医学中心封院!出现ARS确诊个案恐引发群聚感染”,特派记者正在以他们任职的医学中心为背景说明为因应ARS确诊病历出现,国家紧急应变中心宣布对XX医学中心进行封院,并召回自2点后离开医院的相关人员。

        “封院?”五条悟仍有些不可置信,蹙眉头问,“为何封院?”

        夏油杰自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以为然,“上头担心我们交叉感染吧。现在医院里有两名确诊病患,两人不认识也无出国史,一个是急诊病患,一个是门诊病患。”

        根本在不同楼层。

        “按照挂号时间来看他们最早是在2点抵达医学中心的,所以上头才出了这个下下策?”

        五条悟仍旧不明白啊,“不是阿...没有人出现症状的话回家隔离不好吗?为何要集中隔离?ARS-Cov不是出现症状后才会感染吗?集中起来把医院变成毒窟做什么?你们没有被抓去照光量体温?”

        “X-Ray照了体温也量了,上头也是碍于政策压力吧。”

        “这样你们那边不就跟病毒培养基一样?什么时候解封?”

        “不知道呢,”夏油杰说,“可能还要一小段时间,总之今天抱歉了悟。”

       



        第一天。

        作为神经科医生的夏油杰其实不需要接触病患,所以在封院的期间他是挺闲的。

        检验完成的医护人员们被集中在8楼妇产科病房里隔离,一人一间,设备完善,生活用品齐全,许多来不及回去拿换洗衣物的人就穿医院洗净消毒后的绿色病袍蓝色手术袍。大部分时间里夏油杰跟其他几名较为熟悉的医生聚在一起打牌看电视,或讨论目前院内状况。

        除了前一天下午2点后有值班的医护人员外,所有相关科室的医生都被召集回来。8楼里大家都抱怨连连,对这突如其来的政策表示无法理解。护理站与个人手机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所有常见的感冒症状都被放大检视。新闻台上轰轰烈烈的炒作医院内部状况,但是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受到证实,与论很可怕,人心惶惶,无预警宣布封院时,院内病患也被一视同人的隔离在6楼跟7楼的病房里。夏油杰没有下去看,不需要太多揣测也能知道楼下的情形与现在身处的8楼比起来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症与住院病患仍旧需要照表巡房,出了8楼不论是医师或护理师都是全副武装。接诊确诊病患的医师成了众矢之的,中午时传来捷报,医院内部新增一名确诊案例。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当恐惧与焦虑渗透进身体里时,原先不会发生的事情便会加速发生。就像害怕扭到脚的人特别容易扭到脚,害怕考试失常的人特别容易考试失常一样。

        这件事情就像骨牌效应,一个拖着一个。

        夏油杰觉得很烦躁,不想搅和在这混沌的漩涡之中便跟同事们道别回到自己隔离的房间里。他开了一点窗点根烟,放眼望去黑色蝼蚁似的人群聚集在医疗中心外围,层层环绕,最内圈是被拉起的红黄色封锁线与毫无阻隔效果的长桌长椅。他辨识出其中几个新闻台的SNG车,还有许多睡倒在地的轮休员警,不少家属想要冲破防线进入,更多的应该是无关紧要的民众们。

        夏油杰不知道这群人里面究竟是关心院内状况的人多一些还是单纯看好戏心态的人多一些。他将视线投向远方,吸了又吐了一口烟,试图让莫名升起的情绪消散。




        第二天。
       
        一大早,吃完早餐的夏油杰离开隔离房来到护理站时听到昨天巡房医师与今天巡房医师交接班,由于胸腔科、麻醉科、感染科跟加护的同事们都被叫去值班,剩下的科室要负起各科巡房的责任,为了降低交叉感染的风险,开会讨论后他们决议最小化巡房人员数量。

        宁静的早晨突然被一阵焦虑打破,有疑似罹患ARS的病人跳楼自杀,13楼跳下去无庸置疑的当场死亡,巡房时亲眼目睹的护理师尖叫崩溃,人还躲在13楼女厕里不愿离开。大家正在议论纷纷时夏油杰便自告奋勇的去带她出来。夏油杰说,既然我都要全副武装的离开8楼了,不如今天让我去帮忙巡房吧就在大家英雄式的眼神下重新进行交接,穿了全身防护装跨步离开。

        他将手机留在房内,毕竟这种充满颗粒按键的塑矽胶金属制品特别容易沾染细菌病毒,传了我今天巡房的讯息给还在睡觉的五条悟后,告诉同事说有事找他就用广播,若五条悟打护理站电话要找自己就让他留言。

        他首先来到13楼边间的女厕,厕所里面传来啜泣声,即使不走进去夏油杰也知道对方窝在哪一间里,可他却站在最外边走廊上敲了敲最外层画着红色娃娃图案的粉红色门板,没有走进去的轻声说,“怎么了?怎么待在这里?”

        原本的啜泣声变成大哭失声,夏油杰知道,这是允许他,或者该说邀请他接近的意思,所以他朝传出声音的隔间走过去,背靠着门板坐下,手掌撑开放在冰冷的地面上,4根手指头有意无意的越过门缝,停留在门内,静静地摆着,说,“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夏油杰用15分钟陪伴,这段陪伴的时间里只有他零星抛出的问题与对方逐渐微弱的哭泣声。接下来的5分钟门板里的女孩终于开始说话,大部分是支离破碎的话语,再接下来他感受到门内的4只手指被泛冷的体温握住,但是夏油杰仍就是静静放着,没有回应也没有反抗的任由对方握着。

        对话开始很缓慢地推进,半小时后夏油杰才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背后门板微微移动,他弓起背转头,在对上小小门缝里面映出来的小半张脸时终于反手握住里边人的手,回以一笑,“还想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看到对方点点头,夏油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肢体上毫无起身催赶的意图,表情上也是,只是说,“好,告诉我为什么想继续待在这?”


        他总共在13楼女厕花费2个小时,护理师跟他说了很多,从一开始的惊悚体验到后来隔离的委屈全部吐出来,女孩还很年轻,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她说因为疫情的关系,朋友们都觉得医护人员是危险的存在,仿佛他们就是病,是毒,大家惧怕他们,无意的哀怨愤怒变成无形的尖刺,牺牲换在别人眼中就只剩下口头的关心与内心的排斥恐惧。

        夏油杰想,这状况在有家庭的同事身上必然更加明显,夫妻小孩会受到更多的精神与言语霸凌。他不知道这个情况何时会被改善,只知道一时半刻之间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就像蟑螂老鼠似的令人噁心害怕。

        问诊的最后,夏油杰在对方的谈吐动作上判定她已经没有即时危险,语气从原本类似控诉变成有点像是在撒娇便抬手摸摸她的头问,“能自己回去8楼吗?”并在看到她舒服的接受自己的碰触点点头后说,“之后有想聊聊可以打给我,”他笑着,“不一定要在门诊时间。”

        女孩也跟着笑,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你了夏油医生,五条医生会生气吗?

        夏油杰没有迟疑的低笑出声,说,“抱歉喔我只喜欢男生,还有,没事的,五条医生已经习惯了。”

        移情作用,在近代精神分析里面有较广义的定义,指患者对医生产生特殊的感受包含但不仅限于情爱,主受词对换则称为反移情。这种情况常发生在精神科的医患之间,当两人单方或双方的信任与依赖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很容易产生的议题。大部分的医生会建议对自己产生移情作用的患者转诊,因为这段关系处理起来会很麻烦而且疲惫,但夏油杰一般却鼓励他们接受并处理这份感情,认为若将这份感情处理妥当可以让患者的生命更加丰富,并且说明在这段关系里面有一个对对方有利的地方,那就是医师不能拒绝患者,所以患者不用担心移情对象会消失不见。

        患者有权决定这段关系存在与否。

        不论是医生或是病患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思绪再处理这段关系上,可以想像就是恋爱中的两人需要不停的碰壁磨合,他会主张让病患接受并处理这份关系的原因除了能丰富他们的生命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这对病患的疗程有很大的帮助。

        神经科跟其他科别不同,会诊效益远大于药物治疗,而会诊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医患之间的信任关系,取决于患者愿意对医生敞开多宽的门——大部分他的病患都会接受这项提议。

        这件事情听在五条悟耳里就更加不悦了,即使他清楚明白夏油杰不会也不可能对那些患者们产生反移情作用,但是他要耗费大量时间去处理这些大大小小的关系们,根据每个对象的不同规则他有些要每周写一次纸本信件、有些要在下次约诊前看完一堆电子邮件或是处理五条悟不能理解的吵架关系,那种感觉就像夏油杰在和很多人谈恋爱一样。

        “杰,你不该这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的恋爱对象只会越来越多。”

        夏油杰在听到他的比喻之后微愣片刻,才又低笑出声,“比喻的还真贴切呢悟,不过他们会好起来的,我们是医生,本来就该按照最适合病人的方法去进行治疗。”

        也因为夏油杰的温柔,即使同事或病患都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叫五条悟的男友,仍旧毫不排斥的让自己陷入这段关系里。


        夏油杰使用近8小时才结束本该在3小时内完成的巡房工作。

        晚上7点,他在从自动改成手动门的门口处进行谨慎消毒后,才重新回到位在8楼的护理站进行交接。

        “夏油医生您终于回来了。”护理站的值班护理师跟他打招呼,说,“您去真久,五条医生从早上开始打了不下10通电话找您。”

        “怎么了吗?”夏油杰站在柜台处低下头简洁明了的写下每间病房病患状况,问说,“悟说了什么?”

        “五条医生没有说什么呢,只说您回来了之后要您回拨给他。”

        “是吗?我知道了。”此时夏油杰记完最后一位病患状况,抬起头将纸张递给他,扬起一抹笑容说,“麻烦交给下一位医师,值班辛苦了。”

        “夏油医生不吃饭吗?”见夏油杰转身准备回到房间,护理师探出头来询问。

        “先不用,谢谢。”夏油杰挥挥手,礼貌的拒绝后回到房间,关上门。

       



        第三天

        前一天晚上夏油杰睡得很浅,6小时的睡眠时间里起床3次还抽了4支烟。
        窗外的人群没有散去,反而有更多的趋势,夏油杰还没有时间看新闻或听同事议论纷纷,可不用猜就知道可能是他们院里的确诊病患增加了又或是其他医院也有人确诊了。

        闹钟未响夏油杰便翻身下床,他站在窗边点燃一支烟却没有抽,任凭刺激的味道溢满整个鼻腔,窗外天空要亮未亮,太阳没有露脸乌云密布,他自嘲的笑了笑,边想自己好像在吸毒一样啊。

        拿起手机,夏油杰输入几个字后按了发送,意料之外的铃声在3分钟后响起。

        五条悟。

        他有些讶异的按下接听钮,贴近耳边说,“早安,悟,真早。”

        “明明要你昨天给我打电话的吧?杰。”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睡意,反倒有满满的不爽,“听说你又撩了我们外科的护理师?”

        夏油杰对对方的用字颇有微词,却没有反驳的说,“悟还记得大学的毕业典礼吗?”

        五条悟没有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停顿,毫无犹豫的说,“啊,就是我们比赛谁能先把系主任假发弄下来然后杰输给我的那次吧。”

        “悟,我说过了,那次我并没有输。”

        “杰,你那才不叫弄下来好吗,挂着一半不算弄下来的。”

        “你还说呢?是谁帽子都丢出去还没弄到害我也要连带被骂?”

        “不论过程怎么样,最终先把假发弄下来的还是我啊,杰。”五条悟用一副地痞流氓的中二口气说,“杰明明输了还不服输,说好输的人要乖乖听赢的人话一天的。”

        “悟你才没有赢,况且你的要求太过份了,谁要穿婚纱,去死吧。”

        “杰,就说了,穿婚纱才不是重点啊,重点是拍照懂吗?拍照。”

        “你开口闭口说婚纱不是重点,但是你不给穿其他衣服啊悟。更何况你挑的那个颜色太艳了,谁敢穿啊。”

        “诶?杰的重点是颜色吗?那不要穿紫色的改穿白色杰就愿意了?白纱耶,好浪漫。”

        “我拒绝,这么爱婚纱的话悟怎么不自己穿要别人穿?是说为什么你可以穿西装领带我就得穿婚纱?”

        “不是嘛,杰,两个人都穿西装太无趣了呀,婚纱照之所以会被称作婚纱照就是得有人穿婚纱的。”

        “那悟干麻不自己穿?”

        “这不是因为杰比较适合吗?”五条悟笑说,“杰没看到那个店员都说不出话来了。”

        “店员说不出话来才不是这个原因,悟你不要随边曲解别人的意思...”夏油杰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一秒,说,“不是,悟,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

        “我不想听,”五条悟出声打断,“杰,我不想听。”

        毫无意义的拌嘴戛然停止,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透过低频电磁波传递,夏油杰看了眼即将燃尽的烟,在窗框上捻熄,开口打破。

        “毕业典礼的最后,学校要我们左手放在胸前,右手举高,对着不知道是哪里进行日内瓦誓言——”

        “杰我说了我不想听,”五条悟再次打断,“你不要说,我不要听。”

        可这回夏油杰没有理会他,只是稍作停顿后开始背诵起来,“AS A MEMBER OF THE MEDICAL PROFESSION…”

        他一条一条背着,没有理会电话那头的沉默。
        他总是这样的,看过的东西忘也忘不了。夏油杰很清楚,对于五条悟而言,日内瓦誓言只是一条又一条墨守成规的陈腔滥调,但是对夏油杰而言,却是刻苦铭心的血证,他同时也知道五条悟同样的清楚。

        “…I MAKE THESE PROMISES solemnly, freely and upon my honor.”他用2分半钟不疾不徐的说完13条宣言,停顿了一下,说,“悟,病人们需要我。”

        电话再次陷入沉默,夏油杰再次点燃一支烟,这次却抽了起来。

        当烟燃到一半,灰色的余烬拉得长长一条要垂未垂的时候,夏油杰听到听筒对面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几秒后是一个长吐,五条悟低声却没有情绪的说,“我不想听啊杰,我不想听。”

        夏油杰转过身,改用背靠在窗户上吸了一口,仰头吐出。他发现太阳终于舍得露脸了,不强的温暖光线照在舒展开的脖子上,白白一层毛茸茸的,“昨天我去巡房,病房里的大家都很恐惧,原本纪录上几乎健康的患者却在封院一天后血压超标需要开始服用ACEI。”

        “悟,其实医院里的状况没有新闻台讲的这么糟,不过却又比他们所报导的还要糟。恐惧来自于无知,而无知又加深恐惧。现在真正的问题不是ARS,最可怕的不是病毒,而是心,大家的心生病了,这种病比ARS更可怕,比ARS更致命,传染力也更强。”

        “而这正是我的工作,悟,他们需要我,我也不该放弃他们。”

        五条悟沉默一会儿,说,“那我呢?我的心也生病了杰为什么不救救它?”

        两人都很清楚,原本缠在一起的线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松脱,就像脱轨列车,出去了就再也绕不会来。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跟五条悟在一起的时间甚至不及他跟病患在一起时间的一半,对于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食言,五条悟从原本的大声嚷嚷变成后来的耸肩接受,对待他人的五条悟仍是那颗充满棱角的砺石,可对待他却已经变成一颗平顺光滑的鹅卵石。这10年来的朝夕相处反而让他们越走越远,五条悟明亮耀眼,他不该迁就于任何人,任何事,路上随便一个认识五条悟的人都该这么想,更何况是他,夏油杰。

        下定决心的夏油杰夹着又快燃尽的烟没有抽,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深吸一口气,任凭冷冽灌满他的鼻腔、灌满他的肺部,“悟,我——”

        “我不要,”五条悟再次打断,“我不要分手,夏油杰,”

        “我要你嫁给我。”

        夏油杰微愣,觉得眼角有些酸涩的闭上眼,片刻才重新张开,“悟,我们——”

        “夏油杰,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五条悟又再次开口打断,“答应我,不然我就把你锁在房间里,让你一步也离不开房间乖乖待到医院解封...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夏油杰叹一口气,语气像在抱怨表情却带着又浅又温暖的笑,“悟,你真是...你这是逼婚。”

        “对,我是。”五条悟说,“杰,不论如何我还是要提醒你,我非常反对你这么做,是像看到草莓口味马卡龙里面加柠檬酱的那种会火大的反对。我要你知道我会同意这件事情单纯只是因为尊重你,我尊重你想做的事情。所以,务必小心,不要让我后悔自己今天下的决定。”

        夏油杰闭着眼睛,刚刚那股酸涩感从眼睛蔓延到鼻头,他抿嘴,又咬了下唇深吸口气,才压抑下即将从喉头满溢出来的闷热感觉,他徐徐将涨在胸口的气吐出,缓慢的说,“悟,谢谢。”

        五条悟哼笑一声,翻了白眼,不爽的说,“啧,我以为你会说你爱我,诶,杰,你好小气啊,你从来没说过爱我。”

        夏油杰被他的话逗笑了,跟着笑出声,说,“是吗?我不记得了...悟快去睡觉吧。”

        “呿,杰真的好小气啊,小气鬼...睡了,晚安。”

        “晚安,悟。”
       





        接连的几天夏油杰都很忙,除了医护人员跟一般住院病患外,他还在限度内接触疑似病例跟确诊病例。即使他每天几乎投入睡眠以外的所有时间在问诊,但陷入泥淖的人越来越多,恐慌仍旧以等比级数蔓延,不论是他们院内或是其他医疗中心的确诊数字一直增加,看上去就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夏油杰每天都会跟五条悟通电话分享病人状况,时间一般是在接近午夜0点的时候,五条悟没有问为什么时间这么晚,也没有问对方早上几点起床,只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像是今天吃什么或是杰冰箱的蜂蜜没了要买哪个牌子。如同五条悟问的闪闪躲躲,夏油杰也说的也闪闪躲躲,真正核心的问题被两人藏着掖着,自以为拿着一块黑布挡起来里面的东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五条悟知道除了跟那些听起来心情战战兢兢的一般病患会诊之外,他用更多时间在陪伴那些心灵被恐惧洗平的高危族群,像是频繁接触患者的相关科室同事或是那些疑似或已确诊的患者们,原因不难猜想,大病之下乐观的人总是能活得比较久,人的身体是很奇妙的,如果你给它足够多的时间最后总是能够完全修复,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而夏油杰在做的就是尝试给予它足够时间。

        可是五条悟的这些知道并不是来自于夏油杰,因为夏油杰跟他陈述事情时总是避重就轻,总是轻描淡写,因为五条悟会反对,因为他想避免争执,因为他很累可却从来不打算、也从未想过示弱。

        所以即使五条悟想听对方亲口告诉他但却仍旧选择沉默,他想就这样吧,他愿意闭上眼睛装聋作哑的来放纵夏油杰坚持的任性。因此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选择在对方也不好受的时候安静的陪伴。

        而这阵沉默终于在夏油杰开始会诊的四天后,也就是封院的第八天被打破了。
       



        这天电话铃声响起的特别早。
       
        8:30 p.m.。

        刚运动完洗好澡的五条悟赤裸着上半身只套一件棉裤来到客厅时铃声刚刚停止,自封院开始电话从未间断过,早晚不分的很是吵闹,所以他通常会屏蔽掉所有的来电铃声,除了一个人,所以说若电话声响起,代表是那个人找他,

        夏油杰。

        他皱着眉头,仰头灌下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瓶装水,过快的倾倒速度让些许液体顺着漂亮下颚滑落,滴在浅木色地板上形成一个突兀的水渍。俯身拿起静置在茶几上的手机,按下回拨键的同时转开电视,这几天他除了新闻台什么都没看,电话铃声响了挺久,电视荧幕都已经出现画面还是没有被接起。五条悟陷进沙发里,电话被转进语音信箱,他没有留言的切断,随意在几个新闻台间来回轮转,标题依旧怂动,各地的确诊案例跟死亡人数都在增加,解封的消息没有进展,倒是另外一间医院眼看也要跟着封院。

        五条悟将手机塞进棉裤口袋,一边胡乱擦干头发一边走去更衣间随意拿一件居家服套上。室内空气有点干热,五条悟调低空调温度打开加湿器,手机铃声响起。

        “怎么了?”他很快的接起。

        对面沉默半晌,才淡淡的说,“All of life is a coming home. All the restless hearts of the world all trying to find a way home.(所有生命都想有个避风港,所有不安的心都想找到栖息的地方。)”

        这是夏油杰很喜欢的一部电影<Patch Adams>里的一句话,五条悟愣了一下后平静下来问,“怎么了,杰?”

        “悟,”夏油杰那边的背景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虽然平常对方打来时也是没有声音的,可是今天却是没有生机的死寂,“即使我一天只睡5个小时,上班18个小时,最多也只能帮助10个人,最多。”

        “可是医院里人这么多,需要帮助的人这么多,”夏油杰停顿下来没有说话,五条悟也没有,他只是在静静的等待对方再次开口,半晌后夏油杰继续接着说,“大家都想回家,只想回家。医院就像一个病毒培养基,人类正在这个空间里无限复制染病细胞。”

        “It’s hard to describe what I felt like then. Picture yourself walking for days in a driving snow. You don’t even know you’re walking in circles. The heaviness of your legs in the drifts.(我不知道如何陈述这种感觉,就像你在皑皑白雪中行走,脚步沉重的漫漫漂泊,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兜圈子。)”

        “Your shouts disappearing into the wind. How small you can feel. How far away home can be.(呐喊消失在风中,我们有多么渺小,心之所向就有多么摇远。)”

        “我觉得很无力,悟。我只能尽力、尽我所能的去往前走,但是我很无力啊,悟。”

        “想回家了?”五条悟问。

        “没有,”夏油杰说,“我不想回家,但我很想你。”

        五条悟沉默没有说话,点了一支烟衔着,倒进沙发里抽了一口。他往窗外看去,是熟悉的湖景和微弱的黄光映照于深蓝的夜色之中,他抬起脚交错着伸直放在茶几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却也没有人挂掉电话,通话时间一秒一秒的延长,一分钟一分钟的增加。五条悟开口打破这片沉默,说,“你在哪?”

        对面没有回覆,甚至没有吸烟时会有的长长吐息,只有很浅、很浅的呼吸声,浅的就像不小心睡着了,浅的就像春天清晨的暖风。

        “你不在房间里对吗?”

        他没有理会对面仍旧没有一点声响的静默,仰起头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热气,用一样毫无波澜的语调说,“你发烧了,什么时候?”

        夏油杰说,“昨天。”

        五条悟倾身,把手里燃尽的烟尾巴掐进桌面上的烟灰缸里捻熄,再倒回沙发里。
       
        夏油杰说,“39.5,今天Chest X Ray里LUL有infiltration。”

        五条悟皱紧眉头,用后牙槽咬了自己嘴里的软肉,吐出很长的一口气,说,“杰打给我是要跟我说这个吗?”

        “不是,”夏油杰说,“我是要告诉你,如果哪天没打给你,就是我睡着了。”

        “别想着要过来,悟。”


       
        确定染疫之后夏油杰开始进入一连串的药物治疗,持续高烧让他意识一直模模糊糊的,但是药物治疗下却也没有明显改善,高烧不退,呼吸困难,Chest X Ray里RLL也开始出现infiltration。五条悟要他在清醒的任何时刻打电话给他,不管多么短暂,不管时间几点,夏油杰没有犹豫的说好,毕竟如果没有乖乖听话或许还没起床就能看到白绒绒的脑袋出现在隔离房窗户外头。

        负压隔离病房很小,四面墙壁不见天日,只有一面玻璃窗对着里边白花花的医院走廊,走廊里很少有人走动,是一个容易诱发幽闭空间恐惧症的节奏。夏油杰撇了眼时间,凌晨2点,思索片刻决定先不打给五条悟再睡一会儿。

        不知道睡了多久的夏油杰被周围零星声音吵醒,半梦半醒间听到穿戴齐全的同事们说他白血球降到2500,血红素9, 血小板剩下8万,典型的ARS反应。他开始被安排进行IVIG治疗,可几天下来效果仍就不显著,倒是让手上充斥着on IV孔。

        夏油杰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在较正常的短暂清醒时会打电话给五条悟,脑内几乎不能运转,也吃不下东西,注射液提供给自己的养分比实际上从嘴里摄取的多出很多。也许是通话时的喃喃自语模糊不清,又也许是有时会呼吸困难呻吟低鸣,总之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漂亮男孩心情变得消沉,口吻也变得凌乱不堪。

        夏油杰常常讲电话讲着讲着就睡着,醒来时却发现电话没有被挂掉,通话时长显示7.8小时是平均数,最多有超过14小时的。可不论过了多久,只要夏油杰窸窸窣窣出现动作,五条悟就会让自己知道他还在电话那头醒着。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说不着边际或完全对不上的对话,可不论几点,内容有多么乱七八糟,五条悟都会浅浅又认真的回应。两人称得上对话内容的对话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夏油杰处在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

        “欸,杰。”五条悟的声音透过电话听筒传来,免持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恩?”虽然声音听起来依旧虚弱,但今天是难得夏油杰还算清醒的时刻。

        似乎是注意到对面男人状态不错,五条悟淡淡的说,“你还记得吗?实习的时候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美西搭海洋星光号度蜜月的。”

        “狗屁呢,悟,才不是度蜜月。”

        “这还算数吗?杰。”五条悟没有管夏油杰在电话这头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们还没一起去美西呢。”

        “美西吗?”夏油杰笑了几声,然后是接连不断的剧烈咳嗽。

        “杰?杰?你还好吗?”五条悟很紧张的拉高音量,焦虑的声音从对头传来,“杰?”

        夏油杰还是在咳嗽,他很不舒服却无法停止,只能将身子蜷成一团,喉咙跟肺部像是被火烧一样的疼痛,脑中炸的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

        幸好悟不在这里。

        这是他在剧咳完看见病服上血迹斑斑后的第一个想法。

        “悟...”他刚说出第一个字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很,自动切断后面的话来吞了口唾液。

        “喂?杰?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五条悟焦虑的声音仍在电话那头孜孜不倦的大喊,夏油杰再吞一口唾液,抬起手将电话音量键切小声一格,把手机拿离自己近一些,才说,“我没事,不过...美西听起来好远啊,悟。”


       
        夏油杰是在两次清醒后才从照护他的同事那边听说五条悟透过关系申请进入医院里的事情。那时他因为白血球数过低开始使用抗生素,听到消息的他愣了一下,下一秒马上拨电话过去给五条悟,电话刚接通就用要弱不弱的口气对他大吼,“悟!”却因为太过激动又呼吸困难在第一个字眼说出口后紧接而来的是一连串剧烈咳嗽。

        “杰?杰你冷静一点不要这么激动啊!杰你还好吗?喂!?”

        咳嗽后的耳鸣让夏油杰稍微冷静下来,但还是剧烈的喘着气,说,“你在想什么啊?所有人都想出去你跑进来干麻?”
       
        “接你出来?”

        对于对方理所当然的答案,夏油杰顿时语塞。五条悟歪着脑袋说,“毕竟我是即战力呀,杰,他们没有拒绝我的理由。”

        “我...”夏油杰第一次这么无力,情绪被无限放大的怒火跟无力占据很大一部分,感动只剩下那很小的一点点,他蜷紧手指,在白色薄被上拧出一群明显的褶皱,吸了又吐了几口气,脑内飞快思索好几个阻止对方进来的说词却又马上被能想像到的回覆打枪,他咬紧下唇,说,“悟,给你两个选项,第一,在家乖乖等我出院,第二,我现在马上死在这里。”

        五条悟简直不敢相信,他想过对方用无数种方式阻挡自己进去,却怎么也料不到他的那个夏油杰会用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土方式威逼自己,他眨两下眼睛,吞口唾液,不确定的说,“夏油杰?”

        “恩?”

        “夏油杰?”

        “干麻?”夏油杰口气难得的不太耐烦。

        “你真的是夏油杰吗?我认识的杰不会出这种烂招的。”

        “呵,达成目的就好什么招重要吗?”夏油杰斩钉截铁,虚弱的那种。

        五条悟傻眼,他的杰这是怎么了?是被哪个死猴子传染了变成这样?“杰,你确定你要这样吗?”

        破釜沉舟夏油杰顾不得左右而言他,头晕晕的只想倒头就睡,说,“悟你快点决定吧,我好累。”

        能言善道五条悟支支呜呜,“我们谈谈?”

        “你干麻不说我们打打?”夏油杰闭着眼睛却在眼皮子底下翻了一个没人看得见的白眼。

        “可我比较想操操,”五条悟扁嘴,扮了鬼脸后撒娇又真诚的问,“杰想要好起来吗?”

        被对方突如起来的画风改变弄的有些发矇,夏油杰沉默下来,这个问题让人很难回答,几个小时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被问到才发现,对于所有事情都理性对待的自己,似乎觉得活着这件事情已经不再这么重要。当日复一日的重新set IV、又日复一日的听见身体状况又糟了一点时他却一丁点感觉也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血检数据与黑片显影对他而言只变成图像和数字而已,若不是今天五条悟问起这个问题,也许哪天他在睡梦里就这样死了都不觉得如何。

        见他久久没有回应,五条悟引用了<Patch Adams>里的句子说,“Death is not the enemy gentlemen. If we're going to fight a disease, let's fight one of the most terrible diseases of all, indifference.(若要对抗疾病,那么敌人并不是死亡,而是冷酷无情。)”

        好吧,夏油杰想,五条悟是真的很懂他,原来两条紧紧缠绕的绳子还是系在一起的,搅和的胡里七八分也分不开。

        “悟,我只能告诉你,现在开始想了。”

        虽然对方看不到,但是五条悟还是满意地耸耸肩点头。

        “那好吧,我等你,”五条悟说,“毕竟没有杰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还有,”夏油杰接着说,“悟,谢谢,我很爱你,真的。”


       
        之后夏油杰积极参与疗程,即使吃了会吐却还是会一匙一匙的将东西往嘴里塞。但是奇迹不是说发生就发生的,就算夏油杰想活下去,他的状况仍就肉眼可视的越来越差,高烧不退,各种指数稳定下降,某个昏迷的时间里他被窒息感唤醒,粗喘着吸不到氧气,呼吸频率飙高,电话未挂对头的五条悟不知是没睡还是也被惊醒,紧张的问杰怎么了!?

        夏油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体里一点空气也得不到,眼框酸疼湿润,鼻水跟唾液都止不住的往外流。夏油杰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朦胧之际只听到五条悟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好像在跟另一个人说电话,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依稀听到呼吸频率31下/min。半晌后值班医师过来,夹了血氧只剩74就应急的打了一只Vena。针剂下去之后感觉好了许多,模模糊糊之间听到同事说应该是最近用的药里面引起的发炎反应。

        这让他想起不太温柔的生物实验老鼠,有些被注射了特殊细胞的老鼠们将免于一死,但其中部分没有被注射的老鼠们却会死于刻意诱发的过度发炎反应。不论牠们死前是如何挣扎,死了之后是会回归睡着般的平静。夏油杰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哪一边的老鼠,唯一的念头是悟会没事的吧。

        疗程仍旧继续,他依旧每天每天都昏昏沉沉的。
        一天半梦半醒时听到同事要他穿上防护衣,那时夏油杰很虚弱,却感到久违的有些熟悉,问了句怎么了?协助他穿装备的照护员告诉他上头政策改变了,他们要转移病房。夏油杰想问为什么,但是他觉得很累,便什么也没说出口,颠颠倒倒的来到高楼层的病房。

        那间病房有扇窗户,当他们磨磨蹭蹭的抵达病房时已经晚上了,即使看出去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比四面白壁的感觉要好上太多。艰难的吃完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餐后,夏油杰按开手机,才注意到以为过很久的实际也才过了10天整。

        晚上10:07,他打电话给五条悟,按开扩音放在一旁。

        “感觉怎么样?”五条悟的声音从30公里远的位置传来。

        夏油杰换了个姿势,将身体蜷在一起,说,“我们换来16楼了,悟。”

        “我知道,”五条悟说,“4天后解封,他们要做全面性的消毒。”

        夏油杰把头埋在枕头里蹭了蹭,闷声说,“你搞的?”

        五条悟耸耸肩回,“一半一半吧,毕竟把你们关在那种鸟笼似的房间里不一定比较好。”

       
       
        人永远不知道奇迹什么时候会发生。
       
        夏油杰这一睡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下一次睁开眼睛是被外面和煦暖阳晒醒的。
        甫张开眼时他还不能适应映着黄光的蓝天,可当他接受这一切时却又想起了某人漂亮的眼睛。早上6点,夏油杰踌躇着要不要打电话给五条悟门就被打开,熟悉的同事穿着标准隔离衣进来做例行性检查。

        “夏油医生早。”护理师见他难得清醒有些微愣,半晌后才对他打招呼。

        夏油杰点点头,伸出手配合著扎针说,“阳光真好。”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较几天前放松了点,便问道,“明天解封?”

        护理师笑了起来,唯一能被看见的眼睛变得弯弯的,“是后天喔,夏油医生。”

        夏油杰也跟着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大家终于能够回家休息了。”

        “是啊,五条医生帮了很大的忙...对了,夏油医生跟你说个好消息,”护理师在对上他疑问的眼神后说,“您昨天开始降温了。”




        尾声

        外头阳光洒落,校园里的颜色又开始转黄,刚刚下完雨的泥土还有些湿润,赶课的学生抢快踩过属于植物的那片天地,留下一个又一个深黑色的鞋印。夏秋交际时气温总是忽冷忽热,不是国考科目的4楼大教室里却坐满了人,台上教授看上去年轻,顶多30出头岁,穿着芥末黄色衬衫与黑长裤,外头是常见的白袍,底下是深褐色牛津鞋。他皮很白,黑色长发绑了半头,扎着一颗随意的丸子在后脑勺,眼睛细细长长略微上扬,似乎不该出现在最高学府讲台上的黑色耳钉在耳垂上闪闪发亮。

        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教授长得漂亮,即使拔离教育界都算漂亮的那种漂亮。台下少部分的学生是听说老师漂亮来的,更大一部分的学生是听说老师长得漂亮课教的很好实作经验超强来的。

        他拿起白色粉笔在墨绿的黑板上写下一排字,

        “Death is not the enemy gentlemen. If we're going to fight a disease, let's fight one of the most terrible diseases of all, indifference.(若要对抗疾病,那么敌人并不是死亡,而是冷酷无情。)”

       

        因为夏油杰染疫的时间不长,ARS对他造成的后遗症并不大。
        离开隔离病房那天早上,他抽完血、拔掉最后一条IV Line,开始收拾行李等待下午出结果。检验报告各项数值落在正常范围,他随意绑了低马尾,接受护理人员对他做最后消毒跟大家道了谢从侧门离开,解除隔离之后他还要回家隔离14天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那天阳光很好,虽然空气有点冷但是金色光芒洒落大地。
        夏油杰提着行李走出门时第一眼就看到帅气的白发医生没骨头似的倚在车门上等他,他穿着一件灰色帽T,白色长裤,双手插在冷蓝色的长大衣外套里,脸上戴着一副褐色镜片的RB飞行员墨镜,见他出来五条悟用食指勾下脸上的墨镜,笑说,

        “宝贝,去民政局吗?”

        天空那份金色温暖同样也降临在五条悟与自己身上。

        夏油杰回以一笑,“去警察局吧,帅哥。”       


        结束居家隔离的两人真的去了民政局,五条悟想拍的婚纱照最终还是拍成了,只是穿白纱的人从夏油杰变成了五条悟,当然,那是台面上的。

        五条悟以自己穿婚纱拍照为代价说服夏油杰离开医疗体系转做教职,在婚礼结束当天晚上,五条悟全身赤裸着坐在床沿,单手放大腿上撑着头,前倾身体笑看全身镜前夏油杰换上自己刚刚穿过的白纱一脸不悦。

        充满蕾丝的衣服很重,绑手绑脚的不好动作,但最内层的丝绸材质却冰凉亲肤,跟着些微摆动若有似无的触碰到身体很痒,夏油杰红着脸,不懂自己好好一个人的为什么要搞得如此狼狈。

        “嘛,好险杰无论如何都不愿在婚礼上穿婚纱。”五条悟笑看着自己恋人,拍拍大腿说,“杰换好了就过来这里坐啊,闹什么别扭。”

        夏油杰真的很想一头撞死自己,他咬下唇翻白眼,最后踩着男人炽热的蓝色视线走近,却还是选择了并肩而不是直接在对方大腿上坐下。可未待他坐稳五条悟就拾起地上的头纱套到他头上并把人反压在床,夏油杰被他这波突如其来的操作弄的有些错愕张大眼睛。

        因应夏油杰的要求房里大灯没开,只有进门玄关处黄光弱弱的亮着,搭配落地窗外的月光洒落两人身上变得有些暧昧。半透明的头纱挡不住五条悟蓝色眼里含着深邃的笑,波光粼粼,是能包容万种生命的天空海洋,眼底却是更深一层的轻柔温暖。

        夏油杰从未这么形容过五条悟,可此刻这四个字却毫无预警地落在他脑海中。上次五条悟出现类似神情的时候咬着他鼻尖说杰答应要嫁给我的、上上次则是刚开始实习时的某个夜里,他们在夜晚的山腰看底下街灯楼灯点点,五条悟从背后环住他在耳边呢喃着说杰我想要你。

        所以他想此刻的五条悟应是不安好心的,可自己却还是被旖旎的气氛感染的心跳加速。

        不意外的五条悟缓慢掀开两人之间的层层白纱,缓慢地用额头相抵,鼻尖相触。
        夏油杰能清楚感受到温热的鼻息拍打,能感受到彼此的睫毛相互依偎。他以为五条悟会吻他,或是做更进一步的事情,可是没有,五条悟什么也没有做的只是静静看他,好似要被看透的感觉让夏油杰觉得窘促,想别开视线却听到男人不大却清楚的声音说,别想逃啊杰。

        “谁像悟一样不懂害羞。”夏油杰羞愧至极反瞪回去。

        五条悟轻笑起来,一边来回蹭着底下男人的鼻头一边撒娇说所以杰在害羞了吗?真可爱。

        夏油杰不想理会他的调戏,反倒想要一脚把对方踹离自己身上。

        “欸,杰,”五条悟在夏油杰动手前一刻终于愿意开口,“别当医生了吧,你一个人救人永远不够的,不如去培养一群跟你一样理念的人。”


       
        真正让夏油杰下定决心离开医疗体系是在三个月后的ARS结案报告里面看到,当初五条悟给抗疫总指挥的建议,里面写到了很多很多,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瘟疫发生时人类最阴暗丑陋的一面就会显现出来,人们将以瘟疫来合理化人与人之间的歧视与敌意。不管大众与论如何,医疗人员们始终遵守日内瓦誓言而站在或许不合理的第一线进行抢救。我并不打算抱怨或是埋怨什么,只是想要跟所有人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事情是必须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牺牲是必须的。”

        当天晚上夏油杰递了辞呈,并在一个月后跟五条悟躺在海洋星光号的景观车厢里吃难吃的微波食品跟欣赏陆地与海洋间光秃秃的沙洲。



        夏油杰放下粉笔,用没有沾到笔灰的手指将一旁的黑色发丝捋到耳后,转过头面对台下近百名学生,说,

        “我是这堂课的指导教授夏油杰,未来的你们或许会在职业生涯中怀疑自己选择当医生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许多事情可能让你们感到消极或痛苦,但是希望你们永远能够记得,当你们想抵抗疾病时,死亡并不是敌人,真正的敌人是漠视,对医学的漠视、对热忱的漠视、对病人的漠视或是——对自己的漠视。”


        “凡为医之道,必先正己,然后正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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