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影子的寂静的夜，“白塔综合病院”的红灯努力地渲染一点血色。灌木丛突然传来沉闷的坠落声，引来巡逻人员手电筒椭圆的光晕。人影跨进绿化带来回逡巡，拾起了扭曲的机器残片。对讲机发出“滴”的一声。“住院部大楼墙边。十三楼又有人突破拘束带了，居然把监控报警器拆了丢下来。楼里的挨个排查一下，别真让人跑了……普通人谁不怕，谁打得过这帮家伙。但十三层就是普通病房改装的，肯定关不住，出事了我俩工作都完蛋……什么，今晚有特殊执勤，不归你管？别是你卸责任哄我的吧。机密？行吧……”

对讲机通话的杂音停止了，巡逻人员啐了一口，和手电筒那圈摇晃的亮光一并离开了。世界回归到漆黑和安静。两面宿傩收回视线，抽出深陷在墙中的右手五指，切豆腐般插进上方的墙面，壁虎般敏捷地向上攀爬。对普通人来讲，住院部光滑的玻璃外墙是无须检查的安全地带，但对于安定部门的佼佼者、白塔最精锐的刀，这样的深夜潜入中就是明晃晃的突破口。只有五楼和十楼向外掀起的窗户漏出一线灯光。极窄的方形视野里，身着制服的整齐队列在红色的眼底闪过。宿傩不为所动，攀到十三楼才贴伏下来，闭上眼睛，延展了听觉和嗅觉。

不怪巡逻人员误判，多数房间确实传出挣扎、吼叫、痛苦的呻吟声，都是名曰疗养实则监禁的过载的哨兵。随着社会进一步步入信息爆炸的时代，以提高五感、强化肉体为觉醒方向的哨兵面临更严峻的形势。比此前所有时代都多的杂乱无效的信息，极大地冲击着他们的精神，一旦越过了承受的界限，就会陷入崩溃疯狂的过载状态。传统手段中向导可以利用觉醒后精神力量的长处帮助他们过滤外界信息、梳理精神图景，问题是，向导的数量不会随着哨兵的压力增大而增多。失衡的状态导致越来越多优秀的哨兵成为白塔维护城市运转的炮灰，更强的能力增幅反而带来提前过载的灾难，只能被丢到拘束室自生自灭。这一“回收”过程时常无法控制地造成财物损失或人员伤亡，又不可避免地增加普通人的恐惧和排斥，将哨兵向导推到更微妙的处境。

十三层这些已经过载的倒霉蛋，有些可能工作时还和他打过照面。又或者过不了几年，增幅远在普通哨兵之上的两面宿傩本人也会进去。但至少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逐一排查后仅剩的房间。非常安静，只有很浅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还是新鲜的，压着一点药剂的苦味。在全由普通人构成的医院工作人员手下，牺牲品哨兵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窗玻璃迅速步了墙面的后尘，在哨兵的手指前脆弱得有如纸糊。对着插销的位置上多了两个洞，而后无辜的金属只来得及悲鸣出“喀”的一声。捏碎窗户插销的手指扣住了内部的墙体，房间内的光景被顶开一指节的宽度。两面宿傩维持着挂在窗下的姿态屏息凝神。

虽然已经尽可能避免引出动静，以他家向导的能力，深夜里突然警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否则白塔给这位向导临时腾出的就不是名为拘束室的安全房，而是楼底地下的停尸间。

这种静止的姿态比攀爬更考验能力。哨兵手臂上的肌肉鼓起着，上面还有未消退的红痕。制造者已经被他暴力撕开扔落到灌木里，又被巡逻人员捡走了。那东西和十三层哨兵所配置的监控报警器确实属于同类，但如果巡逻人员借助手电筒勉强辨认破坏的电子屏边所刻的小字，就会发现它是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距离监控装置，依据一套两端设备的实时距离发出警报。一端刚刚被他破坏，而另一端还定位在他半联结的向导身上。依据《哨兵向导特殊管理方案》，那是他受法律承认的配偶。问题是，就在今天，他的伴侣提出了两份申请。一个叫人身安全保护，这也是他不得不半夜爬窗的原因。另一个叫离婚，附在协议书上的正是这家医院的伤情鉴定证明。

确实有一团黑影靠近了窗户。两面宿傩屏气凝神，靠墙伏低了身体。室内一侧的指节陷入柔软的触感，好奇的兔脑袋钻出窗缝与他对视。

——是伏黑惠的精神体。确认不是本人，他反手抬开窗户钻了进去，顺手将这团白色的小东西抄进怀里。常理来讲，精神体是哨兵向导灵魂的外化，感知和情绪与本人同步。但据他家向导形容，觉醒时的意外导致这只兔子和向导本人完全不在同一个调上。两面宿傩开始还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好几回，直到嘴馋兔子完全被他的糖水收买，作为外化的灵魂明明接触不到物质，还是一见他就往手心拱，直到被满脸写着不爽的伏黑惠抱开。他这才相信这个天高地厚和精神体确实不能反映他家向导的思想感情。

但这一次，怀里的兔子没有之前那样黏他了。它压低了身体，看看宿傩，又转身回望，显示出犹豫的样子。两面宿傩顺着方向看去，正对上深蓝的眼睛。

伏黑惠在床上不知坐了多久，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深蓝底白格的睡衣，裸露出的地方零散地覆着纱布和绷带。可惜了，罪魁祸首毫无歉疚地想，虽然并不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婚姻，但白塔匹配给他的向导确实是清秀内敛型的好看。哪怕此刻他整个人淹没在床帏的阴影里，顺着抬起的手臂看去，一只手已经悬在床头的警铃上，随时都能按下去。

“我们谈谈。”伏黑惠说。

“你说了算。”闯入者贴紧背后的墙面，摊开空无一物的双手，以展示自己的无害。

威胁成功了吗？黑发的向导紧紧盯着他，从那副笑容和一口白牙中感受到强烈的不妙：“轮流提问。你到底是谁？”

“两面宿傩，‘普通’哨兵，白塔安定部门……你匹配前就看见了。”

“第一，不知道你怎样伪装的，但一般哨兵绝对没有你昨天所展现的能力，”伏黑惠毫不留情地揭穿，“第二，我毕竟和安定部门协同工作过，他们也没有你那种‘传统’。”

几乎是享受着对方的注视，两面宿傩换了个姿势倚着墙壁，看上去放松极了：“我不屑说谎，你大可以自己去白塔查。”

轻薄的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在邪气的笑容上划出明暗的分界。伏黑惠无声地审视着他。

从昨天交手的情况看，能一力破十会的人确实没有撒谎必要。但另一方面，能在亲密关系中隐瞒一年之久，两面宿傩的话显然不能尽信。就好比，在这句“我不屑说谎”之后，隐去了“但我擅长省略”。又或者，这句话已经是谎言的一部分了。

就算出于伴侣的责任感选择天然地信任，伏黑惠毕竟是依靠侦查和分析特长，唯一进入白塔管理部门的向导。两面宿傩的避重就轻是在变相证实自己的怀疑，更重要的是对方不惮于以这种方式暴露身份。最大的可能是宿傩在白塔的身份和保密层级都比自己要高。如果真的如他所言去追根究底，多半会因为权限不足触犯条例而引火上身。

“轮到我了。白塔给你的向导能力评级，到底在哪个层次？”

“普通的中游评价，”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伏黑惠怔愣过后，依然选择单刀直入追寻自己的答案，“这件事上，白塔究竟有几方势力？”

“唔，”两面宿傩摸了摸下巴，“你目前想到几个？”

“你，白塔普通高层，再加上五条悟。”

年轻的向导毕竟从小就在特殊人类管理机构白塔的训练中长大，高层势力也不是全然没有接触过。比如五条悟，他曾经的教官、现在的部门领导，哨兵向导众多的五条家这一代的实权人物。两面宿傩不止一次地表现出对他和他领导下伏黑惠同僚们的排斥，尽管伏黑惠已经尽量减少双方的接触。双方第一次摩擦发生在新婚不久。向导工作期间需要回家取材料，办公室里虎杖、钉崎和一点也不像上司的五条悟，纷纷起哄要来参观新居。结果迎面撞见沙发上的两面宿傩，家里的哨兵盯着虎杖悠仁的脸看了很久，以微妙的表情问自己：“不觉得我和你结识已久的这位哨兵过分相似了吗？”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钉崎和虎杖开了好几个玩笑才洗脱了“替身爱情”的嫌疑。末了感慨结了婚就是不一样，自己还单着好不甘心，以后也得避嫌了啊。毫无架子的五条悟跟着开玩笑，说办公室唯一的向导果然还是要注意。也别担心太多，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家勉强也算是惠的娘家人嘛。一番“坚实的后盾”发言果不其然点燃了宿傩的敌意，连当事人伏黑惠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无可忍抓着材料将这群家伙推出了门外。

现在再想，五条悟再不靠谱，也是唯我独尊的家伙。哨向匹配的申请是经过单位知情和允许的，五条悟当时没有反对，事后却以话中话的形式发出警告，说明当时有白塔高层为了绕开五条悟而特意对哨兵的匹配信息做了处理。两面宿傩身份的保密层级高到即使是五条悟也不便随意明说的地步。但从自己不幸撞破继而诱发杀身之祸的场景看，两面宿傩的能力、行事、实际的工作，都与所谓的安定部门有着显著差别，那种血腥暴戾、丧失人性的感觉，白塔高层的那些老头子，没有哪个能够容忍。

所以，至少有三方的力量在其中作用，自己和自己所以为的婚姻，不过是漩涡中心的一枚鱼饵。

“很不错，暂时没什么能补充的，”两面宿傩不吝夸奖，“行动力也很出色。打起来的时候才收集到初步信息，进医院时长期和短期方案就已经进入流程了。一面用离婚引发的针对哨兵的调查手续拖住我的行动，一面递交申请给自己制造安全空间，等着和惹人厌的家伙做情报交换。”

“但你的个人能力超出了我的预估，”伏黑惠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你刚刚问过了，轮到我——整件事中，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这个人比较随心所欲。目前你可能很难理解，不过也无所谓。大体上可以理解为，自诩哨兵向导统治者的白塔，已经让我不爽很久了，”像是一夜之间彻底撕下了所有的伪装，两面宿傩肆无忌惮地露出张狂的笑容，“但昨天之后呢，突然又多了一件感兴趣的事。”

不对劲。伏黑惠盯着那双赤色的眼睛，绷紧了神经。两面宿傩怀里的兔子嘭地一声散成白雾，又在床头迅速成形。“是什么？”

“你啊。”

几乎在回答出现的同时，向导一直悬在警铃上的手本能地向下按去。

——动弹不得。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了。

一眨眼的时间，墙角的哨兵已到近前。太快了，比昨晚战斗中展现出的能力还要高上很多。伏黑惠眼睁睁看着他一条腿跪坐上床，上半身交叠着被压了下去。

“从昨天到现在，看你反应，不像是白塔故意安插过来的知情者，”哨兵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一直以来被潜藏的危险感喷涌而出，“可真是浪费，白塔那帮傻子一直以来试图研究的黑暗向导，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真正的潜力股，居然糊里糊涂地送来当试探和牵制我的炮灰。没发现的时候杀了也就杀了，但既然还有伴侣关系，就没有放过的理由。”

完全预料之外的、新的关键词出现了。

“黑暗向导？研究？”那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

“你好像对自己的能力真的没有自觉。就算在擅长的精神层面，也很少有向导能看到我的精神体，别说使用精神触须做出反击。何况是肉体素质，温室里经受着‘只要躲在哨兵背后撑撑屏障做做疏导就好了’教育长大的家伙，可没有你这样的身手。”

这样的评价和二十年来被抛弃和否定的经验相去太远了。伏黑惠睁大眼睛，思维有片刻的停滞。但当下的状况仍然需要跟进：“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白塔给‘中游’哨兵向导开设的课程，是怎样讲述‘结合热’的？”

浓重的危机感像是终于要现出实体。兔子尝试着去扑宿傩背后半空中的什么东西，却被另一股力量压回了枕边。伏黑惠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究竟看到了什么，看上去焦虑不安的兔子跺起了后脚。

“达到一定适配度的哨兵向导在接近对方时会出现的生理症状，完成结合后不会再发生。在特殊情况下也可以通过药剂进行抑制，或用对方腺体内提取的物质进行催化……不是已经完成了？”

两面宿傩恶趣味地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挖掘害羞或尴尬的情绪，只找到一点堪称清澈的疑惑。他叹了一口气：“就当我突然有了善心吧。如果连挣扎都不会，乐趣也大大减少了。”

“那只是婚后为了应付白塔而完成的半吊子的生理反应，真正的‘结合热’会在哨兵向导之间建立起无比紧密的连接。大概你自己的精神图景和精神体连接迟钝，所以下意识认为没有和我建立精神上的联系，甚至一直没看到我的精神体，也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明明信息收集和分析的能力都很不错，却小看甚至忽略了哨兵和向导的关系。”

“听好了，真正的结合，意味着精神图景走向融合，分享彼此的记忆和情绪。所谓战斗中的优势互补只是连接的附带产物，”此时的哨兵意外地有耐心，如果忽略他话中满满的不怀好意，“因为精神图景也就是俗称的灵魂被联系在一起，信念弱小的一方被另一方控制是可行的，杀死一方而让另一方在分担的疼痛中自然死去也是可行的。无法回头，毫无保留，一旦缔结就不能逃脱。哨兵向导间的结合就是这样的东西。”

伏黑惠努力集中精神，纯白色精神触须袭向宿傩眉心。通常来讲，哨兵觉醒时，随着肉体素质的增强，精神力量会变得脆弱。虽然能感知精神体，但无法像向导那样将自己的精神力量外化作为屏障或攻击手段，只是在眉心，也就是大脑的位置，存放着自己的精神图景。但从昨天交手的情况来看，两面宿傩显然不属于“通常”的行列。伏黑惠不意外地看着哨兵侧头避过了这一击。

现在他也感受到了先前压住兔子的东西。目前还没有实体，就像先前雾状散开的兔子一样，处在模糊混沌的形态，只逸出大量的血腥和混乱的气息。是昨天察觉到的宿傩的精神体。枕边的兔子低下头，普通人不可见的白色屏障在对方的冲击下水一样地波动着。

“按照你的说法，白塔原本的打算就是通过你我的结合来确立对你的掌控。只要在联结中的我死去，你也会迎来不可避免的终结。就算我的某种能力对你有用，”年轻的向导坚定地说着残酷的话语，“是否选择死亡，决定权可不在你手上。”

“对我的向导，我相信能‘看顾’周全。”两面宿傩用暧昧的咬字漫不经心地回应，左右避开向导精神力凝成的细线。两侧白线尚未消失，床头蜷成一团的傻兔子发出耀眼的白光，尖刺从下方冲天而起。无从退避的哨兵只得迅速后仰，混沌的雾气中半凝结出不可名状的身影，挡下了身前的攻击。

这精神体绝非自然的生命体的形态，笼罩的都是死气。是传说故事里扭曲邪恶的代名词，难怪过了《特殊管理方案》的年限，也一直没有向导同意匹配。

但是，此后就和我没关系了。精神攻击外仅剩的思维天马行空地游离着。与此同时，没有错过这份抢夺来的时机，伏黑惠用终于被松开的手毫不犹豫地拍响了警铃。

走廊上红光大作。

“不愧是我选定的向导。”被声东击西的宿傩不怒反笑。血腥黑暗的诡异精神体瞬间膨胀开，无实体的身躯越过墙壁，连走廊都封堵得严严实实。

白色的精神力被极大地侵占和压缩。兔子发着抖倒在枕头上，牙齿磕出细碎的声音。两面宿傩带着热度的躯体再度压了上来，这次被近身按住的是肩膀。肉体强化的哨兵是天然的格斗专家，被近身的向导在战场上的存活率小得令人绝望。

两面宿傩凑近了他的脖颈。在他背后，怪物般的精神体同步露出狰狞的獠牙。伏黑惠身体僵直地躺着，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抗争，如果忽略微微颤动的眼睫。

首先，看似无敌的哨兵毕竟白天遭到了关押，白塔内一定还有能制住他的存在。其次，如果没能赶上，真的完成了联结，自己的意志也不一定就会被压倒。最后的最后，如果武力和精神的战斗都宣告败北，和这样的家伙同归于尽，也不算辱没。

“所以说你小瞧了哨兵向导之间的联结，这是不听人讲话的惩罚，”声音因为牙齿抵上皮肤而变得低沉含糊，“毕竟是‘污染’，本来还有点犹豫，但现在来不及了。”

他重重地咬了下去。鲜血和唾液混杂在一起，在半结合哨兵强烈的意愿下引发了完全的热潮。伏黑惠的腰部不受控制地上抬。此前所经历的普通的结合热从没有这么暴戾的开端，好像野兽真正掌握了猎物的生命并开始享用。似乎从他推开那扇门起，所有的一切就模糊成他不明白的形象，结婚纪念日光滑亮丽的缎带变成苍白渗血的绷带，礼物盒脆弱的纸壁绽开撕裂的伤口，殷红的疼痛随着贪婪索取的肢体漫溢出来。兔子尖叫了一声，散成一片模糊的白雾。那扭曲的精神体所具有的腥气也弥漫到整个房间。苍白的面庞上，巨型怪物投下的齿状阴影猝然合拢了。

肉体上原本就有半结合的关系，灵魂的融合远比想象的要快。精神图景里无尽的鲜血从漆黑的帷幕下渗透进来。他坠入阴翳更浓的深渊般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