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那年美伽第一次读圣经。收养她的宗先生每年年初都会为她开出一份书单，在学校日课之余阅读，叫她丰富识见。她并不爱读书，但是喜欢宗先生每周五的午后叫她去书房，帮她指点难处的样子。窗户开了一半，春风把纱制的、半透明的帘子吹起来，那褶皱就像少女的长裙。宗先生是高挑的、纤瘦的、悦目的，站在窗前，窗棂就像一个画框，把他的上半身装进画里。
比起旧约，他对她来说更像一本书。精装的硬质封面，是熨烫得挺拔，有着细密针脚的暗红外套。书脊的文字是他胸前的祖母绿，带着隐喻，表征着主人的性格：复古典雅、含蓄温和。拉开他熨烫平整的衣襟投入他怀里时候，可以发现木质调的香水味很淡、几不可闻。美伽的额头正好抵住他的胸膛，不太厚实，但对她而言也够宽阔了。当她拉住宗先生胸口的棉质内衬，将头微微偏过来，露出半困倦、半依赖的神情时，宗先生会把他的手托在她脑后。手指纤长，掌心温暖，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如果宗先生会一直抱着我，该多好呢？可惜周五一旦过去，他就要回到沙龙、秀场和商业酒会上去。美伽这样想着，捉迷藏一样地闭起眼睛，装作自己睡着了。因为每当这时，宗先生只会抱着她约摸两分钟，此后就会温良而残忍地问：“上学很累了吗？今天要不要到此为止？”
她以前可以跟宗先生做更多的事。夏天穿着吊带裙，赤脚进入他开着冷气的书房，太过野蛮、一屁股坐在瓷砖地上的时候，宗先生就会捏着她的手臂，把她搂到怀里，温暖的手经过手臂和小腿的皮肤，随后用他的西装外套把她裹进去。
有些周末，宗先生会留在家里，她就更能随时随地和他呆在一起了。他捧着书靠在床头看，只要把腿往边上挪一点，就能在书房的单人床上给美伽留出一点位置。她就趴在边上，一边看童话书，一边吃樱桃。吃不完的时候，就跳进宗先生怀里喂给他吃。到后来这样的周末不常有了，甚至那些能流连于他的怀抱的周五都很少了。宗先生的事业越来越好，每天需要见很多定制成衣的客户和企业。例行为她检查身体状况的时候，他不会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细致地抚摩、摁压每一处肌肤了。检查她的作业、为她指点难处的时候，也不再会出于心软和对小孩子的爱惜，而给她一个温柔的怀抱了。
实在很想他的时候，她会给宗先生写一封信，尽管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还会写信——但他一定喜欢这样古典而有仪式感的做法。写完之后，她把恋语折叠起来，放在床头当捕梦网。然后她就梦见那个双层楼的工作室，高矮不一的假人模特，华贵的布料，他挺拔的身影，柔软的粉色，半高的衣领，叠放在桌上的暗红色外套，卷起的袖管，修剪整齐的指甲——艺术家的手。他用那双手绘画、裁剪、缝纫，每一粒纽扣每一根丝线每一寸布料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特殊。正好像我也被他抚摸过，她心想，因此才变成了幸福而特殊的。
18岁那年宗为她办成人礼。那套独一无二的礼服裙是邮寄回来的，宗给她留了一条短信，言简意赅地交代了自己回日本的行程，以及预计的返回时间。她能设想出宗这段时间的焦头烂额，尽管他从来没有诉诸于口：品牌注册的相关事宜，里昂的店面，大学母校发来的演讲邀请，除此之外他还得设计与亲手制作美伽的礼服。在他的床头柜上，安神用的凉茶和设计稿叠放在一起。
宗只看见了她穿着礼服跳芭蕾的后半段。拿着一枝花上前祝她成年快乐的时候，美伽悄悄拉住他的袖口。她太细心了，所以只有她注意到宗妥帖下的匆忙，袖口的扣子只系上了露在西装外面的那颗。于是她给自己打气——不露声色地——像风俗小说里的女人那样做出略显鲁莽的暗示，把手指伸进他的袖口，勾住扣子想要为他系上。他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同蔷薇般的脸庞格格不入，可能因此他才喜欢红色。不，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当她冰冷的手指触到外套下面露出的一小块皮肤，犹如顽皮的鱼去探索蚌珠的时候，那一点她曾经唾手可得的亲密也迅速闭合上了。宗对她露出感慰的笑，挽起袖子说了声谢谢。
很多人说长大是打开潘多拉魔盒，一生厄运的开端，当你见过一件不愿面对的事后，更多不愿面对的事件就会接踵而至。
女伴的红发如塔夫绸一样散落下来，搭在他的小臂上，因此美伽很难再看见宗先生的那双手了：它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也像为淑女们量腰围时那样安然而不容置喙地落在腰间吗？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宴会的舞池里，那总还有说法来圆。可惜宗先生现在是被这个女人压在楼梯中央的平台上，越过他那瘦削的肩头，只能看见火红色的热闹的头顶，一顶小礼帽晃得含蓄而讨好，然后她得到一个擦过额头的吻。
“你终于还是吻了我，宗！”
“如果你期待的仅此而已的话。”
“当然不！”她的声音听起来热情、活泼，并且敢于伸手去摸艺术家的嘴角，“因为你就和所有值得被迷恋的人一样，有无边的浪漫主义。好吧，我还想亲吻这里。”
“随你的便，但……”
“如果我请你今晚都陪着我你会愿意吗？因为你的小公主已经成年了——”
他俩的谈话戛然而止，话题中心的小公主在拐角处看见宗先生低下了头，光滑的绸质面料贴紧了弓起的背部。一时间非常安静，因为宗先生厌恶那种热情而痴缠的场面，她甚至听不见呼吸的声音了——可是他竟然在吻别人吗？
这本名为斋宫宗的书被撕去了很多页，现在被她捡到，或者只是在她还更小的时候那几页并不会对她展现，只有当她成熟了她才会知道这些内容。因为小孩子从不会关心财务报表上的数字、宴会上的贴面礼，只有少女才会为之刺痛。
“我猜你下半句话是，”得到亲吻那个幸运儿，语气听来雀跃，却沉下脸去模仿宗那华美的声线，“‘但不是在这里’，可是为什么呢，宗？你也会变得这么冲动，我还以为这是被你迷住的我的专利呢。”
“低头看看吧，我被你抱得动弹不得，况且你也没在听我说话，我只能这样让你闭嘴。”
他只是这样解释道，便很快得到了道歉和自由。最终他并没有选择陪任何人过夜——领着美伽回到家里后，他收回了那本交给她的圣经。于是她理解了，从今天起他与谁亲吻或过夜不再是秘密，同时宣告着她在幼时看见的一切都不是一个幻梦。和女人亲吻，或者被男人抱去花园，他们并不常来，时间又过去太久，她已经不能记得那些脸。但她依然记得宗先生在晨曦里向她展开双臂，有一小块爱只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