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域的事务差不多处理完了,这意味着帝释天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自那次遇袭也过去很久了,他没能看清救他的人的模样,但很意外的是记住了那人身上的味道——灼热的火焰燃烧香木的味道,他隐约记得自己无数次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这样温暖的味道。
“陛下,您要出去?”刚从琉璃城回来的苏摩见帝释天刚从圣莲池沐浴完穿戴好,自与天魔一战又遇袭后,帝释天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善见塔,今日竟有兴致外出。
“嗯,我去一趟边境。”帝释天从侍女举着的托盘里拿起莲花状的腿环戴上,发现托盘中还有一块陈旧的木牌,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块不起眼的木牌,于是拿起它问苏摩,“这是何物?”
苏摩凑近端详一阵,没能从上面的纹路看出个所以然来,疑惑道:“陛下的东西,怎的问起我?”她突然想起陛下在与天魔一战后记忆有些受损,宽慰道。“应当是您曾经的贴身之物,我在上面没有发现什么灵力流动,陛下带着便是。”
帝释天仍是好奇,将木牌凑近鼻下闻了闻,果不其然从他自己身上的莲花香之下闻到了一股温暖的火焰味,细闻之下竟还有一丝极淡的胡椒味。他轻轻笑了一声,略带遗憾地对苏摩说:“这个味道,我在那天救下我们的人的身上闻到过,只是可惜我没能看见他长什么样。”
“或许木牌就是他落下的?”苏摩问。遇袭一事帝释天对她说过,她一直反对帝释天离开善见城太远,甚至去天域边陲如此危险的地方。栖居深渊的魔王虽被她的陛下打败,但不能保证没有身死的魔王哪天又杀回天域,真有那时,边陲一定最先陷入战火。
“不可能,我今日分明没有见过这东西,但上面却有很浓重的莲花香,定是我曾经日日贴身携带的。”他将木牌收进灵神体莲花的花芯中,“那便带着吧,或许哪天突然就记起来了。”
失忆一事帝释天没有对苏摩或者毗琉璃透露太多,他曾试探过这对姐妹,发现自己脑海中隐约有印象的事她们二人统统不记得,或者与自己的记忆大相径庭,试探过几次之后帝释天便放弃从她们身上找寻记忆,他很清楚地知道是有人希望他忘记一些前尘旧事,最好是永远不要想起来,但他有时会有些彷徨,站在善见城的高台之上向下看去,云雾之下似乎一直有人,在等他。
没有鬼族侵扰的边境恢复了往日安宁,桔梗花一簇一簇地沿着墙根盛放,帝释天摘下一朵快要开败的桔梗,它散发着行将就木的香味,他想起有人跟他说不喜欢桔梗花,却又偏偏拉他坐在桔梗花丛里看落日,很多细节他不记得了,比如落日的余晖是什么颜色,又比如有几只飞鸟从他们眼前飞过,但他清晰地记得那人赠予他一个带有花香的吻,同他说:“我不好送你苦情花,只能吻一吻你。”
“十恶不赦的魔王,你已是我手下败将,还不快投降认输!”稚嫩的声音伴随着木头碰撞的声音传到帝释天耳中,他站在远处看见几个孩子正拿着短小的木剑玩耍,似乎是在演自己和魔王之间的终末一战。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魔王让着王或者王耍赖皮!反正我就不认输!”扮演魔王的小孩子大概不想那么快结束游戏,拿着木剑就要去打扮演帝释天的同伴,同伴被他的举动气得跳脚,大喊:“你胡说八道,魔王就是大坏蛋,你说王的坏话!我告诉你妈妈让她揍你!”
帝释天手中凝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手指轻轻一推,莲花像有了生命一般晃晃悠悠地飘到那群吵作一团的孩子之间。孩子们显然被一朵悬空的莲花吸引,他们伸手去摘,诧异地发现竟触碰不到这朵近在眼前的花,于是更加兴致盎然。
帝释天看着他们,微微扬起嘴角,朝远处的小山走去。那处的山坡上有一间小屋子,他上次到过那里,屋前的莲池虽不如他宫殿里的圣莲池宽敞华贵,但也十分精致,想必是屋主人精心打理的。他对那间屋子印象深刻,甚至能记得莲池中开过几朵莲花,屋顶上有几块砖瓦断了角……但他下意识里感到那里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少了几只活物,也或许是少了一个人的呼吸。这种寂寞和空洞感就像他在善见塔,坐在大殿的莲花王座上,向下看是恭顺俯首的天人,向身边看是冰冷的金色莲叶,偶有几只白鸽或不知名的飞鸟扑腾翅膀飞进殿内,帝释天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走一段上坡路就能到达小屋,山路两旁开了许多紫色的桔梗花,这让帝释天又想起那个带着花香的吻。他推开木门,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但院子还是那样整洁,莲池里的莲花开得正好,有的已经结出莲蓬,正等着人来采撷。
他上次说这院子里还缺几只大白鹅,帝释天虽不喜欢那样霸道的家禽,但架不住它们确实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帝释天是有些怕鹅的,尤其是它们张开巨大的翅膀追赶他的时候,但每次他被追得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有一双手抱住他,把他揽进怀中,那大鹅哪怕再想咬他也只能偃旗息鼓。
但那是谁的手呢?他的身上有火焰般的温度,帝释天有一瞬间可以理解飞蛾那终其一生也要扑向火焰的孤勇,如果他的英雄是熊熊的火焰,哪怕再灼热,他也会奋不顾身的扑进那炽热的火芯之中。
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灰色的砖瓦上,帝释天余光中闪过一抹耀眼的金色,他有些好奇,因为他的灵神体开始躁动起来,他召出莲花状的灵神体,踩着一朵朵莲花,终于看清屋顶上闪着金光的东西——他的灵神体花瓣。帝释天踏上屋顶,捡起被他遗落的花瓣,他不太惊讶,或者说早就心有所感,这里是他的小屋,准确来说是他和某个人的小屋,至于那人是谁,帝释天不知道,但他记得那人身上香木焚烧的味道,也记得那人的温度。
许是砖瓦经受太多风吹雨淋,没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帝释天只听得一声脆响,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一歪就从屋顶上滑下去。屋顶距地面不高,他连用灵神体撑住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帝释天心想也不过就疼一下而已,但他忽然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当然也没不堪地摔到地上,他刚好——被人接住了。
帝释天抬头看接住他的人,“你……”那人也低头望向他,赤瞳里像是有火焰一般,帝释天撞进他的眼中,心魂灼痛得像一只飞蛾被燃烧了翅膀。他看见这人的胸口布满伤疤,纵横交错的疤痕构成一个完整的莲花模样,帝释天像被蛊惑似的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抓住了手腕。
“帝释天,”他声音低沉,又带了些久别重逢的意味,“怎么我每次见你,都是你从高处摔下?”他把帝释天放下,轻车熟路地推开里屋的门,“进来吧。”
帝释天诧异地眨眨眼,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屋中。室内被打扫得十分整洁,窗台上还有一个插满紫色桔梗花的小花瓶,一只白鸽飞来恰好落在窗棂上,看见阿修罗后扑腾着翅膀朝他“咕咕”叫了一声,似是要引起他的注意。
阿修罗抬起手让白鸽落在他的腕上,伸出手指蹭了蹭它的脑袋,“别介意,这是我养的……准确来说,是我们养的,你要和它叙叙旧吗?”白鸽像是听懂话一般,张开翅膀飞到帝释天肩上,歪过脑袋去蹭他的颈窝。
帝释天往后躲了躲,无所适从地说:“对不起……我大概忘了一点事情。”见对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帝释天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补充道,“但我知道你,那天救了我们的就是你,是吗?”
“我是阿修罗。”他没有回答帝释天的问题,见他局促得连身后的莲花都蔫蔫的,轻轻笑了一声,“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忘记了。都是一些不重要的小事而已,你不需要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阿修罗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灵神体,许是帝释天身体里有他灵神体碎片的缘故,莲花在他的触碰之下很快恢复精神,花瓣也微微舒张开来。
帝释天并不是全然忘记阿修罗的,他能记得阿修罗身上好闻的味道,也能记得阿修罗温柔的嗓音和温暖的双手,但他仍然感到不甘,因为他忘记了他与阿修罗在这里生活的时光,忘记阿修罗曾经亲吻他多少次,也忘记了阿修罗有没有对自己说过爱。
见他一直没说话,阿修罗抚上他的头发,冰冷的指环碰到他的肌肤,让帝释天回过神来,“不要难过,帝释天,现在这样就很好。”他的唇轻轻碰了一下帝释天的眼角,温暖的香木味充斥帝释天的鼻腔。
他们的院子还在,一池的莲花还在,白鸽与飞鸟常常会飞来吗,桔梗花每年都会开,它们不再代表着无望,而是永恒。
就像他们,岁岁年年,还有很远很远的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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