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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兰】黄铜与群青

作者 : 福灵剂HQ

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名侦探柯南 工藤新一,毛利兰

标签 新兰

状态 已完结

1020 4 2020-8-31 00:25
导读
全文16.3k/幻想西欧风/商人新x画家兰/HE
推荐bgm: 清浦夏実-旅の途中
01

海冰融化之前,没有船会出海。

从海上来的北风带着潮湿的雾气,天亮得很晚,这时候仍然阴郁。这里的雨季在冬天,一下雨,道路就变得泥泞,拿着长柄伞的行人和溅起泥水的马车在街道上行色匆匆地擦肩而过。无事可做的人一整天都呆在酒馆里,用牌戏、烈酒和油腻的食物打发时间,而教堂广场上的鸽群早已不知所踪。

天气很差,但珠宝商没有歇业的理由。至少橱窗是不能歇业的——因此上面绝不能有一星半点的污渍。我每天早晨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彻底擦一遍窗玻璃,点燃烛台上的蜡烛,重新调整首饰架和宝石的角度,掸落深黑天鹅绒底布上粘的灰尘。

我隔着窗玻璃看见毛利兰小姐穿着斗篷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我想她应该是我今天唯一的客人,不光是因为天气,还因为她进门之前的表情。

在诺克菲尔,珠宝商只有我们一家。年轻女性会以这样的表情走进我家店铺的原因,我想只有一个。她深陷在爱情的泥沼之中,并且将向上帝所点化的美丽宝石寻求一个璀璨而永恒的承诺。例如婚姻的约定。

“早上好,菲利普先生。”

她走了进来。



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认识工藤新一和毛利兰太久了——他们是在旧历一四四七年春天的一场海难中,趴在一块破木板上被冲上诺克菲尔的海岸的。那一年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七岁。

我们后来上同一所文法学校,周日在同一间教堂做礼拜,我甚至和工藤新一在同一所商会当学徒。很难说这是巧合还是命运,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始终算不上好。但要说这里谁最熟悉他们,我想恐怕没有别人了。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预料到那天兰小姐会拿来什么。看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垫了布的黄铜托盘上的东西之后,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一块青金石原石。我发誓,没有珠宝匠不会对这块石头动心。尺寸很大,天然的截面干净而光滑,品相恰如其名,幽深而浓郁的深蓝色之上零星散落着耀眼细碎的金色。见过这种宝石之后,就不会有人再不自量力地摹画星空。

这是自然界最美也最恒久的蓝,因此被画家们研磨成粉,调和成圣母圣子的眼瞳与教皇披风的颜色,命名为群青。比一切蓝色都更高贵。

我没有见过这种名贵宝石的原石。它的原产地隔着大洋,在遥远的西方,能够辗转来到我们这个北方小国的,都是切割加工之后的小颗青金石,大多用来镶嵌。但眼前这一颗,即使打磨之后串成青金石手链,也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浪费了它本真的美。



我这么说,兰小姐也表示赞同。她好像有些为难,但又有些羞赧:“新一说想怎么处理都行,做成颜料也可以。但这太奢侈了,而且很可惜……我用更便宜的蓝色也行的……”

她转而询问有没有尺寸合适的底座或者宝石托架,目光在各式各样的镜子、展示柜和薄纱之间逡巡,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把这么漂亮的宝石放在透明柜里也很浪费。”

它应该有一个隆重而华丽的归宿,我当时还没有想到,但说话间,雪又一次不期而至。兰小姐把那颗青金石包好,请求我花些时间想想应该怎么处理,我想她大概是急着在转成暴雪之前回到温暖的炉火边,回到恋人的身边去。她的斗篷和衬裙匆匆曳过拐角的砖墙,我觉得今年的冬天一如既往,寒冷又漫长。



02
工藤新一的马车在那扇厚重的榉木门前停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但即使在冬天,海港城市也像无法平静的铁灰色的大海一样醒得很早。他推开门,鼎沸的人声、酒杯碰撞的声音和木地板的嘎吱嘎吱声传出来,食物的味道浓郁而诱人,显然冬季里没有人能抵挡动物油脂和酒精,都相聚在这里。

他走进去,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脚印。靴子上沾着泥污和雪,斗篷解开了,相熟的伙计笑着接过他手里陈旧的皮箱。店里几乎满座,他朝客人点头微笑,停在原地,直到听见期待着的声音。

兰从楼上下来,脚步匆匆,身上系着沾着油彩的深褐色围裙,手里还握着一支刚削了两刀的炭笔。她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停住:“新一?”

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酒馆里说话的声音小下来,有人吹响了口哨,还向他们举杯致意。
旅行商人总是在春意最好的时候离开,冰雪开始堆积、海陆交通即将停滞的时刻回来。幸好冬天到了,冬天还很长,对恋人来说,有足够的时间耳鬓厮磨,分享同样的食物与气息。



这里一楼是酒馆,二楼和三楼是旅店。他们占据了三楼尽头两个小小的房间——房租是象征性的六百五十克朗,这都是托善良的梅菲尔德太太的福,因此他们也帮着做工。

新一的房间仍然很整洁,但出发时插在花瓶里的满开雏菊早已经不见了。兰坐在他的床上,看他轻车熟路地点燃屋里的小炉子,把斗篷和外衣挂在衣帽架上,给帮他搬行李的伙计小费,然后拎起皮箱放在桌上。

那是兰好几年前送给他的礼物,用的是丰收祭绘画大赛的奖金,这是他们的第一笔收入。当时年纪小,这个箱子显得太大,不过用得很珍惜,上面只有几条擦伤和划痕,平时都谨慎地收在马车车厢的夹层里。

兰的目光很期待,让他打开箱子的时候忍俊不禁:“你这样看着我,我会有一种灰姑娘的父亲回家发礼物的错觉……”

他的腰被走过来的姑娘掐了一把,佯装很疼喊了一声,拿出一个鼓鼓的褐色袋子:“我这次回来的时候捎了一小袋胡椒,准备去市场上碰碰运气。”

他把袋口打开,凑到兰的鼻子底下让她闻了闻。她闻见陌生的辛香瞪大了眼睛,新一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包了一个小包递给她:“给你。做炖肉或者烤肉的时候放一点,应该很合适。”

香料生意他做得不多,风险太大,不过旅行商人这个职业比他最初的想象有趣很多。不光是把买入的货品送到另一个城市卖出,也有收集情报、制定策略、阴谋与博弈的余地。在商会、酒馆、旅店和检查站打探情报,在羊皮纸合同的尾端签上自己的姓名,都给人以狩猎的快感。

春天出门的时候他买入的是皮革,在更北的奥森福特出手,又补充了大量矿石和奶酪,一路辗转往南走,听说滨海的辛克莱要举办啤酒节,又进了新货去试试门路。这一路比去年要曲折很多,但也赚得更多,返程路上各色货币叮当作响,最后兑换成一大袋克朗金币和一小袋胡椒。

胡椒在这里,金币有一大半都存进了诺克菲尔内城的银行,他带回来的其他东西都在这个小箱子里,但他看着兰的表情,无奈地笑着揉她的头发:“喂,不要那么容易就露出‘谢谢’的表情啊,胡椒可不算礼物……”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这种爱情具象化地体现在整罐的金平糖、松鼠造型的八音盒、翅膀形状的胸针之上,因为出外的时候总会想念她。她开始绘画之后也给她买成套的画具和油彩,几乎到了可以将自己称为画家毛利兰的赞助人的地步。但总觉得还不能完全与她相配,他总暗暗期待着与什么珍贵而隆重的东西的相逢。

这一天来得意外地快。在初次踏足的西方的都城,他跟着新认识的商会代表在洋葱形的市场穹顶下穿行,两旁的名贵香料、象牙和檀木制品堆得有天花板那么高,蜡烛的香气甜腻到令人晕眩的地步,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拐了又拐,终于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宝石商。

对方眼眶很深,鹰钩鼻,条纹头巾里漏出卷发,正闭眼摩挲手上巨大的琥珀戒指。代表在他耳边说明来意之后,他大笑起来,临近几个摊位的买家和卖家都转过身,但他叽里咕噜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长串,用的是新一不懂的语言,之后停下来带着神秘的笑意摊开手,等待他的回答。

这种目光让新一心里涌起奇怪的厌恶感,像是站在被宣告了灾祸即将降临的占卜摊。代表这时候回身对他说:“哈桑先生说,如果要给心爱的女人献上宝石,最好挑她眼睛的颜色。”

一种奇异的兴奋感攥住了他。抱着一大袋红辣椒经过的胖胖的妇女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眼前的宝石像是卖餐具一样大剌剌地铺在粗布上,草草地按颜色排列,他不假思索地跳过好几排红宝石和蓝宝石,指着角落里一块未经切割的原石说:“我想要那个。”

哈桑又大笑起来,招手叫代表过去。新一忐忑地等在原地,代表言简意赅地翻译:“那个很贵。”

“没关系。”他伸手拿钱的时候有些仓皇,嘴唇发干。拎着轻了很多的钱袋和一截缎子包着的原石要离开之前,哈桑喊了一句什么,代表停下脚步让他跟着一起合掌致谢,然后转告他说,这句话是愿爱神保佑你的意思。

但如今,他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揭开那截缎子之前,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不需要爱神庇佑便已经得到一切的幸运儿。



03
毛利兰从珠宝店回来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梅菲尔德太太正在酒馆门口费力地打开折叠雨棚。兰帮她扶住椅子,但咬合处好像已经生了锈,嘎吱嘎吱地响了好一阵之后,非常滞涩地打开。工藤新一似乎是被这声音惊醒,从窗户探出头来:“几点了?”

“已经十一点了。”梅菲尔德太太笑着说,“快下来吧。”

他换好衣服下楼来,兰已经围上了侍应生的围裙,忙着给吧台那几个老水手倒蜂蜜酒。这时候壁炉边又有人喊要一杯蛋奶酒和一份煎培根,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走到厨房的小窗那边端培根,对熟客抛来的“工藤先生也回来了啊”的寒暄扬手回应。

在酒馆里干活没有别的窍门,只要机灵会说话就行,但必须要懂得如何控制酒精,否则店头和账单都很容易陷入混乱。新一在家的时候也是酒馆营业的旺季——冬天里无事可做,酒馆从清晨起就开着门,兼卖烤吐司和蛋饼——拒绝醉醺醺的客人追加的点单、让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买单这种工作是由他来做的。

但往蛋奶酒上洒肉豆蔻粉的时候,从老水手那里听说兰上个月曾经拎着一个醉汉的领子把他扔出店去,对方感叹“那时候毛利小姐手里还拿着一把油画刮刀,喝醉的老汤普森一个字也不敢说”,新一笑着应了两句,抬头找她的身影:她正守在炉灶旁边,好像在等锅里的水烧开,眼神对上之后朝酒馆的后门努了努嘴。

工藤新一停下手里的动作,潦草地拿餐巾擦了擦溅到盘子上的奶油,放到顾客面前之后跟着她往门外走。



后院里种着一棵苹果树,在地窖入口的地方。从兰的房间往下看,刚好能看见这棵树的树顶,还有梅菲尔德太太精心修剪过的小小草坪。今天雪很大,新一瞟了一眼,窗户好好地紧闭着。

酒卖得很快,他们得把新酒拿出来。新一掏出钥匙的时候仍然因为想象中兰气急败坏地抄着刮刀叉着腰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兰从他手里夺过钥匙,转了两圈,向里推,门豁然打开。
他们都忘了拿来油灯和蜡烛,除了门口以外,其他地方漆黑一片。兰往后退了一步:“我记得左边第三排是苹果酒。”

新一顺着她的言下之意往里走,数到三排,抱出来一个沉甸甸的木桶。兰看过标签之后说没问题,又指使他进去找到一桶葡萄酒,报出位置的时候语气格外笃定,让他轻易猜到是她来信中提到的、秋天自酿的葡萄酒。

他每次出门的时候,只有旅途的第一站是确定的。兰只能给他写信到那里的商会,辗转寄到他手上的时候通常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反复咀嚼恋人过季的来信,更能强烈地激起思恋与乡愁。

“我们从威尔比庄园买来了很多葡萄,”她在信里这么说,“光是去梗就忙了整整一天,梅菲尔德太太抱怨说她的腰都要断了……但是葡萄园很美,真想也给你看看。”

他们一人抱着一个橡木桶往回走,雪已经积起来了,踩上去有噗吱噗吱的声音。



正如工藤新一所预料的,冬天香料的行情很好。但今年的海冰提前了大概两周,有一艘据说满载着香料的远洋货轮没能在封港之前抵达,因此胡椒的市价始终居高不下,他带回来的一袋很快就高价脱手。

事后他去商会登记这笔交易,顺便打听是否有人愿意在陆路解封之后驾马车去附近的威孚特。快要到兽脂蜡烛和兽皮大量出产的时候了,明智的商人早在冬季结束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但今年商人们好像都对常规线路兴趣不大,兴奋地议论着南方贵族大量买入贵金属的传闻。

他没有感到失望,紧了紧围巾走回家去,进门的时候兰恰好走出来,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门外拉。他把胳膊递过去,兰愉快地挽着,他闻到熟悉的香气:“你做饭了?”

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和头发,表情变得有些懊恼:“胡椒的气味原来这么浓啊……我买了一块牛肉来炖,放了一点,尝了尝味道之后觉得很适合配面包,正要去买呢。”

今天没有下雪,积雪已经被铲到了路边,变成肮脏的浅灰色的一堆,还有歪歪扭扭的车辙印痕。商店街的人比前几天多了不少,书店橱窗里摆着精装绒布面的小说,铁匠铺门口挤了不少人,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店主好像在试新打的短刀。

他们在面包房里排队的时候,又一次因为新一语焉不详的“兰看着买就行了吧,我吃什么都好”斗起嘴来。兰气呼呼地端着面包篮子往柜台走,新一一边辩解一边道歉跟在后面,被蹿出来的孩子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一旁的托盘。不过艾里森太太从他的手里接过一枚银币,把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放在兰手里的时候,仍然笑得格外慈爱:“你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相亲相爱呢。”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兰扭过头没理他,耳朵尖还红着。新一算着时间迈着步子,经过书店的时候故作惊奇地开口:“喂兰,那是你的画对吧?”然后配合她突然停下的脚步和“新一怎么会看出来”的惊讶眼神,接过她抱着的那一袋面包,不失时机地握住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海平线以上的天空是明亮的白色。看来至少这几天是不会下雪了。




04

冬天过得很快。冰雪融化之后,水手们开始在码头上忙碌起来,检查维修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船。这个国家的习俗是用家里女人的名字给船舶命名,再度出海之前要重新刷上和名字相配的彩漆。酒馆里客人仍然很多,但议论的已经不再是某某家的晚宴、某某家的新生儿或者寒冷季节里因为旺盛火气闹出的笑话,而是赛马会、野餐和郊游的话题。

新一和兰整个冬天都呆在城里,最远也不过是两个人走到防波堤附近看了看尚未消融的海冰。当天、地和海洋都近乎是同一种颜色,素描用的炭笔也就被扔到一边,所有的鲜艳色彩都被关在房间里,落在静物写生上。

不过新一在某日午觉睡醒之后才意识到春日来临。他睡觉的时候没关窗户,风钻进来是柔和的,带着些微的暖意。他在街道上传来的答答马蹄声里静静躺了片刻,然后快步走出去,打开兰的房门:“我说,明天要和我一起去威孚特吗?”

兰坐在画架前面,手里拿着调色盘,淡青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卷了又卷。她扭过头来,好像花了一两秒才理解他的邀请,然后点了头:“好、好啊。”

工藤新一是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当旅行商人的,从那以后,他们就没再一起出门旅行。因此,兰对这次旅行的期待是显而易见的。吃完晚饭之后,新一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地进进出出,又好几次茫然地把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拆开,忍不住给出建议:“你多带几本写生簿就行。真的。”



第二天清早他们就上路了。去威孚特的路不远,但冰雪化净之后砖石路的缝隙变大,马车的轱辘压上去格外颠簸,平整道路的日子按惯例定在四月初,但是等到那个时候好些东西就已经过季了。新一握着缰绳,给兰介绍他已经习以为常的风景,回过身从车厢里拽出一条毯子:“抱着点东西可能会好一些。”

夜里他们在乡间的旅店投宿。刚开春,晚上的空气仍然冷冽,大风刮过平原的时候门在门框里发出喀拉拉的响声。他们沉默地坐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啃牛脊骨,全身被颠得像是散了架,并没有说话的力气,兰躺下以后听见新一那边的弹簧嘎吱嘎吱响了几声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

旅行商人独来独往的时候最多,即使是生意上的伙伴也很少同路而行,但和旅行商人并肩同行的女性,怎么看都应该是商人的妻子吧,说不是甚至反而难以解释清两人的关系。兰从好些本传奇小说里读到过旅行商人和同行少女的曲折故事,左思右想还是这么说比较安全,因此走进旅店的时候隐约有些小小的期待——但那家伙被问到的时候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她抢白说是新婚的妻子以后,还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怎么想都狡猾得不行。

兰把脸埋在枕头里,劝自己集中精神好好休息。

但适应之后,旅途很快就变得惬意起来。第二天路过一座小城市,时值正午,新一把马车停在市场门口,不知为何去了很久,兰谨慎地坐在车厢里没有露面,但也被春日午后的微风搅得昏昏欲睡,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什么声音:

“兰——”

她掀开车厢门帘,看见恋人站在矢车菊蓝的天空之下,笑得自信而张扬,隔着整条街朝她挥手,呼喊她的名字。她几乎立刻感到目眩,但并不是因为尚且孱弱的阳光。

工藤新一是像阿波罗一样的人。他笑着用嘴型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让你久等了”,然后抬起手,扔过来什么东西,那个袋子划出高而漂亮的弧度,包装纸亮亮的,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她怀着自己也不甚全然理解的期待探出身子,准确无误、动作干脆地抓住它,发现是包着玻璃纸的一整袋果汁软糖。路过的大叔吹了个口哨,正三三两两聚集在什么店门口说着家长里短的太太们也掩嘴偷笑,新一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之后又重新消失在人群之中,只有兰自己知道,内心的鼓动何其喧嚣。



返程的路上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心里膨胀着的气球好像在缓慢地漏气。兰坐在新一的身边,看他神情专注的攥着缰绳,然后怀念起一起在街头漫步时吃的水果挞、能看到森林的小露台、威孚特本土画家的作品集。隔得不算太远,崇尚的技法和用色却截然不同,风土人情也大为迥异。

眼前就是路标,但新一没有按箭头指的方向继续往北走,而是掉转车头,走上西边一条草木稀疏的小径。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这么说,语气很是神秘。

翻过两座小山之后,兰发现这里是一个葡萄园。比威尔比庄园要大得多,也更美。金黄色的日光洒落在葡萄的嫩芽上,放眼望去,一整排一整排笔直地列着,指向远方群山灰色的淡影。鸟儿已经从南方飞回来了,这一天平静无风,只有阳光和鸟鸣。

兰抱着写生簿,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应该从何画起。想要捕捉的东西太多,画布怎么安排都嫌太满,有这样的贪念是画不成画的。

这时候有风吹过来,新一盖在脸上的帽子被吹跑了,兰跑过去捡回来,这才发现那家伙躺在一边,翘着二郎腿已经睡着了,嘴里不知何时还叼上了一根草茎。

下午他们重新往家赶的时候,兰有了一个秘密。



05

这一年工藤新一在家里待到了仲夏时节。毛利兰没有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再出发,并且觉得日子越长越难问出口,像是平静摆动的钟摆,骤然停下之后只会令人无所适从。啤酒花快要开了,港口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始拉起彩旗,摆放餐椅,建城日的狂欢会从那一天的黎明持续到午夜,连油彩都因为人们试妆而脱销,这是诺克菲尔最有活力也最愉快的一段时间。

那个星期六,老汤普森坐在酒馆里练习他要在舞会上吹的曲子,断断续续的笛声飘上来,兰推开新一的房门,看见他的箱子摊在地板上,他正在绑紧自己的靴子,立刻明白他出发的日子近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建城纪念日那天的清早,治安官在中心塔上吹响号角,然后港口的船也拉响汽笛。广场的长桌上摆着各种食物,上午演了三出短剧,下午是任意报名参加的余兴表演,隐约传来演奏乐器和唱歌的声音,但街上已经有盛装打扮、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早早往举办舞会的市政厅去。
“我不想去跳舞。”

他们并排坐在酒馆门口的楼梯上的时候,兰这么说。

“我知道。”新一点头,“要去塔上看看吗?”

夜幕降临之后他们爬上了那座高塔。几乎所有人都在市政厅里,一路上他们没有遇见任何人,畅通无阻地沿着螺旋型的楼梯走到塔顶。这也是一座灯塔,塔顶燃烧着不能熄灭的火,但这之上还有一层,沿着木头梯子爬上去,就能看见这座城市里最美的星空和海。

他们一起看海鸥在港口翔集。每一条街道都燃着火把,但从这个角度看仍然陌生得不可思议。

兰穿着樱桃红的罩衫和白色的衬裙,海风已经弱下来,但她的长发仍然在空中飞舞。新一伸出手去帮她拢了拢,她歪着头让他整理,然后叹口气,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这一次可能会去很久。”他说。

“我猜到了。”兰回答。

但那天晚上,关于何时离开与何时归来的话就说了这么两句。他们接吻的时候午夜的钟声敲响,人群从市政厅里涌出来,城市中心和城墙四角的塔都喷出金色的彩带和五颜六色的纸花。

整座城市都陷在浓郁的色彩之中,无暇顾及塔顶上的两个人。兰贴在新一的耳边轻声说:“来年春天,我会在那里办画展。”

“我会去的。”他这么说。



出发的日子如期而至。毛利兰每一次看着工藤新一坐上马车出发,都会想起十三年前的春夜。像是某种梦魇,但这一次的记忆尤其清晰,他的马车从城门出发,沿着漫长的斜坡往下,很快就再也看不清楚,然后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天夜里潮湿而寒冷的海水,以及他越来越遥远的声音:

“兰——!!”

那一天的海难是不可避免的。但海难发生的时候,兰正跟着新一溜上甲板准备探险,不在任何大人身边,错过了所有登上救生艇的机会。撞击的瞬间他们都被抛进海里,兰先抓住一块船板,几个浪头打过来,吞了好几口水以后才爬上去,然后开始在茫茫大海里寻找新一。

幸好他们离得不远,兰抓住他的手费力地把他拉上来,然后非常惶然地试图离开这个大船正在沉没的海域。

他们大概漂流了两天。夜里的海与夜空一样黑而沉闷,但白天也同样灰暗。孩子的力量不足以改变海流的方向,他们只能任凭饥饿、寒冷和恐惧摆布,近乎僵硬地趴在船板上。但兰每次要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听见新一精疲力尽的声音,不断地跟她说话,让她保持清醒。

但实在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如果离开世界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青梅竹马的脸,应该也不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但她在不断从眼前滑落的海水的角落里看到了什么,为此睁大了双眼:“新一,我们回到岸上了吗?”

彻底昏过去之前她听见新一歇斯底里的声音,然后还有断续的“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新一。她在心里喃喃着,想要抬手,但没有举起来。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并排躺在医院的床上,新一还没有睁开眼睛,脸色惨白,但紧握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二十岁的这一年,雪降下的时候,工藤新一没有回来。




06

“我们需要讲一个故事。”

毛利兰和诺博特小姐在餐厅里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的花瓶里插着一整束待雪草。

兰停下往茶里加糖的手:“我不是那种有很多故事可讲的人。”

诺博特小姐了然地点头。她经营着诺克菲尔最大的艺术品商行,还负责编纂年鉴,见过的人里,面前这位是最年轻的——即将二十岁,不是科班出身,却在前几年丰收祭上一举夺魁。那时候她已经能画出非常惊人的风景画,但甚至不完全明白松节油和调色油的区别。

但要为她设计一场画展,就会发现从她身上挖不出什么。她是个从海上来的东方孩子,剩余的部分像是无风的海面一般平静。

“没关系,让我们一起想想,总能找出点故事来的。”



实际上,兰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布展的日子临近,她把自己所有的作品摆出来,在墙上、桌上、椅子和床上,点亮了不少油灯,然后坐在地板上审视它们。

我的确有一个故事,她想。但我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它。

那一幅脏兮兮的素描,是八岁画的。即使以当时的眼光来看,也是很拙劣的模仿,但也要怪帮着削笔的新一不停地瞎出主意。

湖畔是十二岁的时候画的。那天新一背着画架,兰拿着颜料盒、画笔和馅饼到近郊的湖边。兰画画的时候,他拿着新买的小说看,偶尔停下来把野草编成草结玩。吃饭的时候,新一兴致盎然地讲刚看的长颈海怪和巨乌贼的故事,发现兰的表情不对已经太晚了,那幅画就只上了一半颜色。

天鹅休憩的池塘是十六岁的作品。画幅很大,作画的那段时间房里很拥挤,舞会那天新一进门的时候,她正在修改右下角那只天鹅的姿态。被叫到名字之后回过头,她的青梅竹马穿着深蓝色的礼服走过来,胸前甚至挂着绶带,姿态挺拔,意气风发。

如果再重来一次,那天绝不应该穿作画用的脏兮兮的围裙,更不应该随意地包着头巾。但就是恰巧——或许是命运吧——油彩不知怎么地就沾到了脸上,他笑着顺手拿起桌上的湿布给她擦,她闭上眼睛,听见他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感觉到他长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蹭着自己的脸颊。

惊讶地睁开眼睛,对视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他的呼吸比以往沉重,手滑下来,微微抬起她的下颌,就这样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吻。

她的手无措地垂下来,顺从他微微偏头,在他的主导下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神智的掌控力,以至于楼下有人呼喊他们,新一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松开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

“我们这算是,”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困惑又犹豫,“算是开始交往了吗?”

新一停下脚步,表情难以置信:“这还用问?当然是了。”

十七岁那年市政厅翻修,兰接到绘制一小块壁画的邀请。工程拖到入夏才开始,那段时间市政厅里挤满了忙忙碌碌的画家,兰准备往脚手架上爬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启蒙老师正站在一边端详着她的草稿,于是急忙问好:“午安,德雷尔老师。”

头发花白的老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毛利小姐,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为了什么拿起画笔的?”

四下里很嘈杂,有人叮叮哐哐地打磨大理石,钉紧支架,更多人走来走去,大声地议论,踩在铺满地板的牛皮纸上发出难听的声音。他们面前的墙无足轻重,很少会有人往这里走,而不想让他听见接下来的话的那个人,上个月就已经踏上了旅程。

“是为了我自己。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她努力斟酌着词句,“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让他明白,他真的不必因为内疚背负起我的人生。”

“他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

“但我很高兴,画笔没有因此拒绝我,我也因此找到了我自己。”

那一年初冬,工藤新一是被人抬回家的。他在回家路上遭到了狼群的袭击,险些掉下山谷去,幸好被边境巡逻的卫兵搭救下来。

他进医院的时候还抱怨着商会给配的短剑一点也不趁手,连刃都卷了,一定是被奸商骗了,但兰守了他好几天,看到修女拆开绷带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疼得龇牙咧嘴之后,终于忍不住哭了。

他伸出手来给她擦眼泪,动作非常温柔,声音也是:“德雷尔先生白天来看过我了。”

她还是抽噎着:“嗯?”

“原来你以前是这么以为的吗?真是的,不要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的老好人啊……我之所以从小就一直和你在一起,之所以死也要回到这里,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当然是因为我爱你了,笨——蛋。”

屋里很安静,窗外传来唱诗班遥远的歌声,风吹进来的时候烛火就跟着摇晃,但兰分不清楚听见的到底是谁心跳的声音。这时候新一抽回手,扯着被子转过身去,声音很闷:“我好饿啊,兰。”



这个故事现在停在盖满了邮戳,却被退回到寄件人手上的信件这里。毛利兰从油彩的簇拥中站起身来,走出门去。骑着马往城外去的骑士和满载着货物的马车经过,有人在店门口大声吆喝,有人抱着木箱在街道上穿行,孩子们从她身旁跑过去,抬起头,已经是四月了,是和去年短短的旅途一样的好天气。

他像一滴消失在大海里的水,但世界吞噬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旋转着。

她往反方向走,然后跑了起来,说不清是要冲撞一切还是要把一切抛在身后,推开诺博特小姐的门时仍然气喘吁吁:

“我有一个主意。”




07

“我有一个条件。”

工藤新一直视着刀刃刺眼的寒光和火把的火光,平静地说。



他早在出发之前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是隔着枝形烛台的晚餐会,年轻的治安官坐在前辈的画像之下,说话的时候两个大拇指习惯性地绕来绕去。

他被请求走一条危险的商路,运送一批更加危险的货物。也可以说是一种任务,只不过货物没有实体,需要以情报和谣言的方式存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表情没有动摇,正在专心致志地把玩手里的黄铜汤匙,对着烛火看上面刻着的蔷薇和狮子的纹章。治安官得不到回答,忐忑不安地询问他是否愿意合作,他有意松开手,汤匙掉落到镀银的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抬起头,以掌控一切的姿态:“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是我?”

金发的治安官——他从没有记住过这个人的名字,好像和已故教皇同名——被问到的时候局促不安地擦了擦汗。但工藤新一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兀自接着往下说:

“当然不是在我这辈人里,我最出色、最有胆识或者最聪明这种理由,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东方人,不在任何势力的荫蔽之下,没有麻烦的血缘和姻亲关系,却拥有足够刺耳的名声,因此才有被放在权谋的棋盘上利用的价值,对吗?”

治安官没有说话,眼神飘向身侧的管家。

“当然,我不是要对你们那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说三道四,我完全理解——”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满不在乎地举起双手,“但是,我是个商人。要和商人合作,拿出的至少该是等价交换的合同。”

这时候门打开,厨师推着主菜走进来,车轮滑动的声音在沉默的餐厅里听起来很刺耳。

“请给我笔。”厨师把那道迷迭香烤肉放在他面前,他点头致谢,然后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餐巾,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炭笔,写了一行字,叠起来放进管家单手拿着的托盘里,请他送过去。

治安官的眼神仍然迷茫:“这就是你所要求的?可是……”

新一已经拿起了刀叉,刀的尖头插进去,非常顺畅地划开肉,深褐色的肉汁流出来,尖锐的迷迭香和浓郁的小番茄的气味混在一起,他满足地吸了吸鼻子:“我也是有梦想的,治安官大人。久疏问候,多谢款待。”



傲慢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最大恶习。工藤新一背着手跟着一个喽罗往自己马车走的时候这么想,身后众人因为“想再看一眼新婚妻子的画像”的要求发出轻蔑而怜悯的大笑。

这里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这至少是跟踪他的第三拨人,但只要看过地图就明白,要动手,只有这段郊野山路。如果能从这里脱身,前面没有检查站了,而距离那座黑铁大桥禁止通行的冬至日还有两天不到——必须要从这里脱身。

他被带来的时候,仍然凭着马车里满仓的谷物,坚称自己只是到遥远之地碰碰运气的无辜商人。但对方并不买账,夺走了他身上用来割麻布袋的匕首、防身用的商人短刀,连尚未开刃的骑士佩剑也一并收缴了去。

他身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伪装,真相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但他并不是骑士,也不是士兵,冷兵器对他来说,本来就毫无用处。

再走两步。机会就是现在了。他松开手,握着的尖锐的石片掉在地上,手上的绳子断成几截,后撤半步,扬起胳膊,肘关节准确而用力地击打在身旁人的太阳穴上,另一只手摸进马车车厢,取下藏匿着的燧发枪,翻身上马。

枪口对准首领的一瞬间,情势瞬间逆转的快感几乎让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在颤抖,但他仍然压低了手里的枪。连发之后那群人都捂着腿倒下去,高低不一的哀叫淹没在马蹄和车轮的声音里,乌鸦惊得飞起,刺耳的鸣叫回荡在夜空里。



那个冬天,他在遥远国家的王城里紧握着羊毛笔,一字不差地写下权力交易和金钱流动的情报,王宫里点着陌生刺鼻的熏香,但他仍觉得自己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年轻的王储客气地为他并没说出口的数次凶险遭遇致歉,赞扬他的急智与冷静,但他准备按着礼仪回答的时候,发现王储像是亲昵的同龄人一样指着他没有来得及合上的怀表:“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工藤先生心爱的人吗?”

他笑了,端详着那幅画像:“不仅如此。”



08

整个冬天,他都被气候和局势困在那里。出于谨慎不能联系任何人,距离上一次在商会登记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在那个谣言满天飞的诺克菲尔,他可能已经是一个惨遭群狼、强盗或者魔物毒手的可怜虫,反正旅行商人的归宿不外乎如此。再拖一拖,搞不好老汤普森和他那几个伙计就要在给他演奏上气不接下气的安魂曲了。

但春天到来之后他开始焦躁不安。他坐在王城的骑墙上看候鸟飞过,听礼兵队在每个整点吹响长长的号声,或者泡在王城的图书馆里,把这些幻想赶出脑海,觉得自己是个反复失约的人。

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是春末了。这个国家比诺克菲尔暖和,黑刺李开花的时间早一个月,他把封上火漆的信件郑重其事地收好,然后接过王储——如今已经是国王了——递来的酒,是浓郁的琥珀色:“听说黑麦酒是诺克菲尔的特产,我让酿酒师试了试,现在喝可能有点太早,但祝你一路顺风。”

新一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和诺克菲尔的一样难喝。”



他往回走的时候带着有生以来数量最多的金银币和数额惊人的支票,但并不是因此才毫无做生意的心情。已经发生的变化尚未为所有人接受,避开曾走过的路线、继续遮掩自己的行踪是明智的做法,因此他往南绕了一大圈,即使赶路赶得无比心焦,回到诺克菲尔的日子也到了五月底。

正值节庆,禁止马车通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把缰绳交给陌生的马夫,然后提着箱子往家走。但一个人也没有,甚至门还落了锁。新一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找到那把长而扁的黄铜钥匙,咔哒一声转开门锁,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间,发现通风良好,并没有一星半点的霉味。

他站在兰的房门口犹豫了一会,握着那枚小小的门把手,尽量轻地打开,房里没有人,她换了新的花和新的地毯,墙上挂着的画取了下来,留下好些比墙纸颜色更浅的方形痕迹。

他走下楼来,站在酒馆门口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人正在看着他,环顾一周,终于发现街对面有人表情狐疑。他愣了,然后脱口而出:“菲利普?”

叫出名字以后那家伙终于换了个表情,大步走了回来:“有一年不见了……你在忙什么呢?”

“很多事情。”新一挠头,“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

菲利普给他看拿着的酒,绑着明黄色的缎带:“明天降临节。”



城市里的节庆气氛和熟悉的街景立刻就让新一放松下来,他跟着菲利普往商店街走,有意挑起话题:“一年过去了,你的店还是老样子嘛……你知不知道兰在哪里?”

他看见珠宝商的儿子、老实的菲利普笑着叹气:“在市政厅。今天是兰小姐画展的最后一天。”

这句话让他立刻慌张起来,意识到自己往反方向走了半小时之后掏出怀表,危险地眯起眼睛:“喂,你故意不说,不会是还没……”

菲利普大笑着往自己家走:“当然没有啊!你走之前说‘菲利普,我拜托你,不管你听到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不要告诉兰’,然后一去不回,就算你十年前已经说过‘我是不会给你机会的’,还送了我一瓶五百克朗的酒,我也不可能放弃吧!”

工藤新一投来恼怒的目光,但因为时间所剩不多已经说不出刻薄的话来反驳,轻飘飘地丢下“我拜托你不要用这种恶心的腔调学我说话”,不安地走了几步,好像正在积攒疾跑过去的决心,这时有个骑士骑着马过来。他眼睛发亮,几乎不假思索地从怀里拿出有治安官纹章的戒指,走过去:“我要去市政厅送一封急信,能否劳驾用用马?”

旁观的菲利普还没来得及对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发表意见,就看见新一跳上马背又跳下来,牵着缰绳走回来:“帽子借我。”

装腔作势。但新一接住帽子之后没走两步又回过头,语气局促:“我说,你店里有戒指吗?……我没带钱,总之你先赊我一对……”

这时候菲利普终于忍无可忍了:“你清醒一点,太阳都要下山了。骑白马就骑白马,求婚就求婚,在马背上递戒指像什么样子,还是说你准备从马上下来就噗通跪下?”

工藤新一终于表情僵硬地踩上马镫,即将挥起马鞭之前,又一次听见身后朋友的声音。菲利普大声说:“从书店背后那条小路走吧,她一直在等你呢。”

他的肩膀沉下来,背过身挥了挥手,马蹄声和尘土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09

诺博特小姐始终认为,出席自己的画展,和观众、买家和赞助人交流,是每一个艺术家应尽的本分。但毛利兰就尽了一天本分,第一天陪着德雷尔先生和梅菲尔德太太仔仔细细转了一圈,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实际上,这次画展的评价很不错。画作被盖上“已售”的戳记的速度很快,好几位太太写信来说愿意资助兰小姐今后的事业,甚至收到了邻近城市热情洋溢的问候和订单。但这些兰草草看过之后,都一股脑丢给诺博特小姐,含糊其辞地推脱:“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诺博特小姐在办公桌那边推了推眼镜:“你在教圣心会的孩子们画画吗?”

兰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头:“因为我也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她从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里抬起头来微笑:“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固执,当然了,是好事。”

“咦?我小时候,您见过我吗?”

“那当然,”她端起茶杯,笑得很温和,“当时我是想收养你的。可是还有一个和你一起被救上来的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分开,你们两个都是。”

她的办公室风景很美,窗外是悉心打理过的玫瑰园。有一只蜜蜂飞进来,在窗台上停留了片刻,她们都注视着它,直到它嗡嗡地飞走。



五月底的绘画课比冬天的要有意思得多。天空已经开始呈现出纯净的勿忘我蓝,海洋、田野和湖泊终于彻底舒展开,光影和色彩都丰美起来,花和树也是。

户外的绘画课一半是野餐,一半是教学,三个孩子都很乐意一起观察蜗牛的壳、树叶的纹路和花瓣的形状,很快就能握着炭笔像模像样地在山坡上坐上小半天。这一天他们每人一个熏肉三明治,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等待黄昏。日光低垂的时候,兰说:“你们注意看看,海面的颜色是怎么变的。”

孩子们带着很有感染力的兴奋坐在她的身边,把吃剩的面包屑撒向海滩上,吸引来成群的海鸥。海平线上的日落是壮美得近乎魔幻的,兰正沉浸在这种感动之中的时候听见身边的艾莉丝问:“兰姐姐有心爱的人吗?”

她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艾莉丝头上:“怎么突然这么问?”

艾莉丝很喜欢这顶帽子,沾沾自喜地捧着自己的脸:“因为昨天我问嬷嬷了,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像兰姐姐一样好。她说‘心里要有爱’才行。”

这时另一边的温蒂抢白:“我知道哦!兰姐姐的爱人是新一哥哥!”

然后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说那是一个“老是跟着你”、“总是笑得很开心”的大哥哥,又有孩子说“是不是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新一哥哥了”,还被另外两个稍稍年纪大点的拿胳膊肘捅了捅。

“没关系。”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是,不会想把他留在身边吗?”

兰笑了,夕阳沉下去,那边的天已经变成了很难调和出来的深紫色:“可那是他真的想做的事情,一看表情就知道了。”




展期的最后一天到了,是降临节的前一天。兰走进展厅的时候观众仍然不少,有的人认出她来,温和地鼓掌,她微微俯身回礼。市政厅的窗户很高,都大开着,光线很好,诺博特小姐站在展厅中央,抱着一摞纸,朝出口的位置抬了抬下巴:“好些人想买那幅画,我都按你的意思拒绝了。”

兰向她道过谢,往那幅画走过去。

那是从写生簿上撕下来的纸,尺寸并不比八卦杂志大多少,细看还有粗糙的斑点和毛边。没有上色,只是用炭笔粗糙地勾勒轮廓、大略地画上光影的速写,背景也大面积地留白了。
她深爱的人沉睡在这张画纸上。最好的季节里最好的人,不会重来的二十岁,安稳宁静地躺在她的身边,任凭风和爱人的目光抚弄他的头发。这一刻被记录了下来,他是如何睁开眼睛,如何伸出手揽过她,如何和她一起看天空与飞鸟,这些事情都没有,只有他睡着的这一刻,如同永恒。

她走上去,从与那天的山坡同色的、翠绿的绸缎和浅绿的薄纱中轻轻地取下那幅画,抱在怀里。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但至少曾经握住过这样一个时刻。

但就在这一刻,她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站立的地方离大门只有两三步,黄昏的光线从拱门上的彩窗里照进来,她就站在这样的一束光里,看见白马上的工藤新一。




10

作为一个平凡的珠宝商,我本来以为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算是十分圆满的结局,从此之后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我忘记了,这两个人做出来的事情总是能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的。

某天凌晨我被拍击窗户的声音惊醒,听见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竟然还没到四点,工藤新一笑嘻嘻地透过玻璃窗看着我,身后的兰小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打开窗户,就听见工藤新一说:“菲利普,我记得你爸爸以前特别想送你进神学院对吧。”

凌晨突然被惊醒,又被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所以呢?”

他豁然举起一套黑色的衣服:“给你一个实现自己父亲梦想的机会,想当神父吗?”

等等。这时候我开始感到头疼了,不知道谁家的狗叫了一声,街道上仍然一片寂静。

“你们是打算做什么?”

“结婚。”

“那为什么不去市政厅申请仪式?”

“我们要走了,就今天下午。”

我瞪着他,然后他们两个竟然对我笑了起来,我花了五分钟才确定我们三个人都是神智清醒、没有发疯的。

他们要回到东方去了,先走海路,再走陆路,最后再走一段海路。工藤新一满不在乎地说这趟路很难走,可能会死人的,是他和那个“叫什么我忘了”的治安官达成的开辟新商路的协议。今天下午两点就要出发,在此之前想实现兰小姐所有的愿望,市政厅肯定来不及去了,因此把我叫起来,在早晨的工作开始之前给他们主持婚礼。

我叹了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往头上套。从窗户翻出去之前,我想起另一件事,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很大的盒子:“给你。我做完了。”




我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的时候仍然觉得太疯狂了。他们穿着简单的礼服相对站着,世界已经明亮起来,两个人身后的一排排座椅阴影拉得很长,空气里的尘埃飞舞,被阳光照射成耀眼的金色,倒是很像婚礼彩花。

我把手按在台子上:“前面的流程都走不了,你们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看着工藤新一打开那个盒子,把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冠冕戴在兰小姐的头上。

我想了很久到底要怎么处理这块宝石,最后决定稍微切一切,顺着那个天然的漂亮切面把它改成水滴形的。除此之外,底座和头环用的都是黄金,是工藤新一弄来的,也按他的意思设计成了生气勃勃的枝叶形状,虽然从稳妥和经济的角度来说,怎么看都是用传统的皇冠设计打成薄片再塑形会比较好,但他们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的。而且我原本就希望把这个作品用在他们的婚礼上,只是没想到是今天。

兰小姐闭着眼睛,工藤新一给她戴上之后,帮她整理了枝叶缝隙间的头发,然后握住了她的肩膀:“我等很久了。”

她笑得非常灿烂:“我也是。”

“我们好像都不是被大海眷顾的人,但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但我的运气可是很好的。以后你可要抓紧我才行。”

“这还用说吗,笨蛋。”

我看见她漂亮的眼睛里开始盈着泪水,终于发现这块宝石的精妙之处。青金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蓝色,他们的眼睛也是,就是这在阳光里互相注视着的这一刻。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根本不需要神父,从爱人的眼睛里就得到了一切祝福的婚礼吗?

我亲眼看见了。

他们亲吻彼此的时候,都虔诚地闭着眼睛,阳光落在他们身上。

我想,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就已经是彼此生命中的伴侣和唯一的爱人,不是在这一刻,也不是在骑着白马在城里飞奔的那一天,也不是漂流在大海上的那个春夜。

不论是现在、过去、将来,还是直到未知的永远,他们已经是一起欢笑和哭泣的爱侣,已经携手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

他们没有准备戒指,站在神圣的礼堂里,交换的是故乡的家门钥匙,过去了太多年岁,原本闪亮的黄铜已经锈得发黑,但我想那大概是他们二人与故乡唯一的联系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空旷之中静静回响:

“就像我伸出手让你紧握住一样,我会将我的生命托付于你。”

他们十指紧扣,微笑着走出门去,远方传来汽笛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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