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你，在你之前。

　　最近贝克兰德的社交圈子有一则热门消息：霍尔伯爵家的小姐对历史很有兴趣，正委托他人寻找一位合适在职大学老师，来担任她的家庭教师。更有传言，这不仅仅是一份家教的工作，还有不小概率是奥黛丽小姐在亲自为自己的基金会寻找一名历史顾问。又加上霍尔伯爵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这则消息让贝克兰德、乃至廷根的大学教员们都心潮澎湃。虽说她没有主动提出任何要求，不过考虑到她登上社交舞台还没有几年，还十分年轻，人们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划出了一个粗略的范围：专业是必需的，长相也是必要的。从霍尔家的管家通知到的人选也能看出，大概是没差的。
　　克莱恩·莫雷蒂成了为数不多的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并且有了投出自己简历的机会。他虽然经历过一些需要签署保密协议的事件，但也算是有惊无险地毕了业，拿着推荐信通过面试，成为了贝克兰德大学的一位讲师。这样一份工作可以算得上是体面，他的兄妹也搬过来，哥哥班森和他的薪酬足以支撑他们在贝克兰德的生活，让妹妹梅丽莎可以在一所好的文法学校里就读，最终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作为大学的教员，克莱恩同样收获颇丰，学校里有许多历史的爱好者、研究者，那种把一切时间和金钱投入到史料、古物研究上的人不在少数。那些教科书上写不下的百岁千秋，又或是一些充当调剂的异闻、趣事，他们说起来都如数家珍，也乐于和同事们分享，从不吝啬。如果说刚毕业时克莱恩的专业修养只能勉强算是中等水平，现在的他已经能称得上是优秀的讲师了，这可不含任何骄傲的因素。不过，即使这样，知道自己通过了霍尔家的面试时，克莱恩还是非常的惊讶。
　　“学校里有那么多资深的教授、副教授，这份工作怎么会落到我头上？”克莱恩不解，反复思考许久，也只能认为是自己足够年轻的缘故，“或许我是讲得好里最年轻的，也是年轻的老师里讲得最好的。”他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家庭关系简单，可以说是和贵族阶层毫无关葛，虽然对霍尔家没什么好处，但也不会有任何坏处；加上他就业期间在大学里的良好表现，得以成功获得这份佣金不菲的兼职。他猜测霍尔家早就调查过他的背景，但他没猜到的是，他被录用的主要原因并非上述任何一条。
　　现在，克莱恩正坐在去霍尔伯爵家的马车上。
　　不知道霍尔家的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此之前，他们从未产生交集，克莱恩只在一些同事的闲聊听说过她的故事。听说她的容貌闪耀得连钻石也黯然失色；听说她是一名收藏家，热爱收集有些年代的古董珍宝；听说她曾频繁出入一些神秘的社交场所，无人知晓参与者的身份；听说她常和一个海上的冒险家情人私会；听说她热衷于慈善，投资、赞助了多个基金会；听说有数位王子有意娶她为王妃……这些消息有真实的部分，也有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无法拼凑起一个完整的霍尔小姐的形象，克莱恩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只言片语从脑袋里甩走，不让它们产生一个先入为主的形象，影响到自己。
　　“莫雷蒂先生，我们到了。”马车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整理好心思和衬衣的领子、袖口——无论如何，金镑是不会骗人的，为此他今天专门换上了一套价值不菲的正装——价格足足有十二镑。所谓人靠衣装，克莱恩本身长相就不差，这白衬衫、黑燕尾服、黑马甲和裤子的颇有鲁恩风情的一套，衬得他的书卷气更加浓厚，增添了几分帅气。
　　他甫一下车，便看到一片占地极广的草坪。白石堆砌的中央喷泉运作不停，层层水雾升起又落入水池，一座座大理石的雕像在道路两侧排列开来。道路的终点是一座别墅，别墅前的花园开满时令的花，给这座古典的建筑增添了些年轻的色彩。
　　“这可真够气派的……”克莱恩几乎忘记呼吸，他回过神来，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以免过于失态。他维持着自认为还算是绅士的姿态，跟着仆人进入别墅，沿着走廊来到一间书房。那里有位金发少女正在窗前等待。
　　“您好，莫雷蒂先生。”这位淑女微笑着对克莱恩说。
　　克莱恩却并没有像个绅士那样回应她。他完全呆住了，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那位少女美貌异常，毫无疑问就是霍尔小姐本人，克莱恩一路走来见到的豪华装饰与陈列品所产生的短暂麻木在她面前毫无作用。她身穿一件米白色的长裙，皮肤粉嫩白皙，就像是这古典华丽的房间里一抹优雅而不失俏皮的春。她戴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绿宝石耳坠，可看到她的碧绿的眼睛，祖母绿就失去了光彩。毫无疑问她的容貌是美丽的，她似乎也习惯了人们为她的美丽而短暂失神。但克莱恩不是因为这个愣住——确切地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作响，一股没由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似乎曾无数次地和对方在同一张桌子上交谈；他曾与她同行，与她共舞，他记得那双眼睛困惑的样子，喜悦的样子，悲伤的样子；甚至，他能在脑中勾勒出雾气缭绕中她裹着浴巾的身体……
　　我在想什么！克莱恩狠狠对自己“呸”了一下，唾弃自己思想的浑浊。他遏制住自己思绪的发散，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答道：“您好，霍尔小姐，”他感到羞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两只手不自觉地攥起来，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叫我奥黛丽就好，”奥黛丽说，她很自然地抚平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还请坐。”
　　克莱恩坐下，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抱歉。”他与奥黛丽同时开口。
　　“我刚从外面回来。”奥黛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女仆长接上她的话：“小姐先前在喷泉那边，身上大概是有些水汽。”
　　“您喜欢有水的地方吗？”克莱恩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是的，我常去南方的迪西海湾度假。”奥黛丽说，“那里不像贝克兰德，有一个更温暖的太阳，心情也会跟着明媚。”
　　说完这句，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对贝克兰德常年阴雨绵绵的天气不太满意。他们短暂地闲聊了一会，当然，克莱恩还记得自己是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他向自己的新学生，更是支付这份佣金的雇主提问：“在开始上课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件事：您的历史基础怎么样？如果想要从最简单的那些开始了解，”他看向满满一面墙的藏书，“那就只要看书就好了，您完全可以自学。”
　　“我敢说，教科书上的内容我已经了解吃透了，”少女俏皮又自信地眨眨眼睛，“我想要了解稍微偏门一些的。”
　　“好。”克莱恩舒了口气，这可算是到点子上了。说到复杂的、偏门的、不为人知的历史，那还是要数第四纪。他最近正好在和“鲁恩谷物搜集和保护基金会”合作，进行一个和第四纪有关的研究，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是下了苦功夫。不过要说到正史，他也有很多可以一谈。
　　“那我想，足够神秘的第四纪会是我们主要的课题，”克莱恩说，“最近有一批考古学家在西维拉斯郡的山脉里发现了一些废墟，可能源自第四纪的遗民，这会对史料稀少零散的第四纪历史有着重大意义。我接手了一批从那里出土的文物，有了一些发现。”
　　“历史学界广泛认为，所罗门帝国和图铎王朝在某段时间内是并存于北大陆的，它们的分界线大约就是今天的霍纳奇斯山脉和费内波特高原，落在霍纳奇斯山脉延伸线上的西维拉斯郡很有可能是双方争夺的重点……”
　　“你或许听说过塔玛拉这个姓氏，在仅有的第四纪史料中出现了好几次，初步判断是来自第四纪某个帝国的大贵族。这批文物里就有塔玛拉家族的纹章，有趣的是，它发生过一次更替，”克莱恩找来一张白纸，在上面画出了两个图案，“从荆棘、盾墙、长剑组成的符号变成了对开门和长剑组成的符号，这代表塔玛拉家族有过一次重大的变故，可能是家族产生分裂……”
　　克莱恩将他的研究发现中没什么争论的部分一一讲给奥黛丽听。这些最新的研究往往需要经过数月、数年的整理和批判，直到学界达成统一的共识之后才会被大众所知晓。而奥黛丽嘛，只要她想，身为贵族的她是可以更早了解的，还会有专人给她讲解。奥黛丽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做些笔记，提些问题。作为老师，克莱恩自然是乐意见到学生善学、好学的，一丝淡淡的满足感在他心中升起。
　　“显然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富家少女正是赞助挖掘这批文物的‘鲁恩谷物搜集和保护基金会’的发起人和主要投资人，他所讲解的内容，曾作为文件资料被展示给她过目。还好他不知道，否则怕是要尴尬到讲不下去，满脸通红了。”倏地，奥黛丽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羞恼，在心里暗暗回答：“淑女可不该打扰别人的约会。”
　　“原来你急急忙忙地从苏尼亚海赶回来是为了他呀。”另一个“奥黛丽”在她们的内心世界做出一个专属于少女的可爱动作，微笑着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奥黛丽微抿嘴唇，有些烦恼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了小心思被戳穿感到害羞，甚至忘记了扮出好好听课的样子。
　　“怎么了？”克莱恩注意到奥黛丽有些心不在焉。
　　“没，没什么。”奥黛丽游移不定地四处飘忽，飘到了克莱恩身前的杯子里，“啊，你的红茶喝完了。”她示意女仆给克莱恩加些茶水。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克莱恩的茶杯见底也不为奇。也不怪他，一直讲课实在是口渴，况且霍尔家的红茶别有一番味道，对年轻人有特殊的吸引力。他起身想要把茶杯递给女仆，却只听见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口袋里滑落，掉到地上。这下克莱恩可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盒有些朴素的扑克牌，和平常扑克唯一的不同是，它的主要用途是表演魔术，是他之前和班森、梅丽莎去看马戏表演时购入的。梅丽莎喜欢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表演，克莱恩也就跟着买了副扑克，想要学些魔术变给妹妹看，可惜梅丽莎感兴趣的是魔术背后的原理，对魔术的浮夸表演风格并不感冒。克莱恩学来的魔术没了用武之地，学习魔术的习惯却没有改变，平时也会给同事或者学生表演一番，纯当娱乐。照理说这身衣服他不常穿，扑克牌应当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克莱恩回想了一下，是因为他前些天还在学习一个新的魔术，原理虽然不难，他却总是出现失误，不小心穿帮，十次里都只能成功一两次。只好每天趁着上班空闲时对着镜子练习，以至于今天出门时下意识地就带上了扑克，上了马车才发现多拿了东西，只好塞进口袋里，却不料好巧不巧，这就掉出来了！
　　一只毛发浓顺的金毛大狗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窜出来，钻进桌子下面，把扑克牌叼给了奥黛丽。末了，它蹭了蹭奥黛丽的手，又轻巧地跑开，跳到了一张坐垫上，趴在那儿，黑溜溜的眼珠子还盯着奥黛丽的方向，像是在观察他们。
　　“这是苏茜。”奥黛丽向克莱恩解释道。
　　“哦……”克莱恩有些茫然，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毛绒摆件，还暗暗称赞它逼真叻！
　　奥黛丽把扑克递给克莱恩：“给。”等克莱恩接过，她接着问道：“你还会变魔术吗？”
　　她看到对面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克莱恩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会一点。”看到少女好奇的眼神，肯定也没有遇到过会给她变魔术的老师。他不禁想到自己迟迟未能成功的新魔术，也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最近我还学到一个新魔术，只是还不太熟练……”
　　“我想看！”奥黛丽的眼睛闪闪发光，有些迫不及待，她想起来要先问问克莱恩：“可以吗？这次一定能成功的！”
　　克莱恩挑起嘴角，露出一个“拿你没办法”的笑容，从牌盒里拿出扑克，但他没有把牌留在手里，而是递给奥黛丽：“会洗牌吗？”
　　奥黛丽接过牌，不太熟练地从中间抽出一沓牌，叠在最上面，并重复了几次。
　　“是这样吗？”她问到。
　　“让我看看。”克拉恩接过她手里的牌，快速地旋开看了一眼，“没错，洗得还可以嘛。”
　　他把牌合上，又交给奥黛丽：“现在，你来把这副牌分成三摞。”
　　等奥黛丽照着做好，他摊开手，向她示意自己手里没有别的牌：“你看，这副牌是你洗好的，也是你分的。”看到周围的女仆都点头确认，他接着说，“我们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有许多称得上‘神秘’的事情，当然，你知道的肯定比我要多，”他看到贵族少女略微有些吃惊的表情，感觉自己这句台词是加对了，“现在我要展示我新获得的能力：我可以通过灵性理性感应到这三张牌分别是什么。”他指的是每一摞牌顶上的那一张。
　　“有这样的能力吗？”奥黛丽有些紧张地问到。
　　“当然，”克莱恩说，“只是，可能不太准确。”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悬于第一摞牌的上方，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在“感应”什么，“这应该是……黑桃六，不对，黑桃五……还是不对，是红心五。”他睁开眼睛，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做了一件很耗费力气的大事情。
　　他掀开这张牌的一角，向奥黛丽解释道：“我有点怕，让我先检查一下。”
　　“没事没事，不要紧张。”奥黛丽放轻了声音说，生怕打扰了克莱恩，让他表演失败了。她的双手紧握在胸前，仿佛比克莱恩本人更要期待这个魔术的成功。
　　“成功了！”克莱恩收起这张牌，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他将手伸向下一张牌的上方：“一回生二回熟，我想这张牌应该是……梅花九。”他再次拿起牌查看，眼睛变得炯炯有神：“果然是这样！”
　　“只剩最后一张了！”奥黛丽也有些激动。
　　克莱恩感应起最后一张牌来，最后关头，他好像遇到了些困难，眉头紧皱，嘴唇也抿得死死的。终于他睁开眼睛，语气笃定地说：“方块二。”
　　他把牌拿起，露出一个得意和惊喜并存的笑容。“我成功了！”他说。他把三张牌放回牌堆顶上，果然是红心五、梅花九和方块二！
　　“哇！”奥黛丽忍不住惊呼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不仅是她，她身后的那些女仆们也是一样的反应。“这能力好神奇！”她说。
　　“不不不，这不是能力，这只是个魔术。”克莱恩向她解释道，“这是我最顺利的一次！我之前紧张得手都在抖。”他好像一瞬间卸掉了什么包袱，奥黛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激动。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等克莱恩冷静下来，收好了牌，奥黛丽还是没忍住追问。
　　“它需要您的配合，您的信任，还有一点小小的演技。”克莱恩说。有话不直说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习惯，不过魔术的魅力就在于这样的虚虚实实，才能在解开它的瞬间豁然开朗。
　　这算是下课前的短暂放松。随着一弧弯月出现在东边天空，夜幕降临之前，克莱恩乘车离开了霍尔府邸。他最终也没跟奥黛丽解释魔术的具体原理，只是答应她每次上课的最后都要给她变个新的魔术。上课的频率是两周一次，这足够也给了他充足的理由学习新的魔术……大概。实在不行可以换个牌种，克莱恩想。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燃起温暖静谧的光，马车停下，他摸摸口袋里的扑克，掀起帘子，看到自己家的那扇窗户已亮起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