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气盛时时常犯下可笑的事,对捷德来说如此,对赛罗来说亦如此。
对于路人来说,他只是很无辜地开着汽车行驶在路上,既不越位也没有胡乱变道,只是前一辆车忽然踩了刹车,吓得年轻的司机往旁边猛打方向盘,终于险之又险地避让开去,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粗话,将前面那辆没有公德心的车比作丢了脑子的僵尸,他的唾沫就是子弹,砰砰一口一个。
年轻的司机又觉得不过瘾,往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就看到两个小伙子从那辆僵尸车上下来,彼此之间剑拔弩张,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呼~~”他吹了声口哨,旋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被抛在马路上的两位小伙子此时的心情恐怕不会太美丽。
捷德其实在他们刚刚出来时心情并不坏,他一点都没有类似的想法,甚至可以说出奇地好。这是他们假期的第一天——今年整整十五天的年假,是他等待了一年的终极期望;更妙的是,天空碧蓝,两人中没有一人住在银十字医院里,或者双双住进银十字医院里,而他和赛罗两个人腻在一起。盖因两人所属的特警队常常因为外勤任务和临时事件而把所有的日常安排撕扯成乱七八糟的一团黑洞,所以他格外珍惜这次休假的机会。
“你做什么?”
就在今天清晨5点整,他和他男朋友双双由于生物钟而不合时宜地在公寓的双人床上醒来。他先是察觉到微小的动静,类似某种啮齿动物悄悄咀嚼食物的声音萦绕耳边,然后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索——一般来说该是他的手机和闹钟,只是这回入手处一片结实柔软的温热,他皱着眉迷迷糊糊地捏了捏,然后听到赛罗用含糊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痒。
于是捷德极不愿意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入眼时先是他男友锻炼得极好的胸膛,赛罗比他醒得稍早一点,嘴里正叼着半块威化饼干,随着赛罗说话一些碎屑落了下来,他又连忙伸手去接。
“早上好。”捷德趴在枕头上不想起床,侧着头慢慢露出一个笑,他的眼睛仍是舒适地眯缝着的,睫毛上沾了一小朵棉絮,在枕边人看起来像是落雪的圣诞节黎明。
“早上好。”
赛罗也靠在枕头上跟他打招呼,一边伸手把他特警队的后辈揽到自己身边来,让他就这么趴在自己胸口,自己一低头就能吻到对方散发出馨香的头发。
捷德闭着眼跟他嘟囔:“这么做的话,等会我头上都是饼干屑……”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哼,“要求真多,算我拿你没办法。”他的头顶多了点什么,他猜可能是赛罗下巴搁他头上了,威化饼干的糖霜和草莓酱的香味挥之不去。
他俩窝在床上安静了一会,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了话题:“……不是说今天去泡温泉的吗?”
“我想赖床。”捷德听了半晌赛罗的心跳声,把自己另一只手也抽上来,双臂交叉从后抱住了男朋友的脖子,右手食指在赛罗后颈的骨节处缓慢地画着圈,“下午再去也一样的。”
赛罗仰起头,放空自我似的看着天花板:“早饭怎么办?”
“饼干……”
“我刚刚吃完了……嘶。”
捷德在他胸膛上亮牙咬了一口,像猫咪似的挠得人心痒酥酥的,看起来像是撒娇。这只大的不成样的小猫把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连控诉都是懒洋洋的:“你太过分了。”
“啊……那我等会给你煮泡面。”
“还有什么?”
赛罗给他比了个二,“给你打两个蛋。”捷德止不住地笑起来。
“太逊了哈哈……赛罗只会泡泡面。”
“真正逊的人是谁啊?连泡面都懒得煮的人不是你吗?”赛罗在他脸上拧了把,“起床,去洗脸。”
于是他们洗漱,换衣,在鸡飞狗跳里给自己泡了两碗泡面。揭开盖子时,泡面溢出热腾腾的银色蒸汽,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捷德拿筷子戳破了软绵绵卧在面条上的荷包蛋。直到他们拎包出门,坐上私家车的一刻一切都很顺利,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捷德甚至掏出了手机打了一会游戏,赛罗探着脑袋过来想看他是否足够菜到能让自己调侃,捷德笑着推搡了一把,叫他专心开车。
“放假真好,停车的时候还能打打游戏。”
“那是因为赛罗一直在外勤,追来追去的很危险吧。”
“是呢……突然冲出来的肚子上绑了一圈炸弹的傻逼,或者想不开了拿着刀伤害别人的歹徒,我们特警队不是一直在处理这样的家伙吗?上回逮住的那伙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哈哈哈拎着把小刀来胁迫我!”
“等等。”
捷德停下了按手机的手,带着一种笨拙的掩饰说:“上回你回来的时候领子上有口红印子。”
“是啊,嫌疑人从后座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挟我把车开出市呢。”
“嗯,印象深刻。”他口气古怪地说。特警队风流潇洒的赛少爷,天知道他一个人行驶的时候,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截过他的车呢!
赛罗一边开着车,一边伸过胳膊搂住捷德的肩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他清楚这特警队的后辈很喜欢自己,他嫉妒了。嫉妒其实并不是一种很讨人喜欢的事物,但是人们善于从他人的嫉妒里汲取幼稚的成就感,这很荒谬,但普遍存在。
捷德坐在副驾驶位上不说话,他只觉得自己所在的位置忽然滚烫了起来,一想到这张座位可能有过不止一个人坐过,而且坐在这儿的人与赛罗都保持过或多或少的暧昧关系,他就觉得不自在。
他们彼此交往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刚进特警队什么都不懂的后辈意外地走运,竟然能跟在特警队大名鼎鼎的功勋队员身后实习,其他人几乎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在这短短数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飞也似的完成了牵手、约会、告白、本垒等等一系列任务开始同居,仔细想想也是如梦一般的进展。
捷德还记得队长佐菲引着他去见接下来三个月的指导前辈时的场景,第一次走进科室里,赛罗穿着象征荣誉的蓝色披风正和周围队员大声交谈着什么,作战计划或者行动原则。他只刚刚从佐菲口中听得了知道自己的前辈叫做赛罗,他还不认得赛罗的脸,他小声问了同期的泰迦:“哪个赛啊?”
“赛文的赛。”
他只得到一个只能从电视和报纸上认识的名字。
他又问:“哪个是赛罗?”两颗脑袋靠在一起,这回,被戏称为皇太孙的泰迦凑过来用气声说:“最帅的那个。”
捷德一眼看到正在战术白板上写写画画的年轻特警,对方似乎敏感地接收到了捷德的目光,回头确认了一下,视线对上时捷德心跳漏了一拍,以至于日后其他队员取笑他恼羞成怒时的脸色像是某种的羞涩,在工作中,他已经好几次注意到这一点。
“赛文的赛”,赛文年轻时有过许多桃色趣闻,他的儿子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点,但那是泰迦对他大表哥的调侃,当不得真,自从他们确定关系后捷德很肯定赛罗从没有背着他搞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因为很多时候赛罗都是被他风流的老爹按在地上做着最不风流的苦力,最危险的局面要他赛罗去扭转,最复杂的案情要他赛罗去解决,最暴戾的嫌犯大多也是被他赛罗给一脚揣进局子的。捷德应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赛罗的秉性。
但理智和情绪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当赛罗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公路右侧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的标志示意前方五百米处是加油站,他熟练地打亮转弯灯,对坐在副座上的男朋友说:“我加个油,等会儿……”
“赛罗是笨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蹦出一句。
捷德跟他的原生家庭关系并不十分密切,他没有母亲,他的生父并不像其他所有平凡的父亲一样疼爱他,在他年幼时频繁地带着自己的情妇出入家里,说是情妇并不准确,事实上捷德的父亲并不执著于单一的性别。捷德在成长的过程总比其他的小朋友表现得更为乖巧,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境遇总是抱有某种深切的担忧,他不知道如何去排解这种高涨的情绪,只好做出某个角度上的讨好行为来取悦他人——这种担忧,他甚至在跟赛罗相处时也会感到,他们交往时间不长,但他已经感到足够的幸福。
无疑,跟赛罗一起时,他可以身心合一地跟他分享生活,不必担心某天便被身边的人无端指责或者抛弃。但是从幸福到怀疑,距离就不太远了,而他心里满是怀疑。比方说,他心里常常想,赛罗身边比他更合适的人比比皆是(不用怀疑,那有许多),赛罗是那么了解那一类人,而且毫不避讳这件事。有些时候,这位小伙子声称他认识的这类人已经够他一辈子受用,他之后的生活只需要一个人,但捷德总暗自思量,赛罗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年轻。
有时候捷德会莫名地焦虑自己把自己交给赛罗时太过草率,他是愿意他全身心地属于对方的,他也希望对方能全身心地属于自己。但原生家庭带来的不安全感那么强烈,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感实际从没有离开过他。在他笨手笨脚地给赛罗系领带时,在他不能熟练地给心上人送一个足够美味的便当时,在他累得筋疲力尽时,这种不安就从阴影里爬出来,附在他的脊梁处摇摆着耳语,动辄使他沉陷到焦虑与担忧之中,或者不可遏制地想到不好的事情。
就连温存过后他要起身去使用淋浴,赛罗靠着床沿明知故问地问他去做什么时他也有这种感觉,并因此恼羞成怒。他总害怕自己的羞涩是可笑和过时的,别人或许可用年轻人浅薄的脸皮来打趣他,可一旦主体变成了赛罗,捷德会立马觉得不舒服起来,好像被人踩到尾巴似的。一想到赛罗也因为他的薄脸皮而取笑他,一想到他将要脸红,往往他就先脸红了。
一看现在赛罗装傻充愣的表情,捷德就越发底气不足起来,于是他便赌气似的提高声音。
“赛罗是笨蛋!”
“喂,你说什么?”赛罗拉着他想问个清楚,但这赌气的小子立即从另一侧的车门下了车。
“请原谅。”
“你去哪里?!”
听到赛罗问他“你去哪里”之后,他脸红了,一言不发匆匆跑开。他绕过孤零零矗立在路边的加油站,沿着他们行进的方向大约百米不到,就有一片树林,他就朝着那里跑。他慢慢在路边停下来,弯着腰喘着气,一滴汗沿着他的脖颈流淌下来,滴进衣领子里面。
他沿着公路以散步的速度走着,只是他还时不时地回头,看赛罗来了没有。终于他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私家车,他就停住脚步,开始打出一个手势,就像是一个需要搭车的陌生人在向一辆陌生的汽车打招呼。
汽车恰好停在他面前,年轻的司机摇下车窗,他用一只手支着脸,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驾驶盘上,用一种捷德不熟悉的轻佻口吻向他搭话:“小朋友,一个人吗?”
在赛罗一瞬不瞬盯着他看的时候,捷德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给狠狠捏了一把。
“您要去星云庄吗?”那是他们预定的温泉庄的名字。
赛罗一挑眉,“上来吧。”他说着,打开车门。
他上了车,车子便启动了。捷德疏离的语气和端正矜持的坐姿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初次援交的高中生。以前相处时,赛罗总像是在扮演一个体贴入微的哥哥,对他的一切行为回报以温柔的关切,但他现在冲他吹了个口哨,说:“我今天真走运,我还没捎过你这样漂亮的小孩。”
捷德把脸撇向窗外:“您可真会撒谎。”
“我看起来会做那种无聊的事吗?”
“不是吗?对不起,我以为您很习惯撒点无关紧要的谎言,”捷德说着,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起来,赛罗某些不要命的事迹他见识得多了,“比如骗别人自己根本没受伤,结果撒谎的人自己就蹲在医院里呢,哼。”
赛罗已经听到他话里话外那一丝牵挂的忧虑了,他的小男朋友还以为自己的隐忧神不知鬼不觉。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回敬一个庸俗的问题:“那你在意吗?”
他现在只是一个陌生的搭车的人,他并没有在面对自己朝夕相处的男朋友。于是捷德从善如流地撒谎,并未察觉他的耳朵红了大半,赛罗非常清楚他真的很不擅长撒谎:“我当然不在意,我还有几分钟就下车了。我们彼此是陌生人,这当然无关紧要……啊!”
捷德小小地惊呼一声,赛罗的手忽然不正经地在捷德的牛仔裤上反复摸索起来。他气呼呼地质问:“您在做什么?!还请您放尊重些。”
“要知道一件事,小朋友,”赛罗忽然转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他,“上了陌生人的车,是很难下来的。如果我是你男朋友,我肯定会不乐意自己的伴侣自说自话地上了一辆陌生的车。”
他正为赛罗轻浮的举动烦躁不已,于是他故意用一种挑衅的口气回敬于对方:“我倒是想知道,您会怎么对待我?”
“我根本用不着考虑,就知道怎么对待一个会把我惹火的小鬼。”
他这话是针对他的男孩说的,他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取乐,也不像在玩一个老套的角色扮演游戏:“我那个小鬼整天只会吃泡面过日子,省下来的钱又完全不会打理,只会白白地拿去买闪光侠周边;工作的时候没考虑完全就会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拼命,莽上头的时候谁也拉不住,三天两头把自己搞进医院;还喜欢胡思乱想,平时自己倒是跟什么姐姐妹妹的混在一起……”
赛罗凶巴巴地瞪他一眼:“还违反交通法规!马路上怎么能随便下车呢!就你还特警队员??就这?”
赛罗观察着他,他的男孩脸上已经皱起眉头,他立即体会到一种单存于捷德身上的奇特的怜惜,他从不说的是他尤其喜欢捷德,无论是他努力工作上进的样子,还是卖蠢想逃避自己的小错误的样子,他珍惜对方一切的快乐,并回报以温柔的关切。他的男孩从不对他开口过他的家庭,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母亲;他的男孩还总是对他的家庭充满好奇,但凡赛文在场,他就只是长久地缄默,并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赛罗和赛文这对父子,任何一点小小的细节都不愿放过。
捷德的沉默并不难查。他的父亲贝利亚曾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毒枭,把这个国家弄得乌烟瘴气的,特警队花了几十年足足三代人才将他绳之以法。忘记说的是,那正是特警队的小天才赛罗的出道战,年轻气盛的特警队队员就此崭露头角,在事业上就此平步青云。他并不知道贝利亚的儿子如何长大,如何进入的特警队,但赛罗却知道,如何使捷德脸上更多地出现快乐。
他需要收起自己的独断专行,收起自己的恬不知耻,收起自己的自以为是,他想带给对方的绝不是弥补,他想给捷德的是未来。
赛罗把车平稳地停在路边,朝捷德探过身子,搂过他的肩膀,赛罗的脸靠的极近,捷德能轻易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和专注的盯着他眼睛的视线。赛罗伸出手,手指慢悠悠地沿着他脸庞的轮廓一寸寸抚摸,在狭窄的车厢里,在正大光明的白天里。混乱、眩晕、羞涩,以前那些在黑暗的公寓里温存时捷德感受过的所有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当赛罗的手指在下巴处停下时,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游戏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仿佛赛罗已经摘走他陌生人的面具,他便无法再隐藏自己了。
“我只喜欢捷德,如果我捎错人了,那我只能原地返回去找他了。”
车厢里剩下的只有他两人之间的亲密,他感到十分难堪,并因此红了双颊,眼神是湿润的柔软,眨动时如扑闪双翅的蝴蝶,他的脸上出现一丝微笑,一丝腼腆的害羞的微笑,正因什么童稚的恶作剧向他的前辈讨饶。
最终,他把嘴唇贴上他的嘴角,他们距离那家温泉旅馆只剩下五分钟的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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