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63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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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 脱离原型 , 直系同辈
原型 Devil May Cry, 鬼泣 Dante(DMC),Vergil(DMC)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恶魔五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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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
7
2020-9-30 17:48
- 导读
- 维吉尔长智齿了
灵魂伴侣设定,单向痛感传递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距任务地点还有一公里的时候,但丁突然捂住了半边脸。
尼禄听见他小声地嘶了口气,手掌后露出的一半嘴唇闭得死紧,几乎抿去了健康的唇色,眉毛皱成一团,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痛苦。这让年轻人立即紧张起来——鉴于但丁被利器钉上墙时还没有普通人踩到口香糖的反应大,什么程度的疼痛能让他皱眉?
他从座位上探过身,一边拨开恶魔猎人的手,一边打开手机的闪光灯:“那些草莓圣代终于替你养出蛀牙了?”
“也许吧……我都不知道你还兼职当牙医?”他的脸色恢复如常,但还是乖乖张开了嘴,年轻人在房车的颠簸里艰难地察看了一圈年长半魔的口腔,除了一些食物残渣,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多亏那群小鬼,我和蛀牙面熟得很。”尼禄直起身,满脸可惜的样子:“不过他们似乎不喜欢草莓圣代。”
“嗯哼,看来我运气不错。”但丁转了转眼睛,对面的年轻人意识到他的面部肌肉仍然有些紧绷,想必疼痛并未消失,只是被忍住了而已。
妮可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着他们,恶魔居然会牙疼,这比事务所的名字更加不可思议。“会不会是智齿发炎了?”人类的女孩儿问,“当然,我也不知道你们长不长智齿。”
但丁点点头,他正靠舌头努力确认智齿的情况,还不忘含含糊糊地掀大侄子的老底:“长。比如这位幸运的小伙子,当时脸肿得像中了诅咒。”
他挡住尼禄锤向他腹部的一拳,接着判断道:“我的智齿都乖乖呆在牙龈里,估计是你爸在牙疼。”
尼禄和司机小姐在后视镜里面面相觑,极有默契地同时发问:“哇哦,这就是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吗?” “你怎么知道是他牙疼?”
“我猜的,就像那个女孩受伤的时候你也能感到疼,我和你情况一样。”
年轻人的脸有点红,他急急忙忙地试图解释:“我和姬莉叶是因为……等等,你你你你你你是说——”
“嚯。”妮可发出一声介于敬佩和惊讶之间的赞叹,“虽然听说过这种故事,没想到真有灵魂伴侣是血亲。”
不愧是我偶像,这种地方都这么与众不同。她同情地看了眼尼禄,在心里默默补充。
原本还一脸羞涩的年轻人现在表情一片空白。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某个午后,他的左手手指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却没有丝毫烫伤的痕迹,直到回到住处时,他暗恋的女孩正给左手涂着药膏,朝焦急的他解释只是准备晚餐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指。她指腹留有通红伤痕的位置,也在他的手上隐隐作痛。
那是每一个孩子都听过的故事:世上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灵魂伴侣,他将分享你的痛苦,或是你将分享他的,从此每一道伤痕都是连接彼此的证明。
他们是灵魂伴侣,而姬莉叶不必承担两份疼痛。尽管尼禄从未相信过神明,在那个瞬间,他决定感谢世上一切他记得名字的超自然力量,包括广场上站着的那位斯巴达。
但现在——如果神确实存在,那尼禄觉得这个神可能有点毛病。
除姬莉叶以外,为什么世界上就是没有永远美好的东西。他崩溃地抱住了头。
造成崩溃的源头恍若不觉,满脸“事已至此我深表遗憾但日子该过还得过”的云淡风轻,径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侄子,开口想要宽慰他两句,然而语气怎么听怎么像炫耀:
“我七岁就知道是他。”
刚满七岁的但丁距离明白什么是灵魂伴侣并且找到他,还差大约十三次疼痛。
第一次是膝盖。坐在地毯上摆弄积木的男孩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沙砾磨破皮肤。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顺着痛觉低头查看,他大腿以下都埋在地毯柔软的绒毛里,没有任何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东西。
小小的半魔挠了挠头,转眼便被母亲的呼唤带走了注意力,也没发现从门外进来的哥哥膝盖上多出了一道擦伤。
第二次是手指。仿佛有什么薄而锋利的东西割开了他的皮肤,他抬起手仔细看看,没有伤口,空气中却飘来一阵轻微的血腥味。坐在树杈上的但丁循着这味道看向树下的草坡,他的兄长正把食指含进嘴里,有一次但丁被草叶割伤,他也是这样教但丁做的。
“维吉,你的手指受伤了吗?”他从树上跳下来,蹲在兄长身边,凑近了去看他被唾液沾湿的手指。维吉尔把手抽回来,瞥他一眼,点点头,目光又回到手中的书页上。
“不小心被书划了一下。”
但丁哦了一声,在他身边的草地上躺下,无意识地捻了捻仍在产生痛感的指尖,挤压感使那股若隐若现的疼痛又消散了一些。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了看哥哥膝盖上已经结痂的疤痕,沉思了一下,伸手用力地拧了一把维吉尔的大腿。
这就是第三次。紧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因为维吉尔大叫一声“你干嘛!”之后立即与他扭打在一块,像以往那样,他们如同两只小兽在地面上翻滚、撕咬、拉扯彼此,不同的是,他在哥哥手臂上留下的抓痕、脖颈上渗着血的牙印、按着他撞向地面时额角磕出的红肿,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了他身上,没有伤痕,只有疼痛。
七岁的孩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反而像是发现了一个新游戏。他想出了更多骚扰兄长的方式,当然,每一次维吉尔都会打回来。他仔细观察着哥哥受伤的位置,在自己身上寻找相应的部位,乐此不疲。
直到最后一次。那次他们打得有点过火,维吉尔摇摇欲坠的一颗乳牙被强行打落,还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口腔,他皱了皱眉,伸手想把掉落的牙齿从嘴里拿出来,但骑在他身上的弟弟比他速度更快,但丁掰开他的嘴,找到一颗血淋淋的牙齿。
但丁眼泪汪汪地用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脸,瘪着嘴巴,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了:“……对不起。”
“不准哭。”维吉尔把他掀下去,瞪着弟弟那张圆圆的脸,“一点都不疼。”
“明明就很疼!”但丁大声说,那些眼泪终于七零八落地滚下来,“你都出血了!”
他干嘛要和我争这个?维吉尔奇怪地想。明明掉的是我的牙,出血的也是我的嘴。他又看见弟弟揉脸的动作,好像有了答案,幸灾乐祸地问:“你的牙也快掉了?”
但丁摇摇头,“但是我知道你哪儿疼。”
他毫无保留地将一切说给哥哥听,维吉尔的表情从狐疑到沉思,最后他盖棺定论:“这说不定也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力量。”
“可是这力量有什么用呢……”但丁顺着他的话思考,“你看,我疼的时候你不会疼,可你疼的时候我也要跟你一块儿疼。难道父亲想让我不要打你打得太狠?”
维吉尔哼了一声:“完全没必要,我可比你赢得多。”
“算上刚刚那局就一样了!”但丁不忿地挥舞着拳头,“所以这种力量根本就没有用嘛。”
但维吉尔的世界里绝不存在没有用处的力量,于是他拉着弟弟去找母亲解答。
伊娃边摘掉那些混在他们银发里的草叶和尘土,边听她的儿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那个神奇的现象。听到最后,她敛去面上惊讶的神色,坐直了身体,微笑着看向两个小家伙。
“孩子们,过来。”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眉眼温柔,语气却郑重:“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
他们一左一右围着母亲坐下,她的故事里有一个词令两兄弟都感到陌生。维吉尔知道什么是灵魂,但对“伴侣”的含义并不那么了解。他思考了一会儿,问母亲:“罗密欧是朱丽叶的伴侣吗?”
“我想是的,亲爱的小诗人。”伊娃把他垂落的发丝捋上脑后,温柔地回答。而但丁立即紧张起来,他扁着嘴嗫嚅道:“我不要维吉尔喝毒药。”
“这只是个比方。”兄长把那句傻瓜咽进肚子,翻了个白眼,“没有人会喝毒药。”
“世界上有很多不一样的伴侣。”母亲因为幼子委屈的表情轻笑起来,又无言地赞同了长子的话,“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总会彼此牵挂。”
“而灵魂伴侣是从灵魂上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但丁回忆着母亲的故事里这句有点深奥的话,心想,“可我和维吉尔已经注定在一起了呀。每天早上我一睁眼就会看见他,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一起看书,一起练剑,晚上再一起睡觉——他连样子都和我一模一样。”
于是他认定灵魂伴侣并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只剩最后一件事令他在意:“那,爸爸也有灵魂伴侣吗?”
维吉尔又用那种“你是白痴吗”的表情看他了,但丁毫不在意地朝他做了个鬼脸。身边的母亲咯咯地笑起来,“当然有啊。”她愉快地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他很幸运,因为我很少受伤。”
但丁满意了,年幼的孩子不知何时开始喜欢与不知所踪的父亲暗暗较劲,父亲能做到的事他也想做到,父亲有的东西他也不能少。“爸爸一定很怕疼,”他自顾自地在心里判断道,“因为他总说让我保护好妈妈,不要让她受伤。”斯巴达的小儿子吸了吸鼻子,接着想:“我也有点儿怕疼——并没有那么怕,只是有一点儿。”
“我也要好好保护维吉尔。”最后他没头没尾地向母亲宣布。
“……当然,像你爸那样的人,听到这种话之后只会用各种暴力行为证明谁才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不过有一段时间,他的确很少让自己受伤。”但丁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我猜小时候我在他心里还是有这么一点点重要的。”
尼禄盯着车顶假装听不见。他试过捂住耳朵,可惜半魔优秀的听力和恶劣的但丁都不肯放他一马。
“谁知道十几年后连这一点点都没有了。哦,看来我到地方了?”年长些的恶魔猎人看见车窗外熟悉的霓虹招牌,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魔剑,“虽然很想跟你分享分享你爸十几岁时的故事,不过得等下次了。”
尼禄对他怒目而视:“没有人想听亲生父亲的恋爱故事!我一开始就抗议过了!”
“比起你那些‘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姬莉叶的一百个理由’系列的肉麻发言,”妮可给车熄了火,往车窗外吐出一口烟,“我觉得这充其量算童年回忆。”
但丁给了他一个“你看吧”的耸肩。
“我那份报酬你先留着,我记得拔牙可不便宜,咱们三个里只有你知道该怎么看牙医。”他忽略自家侄子的不雅手势径直跳下车,背对着尼禄挥了挥手:“Adios, kid.”
妮可目送银发的偶像走进那扇黑色的大门里,门前的灯牌已经亮了起来,那个一直断断续续闪烁着的字母“D”不知何时被修好了,平稳地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他进屋的时候维吉尔正在审视冰箱里仅剩的两个番茄和半根熏肠。但丁去厨房转了一圈出来,举着一包淡黄色的面条问他:“要不吃意大利面?”
维吉尔点头认可。
于是但丁去架锅烧水。其实换做平时他会选择点个外卖,也许是今天回忆得太久,他突然有点想念锅子里煮着东西的咕噜声。
维吉尔夺走他手里的意大利面,塞给他两个番茄。“跟蒜一起切成块。”他偏头示意但丁滚去一边的砧板前。
——哦,还有维吉尔这幅不想被番茄汁和大蒜弄脏手还不直说的鸟样。
“遵命魔王大人。”他弯腰躲过一支幻影剑,决定不给番茄削皮——维吉尔恨死这个了。
水烧开的时候他问:“哥你是不是牙疼?”
维吉尔在濛濛的水蒸气里扭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眼中有些意外的神色:“你还能感觉到?”
“是啊,它还在那儿,真厉害对吧。”他切开一瓣蒜,辛辣的液体渗进他指缝。
他的兄长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魔界的屏障足以隔绝这种联系。”
“那你可小瞧了它的力量。”但丁颇为得意的哼哼两声,“能阻挡它的只有死亡,以及你那把买一送一的阎魔刀。”
还有那身漆黑的盔甲。
他差一点就要喊母亲留下来。
但最终他没有开口,只是更紧地缩进衣柜的角落,死死地攥着手下那块柔软的织物。那好像是夏天盖在维吉尔身上的毛毯,在洗涤剂和去湿剂以外有他熟悉的味道,这让他不再那样害怕。
只是铺天盖地的疼痛仍旧没有放过他,最初是肚子,然后又加上了胸口,现在好像又有什么钝而沉重的东西向下劈开了他的肩膀。这真的很疼,非常非常疼,最初钻心的疼消散后还要变成灼热的痛缠着他,按着他平时的性子现在肯定要叫出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也不可以哭。因为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去去,那一定不是母亲,甚至不像任何一个他见过的“人”。
那究竟是些什么?他听见咝咝的吐信声,呼吸却深得像条狼犬。还有一些家伙走得很轻,却拖着一把又重又长的武器——他觉得这也许就是劈开“他”的东西。
这让年幼的孩子突然恐慌起来: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维吉尔就在后院,离家很近——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咽喉处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咬住自己的手掌,咽下一声呜咽,仍然觉得眼前一阵发白,汗水从睫毛滴进眼睛里,涨满了孩子浅浅的眼眶。
他在一阵又一阵超出人类极限的痛苦里慢慢意识到一件事:死人是不会感到疼的。
我的哥哥还活着。他带着疼得像被折断了一样的双腿爬出衣柜时如此告诉自己,用疼得像是被削去了半截手掌的双手触碰母亲冰冷的身体时如此告诉自己。因为他还在疼,我能感觉到。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一直长到十七岁,再也不会因为疼痛落泪。因为除去他自己的伤疤以外,那些没有伤口的疼痛不分白天黑夜地造访,起初它们出现得很频繁,甚至常常将他拽出睡梦,后来几乎难得一见。等到十六岁那年他再一次见到维吉尔时,隐隐猜到了疼痛消失的答案。
比起冷兵器,但丁一直更偏爱枪械,但他知道一把日本刀应当如何锻造。从一块朴素的钢料变成凛然锐利的兵刃需要经过无数次捶打与淬炼,直到通红的刀体在水中迅速冷却,才会闪耀着像他年轻的兄长一样寒冷而美丽的锋芒。
痛苦使他具有的危险比坚韧更多。那时同样年轻的但丁以为命运给予他们的差异不过如此,他并不惧怕危险,论起这个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他不惧于赤手空拳握住一把刀,哪怕它比阎魔刀还要锋利、还要强大——只要他握得住。
曾经在许多地方都与他相仿的孪生哥哥仍旧有着和他相似的样貌,唯独灵魂,那些从他的声音、他的冷笑、他冰冷的眼神里泄露的灵魂的碎片,彻底覆盖了年轻的半魔紧抓不放的那一点可怜的童年记忆,他们开始不一样了,分歧比小时候更甚。可至少“他还活着”终于不再是一个假设或一个信念,而是经年以来没有痕迹的疼痛结出的果实、溯洄的源头。
然而他没有料到,痛苦并不是命运唯一的变数。
十七岁的他向前伸手,只握住一道血痕。之前拦腰砍上维吉尔的那一刀仍在绞拧着他的腹部,可这疼痛不再是维系他们灵魂的绳索,它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缕丝线,而兄长的身后有无数只手将他向深渊拖去。被留在悬崖上的人朝他垂下一根蛛丝,自以为这是给予坠落者的一条生路,而他的哥哥挥刀斩断了这一点可笑的联系,坠入深渊时他的刀刃像一汪碎裂的月光。
在被黑暗吞没以前,那双银蓝色的眼睛始终平静地凝视着他:
“这是我的选择,你无从改变。”
即将坍塌的高塔上,他感受着熟悉的痛苦渐渐聚集,再一次地,像多年前那样钻进他身体各处,碾过眼球、指尖、血管、骨头间的缝隙,甚至是大脑,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抽离,最终彻底归于沉寂。
手心的伤痕愈合了。但丁试图回忆刀锋划过手心时的那阵痛感,一无所获。
他应该在那间衣柜里就大哭一场,因为从那时起一切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他应该落尽属于人类的那一点泪水,然后成为永不哭泣的恶魔,而不是用一滴迟了将近十年的眼泪向已经注定的结局吊唁。他不想承认一个连自身的疼痛都难以感知的恶魔竟然还拥有落泪的能力,只能匆匆将它当作雨滴。
恶魔也许会哭,但他此生再难落下第二滴眼泪。
甚至第二次见到那条项链时,他的心情也没有太大的起伏。那缕断裂的丝线在他手中垂了太久,漆黑铠甲后他兄长勉强留存的一点残渣不过是一阵极轻的风,线的末端被风卷起,但依旧空无一物。
他没觉得有多失望,连悲伤都很少。往灰烬堆上浇冷水熄灭不了任何东西,只会得到一团泥。
后来他遇到一个年轻人,正值他登上那座塔的年纪,不同的是他仍然拥有机会。把阎魔刀交给他之前但丁短暂地犹豫过,他抽刀出鞘,如水的刃面平整坚韧一如当初,阔别十余年,他盯着兄长的爱刀上自己的倒影,双生子明明应该有着如同镜像一般别无二致的脸,他却突然觉得这个年纪的维吉尔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他该是什么样?
最后但丁把刀交给了年轻人。
他的刀已经断了,即使留下一枚碎片,他也不知该怎样重塑。
他们同时停住了用叉子卷着面条的手。
“操。”年轻些的那个半魔没忍住骂了个脏字,嘶嘶吸着气,“牙疼的感觉太诡异了,我从没想过还有这种疼法。”
双子里的兄长比他表现得平静许多,只是眉头比平时皱得更紧了点,脸颊因为用力咬合鼓出一小块。但丁示意他放松一点:“你这样我感觉更疼了。”
维吉尔闻言松开了牙关,可惜痛感也没减少多少。他歪头思索了一下,问但丁:“你有没有体积比较小的魔武器?”
但丁的表情浮现出一丝警惕:“别告诉我你要自己拔。”
“不一定要拔。”他的哥哥十分淡然,“敲碎也可以。”
“……哥。”但丁真诚地看着他,“你能保证敲碎的只有那颗智齿吗?”
“正常的牙齿就算不小心碎了,也会很快长出来。”他听起来胸有成竹。
“那我宁愿相信人类的现代医学技术,至少拔错了牙他们还会赔钱。”另一位牙疼受害者立刻否决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提议,“别信那些电影,牙医没有那么可怕。”
维吉尔没再接话,只给了他一个眼神,又低头继续吃面。
但丁擅自将那个眼神翻译为:“可笑你哥我这么多年怕过什么愚蠢啊但丁愚蠢”,又回忆了一下手机里关于“智齿”“拔牙”“智齿手术”等关键词不下二十条的浏览历史,决定永远不要主动告诉维吉尔,世界上有个功能叫做清空历史记录。
第二天早上但丁醒得格外早,或者说根本没睡。维吉尔比他起得稍晚一点,毫无所觉地爬起来,但丁原本因为他哥的牙疼彻夜难眠,整个魔睡眼朦胧,听见起床的动静来到卧室门口定睛一看,差点把漱口水喷出来。
维吉尔脸肿了。
“你真不愧是尼禄他爸。”但丁在狂笑中挨了两发次元斩,还有余力抢救一只差点被波及的碗,仍然不知悔改地说着风凉话,“我觉得你们连肿的高度都一样,尼禄看见肯定特高兴。”
维吉尔没有说话——他打定主意在消肿之前都不要开口,只是沉默地打开了客厅的大门,然后精准地用尾巴把讨人厌的弟弟甩出门外。
但丁从马路上爬起来时感到一丝欣慰:他居然知道降低战损了。
可惜的是尼禄拒绝了他的视频通话,大约是没起床,过了一会儿他回拨事务所的电话,嘟嘟囔囔地说发炎的时候不能拔牙,又说了一种名字很奇怪的药,然后建议他们明天再去看医生。
但丁哀嚎一声躺倒在沙发上。
好在消炎药见效很快。半魔的自愈能力可以让大部分伤口在发炎之前愈合如初,唯独对这没有外伤的牙冠周炎束手无策,这令维吉尔对那些小药片印象深刻。现代医学确实具有某些神奇的力量。
桌上还放着一盒阿司匹林,是尼禄后来发消息让但丁捎上的,药店员工嘱咐说疼的时候再吃。炎症消退以后疼痛感也不再那么明显,在维吉尔的感知里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从眼前的纪录片里抬起视线,看见但丁正窝在那把他钟爱的椅子里补觉。
换作其他人,大概只会对这场景司空见惯:没任务的日子里,恶魔猎人大部分时间除了发呆就是在桌后睡觉,偶尔因为宿醉瘫倒在沙发、地板或者床上。但在维吉尔眼里这却有些反常。
就维吉尔短暂的观察来看,他觉得但丁并不怎么热衷于睡眠,这并不奇怪,半魔所需要的睡眠时间远远低于人类,他最长的不睡记录大约是四十天,除了眼睛干涩没有其他不适。刚从魔界回来的当天他们甚至双双失眠,维吉尔是因为不太习惯柔软的床和另一个生物近在咫尺的呼吸,至于但丁的理由,他倒是没有费心思考过,记忆里幼弟永远是撒泼打滚企图逃避睡觉的那种小孩,如今躺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盯他的表情跟那时仍有七分相像。
他在床脚翻出一本因为受潮卷页的《尤利西斯》(屋主甚至不记得这里为什么会有一本书),靠在有股尘土味的床头读了起来,把弟弟的眼神当空气的技术也像小时候一样娴熟。书翻过五六页,他听见但丁拉长了声音喊:“我好无聊——”
小时候的维吉尔尽职尽责地当着榜样般的兄长,而且相当独立,即使碰上弟弟不睡觉的情况,他往往也不会如一般的人类孩子那样跑去告诉父母,而是选择亲力亲为。手段从好言相劝(“那我给你再读一遍这个故事。”)到威逼利诱(“明天我要是起得比你早,我就装成你吃掉你的布丁。”)或者直接升级成暴力镇压(“维吉你拿枕头干什唔唔唔唔唔”)。暴力手段往往最为有效,尽管过不了几天,维吉尔仍然能在睡觉时间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拉长了声音叫着:“我好无聊——”
他合上书,低头看着他胡子拉碴的弟弟。任何生物的幼崽都有一定的可被称作可爱的资本,所以彼时也是个幼崽的维吉尔还有几分看在他可爱的份上的耐心。然而眼下,尽管他成年后的兄弟在人前可以称得上英俊,但像现在这样顶着一头墩布似的乱发,窝在褪色毛毯里像六岁小孩似的撒娇,只会让他的兄长想和他打一架。
不过维吉尔又不太想把阎魔刀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它太长了,不得不伸到但丁那边,所以拔刀之前还得先伸手把但丁推开。一番权衡后他决定改变一下打架的形式,伸手开始解睡衣扣子。
“那来做。”维吉尔说。
这事算是顺利解决了,维吉尔很满意。不过一周里总会有那么几次,他在凌晨的半梦半醒之间仍能感觉到弟弟的视线,但鉴于他始终保持安静,第二天也仍然是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维吉尔也就随他去了。
总之,维吉尔觉得但丁对睡眠并无偏好。对他而言,每晚准点睡觉大概更像是对人类世界的一种入乡随俗。这就让他今早那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显得格外奇怪,现在他面朝天花板倒在椅背上,呼吸又浅又稳,真正地沉入了睡眠。
他收回目光,又看了看那盒止痛药,撕开铝制薄膜吞下一片,怪异的苦涩从舌根伸进喉咙。迟钝的痛觉没能让他察觉药片是否生效,至少但丁睡得很熟。
第二天一切都非常顺利:顺利地发现了两颗智齿,顺利地用但丁的社保卡给某位黑户挂了号。现任魔王正在平静地听着医生交代一些术前须知,尼禄想象中的所有糟糕情况都没有出现。
但出现了一些他没想象到的情况,比如但丁非要跟进诊室。
他听见但丁询问护士家属能不能陪同,尼禄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无声地朝他问了句“What's the hell?!”正巧从一旁的诊室里走出来一对母子,十来岁的小男孩牵着妈妈的衣角,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护士小姐看了看他们,又看看但丁,尽量避免眼中的好奇扰乱职业微笑:“原则上当然是允许的。”
“太感谢了。”他感激地朝护士眨了眨眼睛,转身前还不忘拍了拍侄子的肩:“放心,你爸交给我盯着。”
尼禄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他一边腹诽怎么以前没见但丁这么过度保护,一边决定先去结账。刷完卡,前台负责接待的姑娘将单据和银行卡一并递给他时,善意地展开一段寒暄,语气听起来还颇有几分欣羡:“您家的二位感情真好,在一起很多年了吧?”
尼禄决定等维吉尔牙好了立刻找但丁约架,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他尴尬得不行——鉴于维吉尔现在用的是但丁的社保卡,直接说他们是兄弟可能会让人起疑,只好红着耳根胡乱点了点头。接待员小姐理解地笑了笑,明显以为他只是害羞,宽慰道:“我们接待过很多对灵魂伴侣,治疗过程会尽量减少疼痛的,您不用太担心。”
在这善解人意的目光里,社交常识迫使尼禄憋出来一句谢谢,落荒而逃。他在等候区的沙发上装作看手机实则悔不当初,对天发誓下次绝对不要跟着这两个人一起出门。
他在无声中抓狂了大概二十来分钟,看了看时间,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给他叔发消息:
[忘了告诉你,麻药在我们身上会失效得比较快]
几分钟后但丁回了个鲜红的“?”,还没等尼禄组织好语言继续恐吓,对面又发过来一串全大写单词:
【干,我感觉到了】
【他们在切开我的牙龈!!!】
最年轻的斯巴达瞬间浑身舒爽。
他毫无怜悯地回了一张狂笑的贴图,纠正道:
[事实上,那不是你的牙龈]
[呃……所以他还好吗?]
第二条消息刚发送他就有点后悔了,完全能想象到但丁一定又用那种“Awwwww甜心听听你说了些什么”的眼神看着手机屏幕。希望医生已经在撬牙了,他恶狠狠地想。
果不其然,但丁秒回了一条表示被可爱到的“UWU”,紧接着就开始讲维吉尔的情况,没有给尼禄留下任何爆粗的机会。
【我猜他应该皱了皱眉毛】
【放心,你爸的痛觉神经比Q树还粗】
[那你干嘛跟只老母鸡似的看这么紧]
[以防你不知道:你成年了,他也是]
这次他倒是回得慢了点,省略号的图标在对话框边闪烁了几十秒,最后他问尼禄:
【如果你身上某个地方突然不明不白地开始疼,你会怎么想?】
[……大概会担心姬莉叶是不是受伤了]
【我会想知道是什么伤害了他。】
尼禄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他本想说“他可没那么容易受伤”,却又模糊地感觉到这句话并不是简单的“我想要保护他”,反而令他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红衣男人的场景。在此之前尼禄杀过一些恶魔,自己也受过伤,就像人被火焰灼伤时会瑟缩,身为半魔的自己也会下意识地对疼痛做出反应,甚至某些恶魔在濒死时也会发出惨叫。后来他也被迫感受了胸口被捅穿的滋味——蕾蒂说她曾经以为这是什么传统的恶魔仪式。那时他仍然觉得很疼,只不过因为眼前还有战斗,不能因痛觉分走过多的注意力,并不意味着他能对这些伤口无动于衷。
但是但丁真的能够“无动于衷”。他可以毫不在意地把自己从恶魔的利爪或是尖角上扯下来,浑身浴血地爆掉一排恶魔的头,眼神里甚至找不到一点嫌恶或者不快的情绪,就好像那些伤口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所以现在这种......过保护到让人觉得有点恶心情况到底算不算好事,尼禄也不太确定,但他乐意看见但丁对此稍微在意一点,哪怕在意的是他兄弟身上的伤口。
至少,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因此少打几场架?
[Eww, 你肉麻到我了]
【尽早习惯 ( ;】
回到事务所时已将近午后,恶魔强大的自愈能力已经让创口基本愈合。“说不定明天就能拆线了。”但丁说。
不过他们两个仍然不大有食欲,也许麻醉剂仍然残留了一些效力,又也许连恶魔都会因为拔牙而感到劳累,反正一两顿不吃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但丁陪维吉尔窝在地毯上看了一下午各种候鸟从北飞到南的纪录片,附赠许多毫无意义的提问和没有任何必要的解说。
虽然维吉尔完全不欢迎这份陪伴,他只希望但丁能闭上嘴滚开。
晚饭时分他们终于忍无可忍(又或者酝酿已久)地打了起来,这场战斗以维吉尔的小腿不小心踹上茶几沿告终,不过得分的并不是但丁,因为他的兄长趁他“嗷”地一声发出痛呼时抓住了机会,将其一把掀到了沙发上。年轻些的半魔顺势举起双手示意投降,维吉尔满意地给自己记上一分。
他站起来抚平衣摆的褶皱,睨了一眼瘫在沙发上的弟弟:“你竟然比小时候还要怕疼。”
他们短暂的童年几乎充满了互相争斗的记忆,年幼一些的那位斯巴达之子虽然不惧于受伤,但往往免不了一番大呼小叫,年长的那个则常常一语不发,所以表面看起来但丁总是伤得更严重。
彼时维吉尔曾困惑灵魂纽带的用意:为什么承担疼痛的那一方不是身为兄长的他。他将疼痛当作一种试炼,一种责任,可动不动就因为一些伤口又叫又跳的但丁显然没有承担这份责任的力量,为什么不是自己呢?这种被称为“灵魂伴侣”的东西究竟想让他干什么?幼时他曾经以为这是为了让他避开危险,这样才能保护好另一方。但随后发生的一切让他明白逃避危险毫无意义,只有弱者才会因为疼痛畏手畏脚,他将毫不畏惧地面对疼痛,直到将其踩在脚下。
他尽力不去想纽带的另一方会有怎样的感受——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不该因为这虚无的念想影响出刀的速度。
即使他对十来岁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朦胧,但仍记得年轻的弟弟即将被钉在地上时眼神里的惊讶的紧张,天真愚蠢得一如既往。如果连这种人类的弱小本能都无法克服——那时的维吉尔想——凭什么继承属于斯巴达的荣耀和力量?
现在但丁倒是长得像样点儿了,但很显然他面对疼痛大惊小怪的坏习惯仍然留在身上,仿佛十七岁的幼稚死灰复燃。这是否代表他的力量被削弱了?维吉尔认为答案是否定的,至少暂时如此。
他的弟弟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矛盾体。
但丁仰面躺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显然他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不能叫‘怕’。”他说,“这只是……天生的反应?天生就存在的东西总该有点用吧。”
“智齿没有用,阑尾也是。人类身上有很多无用的东西。”
“……好吧你说服我了。”他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又发了会儿呆,接着断断续续地小声嘟囔道:“但它并不是一直都在……我猜,很重要的东西才会失而复得?阑尾切掉了可不会再长,智齿也是。”
维吉尔半天没有接话,但丁直起身去看,就见他已经再次打开了手机播放器,并且插上了耳机。
斯巴达家的次子立刻滑到他腿上抢走了半边耳机,在他哥生气之前拉起了嘴上的拉链,示意自己一定半句话都不讲。
“我怀疑你想把小时候没讨够的打全都补回来。”维吉尔说。
弗洛伊德说你是对的。
维吉尔也许察觉到了一些……他还没意识到的事。
大约三个小时之前他在卧室的一片漆黑里低下头,属于恶魔的锐利尖牙狠狠扎进他的皮肉。银发的恶魔卷走嘴边的鲜血,用叹息一般语调问他是否能感觉到疼痛。
他摇头,凑上去吻他的沾着血的嘴唇。“太轻了。”他调笑道,“你可以咬得更深些。”
“不。”他的兄长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眼角微红,银色的睫毛微微遮住那双灰烬一般的眼睛。他拉过弟弟的手按在心脏上方二指宽的位置——正是他咬过的地方。
恶魔沙哑地命令道:“这次换你。”
就像逆卡巴拉之树上的那次重逢,就像他们每一次刀剑相向的死斗,剑锋与子弹割伤他也割伤自己。“看清他身上的伤口,”有一只恶魔在他耳边低语,“向我证明他确实存在。”
他不会拒绝这样的命令。
于是他俯身将牙齿扎进鲜活的血肉里,感到有一枚小小的钢钉扎进心脏上方。他的兄长满意地吐出一口呼吸,手指抚过他的耳廓。
伤口如果不再疼痛的话,渐渐地就会被遗忘,就像腐朽的系船柱最终会被海浪侵蚀成残破的木屑带走。所以他在凌晨被不知名的情绪催促着睁开眼,低头去找那道的伤口。它当然已经愈合了,在苍白的月光里,那个位置随着心脏的跳动微微起伏。有时候受伤的位置也会出现有心脏在跳动的错觉,正像现在这样。
他闭上眼,希望恶魔今晚能睡个好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