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血红色的圆月再一次悬挂于夜空之上时，她于地底深处睁开了眼睛。



魔王加侬多夫用自己的血肉塑造出一具少女的躯体，在那颗寂静的心脏中倾注他满腔的苦与恨。这尊人偶继承了他的意志，生来便担任复苏魔之世界的使命。



因血肉被剥离，加侬多夫的身体顷刻间变得干瘪枯瘦，看上去如垂暮老人般毫无生机。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尖利的指爪划过人偶的眉心。



“你名为……塞尔达。”



这个名字引得她自灵魂深处腾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震颤。她明白，这股奇异的感觉来源于与主人的共鸣。她的心脏因那段并不复杂的音节开始缓缓跳动，燃起了愤恨、贪念和一点屠戮的欲望。



魔王眯起金黄色的眼睛，表情重归于平静，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很快就要再次陷入沉睡。



暗色的枯骨松开对人偶的桎梏，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携带着地底所特有的湿气钻进了她翠色的眼睛。



于是她被赐予一段绵长的记忆，看见了花海、森林、马匹和总是成双出现的影子。



“去吧，将勇者之魂……带至我面前……”



魔王阖上眼，地底再次回归无光的黑暗。



浓稠的瘴气汇聚在她脚边，蠕动着凝结成手，然后发出阵阵尖啸，突然用力托起她的身体，不断向顶部的裂隙冲去。



此时血月已退，空中散着点点星子。塞尔达伸手抓住石壁，慢慢爬出深渊，第一次踏入了有光存在的世界。







*

勇者之魂的持有者身旁总是呆着一个姑娘。



塞尔达立在足够远的地方，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名为怨恨的情绪在她的血液里翻腾，源源不断的诅咒几乎快要从她的喉咙里蔓延而出。然而她必须忍住弑杀的冲动，因为主人的意志在命令她忍耐。



她必须蛰伏在暗处，保持缄默，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姑娘的金色头发如阳光般灿烂，只消一眼，塞尔达便认出那人体内流淌着令人最最憎恶的女神之血。她明白，那人是黑暗永恒的敌人，是海拉鲁的光明与希望。



此时有风刮过，那两个金色的影子便趁着风声喧嚣，偷偷向对方凑近了几分。他们指尖交缠，举止亲昵，在漫漫原野上渐渐融成了一个小小的缩影。



塞尔达仍旧远远地看着他们，抬手拂去被风吹至脸颊的树叶。她静默良久，直到那两人被旁人惊扰，忽地松开紧牵着对方的手。



“吾主，既然您如此憎恨……”



塞尔达垂了垂眸，努力压制灼烧在心口处的怒火，“为什么不立即杀了他们？”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无法言语的风声。魔王加侬多夫于梦中发出声嗤笑，似乎在笑她的无知与天真。







*

黑暗永远会吞噬光明，就像太阳终究会西沉。



所谓驱魔之剑，不过是一柄被瘴气所破之刃，一无是处罢了。塞尔达望着天空高悬的那颗鲜红如血的圆月，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尽情感受魔王复苏所带来欢喜。



她透过盖侬的眼睛目睹了光明的陨落，女神之血终于跌进了深不可测的渊底，落得个生死未卜的下场。只可惜勇者之魂在坠落途中被人拦截，不知被拉去了何处。



不过无妨，不用追究金发少年的去向。海拉鲁的光芒已经暗淡了不少，只要主人积蓄足够的力量，抹杀那最后一束光，世界便会堕入永恒的黑暗。



现在是该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塞尔达睁开眼，收敛起翻腾的情绪，按捺笑意，仰头面向被血月遮蔽的天空，轻声唤出那准备已久的句子——



“林克，来寻找我吧。”



她明白，只要她在，勇者便会主动前来。







*

血月笼罩大地，正是怪物复活、主人力量最盛的时刻。塞尔达将自己裹在由瘴气凝成的厚厚的茧里，静心感受体内力量的流淌。



女神之血依旧下落不明，那颗金色的太阳已经陨落数月，现在海拉鲁大陆天翻地覆。无论是天空出现悬浮的岛屿，还是莫名出现的第四条巨龙……这些异象之诡谲就连魔王都无法解释其原因。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地底的力量不断膨胀，正从洞穴裂谷处汩汩而出。在感受到身下渊底那股浓厚的能量后，塞尔达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主人的力量明明都这样强大了，为什么还迟迟不愿动作？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疑惑在脑中盘旋，塞尔达慢慢睁开眼。透过茧看到的世界是她最爱的鲜红色，云如灰烬天如血，未来魔王所亲手创造的世界也一定会如此般美丽吧。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欣赏多久，眼前突然闪过一抹剑光。紧接着，瘴气痛苦呼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鲜红世界骤然扭曲，方才那道锋利的剑芒就像倏地透过裂隙照进来的光，瞬间便将包裹住她的茧搅得粉碎不堪。



塞尔达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感觉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拉住了手。她从瘴气中被拽了出来，重新跌进了月明草绿的旷野里。她有些慌乱地挣扎起来，抬头看去便对上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她曾窥探过千百遍，早就烙印在了灵魂深处，绝对不会忘记。只不过这回与之前任何时刻都不同，这次那双眼睛是直直看向她的。



于是，她感觉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心脏处猛然传来股仿佛被利刃穿透的痛苦。



“林克……”



她发出声难以压抑的痛呼，那股熟悉的灼灼恨意再次被点燃了。塞尔达趔趄半步，用力捂住胸口，滔天憎恶驱使她抬手朝对面那个身影抓去。



杀了他……她一定要杀了他！



此身即是加侬多夫的血肉，那股被利剑穿心的剧痛分明来自于主人的回忆。她在幻境中看见了那柄绽放光芒的驱魔之剑，和那些总是、总是和她作对的绿衣勇者们。



“塞尔达！”



看见对方面痛苦的神情，林克立即上前捧住了她伸出的手。勇者微微蹙眉，无比担忧地望着她。



这种感觉倒是新奇。



塞尔达回过神来，停止挣扎。为了寻她，林克显然来的十分匆忙，呼吸急促，额上布满汗水。她目光下移，看见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



作为海拉鲁的希望，这人的触感居然也如看上去那般温暖。塞尔达不再捂住心口，恨意退却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股异样的冲动。



她抬手抚上林克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对方金色的眼睫。林克被她的动作惹得眯了眯眼，但仍然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于是塞尔达忍不住笑了。



“林克……你终于找到我了。”







*

因为这幅皮囊的缘故，林克对她毫不设防。塞尔达忽然从旁观者成为了窥探画面的中的主角，她模仿印象中的情景试着张开手掌，结果不出几秒，对方便立即回牵住了她。只要她唤出他的名字，那人便会马上看向她。



塞尔达抱膝坐在石头上，默默盯着篝火。林克为了让她更暖和些，正在把收集到的木柴放进火堆里。他的蓝眸因火焰的照映而染上了浅淡的橘红色。



烈焰灼人，塞尔达不禁扪心自问：她是否应该眷念这份温度？



比起真正的女神之血，她终究是个死物，没有口腹之欲，也无需睡眠。但林克浑然不觉，给她递了碗热汤后，又去为她整理露宿的被褥。



塞尔达披着斗篷，看着碗里漂浮的葱叶，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本来林克今晚也要守夜的，但是装睡对于塞尔达而言实在枯燥难捱，她便坚持要他休息。或许真是太累了，林克只犹豫片刻便乖乖躺下，不出几分钟就遁入了梦乡。



为了寻她，这段时间他似乎都过得很辛苦，就算已经入眠脸上也显露着倦色。塞尔达盯着林克，轻轻揉了揉对方的眉心。那人仍旧没有防备，呼吸均匀绵长。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塞尔达手指下移，慢慢滑过他的鼻梁、嘴唇、肩颈，最后到达胸膛。隔着厚实的衣物，勇者的心脏正在这里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只要穿透这里……



“吾主，要我现在直接杀了他吗？”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微不可察的虫鸣。



加侬多夫仍旧保持缄默，仿佛同勇者一同陷入沉睡般。可他分明早就苏醒了。



塞尔达不明白，既然恨到如此地步，为什么魔王不直接夺走勇者的性命？



她慢慢压下掌心，林克的生命现在掌控在她的手里。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温润纯净。只要捏碎他的心脏，勇者的身体便会如她一般冰冷了。



“林克……”她喃喃出声，手指逐渐发力。



勇者在睡梦中蹙起眉头，而后突然睁开眼。猝不及防与那人对上视线，塞尔达吓得浑身颤了颤，不由自主收了力。



她想出声解释自己的行为，然而贫瘠的生活阅历让她挤不出半个字。林克坐起身，原本覆在身上的斗篷跟着滑落下去。塞尔达眼神躲闪，慌忙退开，主人回忆里绿衣少年狠厉的眼神与那柄穿心利剑再次浮现于脑海，令她有些警惕地与对方拉开距离。



“塞尔达……？”林克曲起腿，跪坐着靠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便被对方环住了腰，那双清澈的眸子忽地凑近了。应该是还未彻底清醒，林克的举动比白天亲昵了许多。



“做噩梦了吗？”



塞尔达微微愣神，回答道：“……是。”



林克没有怀疑，再次凑近，轻轻抱住她。他的下巴贴着她的肩，温热的呼吸扫过那截裸露的脖颈。他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微微眯起眼，不再说话。



塞尔达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抬手回抱住了他。



“我没事，你继续睡吧。”她轻声安抚道。



林克点点头，却仍没有松开手。他带她一起躺下去，用斗篷仔细将她裹住，又往将熄的篝火中添了几块柴，然后调整姿势缩进了她的怀里。



塞尔达知道他的睡眠一向不好。在女神之血还未坠落之前，那两人都是相互依偎着度过每一个夜晚的。



此时怀中充盈的触感令人无比陌生，塞尔达盯着眼前的金色发顶盯了很久，也想了许多，但不知什么时候就阖上了眼。



在这个夜晚，她做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个梦。







*

“你觉不觉得公主殿下有些怪怪的？”



趁房间内只剩他们二人的间隙，普尔亚扶起眼睛，用手中的短棍轻轻点了点额角。



林克正在整理地图，闻言抬起头来，没有说话，仍是无声地看着她。



两人认识这么久，普尔亚已经十分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殿下看起来总是不开心，就算偶尔笑一笑……”说到这，她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胳膊，“感觉那笑容也阴恻恻的。”



林克垂下视线，没吭声，看样子像是在思考。



普尔亚也跟着思索片刻，最后没抓住什么头绪，便摆摆手放弃了：“算了，你不是说是在一个瘴气浓重的深穴口找到殿下的吗？大概是她身体受了影响，不太舒服吧。”



监视堡垒初建不久，眼下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普尔亚不再纠结，只是拍了拍林克的肩，多叮嘱了几句：“现在天地异变还没调查清楚，塞尔达殿下又不在状态……总之，务必万事小心。”



林克点点头，收起地图推门离开了。



待门咔嚓一声关上时，普尔亚忽然想起什么，语速极快地补充道：“对了！英帕要我提醒你，记得调查地面的那些巨大图画！”







*

塞尔达站在空旷的平原上，又开始望着天空发呆。



她看不懂地上图画，从中也感受不到主人的魔力，随意瞟了眼便立刻失了兴趣，站在原地不动了。倒是林克仍旧忙前忙后，踩着那一条条白线跑了一遍又一遍。为了看清图案长什么样子，还特地造了个热气球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塞尔达正盯着一朵白云出神，视线里突然冒出了个乘着滑翔伞降落的身影。于是她看着林克的模样，目光也随之缓缓落到了地上。



林克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停在一个小水坑前面。那道水坑平平无奇，仍然没有任何神奇的魔力，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然而他却突然驻在那儿不动了，一站就是很久。



等天上的云飘过一片又一片后，林克终于动了。仿佛大梦初醒般，他浑身都轻轻颤了颤，然后转身看过来，微微歪了歪头，蓝眸里装了几分探究。塞尔达回望过去，不解其意，沉默片刻后勾了勾嘴角，回应一个笑。



——自从公主殿下从深穴里回来后，虽然会笑，眼睛却看起来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林克脑中骤然浮现乔舒亚所说的这句话。联想起方才从小水洼中得到的记忆碎片，他有些不安地攥紧了拳。



一直等到晚上回到哈特诺村的家中后，两人都没跟对方说过一句话。林克本就寡言，这下塞尔达也跟着保持安静，家里就只剩下脚踏过地板的声音了。



如果那段记忆是真的，塞尔达公主应该掉进了万年以前的时空才对。林克心不在焉地搅拌着奶油，几次想开口询问，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疑虑。他实在是太不擅长说话了。



餐桌对面，塞尔达在慢慢切着做蛋糕需要准备的水果。她垂着头，金色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颊，正专心致志地拿着水果刀，偶尔抬起手来拂起碍事的发丝，似乎对林克的苦恼毫无所觉。



可那个身影、那只手、那双翠色的眼睛……林克再熟悉不过了。



“塞尔达。”



最后，林克终于忍不住唤出了那人的名字。他将碗扔到一边，里面的奶油已经被搅得一团糟。他张了张嘴，踯躅片刻，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塞尔达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在家中闪烁的烛光下，她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面对林克的提问，她仍旧沉默无言，只是直勾勾地看过来。等两人对视许久后，她再次勾了勾嘴角，又笑了。



林克瞧着那双眼睛，仔细看过去，那双本该温柔明亮的双眸里的确没有一丝笑意。他不禁蹙起眉，打量的视线里多了几分警惕。



“你到底是……”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这段时间总是保持安静的塞尔达却突然动了起来。她骤然逼近，张开双手制住了林克的肩。两人靠得极近，她的视线在对方的脸上来回扫着，似乎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林克被她如此明显的端详弄得很不自在，便忍不住小幅度地挣扎起来，想让她放开。他皱了皱眉，心底的怀疑越发浓烈了。



终于察觉到林克不安的情绪，塞尔达却没有松手的打算。她完全忽视了他的抗拒，眼珠转了转，突然福至心灵在脑海中拾起了某段回忆。于是她立刻照做，用力将林克按进了怀中。



“冷静，冷静，我在这里。”塞尔达极尽温柔地在他耳边念道。



她轻轻拍着对方的背，按照记忆里那人的动作仔细模仿，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回来了。”



塞尔达轻声呢喃，在对方的额上落下一吻。在她的安抚下，林克渐渐不再反抗。他靠着她，小声抱怨了句：“我不是在说这个……”



听到这话，塞尔达拉开距离，捧起他的脸，困惑地歪了歪头。



望着那双澄净的绿眸，林克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算了。”



他转身要走，准备继续处理那些一团乱麻的食材，结果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被塞尔达狠狠扼住了手腕。



林克吃痛地吸了口气，但其实这个动作连塞尔达自己都始料未及。只是看见对方想要离开而陡然升起股冲动，她便任由自己的身体动作了。



她想做的事远远不止于此。所以她扣住林克的后脑勺，重重吻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勇者的滋味。果真如初见时看起来那般温暖、柔软，拥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炙热。她诞生于潮湿黑暗的地底，而他总是沐浴在阳光下。塞尔达摸不清魔王的心思，可她现在也搞不懂自己了。



林克有些茫然，虽然脑袋还没转过弯来，但身体的反应显然更为迅速，耳边配合地响起了咚咚的心跳声。他僵在原地，甚至还愣愣地睁着眼睛，于是他看见塞尔达微微颤抖的金色长睫，和身后旋转的背景。



家里许久未住人，地板有些凉，激得林克下意识曲起腿。抬眼望去，柜顶的烛台似乎被风吹灭了，屋内突然变暗，只剩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塞尔达独自沉浸在这个吻里，手在他身上四处摸索，慢慢穿过层层衣物，好像在寻找什么。



没有任何地底造物会喜欢炙热的太阳。而塞尔达支起身子，舔了舔唇却觉得有些食髓知味。她看见林克脸上攀着薄红，轻声喘着气，而她自己呼吸平稳，甚至不知道拥有心跳是何种感觉。于是她忍不住抚上身下人的胸膛，寻着血流脉动，指尖向那处炙热的源头追去。



然而，正当她俯身准备再尝一吻时，林克突然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你……怎么这么凉？”



怀疑再次发酵，他立即发力，坐起身将对方反压在地上。



那双往日里无比顺从的蓝眸此时崩出股狠劲。林克沉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盯着他，眼睛一瞬不瞬，迎着月光，忽地又笑了。在对方的注视下，她嘴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我是……塞尔达。”







*

自从那晚后，林克便不再亲近她了。虽然有意疏远，但并没有赶她走。塞尔达心态极好地继续跟着他，反正跟相遇前躲在树木、崖壁、乱石后的默默窥视比起来，现在的距离也近了不止一星半点。



林克几乎日夜不休地到处奔波，开始在世界各地寻找地上图画。塞尔达不理解他的执着，但每次都站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待。自那天起，林克就不再开口说话了，他兀自忙碌着，鲜少流露特别的表情，叫人根本猜不透想法。



只是每次在巨大图画上的奇怪水洼旁驻足很久后，回头朝塞尔达望过来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直到两人到达马秋兹半岛，这种短暂的宁静才被彻底打破。



不知道林克到底从那水洼中得到了什么，这次他转过身来时，表情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是塞尔达第一次看见他发怒。



林克用力揪住她的衣领，力道大得让她感到呼吸困难：“你到底是谁？”



塞尔达眨眨眼，不明白对方是在哪发现的端倪。她不懂得如何安慰，可无论那人问几次，她也永远只能给出唯一一个答案，那是她的名字。



她喘着气，望着那双蓝眸，又下意识露出笑：“我是……塞尔达。”



林克无声地与她对峙片刻，最后还是松了力道。他看起来突然变得有些悲伤，像是被狠狠背叛了似的：“不要再骗我了。”



我没有骗你。塞尔达张开嘴，刚想说话，却被一声龙吟打断。



地面映出道巨大的影子，伴随阵骤然吹起的风，草地上蓝白色的花朵猛地颤动起来。塞尔达抬起头，只见那条特别的白龙正在往更高处的远方缓缓游曳而去。



不过一条龙罢了。



她只怔愣了几秒，又马上收回视线向林克望去。她还有话要说，然而林克居然没有理会她伸出的手。他突然丢下她，不管不顾地朝那条白龙追去。



他跑得那样急，甚至都忘了使用那条神奇右臂的能力。可那龙飞得那么高、飞得那么远，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怎么可能追得到？



塞尔达迈开腿，想要跟在他身后，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叫他等等，结果这时远方传来异动，那道她许久未听过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塞尔达——”



加侬多夫终于想起了她。地底的巨人开始动作，塞尔达停住脚步，望向主人的方向。



“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将勇者之魂……带到我面前来。”







*

就算知道她并非真正的女神之血，林克也依旧在寻找她。塞尔达站在浮空城堡的悬崖上，看着底下那抹亮色越来越近。



她明白，只要还使用这幅面容，那人就绝不会抛弃她。可不知为何，那本该空无一物的胸膛却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塞尔达转身走进城堡内，她的任务快要完成了。从地底涌出的瘴气慢慢攀附上她的四肢，塞尔达顺从地张开胳膊，迎接主人的到来。很快，当林克喘着气踏入大殿中央时，加侬多夫也彻底掌控了塞尔达的身体。



此时此刻，她又变回了一具木偶。



她听见魔王操纵自己的声音说：“林克，我一直在等你过来。”



听见这句话，林克面色一凛，他抬手抹去砍杀怪物时脸上溅到的黑色血液，回应道：“塞尔达。”



谢谢你还愿意这么叫我。她想说些什么，但已经没办法再开口了。



“林克，我啊，有个地方想让你看看。”加侬多夫无视了她的心声，自顾自地张开双臂。只眨眼间，破败的殿内便恢复成了百年前的模样，魔王感受着体内奔涌的魔力，有些得意地笑了。



“怎么样？曾经极尽荣华的海拉鲁城堡，很怀念吧？这是你和我充满回忆的地方……”



不，我们充满回忆的地方，明明在那片旷野里一次又一次的旅途。



塞尔达察觉到加侬多夫的力量正渐渐汇聚在心口，像心脏般激起些许暖意。



“好好记住这片美景吧。”



不远处，林克正环顾四周，而加侬多夫的声音似乎也同时在她耳边响起：“毕竟这会是你……临终前最后欣赏的风景了。”



刹那间，心口处那股热量突然爆裂开来，如野蜂狂舞，迅速噬咬着她的一切。失去灵魂附着，塞尔达像一具真正的木偶一样被提至半空中，脑袋无力地垂落下去。



此身由加侬多夫亲手铸成，现在也理应归还到他的血肉中去。塞尔达感觉不到疼痛，面临生命的终焉，她早已有所预料。



只是……一股莫大的空虚感紧紧攥住了她。塞尔达浑身颤了颤，猛地反应过来——魔王在汲取她的记忆！



就像浸水的画卷般，那诞生之初的黑暗、躲在远处的窥视、仿佛双生般密不可分的两个金色的人影……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褪色、渐渐消失，流淌进了加侬多夫的血液里。



不、不……求您别带走！



回忆是她活过一遭后仅剩的东西了。她拼命祈求，哀声让魔王放手，在她的奋力挣扎下，那幅失去生机的木偶躯壳竟然动了动，头艰难地抬起来，一双绿眸向前方望去。



——于是透过那双眼睛，她看见了林克愤恨至极的脸，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燃烧着熊熊恨意。原来，如力量之主憎恨着勇者之魂般，林克也无比憎恨着加侬多夫。



可她是塞尔达啊。



加侬多夫对木偶的恳求视而不见，甚至没有施舍出半分视线，开始毫不在意地收回塞尔达的一切。慢慢的，他那如木乃伊般干瘪的身体逐渐充盈起来，又变回了原来强壮结实的模样。加侬多夫露出笑容，眼底满是对大战将即的期待。



此身会化为魔王的血肉，而所有的回忆都将成为瘴气破土而出的养料。已经看到结局，塞尔达拖着几近消失的身体最后挣扎起来，她的手已经完全融化，只能凭借一双眼睛哀求地望向他。



……只要留下最后一点记忆就好，她不奢求别的……仅仅留下那个吻就好。



加侬多夫看穿了她的心意，嗤笑一声，并未作答。



而不远处，林克拔出了他的剑。



刹那间，传说之剑的光芒驱散了瘴气带来的黑暗。他迈步走过来，不发一语，果断挥出那能斩灭所有邪恶之物的利刃。



塞尔达彻底失去了所有。在消逝的瞬间，她最后为他流下了一滴鲜红的眼泪。



勇者劈坏了魔王的人偶。他踏着深红色的地毯前行，毫不留情地踩碎了那颗并不起眼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