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未至，喻文州意识朦胧地听着鸟叫，直到一种违和感让他猛地睁开眼。往常Marvell五点多起床自言自语时，他都会醒上那么一阵，现在他坐起来，房间里已经没人了。他趿着拖鞋走出去，看见爷俩居然在客厅，Marvell两腿蜷在盖着椅子的一张柔软毛毯上，搭着桌子，笨手笨脚地舀起碗里嫩黄的鸡蛋羹，费力地反手把勺子往嘴巴里面塞。
包了满满一嘴，他鼓起两腮，一边吃，一边悄悄地抬眼瞥坐在自己旁边的高大男人。
Marvell有点鸡蛋过敏。喻文州刚开始不知道，每天都喂他吃。直到某次生病顺便化验了过敏原才发现，后来就换吃鹌鹑蛋。
可Marvell的小脑袋里还是惦记着鸡蛋的味道，一大早就背着喻文州，用不到两百的词汇量，撺掇王杰希替他蒸鸡蛋。直到喻文州拿走他的碗，他扁了扁嘴，还攥着小勺子眼巴巴地望着王杰希。
“……”看我有什么用？
王杰希了解情况以后捂了捂额头，竟有些闯了祸的心虚。
后来，喻文州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王杰希一天在家里大约十个小时，都是晚上，白天神出鬼没。刚开始他还有些忐忑，但稳定地持续下去，也逐渐建立起了安全感。
Marvell和他们分房睡以后，一点一点地遗忘了小时候还有过一个高高的男人帮他蒸鸡蛋羹、陪他玩捉迷藏、在他发烧的时候整晚整晚抱着他的这些小故事。王杰希像喻文州家里、人生里一个奇妙的秘密。除了喻文州自己以外，没人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喻文州有时感到难以想象——他要是把这个事情说出去，人们八成会说他疯了。
实际上他在Marvell十几岁的时候试图告诉他这件事，只起了个头，而这个小孩儿当时看他的表情确实如他所料的，十分微妙。他甚至怀疑Marvell已经私下里翻过什么精神病学之类的，将自己这种臆想症归了类，并思考过要怎么才能劝自己去看病，鉴于他很多次提及时那种闪烁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时间飞逝，直到孩子都中学毕业了，才发现已经过去许多年。喻文州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老了，他有几个长久相识的朋友，以及还算广的交际圈子；他专注于眼前的事务；他有一个尚算不上顶尖，但并不需要操很多心的孩子。他还有个神秘爱人，虽然没人知道。
这一天风很大，喻文州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树叶铺得满地金黄，整条大道都在簌簌地唱歌。他走进去，转了一圈，发现这里居然还在卖二十几年前那个天杀的牌子的蔬菜沙拉。
居然还没有倒闭吗，他喃喃了一阵，怀着某种怀旧意味，带了一小瓶回家。然后他又买了当季蔬菜，冒着汁的蘸酱牛肉，万圣节预售的限量版餐巾和葡萄酒，以及用橘子水汁调制的打折潘趣。
雨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他冒雨走了几步，将物品全部堆进后座，在潮湿的天气坐在车里，在一片雨雾朦胧间，开过拱顶天桥下的两条长街，独自想着他的情人。现在才中午，今天他不打算工作，他算着小时数，考虑下午做点什么来消磨。
他用膝盖顶开门，头发和睫毛都罩了一层水雾，抬头的时候，居然发现王杰希坐在沙发上翻报纸。
屋后边的一整排落地窗敞开着，场景恍如隔世。喻文州把袋子轻轻地放在地上。
王杰希听到动静，转过脸说，“我刚才翻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把以前的身份证明全部销毁了。你快想想办法。”
“怎么？你要干嘛。”喻文州走过去，刚一坐下，被王杰希侧身搂住，把右手扭到身后。他发现王杰希在背后抓他的无名指。他笑出声了，“你又想圈我，我都要搞出心理阴影了。”
“不准动。”王杰希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那枚自己独自收藏了许多年的戒指套进去，“快想办法。我们去登记。”
“这个问题嘛，你是失踪人口…”喻文州没说完，极不认真地走神，亲上嘴唇。茶几上那支黑色手环的正中央，原本突起闪烁的绿灯已经彻底熄灭了。喻文州在亲吻的间隙瞥到了一眼，他知道这个手环对于王杰希的意义。
“发生了什么。”他停下来，睁着长长的眼睛，用一种关心。
王杰希凝眉沉默了一分钟。
他从来没有跟他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过心。那天，他讲了许多许多话，从自己的出生开始讲起。他们午饭也没有吃，从下着雨的窸窸窣窣的中午，讲到彩虹挂在天上的明媚午后，讲到暮色降临，然后余晖隐退，黑暗笼罩了大地，群星和月亮悄然浮现，像泛着光的璀璨眼睛。
喻文州最后索性听得在沙发上躺下了。他早已经不那么在乎这些。但如果他想说，他就听着。
他曾经恨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后来他又憎恨命运。但最后，他认为这些也没有什么要紧。他脑中的弦跟随着他的诉说绷紧了，又松弛。
一切故事，终将无人知晓。
午夜的时候，两个男人终于知道饿了，像没有时间观念的青春期少年，无所顾忌地开始准备吃宵夜。材料充足，连餐巾的材质也无可挑剔。
“所以你知道吗？其实那天药就下在蔬菜沙拉里面，”喻文州腿叠着，披件睡衣也颇为优雅，“但我竟然不知道你会倒一整瓶。”
“然后你装作嫌弃，一口也没吃。”王杰希这次把蔬菜沙拉推过去，“来，你买的，一盘都是你的。以后可别再想骗我吃这玩意儿了。”
“唔。我年纪大了，觉得好不好吃的，也没有什么关系。”
喻文州一叉子一叉子慢吞吞地吃起蔬菜沙拉，这个味道将他带回二十几年前他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些夏天的雨和怦然热烈的心动。
他想起自己那时就很喜欢看王杰希切牛肉的手法，干脆利落。他坐正，微微收着下颚，目光专注，握刀的手指修长嶙峋。用力时手臂上的肌肉不经意浮出来，有种若隐若现的强悍。只见他睫毛微动，接着极有效率地切开，像摆弄什么艺术品，用他自己的某种格律。
“我第一次想和你亲近，就是你坐在我对面切牛排，然后我把备注改成了‘那个切牛排很性感的男人’。说真的我都看硬了。”喻文州非常正直地说。
王杰希笑，擦了擦手指，把切得整整齐齐的牛肉也推过去，“来，请用餐。”
餐盘堆在桌上，懒得收了，喻文州蜷在床上说明天请人来打扫。半夜三点，卧室的圆沙发上横着喻文州的黑色背包，长围巾没团住，掉下来半截叠在地上。唯恐沾了灰，王杰希路过时把包和围巾都拾起来掂了掂，然后替他挂在架子上。
喻文州撑着睡意，问他，“那你这下哪也去不了了？我记得你不是有个朋友…”
“嗯。”王杰希靠下来，手指揩了揩他的脸，望向窗外斗转星移，有些伤感地叹道，“是真的永别了。”
“嗯，走的时候想哭吗？”
别说，还真有点。
王杰希没说话，抓住喻文州刚才摸索过来叠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贴在嘴唇上。
“接着打算干什么呢。”喻文州喃喃地问。
“不知道。”王杰希有些黯然。
仔细想想，其实他过去算是一无所有。他搂紧身边的人，“接着跟你结婚，然后在你家吃软饭？反正没事干，可以先帮你做饭收盘子什么的。”
“行啊。跟我结婚待遇很好的，按一天工作24小时结算。”
很多年前他们有过一次“事实婚姻”，王杰希还说喻文州能分走自己半个房子，但谁也没正经地提过结婚，反正都是一样的心虚，谁也说不着谁。
喻文州虽然答应得爽快，一忙起来，差点把事情丢在脑后。王杰希闲赋在家，倒是日思夜想，但他实在没有规划婚礼这种类型的细胞，只是正儿八经地在地图上寻找旅游胜地。
于是，又到深秋时节，王杰希这个失踪人口总算把身份澄清，两个从来没有登记过结婚的人填了一堆表格，配合着做完检查，好歹把名字印在了同一个小册子里。喻文州那天刚出差回来，一下飞机，赶在下午最后一个小时和他去盖了戳。王杰希抱怨说怎么我跟你结个婚居然还要预约。
喻文州没说话。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让王杰希载着，自己就撑着下巴发呆，过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几下。
“我那个时候，每周五都会跑到学校去看看你，”王杰希说，“嗯，说是监视也行。我一开始很好奇你读大学是什么感觉，结果除了发现你是个书呆子以外，一切居然正常得不可思议。”
“没什么稀奇呀。我儿时生活的记忆来自于Tyre行政主管的小儿子，包括所有的常识，读小学，以及绘画技能。然后我在基地一直就是学生这样的角色。”喻文州说。
“嗯，也对。然后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要和你发生什么。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如果一切正常，我就功成身退。问题是，没过多久，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你是不会和自己的同学谈恋爱的。你明明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
他记得自己总是一边开夜路，一边跟叶修做简要通讯。他说，“当时，我并不想继续滞留在22世纪。我觉得太耗时间了。理事会的人要求我和你谈恋爱，我连续几周给他们提交的报告上都只有一个'不'字。不过这些都被叶修扣下了。他伪造了一份用词温和的报告，替我交上去。”
“看起来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恶劣。”
“他问我，对历史上的Vincent怎么看。我说按照后人鼓吹的那一套说辞，我个人倒没有不喜欢他什么。问题是，这完全是两码事…”
“哈，鼓吹？”喻文州来了兴趣，“怎么鼓吹的，说来听听呗。”
“……”王杰希瞥他一眼，“你要是想听我夸你，可以直说。”
喻文州身上穿了件白衬衣，是许久没有穿过的年轻人的款式。他听了这话，低头窃笑，转过眼神望着夕阳恋慕地依偎在傍晚的街道上，泛着淡黄色的平静的光晕。
他无可无不可地开口说，“干什么非要嘴硬呢，其实你早就挺喜欢我的了。不承认算了，不跟你争。”
“没不承认，哪儿不承认了。”王杰希也低低地笑了。他记得叶修还嘲讽过他，说你要是不在乎，一到星期五就连夜开车去人家学校干什么，急个什么劲呢。
领证的晚上，什么朋友也没请，只是一起吃了顿程序复杂的晚餐，在王杰希找的一个将近200层的高耸入云的餐厅。实际上没吃多少，时间都拿来看夜景和聊天抬杠了。
喻文州说，“我也没有想到。其实，最开始跟你在一起，我也是有企图的。”
“什么企图？”
“我想着，你像是会成为特勤处关键部门的某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要是我最后出了什么事，而你万一又爱我爱得要死…什么之类的，也不是不可能。”
这里已经接近城市最高点。王杰希披了件喻文州带来的掐腰马甲，随随便便搭在身上，上楼的时候还被抓着打了个十分喜气的玫瑰领结，成为色彩鲜艳的点缀。他们俯瞰漆黑的背景和城市华丽的灯火。他的笑容和深邃的眼，在夜幕之下，动人心魄。
他说，“这样看来，我们两个人的企图，最后差不多也都实现了。”
喻文州说，“是。所以感激上天眷顾，他赐予我们的东西，远比夺走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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