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黑夜降临后，有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再见到日出。
城市灯火逐一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中缓缓被点亮的避难所。
韩文清从公路沿线往东走，去寻找供应避难所能源的“核心”。他的时间不多，要是一个月内还不能找到核心，他所在的避难所就会逐渐熄灭，无法抵挡“夜行者”的袭击。
对于韩文清这一代人来说，他们想象不出灾变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尤其当父母说起过去，说起夜中亮如白昼的一座座都市，说起那些陆地上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夜行者会大快朵颐。
没人说得清那些高大怪异的生物是从何而来，它们的出现带来阴森恐怖的黑暗，待到长夜褪去时，白日的寂静里都充斥着杀戮过后的血腥。
人类找不到夜行者的巢穴，也无法将它们杀死，这些东西刀枪不入，连核弹都失去效用。拜它们所赐，过去几十年里人类在科学武器上的发展相当迅速，可都是徒劳。
夜行者占据了这颗行星的大半光阴，以至于日暮降临时，人们纷纷离开城市，赶往不同的地下避难所。
韩文清无意追溯这些东西来源，或许它们是外星文明，又或许是地球本身孕育出的新物种，但这些都不重要——从他加入探索队那天起，毕生使命就是延续自己所在避难所的“寿命”。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踏在地表上，无论在避难所的训练中心模拟演练多少次，都比不上他确确实实踩下的那一脚。
青年往东去，他携带的探测仪器显示，东边百里外会有他寻找的核心。
在每个探索队队员出发前，避难所都会计算出夜行者最少出没的道路，韩文清同样走在经过计算后的路线上。他在途中曾远远望见过沉默立于荒野中的夜行者，夜视装置使他清晰捕捉到黑暗中的怪异之物，它们有时在休眠，但大多时候都在进食——总有那么些不走运的人或其他动物被它们察觉。夜行者进食的动作很简单：它们似乎是类人的形态，只是比起人要高上许多，当它们用“手”卷起猎物之后，是以一种宛如人类祷告般的姿态将猎物没入“身体”。
避难所的研究机构认为夜行者像是一个可以自主开闭的黑洞，但鉴于从未有人成功杀死过一只夜行者，这一推测暂时得不到证实。
韩文清走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后，笼罩在头顶的黑雾散去，使得他透过层叠枝桠树顶，看见逐渐亮起的天穹。
太阳依旧随地球转动升落，只是夜行者盘旋时，会带来如同黑夜一般的浓雾遮蔽上空，甚至足以吞噬日光。
他看了看路线图，决定在黑夜再度到来前稍稍偏离一下——韩文清需要休息，哪怕他经历过堪称严苛的体能训练，在近乎不断的长途跋涉里，他必须要进行休整。
青年人攀上附近废弃的低矮楼房，在日光充足的顶楼为背包里的一些物品充能。韩文清挨着一堵爬满绿叶的墙壁坐下，静默地食用压缩营养食品。
张新杰就是在这时进入了他的视线。
韩文清在听见细微脚步声后立即进入戒备状态，来人胆子很大，不像他攀墙往上，而是规规矩矩进了院中，再拉开生锈铁门，缓步踩上楼梯。
等张新杰走到顶楼出口时，迎接他的除了倾泻的日光，就是韩文清手中泛着金属冷光的枪口。
年轻人没有慌张，只是顺从地举起双手，解释道：“我没有恶意。”
韩文清在这罅隙里观察，他面前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长细框眼镜，柔顺的黑色短发安静贴着头皮，对方穿着极其普通的深色休闲运动装，可身后却背着根模样古怪的金属长棍。
韩文清想他可能是另一个避难所的探索队员，毕竟每个探索队员惯用的武器不同，哪怕他们外出时的标配是人手两把激光脉冲枪，但近身作战时，韩文清更青睐自己的双拳——这人背的可能也是他顺手的武器，不过是很少有人会用的长棍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韩文清本来打算暂停警戒，然而他骤然意识到，这人没有背包。身为探索队员，怎么可能没有背包？他吃什么，用什么？仪器又在哪里？
在他打算质问时，罩在对方头顶的云朵被风吹去，日光直直照下，使得那人双眼显出不正常的银白。
韩文清瞳孔骤缩——只有夜行者的“眼睛”会在紫外线照射下变成银白色，这年轻人难道是夜行者？
他当机立断开枪，可对方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动作，竟提前快速闪开。韩文清追着他打出好几发攻击，无一例外地都被避开，年轻人在他准备下一次攻击前翻入一堵墙后当做掩体，说：“我知道你在怀疑，但我不是夜行者。如果可以，请你不要再开枪了。”
“……我凭什么信你。”韩文清呼吸发紧，此前从未有任何报告称，夜行者能够模拟人类形态，甚至能与人交流。难道自己运气太好，遇上了其中发生变异的个体？这未免“幸运”过了头。
“我身上没有武器，”年轻人喘着粗气，继续道，“假如我想攻击你，为什么不从这栋楼的背侧爬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
“心跳，”他缓了缓话音，“我听见了你的心跳声。”
韩文清没有放下枪口：“你不觉得听觉过分敏锐的特征更像夜行者吗？”
“激光脉冲枪不能杀死夜行者——如果我是，刚才就不会躲了。”
韩文清闻言眯了眯眼，收回了持枪的手。
“你从哪里来？”他问道。
年轻人这才扶着墙壁走出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嗓音平缓：“029号避难所。我叫张新杰。”
韩文清注视着他那双再度变回正常眸色的眼睛，低声道：“0532，我是韩文清。”

探索队员外出的目的简单且一致，都是为了寻找支撑避难所的能源核心。
韩文清想，自己是跟这个叫张新杰的年轻人撞上了，他们的目的地或许一致——核心还在探测仪东边闪烁着红点。
“你为什么没有背包？”韩文清问出疑惑，张新杰看他收拾过楼顶地板上的物品站直身体，稍稍抬头：“我的背包在楼下树林里。我只是听见你的声音，来看看情况。”
“五感又是怎么回事，你的眼睛，还有……”
“是感染。”张新杰坦言道，“夜行者经过我的家乡，我活了下来，但身体感染了一些属于它们的病菌。”
夜行者经过之地偶尔会残留下细微黑色粘黏物，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包括水源。张新杰大概是个异常幸运的倒霉蛋，韩文清没有再追问他感染的过程，起码感染过夜行者病菌还能活下来的人都是千万分之一，大部分幸存者会拥有夜行者那样极其敏锐的感官，可作为代价，他们会变成痴呆。
“你背后这根棍子是什么？”韩文清再问道，张新杰几乎对他“有问必答”：“是信号器。我在找地方安装，这样就能联络上我的队友们。”
他此时在韩文清的“陪同”下走进楼旁林中，韩文清顺着他脚步的朝向抬眼，看见倚靠在树干上的黑色背包。
张新杰把那根信号器结下当做手杖，弯腰背上他自己的包裹，再看向韩文清：“你习惯独自行动吗？”
什么习惯，韩文清心说，我这是头回出门。
看他没有回应，张新杰主动发出邀请：“两人组队会更有效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建议我们暂时组队行动。”
“你的避难所给了你多少时间？”韩文清皱了皱眉，如果张新杰任务时限紧迫，他们最好还是分开寻找各自需要的东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新杰说，他的避难所下发的是长期探索任务——没有时限，探索队员可以随时折返，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探得核心地点。
这也许说明，029号避难所的能源很充足。
韩文清沉默片刻，采纳了张新杰的提议。

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这决定是不是有些轻率了？就算张新杰不是夜行者，但身为不同避难所的陌生人，真的可信吗？
韩文清一路都在慎重观察身边的年轻人，只是张新杰除了感染者康复后的症状外，没有什么异常表现——硬是要说的话，他喜欢把营养条块切成四四方方的模样再吃。
他可能有一些轻微的强迫症。韩文清这么想过，也不再过多在意，至少张新杰强大的感知能力在路上帮助两人躲开过三回夜行者。
韩文清不是善谈之人，张新杰也不爱闲聊搭讪，可奇怪的是，他们分明不了解彼此，张新杰却总能提前知道他想做什么，并从旁协助。
“……感染后遗症也包括读心？”韩文清有次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张新杰回头看他，眼神里似乎有些极其浅淡的笑意：“这个倒没有。我只是根据你的行为模式进行大致判断，再做出反应。”
这话让韩文清不大舒服：“你在记录我的数据。”
“你也一样。”张新杰轻声道，“目前作为搭档而言，采取彼此的数据不是坏事。”
韩文清紧紧皱着眉头，虽然他知道这是短期且有效的方法，但他不可避免地生出被人窥视的不自在感。
“天快黑了。”张新杰仰起头来，“下一次黎明预计在二十七小时后。韩队，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你叫我什么？”韩文清猝不及防，他的确是自己避难所派出的这支探索队的队长，但他们各自行动，因此除开讯息联络方式外，听不到人叫他“队长”或者“韩队”。
张新杰一本正经地看他：“我们现在是临时小队，你是队长，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吗？”
怪怪的。心里还有点发毛。韩文清僵硬地绷着嘴角，无意识地抬手蹭过下巴，干咳一声：“……随便你。”
他们在天黑后抵达一座小镇，这里至少荒废了三个月以上，因为没有人烟，夜行者也不会亲临。
韩文清和张新杰进过镇上诊所医院以及便利店补充必需物品，张新杰在一家服装店里找到一件类似野外生存装的冬季夹克，尽管韩文清认为没有太大必要，还是在对方的强烈坚持下换上了衣服。
“刚好能穿。”张新杰点评一句，“韩队，很适合你。”
韩文清有些无奈：“我们该走了。”
张新杰同意他的话，临走前韩文清瞥见模特脖子上那条黑红配色的围巾，青年把它匆匆扯下，塞进了背包。
之后有机会把它拿给张新杰，还能纪念一下两人这段短暂的“旅程”。
他们沿安全路线继续前行，寒冷的黑夜里透过夜视镜能看见彼此呼出的雾气，韩文清在这样的寂静中觉得张新杰有太多谜团，然而对于自己的所有疑问，他都能解答得天衣无缝，这一点甚至也成为了谜团本身。
算了。他想，过了这次，应该也不会再见了。
他身侧的张新杰倏然停住脚步。
“别动。”年轻人压低声音，仔细听过片刻，悄然握住了韩文清右手手腕，“往后退，慢一点——先躲进旁边便利店里。”
韩文清并没有看见夜行者的影子，但他已经知晓张新杰的感知能力，于是依言照做。
他们躲在便利店内，隔着橱窗小心等待夜行者经过，至少二十分钟以后，韩文清的夜视镜视野中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错愕地瞪大双眼，扭头看向张新杰，以口型无声问道：为什么是个小女孩？
张新杰沉默注视着如同人偶般游荡在街道上的孩童，同样无声地回应他：是夜行者。它们……进化了。

【待续】

新杰生日快乐！（下）会写在清清生日时，这次一定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