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神才能許諾,因為他們是永存的。
……人也能許諾,因為許諾之中有永存。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永久的禮物》
“這一看就是哪個小孩惡作劇的字條嘛——什麼‘週四下午四點在教堂門口見。E. E.’——這誰啊——還寫得跟鬼畫符一樣。”
羅伊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酒杯裡的冰塊漂了起來。“反正我得來這兒,又不礙事?”
老闆拿他沒轍,聳聳肩膀收起酒瓶。
門口傳來一串鈴響。臨街玻璃上的陽光震動起來。酒館還沒到開門的時間,打烊的牌子就在他身後,而背光立著的年輕人毫不在意,把自己站成了不遠處教堂門上的聖徒石像——不用理會世俗的規則,因他傳的是神的旨意。
下午四點,一放晴,屋內還林立翻扣在桌面的椅子腳就被晃成虛影一片。羅伊從吧檯前的高凳子上扭過頭去,然而透過漫長無盡頭的虛影,什麼都看不明白,一直到人走到近前,走到他身邊擺好的另一張凳子上,才望到對方也在打量他的眼神。
其實說是審視可能更為恰當。羅伊暗自打了個冷顫,想起戰時軍事法庭上法官投向受審戰俘的目光。
“老樣子?”
這位不速之客沒有一絲挪開眼睛的意思,只是點點頭,把手伸進風衣口袋裡才轉過身去。
一時間羅伊竟覺得如獲大赦。
“我去買包煙。馬上回。”老闆應了一聲好。羅伊到這時候才發現,對方坐在高腳凳上時,腳甚至還夠不到地,只好小小地蹦跶了下來。金色的馬尾甩在他的衣袖上。
又是一陣鈴鐺搖晃。
“這誰?”他朝外邊努努嘴。
“你不知道?”老闆把酒杯擺在杯墊上,瓶蓋都已經擰開了,卻停下手裏的活,驚訝得抬起頭來看著他。羅伊不明所以,搖頭。“你竟然不知道‘那個’人?”
“你倒是說啊。”羅伊煩躁地搖了搖被子裡化開的冰塊。
老闆突然俯下身子,幾乎整個人都趴在了櫃檯上,近得就要湊到羅伊臉上,嚇得後者一激靈,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
“愛德華·馮·霍恩海姆——雖然一點也看不出來,其實他右手和左腿都是義肢呢……別看還跟個小孩一樣,才過能喝酒的年紀,已經要在皇家柏林工業高等學院博士畢業了。”
“哦。”這些事真是和他毫無乾係。在冰塊急速地坍縮之前,更需要關係的還是杯子裡的酒。
等穿了兩條街才買到煙的愛德華折返回來,羅伊早已喝幹了最後一口,坐到門口的小空地上支好了畫架。乍一看還以為是在對著張白紙發呆,湊近了才發現已經草草胡亂畫了些構圖。
“你是當過兵嗎。”
冷不丁的一聲在耳朵邊上響起,驚得這位街頭畫家猛地一顫,許久沒彈的煙灰灑了一身。在他撣去襯衣上煙灰的短短空檔,始作俑者已經大搖大擺地坐到了長椅上。
“大教授何出此言?”羅伊心裡不快,忍不住話裡譏諷一句。
“看你有時壓根不像在畫畫。”愛德華懶散地把手臂搭在椅背上,翹起腿來,目光空空地懸浮在陽光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潛入德國的間諜,偽裝成這樣在這繪製軍事地圖。”
“年紀小小,看人倒是不差。”羅伊瞟個白眼。
“過獎。只是以前每天和軍人打交道,很熟這一套罷了。一看就是個當大官的人——怎麼,帶著情婦來柏林度假?還是打算到柏林來找個情婦?”
真是說話不中聽的人,加之一副恃才傲物又和整個世界苦大仇深的神情,羅伊一時居然被惹得惱火起來,乾脆懶得回話,猛抽了一口叼在嘴裡的煙,才發現已經燃到頭了。這種骨節眼上,老天爺真是不給面子。
“不會真的被我說中了吧,間諜先生。”
不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手邊順時已經出現了遞過來的一根。到底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羅伊轉過頭一想,歎口氣的時間裡又消了火氣。
“我只是來這邊休個假而已。趕巧和你一樣,是個愛大白天喝酒的醉鬼。”他把鉛筆別到耳背,接過煙來,就著愛德華的火柴點燃了它。“羅伊·馬斯坦。一戰時因為槍殺上司,以陣前嘩變的罪名降到了現在這樣。現在是個海軍陸戰隊的下士。”
“這故事還真是符合你——愛德華·馮·霍恩海姆。”這樣聽起來,羅伊總覺得對方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了一樣,又一邊疑惑地跟著他換到左邊,握了握手——雙方的手摸起來,一個不像是拿畫筆的,另一個也不像讀書出身的。“所以,‘上校’您的休假就是在異國他鄉塗鴉?”
才這麼幾個回合,羅伊已經開始逐漸習慣對方的說話風格,乾脆對其中帶刺之處都一概忽略,“主業是喝酒觀光,副業是邊畫邊等人。”
“等人?情婦嗎?”
“你腦子裡除了‘情婦’就沒別的了?!”羅伊也不懂這個年輕人怎麼老是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放,只好從口袋裡摸出那張折得皺皺巴巴的紙片來,“說起來,你知道‘E. E.’是誰嗎?”
愛德華接過來,從上口袋裡掏出單片眼鏡帶上,對著光仔細研究了好一陣:“什麼啊,一看就是誰在隨便找人開玩笑尋開心吧——估計得是愛德華·埃爾加要來找你了。”
“我也希望如此。”羅伊有些苦惱地撓撓頭,剛打開放在一旁的小提琴盒把紙條放進去,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突然湊了過來。
“看上去是把好琴——”
羅伊滿目都是隨意塞在琴盒裡的類似紙條,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一眼就能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紙條掩蓋下,看出這把琴的優劣來:“這個嘛,花了大價錢從維也納託人收來的……”
“能試試嗎?”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突然就消失了,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把小提琴而是一團大火。
“請。”羅伊把大小不一材質混亂的紙片一一收起,將琴遞了過去。
“所以你等到過那個人嗎?”愛德華把臉靠上腮托,一邊拉了幾個音又吹毛求疵地調著弦軸,一邊和他閒扯,“你都不知道在等的是誰,即使他來了,他能知道那是你,你也能認出他嗎?——何況你這樣看上去,不像在等誰吧。”
“很有道理。但是,”羅伊拿起橡皮把紙上畫過的東西又潦草地擦完,鉛筆就咬在嘴裡,說起話來有些含混,“人一旦處在等待之中時,那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吧——我是說,一眼就知道‘那個人在等著什麼’。
“但可惜的是,他一次都沒來找過我。”
一群白鴿從教堂背後掠過去,消失在瓦片後,不多時又不知為何折返回來,銷匿在壘起來了幾百年的灰黑色石塊裡。
“你也真是個怪人——這麼熱衷去赴只有一個人的約。”
“反正也不耽誤我的原定安排。”這樣說來說去,街道的盡頭、道路突然轉角並消失的地方開始帶上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期待,下一個朝這邊走來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呢?不過好在妄想只持續了一瞬間,羅伊把按在紙上的鉛筆提起來,“到太陽照不到教堂尖頂的時候,我就不等了。”
“看來真是時日不多了。介意我拉一曲嗎?——才到這邊的時候和吉普賽人學會的一隻舞曲。”
“請便。”羅伊隨手就將第二根煙捏滅在食指和拇指間,丟在畫架邊上用廢紙折的小袋子裡。但琴弓拉出頭幾個長長的音時,羅伊就後悔了——誰會想在黃昏將來未來之際,在教堂前空曠的小廣場上聽一段小提琴呢?時間都能被它拉得又細又長,蓋在花窗彩色的玻璃上,像金線製造的綢子,林林總總把人網在中間,朝哪邊都只有夕陽如火的光。
他暗暗地苦笑,在心裡想,難道這樣憂愁真是舞曲?還是說在晨昏線上,其實他聽什麼都會覺得不應該起舞呢?
真是一個短暫又漫長不堪的下午,總的來說一點也不合適作畫。但和以往不同之處在於,如果單純的景色和建築讓人覺得荒廢而壓抑,何不加進一個人和一段曲子放在畫面裡呢?
但在柏林蒼穹下,小提琴仍舊算太昂揚和銳利了,鋒芒外露的高調和這個國家的韜光養晦總是有那麼一絲的格格不入。比起高緯度的寒冷和封凍,更讓人無法忍受的還是那早早來臨的夜晚——火爐邊上華麗跳躍的小調也沒法消弭這個事實半分,反倒是過渡段裏突然放緩的雙泛音更能寬慰到人心裏去。
不過說回來,要是真的沒有任何歡快的東西,要倚靠什麼才能熬過極端失衡的等待呢?大調繞在教堂塔頂的十字架頂端,搖晃跳躍得越來越快,如同鷹在急速地扇動翅膀,羽翼在原地糾起風暴,最終連太陽的光線也沒法站立在十字架上,大廈將要傾塌的一剎那,天使終於在迫近極端的明朗之上飛離了世間。
愛德華把手臂放下來,鬆了鬆手指與肩膀,卻沒有立刻把它放回琴箱的打算。
羅伊看到最後一絲陽光就這樣把整座教堂讓給了時間的背面。
誰也沒說話。只有鴿群又在遠處朦朧的天空裡發瘋一樣往返復往返,卻沒能留下一根白色的羽毛在滿是洪水的地面上。
“看來今天又空等了。不過能聽到這樣漂亮的曲子,也算不枉此行了。”白紙都發了灰,上面還是只有潦草的幾條線。羅伊看出了他沉默中的愛不釋手,“如果你不嫌棄,這把琴先借用給你吧。”
“你就不怕我像吉普賽人一樣,就直接順走了它?”
“那是這把琴的福分。”他很隨意地笑著,把東西一股腦塞進包裡,折起了紙張和畫架。“下個週四你還會來這兒嗎?”
“真是沒想到你的口味這麼嫩呢。耐不住總是被人拋棄,要轉守為攻來約別人了?”
“譏諷別人還不忘自誇——總是這樣說話小心遲早要惹上麻煩。”街上已經昏暗得視線不清了,羅伊劃亮了一根火柴,沒有點煙,就看著它一直燃燒、燃燒,快要燒到自己的手指尖來,“總不可能讓我一直做個沒有陰影也沒有反面的硬幣吧。”
他把火柴直接握滅在了手心裡。這是他對抗焦躁、離別、晨昏交界的一個習慣,手掌逐漸習慣,長出厚厚繭子來自保,就也不覺得疼痛了。
“好吧,那就下週四的四點。”愛德華提著琴箱站起來,擺了擺手告別,才踏出一步,突然聽到後面的人問道:“說起來,你會不會就是我要等的那個人呢?”
他轉過身子,酒館已經開始營業了,昏黃的燈光從玻璃透出來,分給他們每個人很小的一束,勉強只夠照亮半邊的臉:“你不是說,在等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嗎?”
“是啊。”羅伊望著街角,那邊點亮了路燈,下一刻會走來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但找人的卻可以裝作無所事事,對吧。”
In vino veritas. (酒后吐真言)
——拉丁文谚语
第二個週四卻只有下午空蕩蕩的酒吧。愛德華以為是自己到早了,推開門卻看到吧檯前只擺著一張凳子。
“老樣子?”
他點點頭,把小提琴放到一旁。“人呢?”
“誰?哦,你說‘上校’嗎?”
愛德華頓了一下,顯得警覺起來,“什麼‘上校’?”
“你居然不知道?”老闆擺好杯墊,給他倒上酒,“馬斯坦原來可是一位上校啊。對了,這個給你——他留了張字條。”
一張擦了又畫畫了又擦的畫紙,還留著鉛筆的印跡,一看就是上次用過的那張。對折兩下折得規規矩矩,果然還是不離呆板的風格。
“有急事需要回國一趟,不能如期赴約,非常抱歉。希望您寬宏大量,允許我擅自將約期延後一周。小提琴請您暫時再保管一陣。不勝感激。
欠揍的語氣讓愛德華暗自下定決心,下次碰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這個不講信用的傢伙當面來上一拳。
愛德華憋了滿肚子火氣,把紙張翻過來扣到桌面上,正準備伸手去拿酒杯,卻突然看到了背面的字跡:“致 愛德華·艾爾利克·馮·霍恩海姆先生(爵士)”。
媽的這個傢伙,衝著他說什麼“你會不會就是我要等的那個人”,原來心裡早就一清二楚,表面上卻還在一個勁地裝糊塗啊。
然而真要理論起來,恐怕他此前每週每週,給人用右手義肢寫些不明所以的紙條在先,才是那個要被算賬的吧?既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下了台階,那這件事也就算翻面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紙條折起來收好。老闆還在忙著準備,他只好一個人無所事事到處亂瞟,直到瞥到墻上多掛了一幅畫出來。
今天陰了天,沉沉的天色照不清楚畫面,他只得從凳子上挪下去,走到跟前才看得清楚。“那個啊——那個是‘上校’昨天送過來的,他說如果你有興趣,就拿走好了。”
教堂,十字架,光和影,遠處的天空與鳥群,鋪滿石子的小廣場,以及坐在小廣場上架著大提琴的人。什麼啊,通通都是俗透了的東西嘛。
愛德華腹誹幾句,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等等,為什麼覺得這個拉大提琴的人,隱隱約約有些像他自己呢?
“莉莎·霍克艾。哪位?”
“‘美洲野馬’,向您報告情況。”羅伊靠在電話亭裡,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周圍,一邊用肩膀夾著聽筒說話,一邊把在陰雨天冷得發痛的手使勁揉了又揉。
“請講。”
“已經接觸到‘金獅’了。情況基本屬實。詳細情況之後向您當面匯報。”
“聽說你們關係處得不錯呢。”
羅伊打開煙盒,從鏡子裡望著後面大樓的窗戶,都已經回國了,何必還要偷偷摸摸用槍眼指著自己人呢?
“不是您說的嗎——‘只要求拿到文件,不干涉私人事務’。”他把煙叼在嘴裡,收起了壓滿大小不一紙條的煙盒,“雖說您的槍子兒順著電話線飛不過來,但看起來您外祖父似乎很不放心我去辦這樁事啊。”
“下犯上這種事,哪怕只有一次,從此也就難以取信於人了。”
“照這樣說,總是黏在外祖父身邊的小姑娘不也一樣嗎……”羅伊嘀咕著打了個岔,聽起來有些不滿。
電話那頭卻笑了出來:“跟著一個沒主見的小姑娘共事,還真是為難你了。”
“彼此彼此吧。”羅伊反過頭去。樓上房間窗簾已經拉開了。“不過這件事一定會給您辦成的——當年的保全之恩,今日的戴罪立功,一石二鳥,上哪裡找這麼好的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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