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混合着咸味和水汽吹在身上，一直在海边居住的夏油杰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风。海浪轻轻拍在沙滩上，夏油杰沿着海岸线散步，海滩的沙子又细又软，踩上去绵绵的。浪花不时拍在脚踝，轻柔地抚过脚面又慢慢退回。再往前走有一片礁石，平时没什么人来，夏油杰总在傍晚来到这里，站在岸边，看着浪扑在礁石上，被打成白色的碎沫，又锲而不舍地再次扑上来。即使是夏天的海边也是凉爽的，夏油杰再次来到这片熟悉的地方。

但现在有些不同，某块礁石背后有一道蓝色的身影，流线型的身躯不像是人，这里偶尔会遇见搁浅的海豚，或许它是迷失了方向的海豚吧。夏油杰走近了一些，只能看见一部分的身躯，但这明显不是海豚，它的鳞片闪着蔚蓝的光，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它点燃了夏油杰的好奇心，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那条鱼也毫无察觉的痕迹。

夏油杰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它，不，应该说他，有着一头银白的短发，只看上半身是一个人类青年，而下半身本来应该有的双腿被一条鱼尾取代。夏油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像，那个青年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他转过头，与夏油杰四眼相对。青年露出了相当慌乱的表情，他情急之下摆起尾鳍，啪一声甩在夏油杰身上。被突然的攻击打中，夏油杰重心不稳跌倒在沙滩上，等他回过神来，那个青年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了，他只记得那双瞳孔是蓝色的，却不是装着海洋，而是仿佛倒映着苍蓝的天空。

夏油杰愣了很久才站起来，从衣服到裤子全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他长叹一口气，被海水打湿的衣服可要赶紧洗。往回走的路上，衣服一直在滴水，夏油杰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刚才看见的是人鱼吧，世界上居然真的存在这种幻想生物，夏油杰甚至开始相信半人马和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

那条人鱼一直在夏油杰的脑子里徘徊，他吃饭的时候在想，洗澡的时候在想，睡前看着窗外的星空还在想，像是被人鱼勾去了魂。夏油杰一旦闭上眼，眼前就出现了那条人鱼漂亮的眼睛，鱼尾闪光的鳞片，还有那一头湿漉漉的银白发丝。他不知道翻了几次身，床单被他弄得皱巴巴的，他摸出了手机，适应屏幕的亮光后就去搜人鱼的词条。遇见人鱼不是会沉船，就是会发生爱情悲剧，总之没一件好事。夏油杰扔开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眠了。那只可恶的人鱼顺着他的想法游进他的梦里，在水光潋滟的海面上，轻薄透光的背鳍划开水面向海岸游来。夏油杰想向他走去，却是咚的一声裹着被子摔到了床下，他揉着自己摔得晕乎乎的头，伸手去拿手机，早上六点。

南方的太阳起的极早，天已然全亮了，此时还带着些许凉爽。夏油杰走在去海滩的路上，真是被蛊惑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影响自己睡眠质量的人鱼。

人鱼双手撑在礁石上张望着四周，尾鳍一下一下拍打着水面，激起一串圆润闪光的水珠。视野中只有一片柔软细腻的沙滩，他没有来。人鱼渐渐失去了耐心，枕在曲起的手臂上，百般无聊地抠附在礁石上的藤壶。

远远就能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趴在礁石上，阳光打在他湿润的头发上，折射出柔软的光，像卧在蚌壳中的珍珠。夏油杰一步步走去，人鱼瞟到了他的身影，立刻眼睛发亮，跃进海中向他游来。梦中的场景与现实重合，他终于能认真端详人鱼的身体了，夏油杰相当好奇人鱼究竟是怎样的构造，他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大海走去。

人鱼与他靠的极近，能闻见海水微微的咸腥味，还有一阵柔和的，带着特殊甜气的香味。他像是还没适应陆地浓度过高的氧气，颈侧嫩红的鳃片还在翕张，胸口不断起伏。紧实匀称的肌肉，缺少阳光照射形成的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线条流畅反射出了虹光的鱼尾，让夏油杰联想到大理石雕塑，每一次刻下都经过深思熟虑，只要见过他就能理解人鱼为何成为如此多人美好的幻想。

适应了陆地的氧气后，人鱼才想起他寻找这个人类的目的，他尝试张嘴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而无意义的音节，他只好用手势比划。夏油杰歪着头看了一会，结合人鱼的表情，大概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说：“是在道歉吗？没关系，我不介意昨天的事。 ”闻言，人鱼立即露出一个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夏油杰觉得他微笑的含义是“我就知道你会原谅我”。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求证，夏油杰开口问：“你们是不是都会唱歌？”人鱼张大眼睛，嘴微张，好像听到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他点头，又立刻摇头。夏油杰看不懂他的意思，而且自己急着要回去了。

现在虽然不是旅游的旺季，但夏油杰开的餐厅还是难免有慕名而来的客人，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吸引了不少专程来看老板的人。七点必须要开门了，夏油杰对人鱼道歉，说下次再来找他，就离开了。看着夏油杰渐渐跑远，人鱼突然能体会到夏油杰昨天看他游走的心情了。

人鱼在陆上只能发出的尖锐刺耳声音，只有在求偶的时候能唱出悦耳的歌声，意志不坚定的人类会被这样的声音迷惑，最终却归罪于人鱼。白发的人鱼在沙上画下夏油杰的模样，尚未画完，海浪就带走了线条，留下一片平滑。那个人类是喜欢我吗？哪有上来就要求对方告白的？人鱼越想越不明白，转身回到海中。

夏油杰盯着案板上的鱼出神，人鱼，他装着天空的眼睛，湿润泛红的嘴唇……鱼一个打挺跃到地上，夏油杰回过神，处理完鱼，他默念，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依照约定，人鱼在太阳升起之后就出现在海岸，夏油杰比昨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赶到海滩时，人鱼已经堆好一座沙堡了。至少今天没有在抠藤壶。人鱼为他的作品挡住海浪，然后向夏油杰看去，像是在等待着夏油杰的点评。“还不错。”夏油杰发自内心地说。比小孩堆的好太多了，比起大人……夏油杰就没见过十岁以上的人在海边堆过沙堡。但是人鱼不是人，不能相提并论。人鱼似乎没打算继续昨天的话题，他一心专注于他的沙堡，夏油杰思考了一会，问：“人鱼有名字吗？”他摇头。夏油杰继续问：“你想要一个名字吗？”人鱼转了转眼珠，像是在思考。

名字对人类来说很重要吗？人鱼即使没有名字也是照常的生活，但是人类似乎非得要有名字。于是他点头。“叫悟好不好？”夏油杰指了指自己，“我叫杰，夏油杰。”人鱼也学着他伸出手指自己，喉中发出悟的音节，勉强能听懂。夏油杰才发现人鱼的指间有一层薄薄的膜，和鸭子的蹼不同，更接近鱼鳍的质感，然后他点头，重复了一遍“悟”。接下来人鱼又尝试发出“杰”的读音，如果忽视掉音色问题，可以称得上是字正腔圆了。从这一刻开始，他就不同于其他的人鱼了，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悟完全理解了，杰根本就是喜欢我，要不然为什么希望我像人类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如果杰也喜欢我的话，那由我来表白也没问题。

悟上前握住夏油杰的手，郑重其事地点头。人鱼的皮肤湿润而冰凉，夏油杰看不懂他的意思，难道对人鱼来说起名字是什么重大的仪式？

悟松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为即将开始的求偶行为做准备。与先前嘶哑尖锐的声音完全不同，婉转动听的音调从悟的口中流出，很难想象两种声音是同一个生物发出的。如果夏油杰是在海上行船的水手，听见这样的歌声，他即使明知道危险也会被迷惑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声音飘荡在广阔的海面上，分明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像划破水面的海鸟的爪子，像在振翅的昆虫划破空气。夏油杰虽然不懂歌曲中的含义，但他确认了一件事。人鱼歌声迷惑人心的能力绝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