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时光，今天满四十岁，是一名棋手。


前半辈子里，我一直跟棋子打交道，没提过笔，现在却要开始写日记，着实有些为难。不过我的信心很坚定，不惑之年，总得开始记录些什么才好。其实，如果真要挖掘些深层次的原因，也有那么一个。懒和尚圆寂了。前天得知这个消息，我其实不太信，他不像一般僧人，看上去是能成佛的那种，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又或者，世事就是如此。


说起懒和尚，虽然对他一无所知，我早年间却时常拜访他。也不聊别的，就聊佛法。他喜欢同我讲因果和生死，他常说，万物无常，缘起性空。我的“执念”，是因为无法理解变化万千的世界与虚无缥缈的宇宙，刻舟求剑般渴望永恒。他又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悲喜都只是时光涌动的痕迹…… 我只当他放屁。


比起四大皆空，我更喜欢高一课本上的一片文章，似乎叫《我与地坛》，这名字太特别了，饶是我这个不听课的坏学生也经年难忘。如果世界一片虚无，那地坛为何存储着作者的感情与期望呢？如果放下就能磨灭伤痛的痕迹，那我们又如何确认彼此的存在呢？如果回忆皆为幻梦，这世间，来与不来，又有何分别呢？不是佛祖解救了世人，而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写到这里，有些激动了，仿佛又回到当初同懒和尚争辩的时候。我俩也并不总争辩的，有时候下棋，有时候睡觉。我们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源自一段共同的回忆。他喜欢在昏黄的灯下敲木鱼，这环境想不睡都难，如果他是敲着睡着走的，倒也是惬意。可是他走了，这段共同回忆的见证者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了。


回忆名叫褚嬴。我不知道如何描绘他，太多年过去，再真切的记忆都添上了一层流年滤镜，变得天马行空起来。我只能说，他的出现是一场神迹。那天天气很差，又湿又热，一场暴雨就在顷刻之间。我触摸了棋盘上一道水痕，唤醒了沉睡千年的灵魂。他在不知来处的光芒中出现，一身华服干净纯粹，醇厚的声音在我胸腔里回荡，“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我从他如同云子般的瞳孔里望见了自己，自此开启围棋人生。


他在我十岁的时候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走。在生命最初的年岁里，我怕过他，烦过他，想过他，呼唤过他，怜惜过他，热爱过他，怨恨过他，怀念过他。直至今日，哪怕只是纸上见到他的名字，都会从心里涌出一股一股的热流，有些烫，却温暖着五脏六腑。只可惜那时候太年轻，收留过一轮明月，却只在失去后才对着口袋里残留的皎洁叹息。


二十余年过去，如今的我，过了一名棋手的巅峰之年，气力衰退，兴致缺缺。我时常做些怪梦，坠入深渊或飘入宇宙，醒来一阵恓惶。有时候脑子里会突然闪过奇异的念头，譬如开车时总觉得前路不详，忧心发生车祸。表面上，我还是围棋之王，世界冠军，其实内里早已锈迹斑驳。天才的代价或许就是早衰，我不得不开始思索死亡这样的终极命题。


旁人看来，时光这一生，为了钟爱之事奋斗，摘过桂冠，入过低谷，挚友相伴，家庭幸福，已然了无遗憾。唯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还有件事没能办成，我答应过褚嬴，要把历史欠他的，都还给他。然而，懒和尚已经离去，这世界上除了我，再没人记得他……


说到底，我不愿让他成为古旧棋谱上的“无名氏”，他来过这个世界，度过了三段人生，他是南梁第一国手，是千年棋神，是最有耐心的老师，是最无私的朋友，是栖居于少年内心角落里的一道伤痕，他的喜怒哀乐，心酸悲苦，不应只有区区三个字加以概括。历史里没有他的一席之地，那我便为他重写一遍历史，以我的围棋人生背书，作为他存在过的证明。褚嬴，哪怕无人得见，你也要流芳百世。


差点忘了，生日快乐，晚安。


2017年5月30日



*出自 史铁生《我与地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