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师坐在床边，和手里的炼金药剂一起微笑着看着他。
学者揉了揉眼睛，抱怨道：“哥哥，我说了不要工作到一半就跑到卧室来……”他的声音还黏着睡意，拖得慢吞吞的，召唤便把药剂瓶放在床边的矮柜上，俯下身来，从他嘴唇上粘走一个吻，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没用的训斥。
“快起来，不是你说想见见白魔法师吗？”他毫不在乎地说，“反正迟到的话被埋怨的不是我。”
“我不记得了……昨天是那么说的吗？”
“不管是不是，订单都积攒了很多，我们得争取在这几天里送完货才行哦。”
“订单……？真是的，我知道了啊……”
学者从矮柜上摸索着眼镜。就在这时，整栋房子猛震了一下，伴随着呼啸，仿佛什么庞然大物将他们含在嘴里打了个喷嚏。召唤师早有预见地扶住他的肩膀。
学者毫无防备，多亏了哥哥的搀扶才没有一大早就从床上滚下去，用脸清洗地面。他吓了一大跳，眼镜和药剂瓶就这么随着倾斜的角度从他手指前滑过、径直跃下桌面，和墙壁亲密接触——
嚓！
碎了。
学者望着不远处浸泡在药剂里的镜片和残肢发呆。召唤长长叹了口气，扬声喊道：“每天早上都一定要来这么一出吗？巴哈姆特？”
低沉的呜咽声从窗外传来，那太干枯了，简直就像是一茬白骨正被细腻地碾碎。
转回向心爱的弟弟时，召唤又把声音放柔了：“我去工作间拿备用的眼镜，学者就趁这段时间看看日记，换件衣服……白魔法师待会儿就到了。抱歉，抱歉，别露出这幅表情，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又不记得了，对吧？”
……不记得什么？刚刚的地震是什么？这里不是他们的房间，只有一张床，陈设又尽是自己常用的东西，没有哥哥……巴哈姆特又是……召唤师冲他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日记，塞进他怀里，起身走了。
学者愣了一会儿，披上外套，光脚走到窗边。地毯柔软得像是活物，晨光熹微，月亮和星星有条不紊地前往自己应在的位置，远处的河谷闪烁着神秘莫测的金色微光，那光芒包裹着所有角落与凹陷，为更遥远的景色涂抹出清晰的阴影。学者推开窗户，探头向下望去，看到龙用白骨包裹着整栋房屋，扇动骨翼，稳定地悬浮在空中，那些宽大的肋骨表面像珍珠那样莹润饱满，透着一股宝石的质感。
越过巨龙的蹄间，在地面，一座小城邦沉睡在森林的怀抱之中，静静呼吸着。
学者又看了一会儿，这才将上身缩回房里，转而翻开日记本。自己的字迹。
   
你是学者
每天早上醒来，你都会忘记一切
但是不用担心，有些东西只要看到就会想起来了
召唤师是你的哥哥，巴哈姆特是他役使的宝石龙
你们的工作是售卖炼金药剂，请不要怠工

……没了？
学者又把日记往后翻了几页，空荡荡的。好吧，这也是自己的风格。他叹了口气，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铃响。
一楼的布局也随着那阵铃声涌入脑海了，他记得自己和召唤师是怎么一点点搭建出这栋房屋的，以龙的心脏为基底，建材全都是附着炼金效果的特殊物品，大货架每周都要涂上固定温度的药水，柜台里侧藏着前几天在镇上买到的闲书……学者连忙拉起窗帘，去衣柜里翻找合适待客的衣物。不能怠工。

开店的准备已经做好了，龙骨降落在密林边界和溪谷之间，门框上的风铃左右晃动。
学者下楼时听到召唤师在问着什么，走出楼梯间时，却发现客厅的两人却只是各自坐着，白魔法师在沙发上尝着带来的茶，召唤师则无所事事地在柜台里研磨绿蝰蛇皮，他们连目光也懒得搭在一起，更别提闲聊。
“抱歉，”学者快步走去，“……让你久等了。”
“我也才刚到。”白魔法师笑道。他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柔和的卧蚕下散落着几点雀斑，伟大的天赋竟会选择寄生于这样平凡的外表之下。
学者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不禁有些拘谨：记忆正像渔获那样被拉扯上岸，作为后辈，他是曾经追求过白魔法师的……
现在要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未免太难了，学者觉得脸颊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窘迫。他轻轻清了清嗓，陈述道：“病情大概就是那样。……我寄信给你了吗？抱歉，今早醒来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家的兄长说你收到了昨天的我的邀请信。”
白魔法师说：“信上已经把情况介绍清楚了，你总是这么仔细。每天早晨醒来都会失忆的怪病，任何稳固精神的药剂都全无效果，是这样对吗？如果作为炼金术权威的你们两个都束手无策……”
一瞬间，学者觉得那些名词异常陌生。白魔法师顿了顿，思索着说：“……那么我想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学者，来，请把手伸开。”
他站起身，拿出长杖。银穗的幻影随着魔力注入而徐徐展开，吞下空间，在流动的路径中留下一簇又一簇苍白的结扣……在那熟悉的、唯独他们能感受到的压迫之下，学者不得不吞下疑问，遵从他的判断，伸出双手。
垂落的阿福花轻轻点在他的手心，像白魔法师曾经给予他的吻一样，那是既轻柔又令人迷恋，然而却毫无个性可言，仿佛能够任人填补的。
在那璀璨的柔光里白魔法师终于显出一点特质，一点异乎常人的恐怖的灵光：那双眼睛里萦绕着闪闪发光的金黄的丝线，数千枝叶齐齐降灵在金丝环绕中，弥漫着秘密之春的气息。磅礴的魔力就此流入学者身体里，迅速充盈起每一寸血管与内脏，将虚幻的投影鼓出皮肤之外，连柜台里的召唤师也投来视线，在那投影里死死缠绕着学者的是——
那就像是一个枯枝树叶来回纠缠的巢穴，针上垂着露珠，充满了软烂的羽绒和闪烁不定的低声交谈。
幻影一闪即灭，光点四散，虔诚亲吻着白魔法师的指尖，接着又没入地毯、货物和他们的发丝之中。白魔法师微微垂下杖首，叹息道：
“真的是诅咒。你是被诅咒了，学者。”
学者愣了愣，下意识说：“可是，通灵药剂没有效果——”这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许多知识淌过他的脑海，彬彬有礼地归位，学者随之想起那时——自己提出要使用通灵药剂时，那个时候召唤师看他的样子，就像透过他看向深藏其中的某些异物。
“这也正是奇怪的地方，我没有感受到恶意，这个诅咒并不是为了伤害你而设置的。它由许多执念组成，根深蒂固、非常棘手，以我的能力，要解开就只能把你的记忆也一起削除。”
“……那就再也不可能有恢复的机会了，对吗？”
“我很抱歉……”
“……不，没关系。我才该道歉，我不能舍弃记忆活下去……我想再找找别的办法，关于这个，你有什么建议吗？”
白魔法师想了想。在思考的途中他重新坐下来，将长杖横放在膝上，像个悠然的牧羊人那样轻轻敲着下巴：“说起来……”
召唤收回视线，嚓、嚓的研磨声重新响起来。
“我会建议你去一趟北方大裂谷，拜访占星术士。他不仅是星相学的顶尖，在治疗魔法上的操作手法也比我精细得多，另外，目前借住他家的暗黑骑士是一位和诅咒共生、使用诅咒来战斗的人，即使占星同样对这诅咒束手无策，你也一定不会白跑一趟的。”
每听一句，学者高悬的心便放下去一点，他长舒了一口气，放松绷紧的脊背，郑重道：“处理完工作我就会去的。谢谢你，特意跑上一趟……”
白魔笑道：“我可不是白来的，看，你兄长亲手调的植物成长剂。”
他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瓶药剂。晶莹透彻的玻璃之中闪着亮光，那些液体仿佛一个个包裹着雾气的水泡，不断诞生，又在摇晃中不情不愿地融为一体。学者愣了愣，说：“植物成长剂？你不是一直在设法让人们远离那些寄宿在巨树里的幽灵……”
“我改变方法了，多亏了你从前的建议。”
……是什么样的方法？学者把这好奇咽回肚里，其实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给出过什么样的建议了，但那大概远比单纯的远离要险恶，带着谋略的血腥味。他站起身来，一直把白魔法师送出房子。
在白魔法师的背影将要没入林中的时候，学者忍不住问了一句：“白魔法师，在我下楼之前，我听到你和兄长在聊天……”
“什么？啊啊，那个是——”白魔转过头来，对他不怎么在意地一笑：
“他是在问我黑魔法师去了哪里。”

学者回家时，召唤师还是待在柜台里，那瓶药剂大概已经做完了，只有散落的工具摊在桌面上发呆。他一改外人面前那懒洋洋的样子，带着点促狭的得意说：“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吊人胃口是坏习惯，哥哥。”学者把他忘记翻开的木牌从CLOSED翻到OPEN。
召唤用那“你的反应真没劲”的叹息声无言抱怨了他一顿，指着备忘说：“前天，清洗药，订购人：占星术士。快把牌子翻回来，我们现在就出发。”
“清洗药是什么？用来清洗什么？”
“一想到现在已经没办法在忘记配方的时候直接求助你，我就稍微有点感到压力。”
“……哥哥。”
“哈哈、开玩笑的，别那么看着我？里面有用来抑制魔力的蓝闪蝶，吸血枝，稀释过的油灰，应对诅咒的特效药槲寄生……他大概有想要从哪里剥离的东西吧。我们制作炼金药靠满足他人的欲望来谋生，是不可以对客人往深里探究的，学者，你要记住哦。”

巨龙越过翻卷的海潮。北国的冬海遍布礁石，它们带着沉思的表情默默忍受着不断推搡的浪花，风里遍布人们常从门板下偷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有什么带着冰碴的东西在每一个瞬间里蛰伏，预备要从寂静中喷涌而出。
他们花了一整天越过大地和峡口。巴哈姆特飞行时房子是不会摇动的，即使如此学者也有点晕龙，喝了很多茶来压抑恶心感，召唤则一直在取笑他。到了傍晚，气温下降得太厉害，他一边要推开窗户通风，一边要把干燥的粉末洒在柴火上点燃壁炉，从烟囱口飘落出款款的白烟，含情脉脉地涂抹着云的倒影。
“好了好了，就快到了，你再忍耐下，”召唤喝着他剩下的茶，冲窗边抬了抬下巴，“你瞧，也不全是坏事——只有占星术士在的地方能看到这幅绝景啊。”
学者恹恹地靠在窗边，顺着召唤师指示的方向望去。
两块皴裂将土地割开了，漫无边际的夜晚提前笼罩了这里。那深黑的桌布本应平铺在天上，像皮肤应该为血肉和骨骼、内脏提供一些遮盖，此时它们却被未知的力量给扭曲了。群星里外翻转，夜色正像沙漏般温顺地向裂谷之间倾倒，呈现出一种蓝紫色的巨大漩涡。然而这里又是寂静无声的，地面覆盖着毛绒绒的银霜，天空则自己的内在给剖了出来，显露出群星的螺纹、带着红光的切面和迷梦般的内脏轮廓，小狗一样翻开肚皮，期盼着被鉴赏。
就像被湖水镇压着的沉没的王国，这里流动着一种与外界不同的、独立的时间。
巴哈姆特降落在谷地入口，在那不远处伫立着一栋小塔，像平白从土地里长出的绵羊一样突兀。 召唤这时便不再摆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了，他站起来，掸掸衣摆，按着学者的后腰将他往前推了一步，说：“别发呆，学者，这可是工作。”
“我知道。”学者嘟囔着。他用丝绸裹起清洗药，简单地打了个结，捧在手里，跟在召唤师身后。
他们走近裂谷中的房屋，鞋底黏满了霜，接着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高大的男人打开房门。
啊。学者张了张嘴，一个名字自动从舌尖跳出来：“黑骑。”
他有一双叶背般的眼睛，头发短而松软，柔柔地搭在颈上。男人点点头，大概算是打招呼。召唤跟他更熟悉一点，主动说：“占星术士呢？”
“他今天没办法待客，托我给你们捎了东西。”
“什么东西？我们带了他订的药剂过来。”
“……什么药剂？”
“秘密。”
黑骑皱起眉，但还是说：“我来付，进屋喝杯水吧。”
占星术士的家远比炼金工坊要雅致，优美的花纹遍布墙壁，缀满了缠绕的花环和含苞待放的果实，天花板上悬挂着肉桂色的雕饰，吊灯则散发着牛奶色的光芒。黑骑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几枚金币递给召唤师。
“两枚，友情价，”召唤师把剩下的部分放在桌上，“占星给我们什么？他又‘看到’了？”
黑骑摇了摇头：“我不懂星盘占卜。”接着，他将一张羊皮纸平铺在桌上，用金币压住边角。
那就像是将星空的剖面整个拓印下来了，所有线条都纤细而流畅，没有哪怕一个因犹疑而留下的顿点，漫无边际的螺旋在纸上翩翩徘徊，像一双深紫、平静、神秘的眼睛，从内部往外窥视。占星术士的笔记简明易懂：命运将会重蹈覆辙，解铃还须系铃人。
三人看了一会儿，面面相觑。黑骑再次说：“我不懂星盘占卜。占星术士说这会对你们的困境有所帮助，如果仍然需要他的治疗，可以在这里留宿两天。……是什么病？”
黑骑也是被类似的状况留在了这塔楼里吗？他现在不像个住客，而像忠心耿耿的护卫犬了。学者不受控制地联想了一下，随即说：“我被诅咒了，每天醒来都会不停地遗忘。诅咒究竟是什么？”
黑骑的目光立即落在他的身上，那却不是警惕些什么，更像是同类之间轻轻嗅闻着鼻尖。片刻沉默后，他说：“魔法是知识，诅咒是情感。你会遗忘，是因为有人希望你遗忘。”
“……情感吗？”
“所以，只能解开或者割除，诅咒是无法治愈的。”
“连魔法也束手无策？”
“是。”
“……无论如何都？”
“是。”
巨大的失落轻轻裹住了学者，抚摸他的头发。
召唤捏了捏他的手指，接着转向黑骑：“也就是说，只能从施加诅咒的人身上想办法。”
“让他放弃，或者让他消失。”
“你是两种都不愿意选吗？”
“……。别像绝枪战士一样说话。”
“抱歉，抱歉。”召唤笑了，“货款已经确实收到了，记得提醒占星在三天内使用。也别再想着追问我那是什么药剂了，暗黑骑士，大家都有秘密，你应该直接去问他。”
像是被提前拿走了想说的话，黑骑只得沉默着站起来送客。学者把炼金药放在桌上，说：“无论如何，很感谢你。也要麻烦你向占星传达我的谢意，我好像没有精研过诅咒这个类别，又在反复失忆，说实话有些力不从心。”
黑骑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话语对他来说仿佛是应当慎重甄选的东西，直到这里，他才回复说：“你很像魔法师。魔法师们都容易受困于自己，小心一些吧。”
召唤这时忽然说：“最近黑魔法师在哪里？”
交谈的二人都愣了愣。黑骑说：“不知道。你有委托他收集的材料？”
召唤师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并不答话。他向黑骑告别，拉过学者的手腕，在低低的抗议声里离开了。

四周是这样寂静，从高高的气流之中倒映着地面上的剪影，星月沉浸在腻人的迷梦之中，暂时还没有想到清晨的事。
“……唔、……哥哥，被子……”
一团绒被砸在地板上，喘息声藏在夜晚那银白色的罗纱之下。一群夜鹭停在巴哈姆特的肋骨上，它们被奢华地内蕴着的宝石色给迷住了，从窗户往里窥视这寒夜里的小小烛焰：一排排书柜摞在墙边，高低起伏的书脊有如琴键那样弹奏着唯有聪慧者才能听到的抒情曲，仿佛只有它们面前的元素才被排列得这样整齐、漂亮，夜鹭们的眼里闪烁着会心的光芒。
“我不能……我不能、嗯，……不能做魔法师吗？哥哥？是我没有那样的……才能？”
“嘘……那是太痛苦的事，学者。来，抱着哥哥。”
尽管它们是如此得意，屋里的景象却像是出单调乏味的木偶剧，道具们纷纷发出早已规定好的声音，活色生香的空气仅仅流动在舞台上的两块傀儡之间，不肯浪费给那笨拙的鸟喙。从窗户的边沿只能看到黑色的丝绸上下起伏，放荡地摇晃着脊背，汗珠沿着掩藏在空气之中的雪白的线条缓缓滑落，有时又非常迅疾，好像它们在那慢条斯理中感受到的耐心都是一场错觉。人影汇集成模糊的狂热之影，没有办法形成具体的面貌。
一种氛围弥漫在龙的身体里，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平安达到既定的结果，所有动作在开始后便凝结在空中，所有姿势在开始后便被消耗殆尽，使其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那个消灭点。所有生物都迷恋地凝望着房间里那不断发酵的、庞大而又轻浮的白色罂粟，因为它即将成真而狂喜地颤抖不已。
这时，一双眼睛将其掐断了。
那双眼睛实在太冰冷了，凝固的亮蓝色缓缓扫过四周，鸟群尖声大叫，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