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512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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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叶问4 万宗华
标签 顿万 叶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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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20 19:17
- 导读
- 安插在不同时间线里的小彩蛋
【剃刀边缘】(去者不返结尾后)
结完账以后,他发现自己的折叠剃须刀不翼而飞。
剃须刀的失踪并非毫无预兆,一屋子客人里他知道有一个不对劲的,范围放宽一些,一到两个不对劲的,怎么说,将一把临近保质期的坚果扔进冷盐水里,然后看着其中的一到两个浮起来。他就在浓重的香精和洗涤剂的味道里注意到泡沫当中的褐色果壳,其内瓤是坏透了的毒物,而坚果腐烂之后都会产生刺激性味道的毒素,方便人们仅用味觉识别出来,这可以说是坏坚果的自我保护措施,因为它们是绝想不到保护人类那一说的。
有一颗坏坚果在我的理发店里。
他这样想着,手握不锈钢刀片的雕花木柄,在长条状砂布上来回磨动,像是准备屠宰什么,粉白色的碎屑粘满他的工作服,这时他觉得后腰被什么顶住,与此同时,门口搁着的迎客毯子上响起极其轻巧的脚步声,铜铃敲击,有人走进来。
万宗华坐到那张空着的皮椅上,前台的小招待将泡好的柠檬水送到他面前,询问他是理发还是剃须,他看上去两者都需要,的确如此,他下颌角上青灰色的胡茬即将和鬓发相接,分不清是哪个先开始泛白,总之他的发色斑驳而错杂,发质柔软得可以,可以想见,他已经尽力用啫喱或者固态的油膏把头发拢成某种体面而大气的形态,可惜越远离发根,卷曲得越严重,他是出于对自然卷的不可忍受,才勉强踏进了这间最近的理发店,这也是他平常光顾最频繁的一家。
很快有人带他到另一间更加隐蔽的凹室,用流动的水弄湿裸露在外的发梢,等他回来,单面发亮的隔离布铺在身上,在颈后打了个结,他仍然坐得端正,玻璃样的水珠顺着他脖子上的纹路流进领口,他在清洗头发的时候弄松了一颗扣子,出来也没有扎紧,估计他本人从面前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估计他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可惜他的手盖在隔离布下,没有理发师的允许,他不会擅自把手抽出来,多此一举地去整理敞开一只扇形小口的前襟。
或许他只要求了理发这独一项服务,也或许按照正规的流程,剃须本就应该在理发之后,故而当他突然感到椅背后倾,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以这个角度,他无法看到镜子,似乎大家默认了在理发的过程中,顾客必须保持直立的坐姿,那有助于让他们实时地掌握自己外貌的迭变,而剃须却不尽然,剃须是更带有托付性质的举动,客人们沉默而温顺地仰躺在与地面仰角不超过五度的平面上,任由理发师运行那一套妙不可言的行为艺术。
他无法看到镜子,睁着眼,只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在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陷入无可避免的失神,他的瞳孔放大,不光是咖啡因的缘故,巴顿·格迪斯能听见他的交感神经网过电似的作响,逐渐同他胸腔里的叹息融为一体。
军官拽过一把可以调整高低的转椅,在他身边坐下,这样他可以离万宗华的脸更近,对方并不喜欢这种冒失的接触,而这正是他喜欢的,了解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万宗华不喜欢的事,或至少是会让他心烦意乱,意志凋敝的事,这比单纯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更让他觉得愉悦感旺盛。
“又见面了,会长先生。”他笑着说。
“您可真是阴魂不散。”万宗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既不打算夺路而逃——连寻找逃生通道的意图都没有,也不打算以长久的沉默应对,这倒是有些出乎巴顿的意料,有那么几秒钟他试图深究原因,于是紧盯着那双浅金色的眼睛,睫状肌牵拉的作用在增强,这让更多的光线可以通过正中央进入万宗华的眼里,余下的边角料则均匀地涂抹在瓷白色的巩膜上,巴顿可以从那上面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浸泡在细小的血丝里。
“想见你一面着实困难,你最近都不上街。”巴顿最终放弃了观察,他会在那一丛绒绒的血管中越缠越紧,自己将自己送入绞架,这种事他做不来,而且有着十足的敏锐度,帮助他在失足掉入陷阱前跳开。
这一句没有换来任何回答,他也并不指望万宗华能说出超过半分钟的语音,现在他就安静地躺在这儿,任由自己摆布,剃须刀握在自己手里,拇指的指腹按在玫瑰形状的雕花上,他闻到用指甲掐碎花瓣时,土壤哭泣的清香,他凑近万宗华,发现香气是从他领子后面散发出来的,这和发梢上停留的洗发露迥然不同,更加馥郁而厚重,却向着上方飘扬,可能是因为热量的缘故,贴着他颈后的皮肤游走出来,染了他的体温的空气,减小了密度,在他周围慢慢分层。
巴顿·格迪斯将剃须刀片探进他微张开的领口,企图挑开内衬的上沿,冰凉的金属让万宗华不得不抬起头,他的眉宇间可以见到明显的怒火,不过也仅仅到了不满的上限,并没有再向更无法容忍的区域蔓延,这同他微弱的咽反射一样,都是客观的惨烈环境屡次作用于他身上后,留下的遗迹,他正在被他自己的经历塑造成一个新的人。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情绪维度就被蛮横地拉扯开,这导致了不可修复的伤害,而这些伤害,这些已经存在的裂纹,他又挑选了最粗粝的针线去缝合,用力过度,以至于缝线没入皮肤的部分也在渗血。
我对他的伤害只是一部分,更何况罪魁祸首也不止我一个人,更残酷的是他自己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巴顿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他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万宗华,如他所说,万宗华长期隐居在总会和堆积成山的公文后面,不回家,也不去外面的饭馆用餐,这一个星期里,没人有幸得见他迈着与往常一样轻快的脚步丛都板街走到中心喷泉,跨过小石桥,消失在加利福尼亚街的拐角,去拜访新开的园艺店铺。
“那些小妓女的事解决了?”巴顿改换了相对友好的口吻,这当然不是什么好话题,他清楚这正是万宗华没日没夜在总会加班的原因,之一。
“劳您挂怀。”万宗华冷淡地说。
“应该的。”巴顿笑了笑,他仍然没有开始工作,事实上他只有给自己刮胡子的经历,而且是用那种,简易的,由塑料外壳包裹着薄层刀片的结构,那种一次性剃须刀更快捷,也更方便操作,不容易划破皮肤,他应该能猜到万宗华偏爱这种古老的,传统折叠刀手法,不过他在短时间内无法娴熟地掌握,这就导致现在,他更倾向于人不知鬼不觉地划开万宗华的扣子,而非去处理那些讨人厌的胡茬。
“先打泡沫。”万宗华不耐烦地出声提醒,他似乎对巴顿的得寸进尺采取了一贯逆来顺受的态度。并非一贯,其实并非一贯,巴顿心里清楚得很,不论是他强制性地完成不变的套路,还是有对方自愿地辅助完成,这都不是一贯的做法,对方习惯于反抗,即使在反抗无用的境地下也会贡献出姿态绝美的挣扎,那增加了他收紧渔网的趣味性。
“泡沫。”巴顿重复着这个短小却由多音节组合成的单词,他想学出万宗华的东方口音,然而以失败告终。
“是的,就在您右手边的台子上,一个浅灰色什么都没写的罐子。”万宗华恹恹地说。
他额头颞侧的动脉在微弱地跳动,跳成青绿色的河。
巴顿·格迪斯不舍地离开座位,去镜子前的桌台上寻找剃须泡沫,浅灰色,什么都没写。
“细长的还是矮胖的?”
“饶了我吧。”万宗华低沉地咕哝了一句,随后提高声音:“大概有七公分高,扁圆柱,打开以后是乳白色的油脂。”
巴顿·格迪斯不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匆匆回到椅子上,万宗华已经合上眼睛不再看他,这算是信任了自己吗,还是只是一种一筹莫展的坦率呢,无从推断,总之对方已经和和美美地进入状态,甚至早于自己,巴顿将油脂涂抹在掌心,这让他想起一个星期前的凉爽月夜,那件潮乎乎的白色立领衫开始在他视野的边缘处飘荡,那种能够起到润滑作用的油脂也是同样的触感,除了气味不尽相同。
或许这本就是同一种物质,能够用来软化胡须的油脂,和可以软化肠道的油脂,本就是同一种物质,帮助他实施对下位者的全盘操纵和控制,但实际上,他只要一松手,万宗华又会悄悄逃离,逃离到熟悉的巢穴里,或是更远的地方,仅凭这一点,他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新世纪的魔术师,还是真正具备魔法能力的那种,应该叫什么,隐藏法师吗。
“你还是在熬夜。”巴顿发出这种声明,他沾湿了手,将泡沫打开,像是捧着破裂的蛋清揉搓,揉搓成细小的融化了的浴盐,然后毫无章法地抹在万宗华下巴上,万宗华紧闭的眼角微微颤动,他对这种不合乎规矩的礼仪有强烈的抵触,他的审美洁癖在作祟。
“你的瞳孔大得吓人,你自己看得到吗。”巴顿振振有词,这会儿万宗华说不出话来,他怕一张嘴,泡沫会滑进舌头上。
但必须承认,他让巴顿·格迪斯的这个质询弄得有些分神,“瞳孔”和“未成年人”是同一个单词,他本以为巴顿是在打听红灯区的人口有没有处理好,然而不幸的是,他对移民局一天三次的造访已经倍感烦躁到了心力不足的地步,自从警局开始深入调查凶手的动机,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妓女们的身份证明。
这点他也应该猜到的,就和巴顿应该猜到他喜欢这种老式剃须方式一样自然,他应该猜到那该死的凶手——即使已经归案——仍然会不顾一切地把他拉进深渊,并在监狱里欣赏中华总会卷入信任危机的新闻。
想要达到这一目的最简单易行的方式,就是如实交代,交代红灯区可能隐藏着多少不合法的妓女,这样的事实如同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荤腥菜肴,招来移民局那帮嗅觉灵敏且不怀好意的牲口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你需要休息。”仍然是巴顿在说。
“麻烦您动作快一些。”万宗华忍无可忍地催促道,他立刻尝到滑腻腻的苦味,干裂的嘴角渗进化学制品,不算难吃,顶多是对肠胃不好,但是他眼下对食物的品味都很混乱,剃须泡沫在他尝来,和那些精美的糕点并无太大区别。
“怎么,你赶时间去和叶问约会吗?”巴顿四平八稳地叙述,万宗华睁开眼,随后他看到对方了然的目光。
他不知道巴顿从何处得知的叶问要来美国的消息,按理说,从若男接到电话开始,至今,这个消息都只限于他和若男两个人之间,没有第三人知晓的可能性,他不相信若男会逢人就说“叶叔叔会再次光临”,当然也不能排除,小女孩的兴奋永远是持久且炽烈的。
“你特意喷了香水吗,会长先生,为了这次约会,特意提前来理发,要我说实话,叶问见了你半长发的样子说不定会喜欢。”巴顿凑到他耳边说,那把刀就横在他喉结上方,于是他不能游刃有余地躲开耳畔的热气。
“那只是洗衣皂。”万宗华敷衍地回了一句,对后面的大段议论不予理睬。
“那只是洗衣皂。”巴顿有做了重复,这次他模仿得很像,口音,带着懒散的婉转,不过他讲出来格外怪异,像是用羊角锤撬出嵌在木板里的钉子,却误把木板本身弄坏了,不是完全的破碎,而是弯折,形成了浅色的褶皱,仿佛人体皮肤表面的妊娠纹。
穿过耳环的伤痕还很明显,巴顿有些好奇,叶问会否对此表明态度,他又会说什么,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凑得很近地观察,然后犹豫地下定论:您穿过耳环,会长先生。就如同在责备若男不该过早地纹身一样。不过和自己不同,叶问会用纯粹的,善意的口吻,比起恶意的讽刺,纯然的口吻会更让万宗华痛苦不已,当他自己受到了和平时他教训若男一样性质和方式的教训,他会渴求得到来自叶问的一个安抚性的拥抱吗,或许不会,或许他会把他推远,然后跑开。
“你又停下了。”万宗华缓慢地叹道,他说的是事实。
“我怕伤着你。”巴顿露出微笑,他让刀片小心翼翼地贴紧万宗华右耳下的脸颊,锋利的一边沿着颌骨和乳突中间的凹陷下行,感受骨骼的轮廓,即使他在床上抚摸他的脸庞,也没有这么细致温和的手法。
“笑话。”万宗华发出一声气音:“你伤着我也不是第一次。”
“我听到有人觉得委屈。”巴顿手上用了点力,万宗华大概能感觉到颈动脉附近受到四、五牛顿的压迫感,这让他——尽管很想反驳——却仍然识趣地沉默下来。
巴顿·格迪斯满意他的表现,他把手指搭在万宗华肩上,以固定住他上半身的细小移动,随后他又抬起他的下颌,让他更多地暴露出喉结上方的颈项,那一部分更加苍白而脆弱,刀片但凡横行着划过皮肤,哪怕是极其轻柔的着力,也会制造出一条白色的刮痕,随后那条划痕变成浅粉色,显现出针尖样的出血点。
“你喝太多咖啡了。”巴顿评价道:“你瞧瞧你,苍白得像贫血症患者,顺便一提,我听说了医院的手术活检报告。”
万宗华对此不予置评,他动也不动,很难说他是闭目养神,还是抓紧这一时半会儿的空档时间补充睡眠,巴顿并不在意他的忽视。
“他们在十二指肠球部也发现了溃疡,而胃部的溃疡又出现了复发,你应该留着点儿你那些没用的愧疚感,然后向你自己的消化系统道歉。”巴顿义正言辞道:“再这么下去,你的血要流光了。”
“别胡说八道。”万宗华说:“报告我也看过,没那么严重。”
“你要跟我争论医学问题吗,咱们两个都是半斤八两。”
“所以闭嘴吧,上士。”
“我想知道叶问来了之后能阻止你通宵吗,到时候我会去看你的。”巴顿说:“我希望他能比我厉害一些,我至少让你睡了三天。”
万宗华的脸色改变,他的眼睛在薄且颤抖的眼皮下转动。
“你的头发长得很快。”巴顿继续说着,他截至了先前的话题,但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兴趣,他的刀片已经转到左侧:“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刚刚染黑,现在发根已经有灰白色冒出来。”
“少对我指指点点,你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
巴顿·格迪斯撇了撇嘴,他移动手腕,来到上唇,刚一触及,万宗华突然不顾一切地从隔离布下面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他严肃地命令。
“什么?”
“够了。”
“什么够了。”巴顿仍然不理解,万宗华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跟先前的一系列反应想比,他的愠怒有些不知所缘。
“这里留着。”他说。
“应该刮掉。”
“不要。”
“现在谁是理发师。”
“你敢再碰一下,我保证你会后悔。”
两个人僵持了几分钟,旁边电动吹风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不知为何,其余的店员和顾客都放轻了动作,聊天的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环境达成了某种协议,立刻形成一层诡异的静默氛围,像是把一个封闭的小镇套上玻璃穹顶,再沉入海底。
最终,巴顿·格迪斯用空闲着的左手攥住万宗华的腕骨,并承诺保留唇髭。他一只手就可以完全环绕过的,瘦削的手腕,几乎要掐断他的肘关节。
“这不好看。”他说:“没有刮掉好看。”
这是一个懊丧的妥协,巴顿用理发店提供的白布替他把残余的泡沫擦干净,那张白布还有点湿乎乎的,万宗华终于咬了咬牙,提醒他这应该是在剃须之前盖在下巴上面的,不是用来擦拭,而是用于预先软化,巴顿则不以为然,反正他不会再给别的什么刮胡子了。
“鉴于肯定会收到抗议,我决定不碰你的头发。”巴顿·格迪斯笑了笑,帮他调直座椅,并离开自己的位置,被他要求待在后台的理发师这时才仓皇地接了手,万宗华睁眼前略微有些紧张,他的确是担心看见自己一脸血的形象出现在镜子里,好在,除了颈部多了粉色的划痕——而不出意外地——那些划痕会在十几分钟以后开始发出刺痒,以外,全局已经比他想象得干净整洁太多。
他从镜子里能看到身穿军服的上士坐在留声机旁边摆弄唱片,自己理完发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图兰朵》的唱段从唱针下遥遥晃晃地倾倒出来,起初小声,背景音奏到几个小节的茉莉花时,乐音大起来,这让整间屋子都宛若于阳光下绽放,淡雅的香薰气味扩散到满是泡沫的空气里,他怀疑巴顿·格迪斯是故意放了这张唱片,不过他搞不懂为什么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
普契尼的东方和他的东方,在某一个时刻合为一体,又在下一时刻断绝关系,理发师开始谨慎地处理他卷起的发尾,可他不想再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也不想再看任何地方,他希望那张唱片在结束之后,坐在旁边的军官可以体贴地更换到另一面,而不是放任安静蔓延,浓重的睡意侵扰了他的精神,半梦半醒间,他想起《图兰朵》首演的那年,他的父亲曾穿过几条街巷,去找吴先生讨要万姓同来共一宗的牌匾。
可那时还什么都没有,一片荒凉,没有建筑,没有家园,他看着身边同样血统的人,却觉得陌生,他处理过自己人的案件,不是没有,他处理过,那是久远的历史,久到他不想回忆。
现在,让他睡几分钟。
【娼】年轻时代
贵叔给他包扎的时候,看他抽一口烟得咳嗽两次,他一咳,胳膊就要往回缩一缩,那一段纱布包不好,重新拆开,带下来一片雪后冰壳似的痂,老人——未至于老人,当时还处在中年末期的管家——问,什么时候会的,之前在学校可没见你抽过,该不是加了什么东西吧,你可别,这么多人指望你——
你到底会不会。万宗华亮晶晶地眼睛看着他,仿佛烟花余孽,那是戴罪的,烟花这种玩意儿,从头至尾都是引诱人到旁边去凑近了瞅,然后蓦地将鲜活生命吞噬的某种灵巧的兽,它们在夜空里没羞没臊炸开的样子比娼妓还不如,娼妓尚且爱惜愉悦和财宝。
他不光学了抽烟,还学了喝酒,学了开车,学了跳舞,学了打架,学了在打架之前把手指间的烟蒂弹到对方脸上,学了如何跟大腹便便的政客们开有关生殖器的玩笑,而这远远超出中华总会会长职所当为的范畴。管家很担心,他把担心直白地告诉了他在老爷的灵堂外发誓要保护的青年,你不该这样,你不该如此,你得保持正派,遵循道义。
然后跟我爸一样被人搞死,像待宰的羊?万宗华盯住他的脸,这让他感到无比痛心。贵叔,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五岁,我知道有个二十五的研究生因为肚子里的印戒细胞癌死了,非常可惜,他正准备考医学院,结果他死了,后来我父亲也死了,死的那么那么,你也看得到,可是我不想,唐人街没有到可以冷漠承受死亡的地步,承受不起,它的人类学结构没有那么发达,纸糊的房子一碰便倒,所以我不能死,你明白吗?
除了胳膊,腿上还有。他唠唠叨叨地说着,怎么答辩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口才呢,可见还是要在“逆境”中练习。他把练功服的裤腿撩起来,露出锋利的踝骨,从跟腱后方延申到膝盖有一道绵长的,如山峦般的新鲜伤痕,渗出的血混杂了蓝山的泥土,一如脏兮兮的消毒液,墩布在里面狠命地涮过几次,拽出来都是泡沫。
怎么了呢,这是。贵叔问他。
啊,碰到了一群,不知道怎么描述,大概十三岁就辍学去酒吧当搬运工偶尔往自己口袋里塞几把烟草和薄荷叶的人,那种人会觉得情趣旅馆的淋浴喷头都是“情趣”的一部分。
怎么了呢,所以——
问这个不是要问他碰到了什么人,是问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不可救药的事让他变成这么惨不忍睹的样子闲逛回来。待宰的羊。他自己是这么形容的吧,现在就是这副寥落的样子。
我去隔壁开水果店的老板家,提醒他不要轻易染指投机生意。万宗华把上衣扣子解开,从贵叔手里接过酒精棉球,抬头在喉咙附近擦了擦,下面还有手指抓出来的红红的印子。投机生意,你知道吧,那老板说工业革命的时候很多英国北方的工人做投机生意发了财,够可以的,他怎么没看到那些倾家荡产的人呢,怎么没看到铁路上猫着腰前行的爱尔兰工匠呢,怎么没看到遍地饿殍和投江的酒鬼呢,那家子人,早晚要出事,早晚,他是在你的名单上吧,看得紧一点。
贵叔紧紧盯着他,忙不迭地点头。
接下来他又说了一大堆,什么借贷的人们纷纷聚集到朴次茅斯广场抗议物价不稳当,什么随轮船出海的领航员死在大西洋深处,什么石油期货因为滞销而价格下跌,什么气候变迁导致渔场损失重大,什么死在铁路上的丈夫的冤魂深夜回来敲窗户,什么讨不到老婆——
他们每抗议一句。万宗华把酒精还给贵叔,整了整衣领,说。每听他们吵嚷一句,我就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留在学校,为什么没有至少拿到金融学位再回来,为什么,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以后还有机会的嘛。管家劝着。据说旧金山分校不日也要开始建设。
万宗华只是摇头。
我不可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教室,我是中华总会会长,我先是中华总会会长,而后才是我自己。
他的嗓音还脆生生的,二十五岁,贵叔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能想象吗,我不能跟同龄的——管他什么肤色的人——坐在一起,我不能自己去买酒,我不能玩滑板不能打电子游戏,我出入赌场只有巡视是否有违规操作这一项工作可为,但是如果我去当个娼妓,没有人会说我不检点,他们只会说,有失身份,而非不检点,这你能想象吗?这就是个布满娼妓的世界,人人都是,人人都是同类。
你说什么,你刚刚?老人把眼睛睁大,棉絮样的东西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沉积。
嗳,我就说啊,今天碰见的那一群人想强奸我,他们居然想上我。万宗华难以置信地笑了笑。我确实不觉得我是正常人会喜欢的类型,反正在此之前没觉得过,很奇怪,如果是中华总会的头衔给了他们什么莫名其妙的快感,那我还差不多能理解。
老人默然,苍老的手背上攀爬着褐色的斑点,他突然觉得自己像腐朽的树木,要垂头倒进泥土化作尘埃和燃料,那样恐怕更有价值,他悲伤得要透不过气来,然而万宗华还在笑。
只是想而已,又没得手。
你——
我好得很。
学抽烟是因为这个吗?
是为了这个,不是因为这个。万宗华说。我只是觉得,稍微有点不可思议,现在我要去睡了。
【跳舞吗】父女番外
他差一点就说出,你身上有你妈妈的影子。
不过随后他发现女孩身上源自于生父的部分,且更为显著,或许是由于常年恐吓的浸染,导致了妊娠期血缘的加固,她的头发落到肩膀附近的时候总是有点内收的卷曲,从栗色过渡到粲然的紫。这样一个晶莹的个体,过度地暴露于危机当中,但又无知无觉地受到保护,于她而言或许是件意义朦胧的好事。不过一旦由他把这话说出来,势必牵出自若男记事起就早早砌进墙里头的长串讨论,他不可能冒那种风险将业已埋葬的心挖掘出来重新打量一遍,再任其被缠满逻辑的手指拆碎。
为如此谨慎的失落,他嫉妒能让爱情生根发芽,让寄托有所归属的人,嫉妒是那么恐怖的一种意向,它是有实际形体的,一把沾血的刀,倘若时时刻刻都揣在怀里,他会把周围的人都扎伤。偶尔他感受到情绪化层面的起伏一如火山活跃期的板层动荡,连带着,那把刀也来来回回地像只秋千一样摇摆,不过在那上面还覆盖有层叠的岩石,草木的尸身和蓄积的焦土,用作镇纸。若男会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往昔而记恨他,不过要等到他坦白之后,那是坦白之后的问题。
女孩把书包扔进椅子,坐在茶几旁边,开始构想今天逃脱训练的借口,她比往常迟到了十分钟,十四岁的女孩可以像作画一样把十分钟填得满满当当,任何挥霍光阴的事都不是坏事,是她们以青春回报世界的礼物,很快就被通融着接受,人们说,这就是年轻的快乐,这就是年轻人之所以肆无忌惮地作为年轻人的优越之处。
不置可否。他把女儿从椅子里拉起来,打开留声机,说,今天不练那个。
那个,即是他们家族传承下来的武学,不练那个,舍弃那个,仅此一天。
爸。若男略有些惊奇地望着他的脸。你是不是喝多了?
胡扯。
他把若男领到正堂的中间,音乐仿佛破冰的船,走一步就要停下来,把凿子插进冻土的地里,等到那一圈周围不能行走的土壤化开了,再继续迈步,劣质的枪手往往需要通过不断浏览著作才能找到自己一本书的路线,一条路堵塞,又伸手去够书架,他笔下的文字都在笑他惨淡。
若男是否也会这么看他呢,觉得他是接过了别人的作品继续雕琢的,毫无经验的篆刻师,他有点害怕女儿身上离他远去的成分,她可能在往后的某一个生日,突然就回归了原生家庭,从他身边飞走,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交谊舞步相较于啦啦队的动作来说,过于沉静,音乐本身并不那么觉得,为此加了不少小提琴的旋律进去,把中重低音都取消得差不多,听起来更像歌剧演员同台下交流的练习曲目,留下人声哼响的小调子,若男在一节结束以后笑得停不下来,跌坐回太师椅。
嗳。她说。你今天受了什么刺激。
一定要受刺激才跳舞吗,你平时都是受着刺激去训练?
我说,爸爸你今天很奇怪。女孩托着下巴,把毛笔从笔架上挑了一支下来,握在手里,砚台清洗得干干净净,用笔尖戳了半天,戳下来一段蒙蒙的灰色,沾了水在宣纸上乱画,她对父亲的书房用品都怀抱着一股难以忍受亦难以释放的生气,总之不能共处一室,见一眼都想让它们从素白无色变成花里胡哨的,好似这样能破坏掉纸的纤维结构,幻化成全新的物质,由固态变为气态。
快来。他说。
若男捋着头发,摇头。
他没有回身,也没有舞伴,就自己一个人跳,跳两个人的舞,牵着空气的手,好像隔着漫长的岁月,蛮不讲理地把正呼呼大睡的什么人从墓穴里拉了出来。
快来。他又说了一次。你得学一学,说不定以后有舞会呢,还是学一学的好。
若男仍笑着摇头,从座位里站起来,去帮他给唱片翻面,说,到时候自然就会了。小女孩总有一种不为人知,也不为自己所知的傲慢,那在社会学理论里完全无伤大雅,甚至讨人喜欢,女孩子若是连这点基本的傲慢都没有,可就枉为了女孩子,无不令人生出对她未来性格的担忧。
不是什么东西都看一眼就会的,你想得好简单。万宗华不以为意地说。
那又怎么样呢?跟你学也不见得能掌握。
这可是正统的女步哦。
爸爸你学的女步?
还不是为了教你。
若男从他语气里识别到几乎倾泻而出的埋怨,哭笑不得地溜到他身后,摆起架子,手放到肩膀以上的水平,脑袋昂起来,饶是有旁人在场,都会觉得这是两个严丝合缝却迥然不同的身影,前者庄重且正式,却因为动作本身含有的,那一时期男性创作者对女性面貌的理解而显得格外妩媚,后者反而阳光似火,她身上大概真有一点——万宗华看见了又会说,那是她母亲的样子。
他向来不愿意承认若男身上有其生父的半点氛围,那是他的禁忌,禁忌都出自嫉妒,不是吗,不过他蛮喜欢现在这个状态,女儿要是能喜欢上太极拳就更好了。
【雨月】叶万向 架空站街文学 有车
他低着头走路的时候让人拦下了,出乎意料,他以为这条街能畅通无阻地走过去。伞也没带,雨滴开始落在深蓝色的长衫肩头,云层承托不住碗升的水,混着白惨惨的闪电要往路面上浇下来。
“躲雨吗?” 握住他袖子的人问他,布料在掌心团成一朵。
正值三藩盛夏,地下深埋的电缆总会出问题,城郊尽是上报说停电的住户,他要搭车往更远处去,结果就这么让人领着扯到巷子里,那会儿确实是鬼使神差了,后来想一想的确如此,当时他看见那个人袒露在水膜中的脸,心里生出对他的愧疚,好像迟到的是自己,白白撂他在雨幕里等了半个午夜。
他说有电线要修,说完了,开始嫌自己嘴笨。那人就笑他,电线要你修啊,你是修电线的?他心说不是,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你不认得我?这一句自我介绍到了嘴边,最终落魄地咽回胃里,还不到时候,他想,转而问起对方,是不是第一次来唐人街,有没有合法落户证明,深更半夜跑到这条街上来做什么。
其实这条街是做什么用的他一清二楚,打这里穿行而过也是为图一个捷径。话说着,就到了旅馆的屋檐下。那人洒脱,一个问题都没答,懒得答吧,光顾着走路,走得飞快,布鞋沾了泥浆也没拖慢速度,反倒把风带起来,声音都像投进瀑布的小石子,弄得他也膈应着,不好意思再问。
“你看这雨停得住吗。”
“后半夜吧。”
“那上楼坐坐?” 得了猝然的邀约,他借着旅舍门口纸灯笼的光打量那人的面孔,容貌陌生且堪称英俊,带着一缕怅然且飘渺的魂,素色的袍服即使让水淋湿也不显得更黑,顶多把灰色洗净,瞧着艳丽异常,像丢进水底的硫磺花朵。
“有急事。” 他讪讪地答,语气在对方听来没什么可信度。
“还要下呢。”
“嗯。”
“着急吗?”
似乎算不得着急。
于是他随那人的脚步上了楼,就跟不忍心拂人家的意似的,其实自始至终是他自己的意愿,无论走去哪里,他总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行事,偶尔到了顽冥不化的地步,足以为人诟病,踏上台阶的时候,他忘记了索要一张名片,以往和人交际最关键的在于名片的留存,以后再想联系也有个渠道,由头不是必要的,但渠道缺一不可,旅馆里氤氲的热气让他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一直想,电线,电线,电线,全世界只剩下这么一个东西。
进了屋,两个人都湿透。
估摸着,对方是个南方人,说的是还要下呢而非且下一阵子呢,不过也不排除掺和了外语的句式, 来回一颠倒,字词的转化带一点直角的拐弯,他不知道流程是什么,要他开口套出对方的名和姓,还是对方自报家门,递一张名片过来,粉色的灯光给纸白的矩形镶边,他好像在潮乎乎的风里发了烧,怎么夏天能这么冷。
两张床,他们分别着坐,把裤脚挽上去,露出小腿,拿花洒冲掉泥浆,水渍一路快速地洇上去,像从冰场上回来,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温度早晚有些差池,把比喻都打乱了,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
他用手在身后撑着,半卧在枕头堆里,有恃无恐地:“您叫什么,好歹告诉我。”
“叶问。”
“叶先生。”
“不用先生。”
“叶师傅。” 他改了称谓,一下子变得随和且主动起来。叶问让他看得不耐烦,好似他眼里除了好奇没有别的,往床褥里一陷,抱着被子,懒洋洋地要睡过去,是真的累了,好奇也只是好奇自己干这种行当,他心里是了解这种行当的,无论如何,他总是来这条街上搜索未出现在记事簿上的名字,然后一个个做登记,不过从未有人把他领进屋过,细则,他连问都不问,只有姓名,年龄,祖籍,来访目的和抵达时间,走航班还是水路,他放在办公室的记事簿上就这么些内容,大抵是宽窄相宜的行书,或者用女儿淘汰掉的钝头铅笔尾巴缠上毛线写字,也是疏疏朗朗的蝇头小楷。
他是有女儿的人,不知妻室,四处打听,唐人街上生活的人都说不知情。
“你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叶问说,好笑地看他置之不理,于是他也换称谓:“您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尊称让万宗华心头一凛。
所有猜测都堵在胸口,他原本想用罗曼诺夫王朝简史蒙混过关的,谈论几个小时的阿列克谢也能熬到天亮,姑且认为那是最优选择,结果
“到这里逛街的都不是闲人,时间紧俏。”
依旧沉默,沉默得,叶问想用笑声填满,将触之可及的空间都填满,除了笑声还有稀奇古怪的香气,从四处飘散而来,抢占了他的位置,他简直连香气都要妒忌了。
天黑得早,黑得快,蛋糕似的云层把月光挡得严实,巨大的吸了水的海绵横亘在城市上空。
“您该不会不知道吧,会长。” 他朗声说,万宗华看着他的眼神在破碎,在动摇。叶问突然觉得很有意思,比计划中的有意思,自己把底子都交出来了,但主动权仍然能紧紧抓在手里,好像他既做到了义无反顾,又能挥旌凯旋,这两者往往相悖而行的,如今却不得了地交错汇集。他从容地走上前去,把躺在床上——此刻已经抬起上半身,企图从厚墩墩的垫子上坐起来——的人咬住,咬他仅仅自己抿了几下就泛红的嘴唇。会长先生好像并没预料到事情的发展,这也让他觉得像受了欺骗一样。
话说回来,被所谓的站街工作者领进房间,自己却不是上位的那个,多少会对未来有些质疑,他这种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叶问笑了笑,把床头的抽屉拉开,一手去松他的衬衣。万宗华的衣裤好褪,这又一次让他担心起来,想做点什么把他安全地保护起来,这么说未免有位置调换的嫌疑,从传统意义上来讲,应召者不应该是保护欲更旺盛的那一方,汩汩桃色的怜悯从心瓣里溢出来,可怜,会长先生走进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可怜,这么是很容易被其他人拐进其他巷子里的,毕竟这条街上不仅仅这条巷子而已。
摸索着,把东西往他身体里推,最近市场上允许零售,是很新派的工具,会长先生大概率见都没见过,不过也难讲,他去集市走访的时候,也不一定不会握着奇形怪状的手柄问商家这是什么东西,商家只会窃笑着说,是电池技术的推广,那些生意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这也可见他没有妻室了,不然也可以问的,不至于今天都不知道。叶问恶狠狠地嘲笑着,无声地嘲笑着,他感觉到身下的人在被迫接受了工具之后,髋骨颤抖着挪动,他把万宗华摁住,掌心搁在他面前,被他报复性地张口衔住了指关节,这倒,遂了意,误打误撞地。
毕竟他不会咬疼人,只是咬着,要你把东西从他体内撤出去,你不撤他也没办法,他那种湿淋淋带着热气的眼睛,好像是威胁,威胁的情欲,叶问的下身胀满了,还小心翼翼地给他扩张,那一刻他自诩为全天下最贴心的男士,多体贴的床伴,毫无疑问,体贴得招人恨。
说不出的难受,难受得想把唐人街上所有卖这玩意儿的店铺都封锁。万宗华想把他推远,无意中又靠近了,他分不清那些手和手指都分布在哪里,游动着就去触碰他,水蛇似的,要在玻璃展柜里把他溺死。电线,电线,电线,雨声越来越大,他总不能就这么狼狈地逃走,勉力要顺其自然,结果更加狼狈地被剩下来了,剩在这件粉色的屋子里,口腔里格外咸,混着叶问手里的血丝和汗,他寄希望于对方能主动让步,然而他忘了他没有进攻的可能,这就好比双方上了谈判桌,对方律师预备详实的文件已经递送过来,你却只做了餐前祝祷,相差悬殊。
手指替换了工具的时候,他意识到叶问身上兴许有点武术的底子,对方几乎毫不费力地探索到径路的方向,轻轻松松地把他打开了,按到某一处时,万宗华倒吸了口凉气,气体岔进了肺叶,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过程中,模模糊糊的一连串抗议的低语落在他耳朵里,似乎是带有极大的不满,要么就是无可忽视的压抑,他惊奇地睁大眼睛,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喉咙里还残余着痉挛般的刺痒,还欲再咳,叶问腾出手来把他嘴捂住。
“不要乱动。” 他说。
这可是委屈得不行,咳嗽是生理反射,随之而来的一切都是生理反射,不能因为你承受不住伴随的裹挟和收缩就把正常应激都阻止了。故而,他揪着对方衣襟的手指松开,指缝里都沁着汗,他拉住叶问的手腕硬生生往外拽开。
“你能不能悠着点儿。”
“你不喜欢?” 上方的人顿了顿,挑起眉毛。万宗华瞪着他,无话可说。于是叶问明白了什么,语气也懒散下来,宛若夹杂了风琴的三人乐队,慢吞吞而且浮现出细小的颗粒:“你没做过?”
像是对这种推论做出必要的措施,他的动作更温柔了,万宗华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什么地方差了他一截,不光是从自尊心的角度,而是内在的感觉也凿空了一块,思来想去,这个坎都没过成,叶问越是不讲话,越是坐实了他的罪名,水汽从眼眶外圈蒸出来,对方先一步发现,诚惶诚恐地停下来。
“真不喜欢?”
摇头。
“那想什么。”
万宗华不再理他,他也只好自得其乐式地活动,原本还能获得几声郁郁的呻吟做回报,会长先生走神之后,他就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最后他干脆地发了狠,压着雨声搞他,好像他是盛夏死亡的枯叶,往深秋行去了。抖抖索索地,好像快乐,也好像悲怆,不如滞涩在屋檐下的一幕,但做到现在也并无后悔,力图把每一分每一秒的形象刻在记忆里,但是忘却了几分钟也绝称不上惋惜。他带着情绪固有的深刻进入,下位者紧绷得都要散漫了,聚焦的瞳孔淋漓而涣散,除此以外什么也想不了,那些客观的名词奔涌着流落到刮着赤潮的海洋里去。
结束以后没有嘱咐,没有秘密,没有争辩,没有追根溯源,没有对起因的追究,因为什么都没有说清楚,所以万物都是清楚的,很方便,是很讨人喜欢的伴侣。
他好像只是侵犯了他的意识,连侵犯也算不上,这和谈论一晚上罗曼诺夫王朝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多少。他并不是应召者,这一点他没告诉会长先生,所以在会长先生涨红了脸问该付多少钱的时候,他没有拒绝,随口报了个数,是应该谁给谁付钱呢,也没有区别,从来都是,谁认为自己应该付钱谁就应该付钱,有理有据。
会长先生还在浴室里的时候,他便启程,走上小路,把伞留在房间里,还有盖在伞下的手写字。
“会再见的,很快,到时不要生我的气。”
【感官回忆录】无迹可寻十六章后
我作为一个理性的来访者,他告诉我他有诸多怀疑。
譬如说什么样的杀人犯会将承载了足够多标志性线索的武器弃置于案发现场,什么样的杀人犯会在距离他们用餐处一条街外的巷道里开枪——那个他或她是否知道他们正在附近用餐——称不上大快朵颐,因为谁都没心思吃饭,月桂喝了口长岛冰茶还都吐出来了,最后抢走了他的草莓酸奶,当然,草莓酸奶原本就是为月桂准备的。再譬如说,什么样的杀人犯会同毒瘾发作的外国青年结仇,是不是以为结仇才决定杀人,杀人是计划内的事还是偶发事件。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他念叨着,一句话被杀人犯填塞得满满当当,我不禁猜测他家里,或者中华总会那些漆浸桃木的书柜上,此时此刻也成了《犯罪证据检索学》的天堂,他是否还会抽空研究法医和刑侦领域的文献,我不清楚,我猜测,会的。我进来的时候他垂着头翻阅旧版的《食品安全法》,旧版图书于我没什么作用,等同于被凿破了口的地下电缆,胶皮裸露着,把铜丝像肠道一样曝光,让太阳晒得发热,我把手放在硬皮法律的表面,随后转移到他脸上,将钢笔从他手里抽出来,在他抗议般抬头的时候和他接吻。
他身后是抵着墙的床板,手像被轮船倾轧过似的僵直地停在半空,半握,指尖触到我的衬衫褶皱,但是并不敢抓住,也无法把它推开,他陷在由褶皱盘桓起来的漩涡中心,风掠过纱窗的棋盘样格子,发出铝制手风琴特有的嗡鸣,我幻觉中好像看到他头发长及肩颈的样子,实际远远不到,他躺了两天就跟躺了半个世纪一样耐不住性子。
那个女师傅把需要签字的文件带过来给他,聊了十几分钟,很快就走了,走之前她在走廊上看见我,并不惊讶,我表现得像去战地医院探望伤员的将领,不仅如此,还笨拙地把手里捧着的牛奶瓶打碎了,西红柿在纸袋底部腐烂发霉,却没有人觉得惊讶,或者说,我在这里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么说或许抬高自己,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从我背后的走廊尽头离开,毫无失望,也无抵触,我走进去,屋子里亮堂得很,我想把窗帘拉上,万宗华说不行,他需要光。
可以开顶灯,顶灯为什么不开?他说需要自然光,再这么下去,他会比一般中老年人更早患上老花眼,佩戴那种不同于近视弧度的眼镜。他不再理我,由我在屋子里乱走,自生自灭,所以我如开篇那样走过去亲吻他,我如在金龙饭店的一团黑暗里那样走过去亲吻他,我如千百次在脑海中创设的场景那样走过去亲吻他。但正合我所预料,我耳边迸溅的爵士乐并没有流进他的心里。
避开自然光会让你觉得像是在偷情吗?我问。
我离他的脸很近,他瞳孔的紧缩在我看来一清二楚,随即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咕哝,作势又要把旧版《食品安全法》翻开,他的钢笔还在我上衣口袋里,此刻我把书抢过来,报复性地丢到身后,那堆有些年代的纸撞上空气墙,因为我没有往身后看,而那些东西扑簌簌地落下来了,故而权当它们撞上了空气墙,我对空气自发凝集构成的一切实体屏障都不感兴趣。他立刻对我的野蛮行径表示了严重的不满,并且声称那是从市立图书馆的某个挺厉害的专区——我没记住——借来的,如果书脊损伤则需要面临一定额度的赔偿。
我宁可他在读《感官回忆录》,然后烧寡淡的朝鲜蓟汤给我吃,我们在血流成河的夜晚相拥而眠——采取西奥多和鲍里斯那种吸毒之后背靠背席地而坐的恍惚状态——这样相拥而眠,“拥”只是一个情绪动词,我并没有真的,虔诚地,温和地,抱过他,他杀人那天除外,我抱住他纯粹只为了防止他逃脱,再稀里糊涂地跑去自首。
所以他常常误以为我恨他,讨厌他,巴不得他早死,中国人好像习惯于揣摩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若是不佳,必定影响心情,以及随后的相处模式,他因为觉得我恨他,讨厌他,巴不得他早死,所以恨我,讨厌我,巴不得我早死,我们对这种情谊相当受用,以至于我可以一边携带着他以为我对他的恨意,一边让他在高潮的余韵里哭出声来。
他把上床当成交易,过后就忘。我把我的冲动告诉他,他会询问我原因,为什么非挑这个时候呢?为什么要在总会的客房?为什么要把窗户打开?为什么要弄脏新洗的床单?然后提出相应的条件,大部分时候只有一条,别告诉他女儿,别告诉若男。
若男被保护得很好,可谁知道她知不知道呢,她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姑娘。
像是出轨还是偷情呢,他背叛了他自己,我可没有背叛谁。我想要抓住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仍然没有逃出我触之可及的范围。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为什么光天化日行凶?为什么找不到目击者?是时刻紧跟我的行踪呢还是同我完全无关?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就好像正处于戒断期却没有烟可抽,堂而皇之地说嘴巴里好淡,没味道,生活都无趣了,我想用什么东西把他嘴堵上。接过吻以后他居然又回到工作里去,我的尊严都在他这儿消耗殆尽了。
我怀疑凶手是月桂的妈妈。他长叹一声,说。
嗳,嗳,我应和着,闻到他身上刺鼻的西药气味,他不再输血了,还是恹恹的,靠抗生素和营养液压制体温,我把手覆盖在他喉咙上,还能碰到温乎乎的,像是一蓬气体似的云雾。
用嘴总行吧。我提议。
他让我滚。
本来也没想着会成功,我咬了咬指甲,翻着眼睛想了想。我下午还回军营呢。
那快走吧。
你真冷淡。
你真流氓。
我是。
神经病。
是。
你要不是来汇报工作的,就走吧。
不像话。
中文,英文,中文,英文。
句号,逗号,句号,逗号。
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