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步，将神之心与仿生芯片融合。”

成片的塞西莉亚花随着碎裂的玻璃一起掉落在无菌培养舱里。

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纯白的花堆下睁开，仿佛冰川初融于水。

“最完美的仿生人——白垩之子诞生了。”
       
——

阿贝多伸出手，接住落下的人造雪花。
灰白色的合成冰晶在掌心上落下水渍，他在路边停下，轻轻闭上眼睛，将手指搭在眼睑上，仿佛要将这一幕飞雪保存在脑子里。
和百年前天然降雪不同的是，现在没有刺骨的冷空气，蒙德上城区的贵族们几乎不会要求将天气系统调到足够下雪的温度。
但眼下的这些已经足够激发灵感，这位上城区备受尊敬的学者重新出发，目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早安，阿贝多先生，您是来问上周订的颜料吗，预计还有两天才能到。”蒙德百货的售货员布兰琪语速飞快，余光时不时看向店门外的雪，“希望不会耽误到您的创作……但实际的情况是，如今的颜料已是稀罕物件，放眼全提瓦特可能也找不出几个传统画家了。”

“没关系，今天我只是来买些纱布和磐石精油。”阿贝多微笑着说，他浅色的睫毛上也落了些雪花，“少见的人工降雪。”

“即使是蒙德，也很少有这样幸运的事，希望迷恋这些纯白精灵的贵族老爷再多一些，给，纱布加上两支磐石精油。”

“谢谢，过两天我会来取预定的颜料。”阿贝多走出商店，雪依旧没停，不知道是哪位一掷千金的老板买下了这次人造的，劣等的气象，他带上兜帽，不愿再沾上这些灰白的合成物。

他的研究所兼住所位于蒙德城边界的地方，但其实生物学家莱茵多特的朋友——考古学家艾莉丝女士在推荐阿贝多来蒙德时，曾说过希望给他在市区，靠近学院的地方找一处住所，但研究者偏爱悠静的独处，最终他不失礼貌的拒绝了：没有哪个新潮的蒙德人，会希望在市区看到一处传统又无趣，研究着枯朽事物的研究所。
他快步走到一辆低调的黑色车旁，打开车门，朝自己的研究所方向驶去。
那些高耸入云、具有压迫感的大楼一排排从车窗掠过，而车内还残留着从未有过的他人气息，阿贝多有些不习惯的吸了一下鼻子。

这个时间他本该在学院参加无聊的组会，讨论培育人造钩钩果的事（他们前不久刚攻克了甜甜花），然而，一个钟头前，一个抱着金属箱的金色身影从他去学院必须经过的天桥上跳了下来，带着一身的狼狈伤口倒在了他车前，而那时他正试图关掉车内广播，因为它正冰冷的播报提瓦特最后一只蜥蜴已经灭绝的新闻。
阿贝多注意到他的打扮很像人们会讨论到的流浪者，眼下他并不想卷入这些麻烦，正欲绕开却发现对方以一种恳求又急迫的眼神盯着他看，明明隔着扇车窗，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沾了血迹和灰尘脸上却仍然显得澄澈透亮，这很难不让博学的生物教授想到早就灭绝的犬类。
除去这个，不知怎的，阿贝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如磁铁般的共鸣。
这一眼犹如坚冰凿开了冰冻的湖面，复又落入冰冷的湖水，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在一刹那感知命运讳莫如深的碎裂与消融中他不明所以的愣了一下。
一秒钟后他下车将金发的陌生人和金属箱子一起扔回车里，掉转车头开回了家。

01.
半个钟头的功夫，阿贝多走进了家门。
那个被救的青年已经醒了，正坐在沙发上支起一条胳膊观察自己的伤口，听到开门的声音，立刻又坐正了，似乎因为各处的摔伤牵拉起的疼痛拧了一下眉毛，他准备起身，却被阿贝多抬手示意坐下。

“谢谢……我该怎么称呼您？先生。”青年开口，嗓子因为缺水有些干哑。

“阿贝多。”教授说完走到沙发边，将纱布和磐石精油递给他，“稍微等会，我去倒杯水。”

“十分感谢您，阿贝多先生，我叫空。”

空郑重的道了谢，之后将刚接过的玻璃瓶捏在手里，对着光源看了一会，阿贝多拿了两个烧杯回来，注意到光源透过磐石精油落了些金色碎影在少年的脸上，就像他的琥珀色眼珠一样闪烁。

“磐石精油，我上次见到他还是在护送完一票大货，那边的对接人出手阔绰赏了我们一些，下城区几乎见不到这种药。”空喃喃说。

“这个烧杯里装了饮用水，抱歉，我这里没有备用的杯子。”阿贝多弯下腰，纤长的，由于实验常年不见光苍白的手将烧杯递给空。

“啊，没关系，用实验仪器喝水还是头一次……很新奇的体验。”空笑了笑接过。

阿贝多拿起一支磐石精油，一边将它倒进另一个装了金色液体的烧杯，一边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悦耳：
“几个世纪前，这种精油更难提炼一些，其他的属性还有烈火，激流，霜劫，狂风，基本都需要先经过野外收集，再送进私人实验室的。现在能买到的，基本都是工业化的批量产品了。这种市场通货的浓度也会比私人实验室的低一些，不过使用上还是要注意。这个烧杯里面是按单支稀释配比的微光花蜜，稀释后会比直接用让人感觉好些。”

“原来如此……上次直接涂， 感觉那一块的血管里流的都是陨石碎片。虽然很快就恢复了，但过程实在是痛苦，我倒宁愿让伤口自然愈合。”

“嗯，直接作用人体，过量的岩元素会让人不适，尤其是像你这样改造程度较少的人。”阿贝多垂下眼睛撕开纱布，说到这里抬起碧色的眸子探究一般的盯住空，“我说的对吗？”

“是啊。”金发少年大方承认，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睛颜色像与雪融合的翡翠，他温和的笑了笑说，“但其实，你也是吧。没怎么改造自己的身体，没有过量的装些人工精密仪器……我记得你甚至是自己开车的。”

“我不相信人造的机械手臂能胜过我的手，实验研究需要随时调整数据，与其不断命令机械手倒入多少克荧光孢粉，还不如我自己来。至于开车，全自动驾驶系统确实很方便，每个公司推出的系统都取了不同的名字，我的车上装的叫贝特，但我很少启用她。”

阿贝多平静的叙述，然后将纱布沾上精油，准备给坐在沙发上的少年擦拭伤口。
“我自己来吧，阿贝多先生。这种程度我完全够得着。”空连忙接过纱布，“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太多。毕竟接我这样的人进家里，已经很不寻常了……”

空吃力但熟练的将摔伤严重的几处沾上稀释后的磐石精油，接着神奇的发现血管被陨石塞爆的感觉并没有到来，因为花蜜的缘故，一种温和治愈的感觉附着了伤口。正当他努力够起肩后一块碰伤的时候，阿贝多走了过来，熟练的撕开一块纱布，轻巧又快速的沾了点精油，弯下腰拉开空的领口，将精油涂了上去。
空有些惊讶，在阿贝多呼吸擦过他耳边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的喉间的四芒星，还看到有些微湿的头发和衣角。

“别处还有够不着的吗？”阿贝多问。

“……还有这里。”空有些迟疑的指指肩胛骨下方一点的位置，“还好遇到了你，不然我今天可能要完蛋了。”

“侧过去些。”

他转过身，方便阿贝多上药，“阿贝多先生，外面在下雨吗？”

“比起下雨更罕见，刚刚外面是在下雪。”

“下雪……”空小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

在这个时代，连天气都被人类接手，或者说只能由人类接手，辐射，粉尘，物种接连灭绝，在经历了太多生态危机之后，天空岛高高在上的管理者选择将提瓦特这片区域制造成一个温室，天空是虚假的，由巨大的太阳能晶板组成，而由于造价颇高，上城区享受的生态环境远比有着更少更劣晶板的下城区要好太多。

“好了，多的那一支精油给你备用。”阿贝多站起身，将烧杯丢进实验器材专用的清洗机，然后将自己陷进一个柔软的躺椅，双手交叉轻放在腹部，严肃而疲惫的问道，“陌生的异乡人，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狼狈吗？”

“其实也没什么，我这种在下城区长大的人，运气好的能拿到通行证在上城区工作，我是属于那种运气不好的，只能接点中介人的活，赚几个摩拉吃饱饭。
“我作为散落在城市边缘的流浪者，加入的组织叫冒险家协会，今天我接到的委托是从璃月运送一个蜥蜴蛋到蒙德，这本来很简单，可谁知一大早最后一只蜥蜴死掉的消息传过来，一路上就变得，咳，特别热闹。”

“这枚蜥蜴蛋，原先是要送来和我院那最后一只蜥蜴配种，而这个委托是我让我的学生蒂玛乌斯发的。空，方便告诉我，是哪些势力觊觎这孤独的物种吗？虽然我也能猜到一些。”阿贝多垂眸沉思，发白的指节抵住下巴。

“真的吗，竟然有这么幸运的事？”空惊讶的叫道，随后松了口气，思考起混乱场面中他能认出来的一些组织，“无非就是盗宝团、野伏众，还有愚人众，其他的势力过于零散，可能不是组织性的，只是个人的争夺。那个铁箱子里就是蜥蜴蛋，物归原主！我还在想，场面混乱成这样，这个委托的后半程，不知道有多难呢。”

“确实是个惊人的巧合。”阿贝多叹道，敛起神色观察空，“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不要命的从天桥上跳下来，你这点改造，万一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这个其实……我装了风之翼，但是很久没去维修了，时灵时不灵的，那个场景下，只能赌一把咯！不过还好，虽然风之翼没展开，但也没摔死，不然我可能不仅任务失败了，人也要被当成仿生人处理，扔到残次品回收中心了，他们总是这么对付路边因为各种原因死掉的人，只要说，他是假人，就可以直接处理掉。”少年挠了挠脸，无辜的样子，盯着阿贝多笑了笑，
“刚刚你说，你的学生蒂玛什么什么……所以你是上城区的老师？”

“蒂玛乌斯。我是生物学家，由于一些人际原因，蒙德学院聘我过去教学。另外，空，你的风之翼，我可以帮忙看下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不急，先去验个货吧，我的老板。虽然听说这个箱子很牢固，但要是别的什么，或者是别人的货，那摔就摔了，这里面可是货真价实的蜥蜴蛋。”空郑重的说。

“嗯，如果能孵化成功，那新闻的讣文也可以收回了。”

阿贝多用密码打开箱子，一枚完整的，稀有的蜥蜴蛋躺在生态瓶里。
他长舒一口气，温和有礼的向少年表达感谢：“谢谢你，这个委托确实不容易，也很危险。我会让蒂玛乌斯和中间人沟通，你去交接的时候会额外获得三倍摩拉。还有我刚刚说的风之翼，有时间可以请我帮你检查，我知道他的原理，和鸟类是一样的。如果可以的话，交换下联系方式吧。”

“好啊，阿贝多老师。”空眯起眼睛笑道。

02.
沙砾和尘土覆盖着荒芜的下城区，再往城外走3公里不到的地方，就能看到被工业废水污染溃烂的地表和终年笼盖阴云的上空。比起那个被人们放弃的区域，下城区似乎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空站在土坡高点的一个废弃发电塔上，在这里他能眺望到很远的地方。
他看到了些不得不来下城区办事，为了保护自己高贵的呼吸系统戴上防毒面具的上城区老爷。
空平静却又冷淡的深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好像周围肃杀的气氛与他毫无关系。
他金色的头发藏在亚麻斗篷式样的兜帽内，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嵌着琥珀石一样的眼睛，风咆哮的吹过，他脚下的仿生人痛苦的蜷缩着。

“最后，有什么想说的吗？”空问。

“……终结我。”仿生人虚弱的答道。

“你们从不拒绝死亡，从不抗拒命运，是吗。”空悲怆的说。

“我们没有神之心——没有人类的灵魂，我们是坎瑞亚的余孽，尽管我们努力伪装成这片大地上的凡人，但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没有灵魂的仿生人都会被动的接受到来的命运。我……还记得您，远方的旅行者，能死在你的手下，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看看这冰冷的天空和虚假的太阳吧……”这个看上去和普通人类毫无两样的仿生人说。

“那你因何挣扎？”空看着他此刻发抖的身体，想到刚刚那场战斗。

“因为血肉之躯仍会感到痛楚。”仿生人悲伤的答道。

空蹙起眉心，脸上的神情是寒霜般的悲悯。他沉默的了结了这个仿生人，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直到这个来自坎瑞亚的人造生命没了气息。

“任务完成，我又可以来见你了，妹妹。”他低声说。

空蹲了下来，金发刘海的阴影完全盖住了眼睛，他一只手将仿生人的上半身托起，另一只手放到对方头颅后面，温和的白光自斗篷缝隙和耳环处漏了出来，片刻后，空的手上多了一枚芯片，上面写着一串编号，这是每个仿生人都拥有的电子芯片，相当于他们的大脑，他们的心。
坎瑞亚编造了他们的基因、为他们植入了杜撰的，批量化的记忆，以傲慢的造物主姿态下达命令，却从未回应过同人类有着一样脆弱诉求的心灵。
这期间，他处理过不少“荧”下达的消灭大陆上行走的冒牌货的任务，这些坎瑞亚亲手制造的亚种人类会按部就班的执行挣扎的基因本能，在最终发现无法逃离死亡之后，便会毫无怨言的接受虚假的命运。
他站起来，拿出手机，弹窗跳了出来，这条执行中的任务消失了，接着一长串数字编号加上姓名的表单出现，在这个表单的上方，以加粗字体显示着阿贝多的名字，他的姓名前方，用“白垩之子”的字样替代了数字编号。
远处人造的红色太阳已经压近沙漠色的地平线，空看着这个象征着天空岛权威的太阳，突然有些好奇，那一位蒙德的仿生人将会如何看待“必须到来的死亡”？
“黄金”莱茵多特的杰作，“唯一拥有神之心的最高阶人造生命”在面对命运时也会如此泰然，被动接受吗？


03.
上城区从不需要虚伪的太阳施舍的光，各种式样的飞行器在城市上空有序穿梭于鬼影般的大楼间，数量众多的霓虹灯板和巨型荧幕贡献了足够照亮整个城市的人造光源。
空坐在一个高档的飞行器里，面无表情的透过窗户看着这些光怪陆离的灯。

过了没多久，这些分散的霓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半空中一座庞大的反着金属光的平台，飞行器在这半空的平台上着陆后开始滑行，渐渐的，一个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圆顶建筑出现在视野内，冰冷的金属气息的穹顶如气泡般浮现在空的眼前。
他落脚于平台正中的大道上，这条通往天空岛总部的路泛着蓝光，呈现半透明的样式，像是虚拟的代码编写出的，仔细看能看到脚下不远处城市的霓虹灯。

这座建筑的大门是木制的，雕刻着繁重的纹样，大门顶端的彩色玻璃窗在地上透下斑驳的碎影，空走进去，来到一个空旷又孤寂的楼层，黑色大理石铺砌成了地面，尽头是天空岛初创者法涅斯的纯金雕塑，雕塑的两侧和背后被两面实心雕花的砖墙围住，墙体嵌有星星点点的装饰，挂着不会停的水帘。这一切复古的落后了时代，透露出考究而神秘的气息。
空快步走向电梯。电梯内人工智能冰冷的声音询问他的去向。

“中枢。”他答道。

“好的，先生。现在我们将对您进行虹膜扫描，以确保您有权限进入天空岛的中枢层——”

……

“扫描完毕。欢迎您，旅行者，空。正在前往中枢层。愿法涅斯与你同在。”

空在下电梯的时候被那个有着刺目白发的女人拦下了。
“你出现在这里，意味着提瓦特又少掉一个人类的冒牌货。”女人白皙的手指缠绕着自己张扬的白色发丝，鎏金色的眼珠藏匿着威严、力量和戒备。这是一对改造过的眼球，不同于普通人安装的义肢，被选中的人可以接受更高阶的基因天赋性改造。
作为天空岛初代统治者法涅斯的四个女儿之一，天理维系者和其他三位法涅斯的后代拥有得天独厚的基因改造条件，毫无争议的成为了最初的四位适格者，也将一直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的四位改造人。
空向她点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去，当他和天理维系者擦身而过时，这位高傲的掌权者又开口了。

“空，听说你接下了阿贝多的任务，我可要再提醒你一次，阿贝多和其他仿生人不一样……”

“是，因为他的生命芯片融合了神之心，荧的神之心。”空打断了女人的话。

“坎瑞亚当年想方设法突破仿生人的能力上限，却受制于生命芯片无法与人类的灵魂——神之心相融，在牺牲了数个臣民，献祭了若干精锐，甚至自己的儿子之后，他们的皇帝终于把野心伸向了你们，只因为你们是异世界的来客，猜测你和荧的神之心或许能与芯片融合，成就他们疯狂而伟大的作品……”天理维系者话音顿了一下，饶有兴致的观察空的表情，“事实证明他们赌赢了，阿贝多就是那个伟大而又完美的作品。坎瑞亚过于疯狂，天空岛降下裁决，救下了你。”

“但你们没能救下荧。”空说。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谁能料想曾被奉为来自异乡的贵族，赐予无尚荣誉的你们也会沦为国王的棋子。”天理漫不经心的说。

“或许你们根本没想救，你们知道坎瑞亚的计划，也知道荧为了救我需要付出的代价，贡献神之心，成为人工智能。”

“科技时代需要能够管控整个大陆的超级电脑，我们从坎瑞亚那里接手‘荧’的时候，费了很多功夫才把那个帝国给她设定的杀伐天性给抹除，这一点上你应该感谢我们。”

“……”空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

“好了，别这么看着我。说回刚刚的话题，你和阿贝多接触过了吗，危险系数如何？”天理问道。

“他很少出门，我依靠他学生发布的委托见了一面。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否清楚自己的身份。”

“所有的仿生人都会努力扮演好人类的角色，装作自己是普通人，这是他们的可怜的心愿。”

“他和仿生人不一样，他和普通人也不一样。”他更像是沙漠里开出的白花，空心想。

“移情测试做了吗？”

“我不认为有必要对他进行移情测试。”空咄咄逼人的望着女人，“他体内有荧的神之心，对我来说他只是个高级点的假人，用不着你提醒我他的身份。”

空想到他对阿贝多说如果自己出事，会被当假人处理掉那段话时，阿贝多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就像思想里被灌输着仿生人是坎瑞亚的余孽和奴隶，横尸荒野也无所谓的普通蒙德人。

“好吧，坎瑞亚的复仇者，我们等待你的好消息。不过，他真的很危险，我的建议是——你不如先取得他的信任再动手。”女人边说边走远，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她意味深长的忠告。

空没有回头，他径直走向前方，来到一个悬在半空的环形平台的连廊上，他呼唤荧的名字，连廊下方寂静的溶液开始翻滚，四周古典式的墙壁和灯也跟着暗淡下来，在一阵漂浮的数字代码闪烁后，巨大的屏幕在空的四周出现，这是提瓦特最大的人工智能，也是天空岛的中枢系统，上至天气，下至地脉江海都由她操控。除去自然生态，她还掌管七国的经济，科技，每一项大事须由她裁决和监视。
当然，她还会下达一些天空岛直属成员可以接的委托。比如消灭坎瑞亚的仿生人。
她是荧，也不是荧。不是荧，也是荧。
她的意识早就消失在茫茫的程序中，独留下了相似却又冰冷的声音。

“荧。”空再次唤道。

“空，恭喜您完成任务。即将为您展示任务清单——”

距离荧消失的那天已经隔了一道时间的长河，但对于空来说，之后发生的一切瞬息已经不重要了，他苦寒的心早已凝滞，天空岛完全接替了坎瑞亚的国土，也接替了坎瑞亚最后一日诞生的超级电脑，至此提瓦特大陆已经没有第二个能与之抗衡的国家了。
这期间四季更替逐渐退出舞台，物种接连灭绝，空知道所有事，他独自一人走过荒山野水，独自一人在孤独的圆心盘旋，他想告诉荧所有事，可是眼前的人工智能只会一遍遍冰冷的传递着任务。
他的至亲被困在高空之中，那他陪她化作囚鸟。

04.
阿贝多做了一个梦，梦境里的因提瓦特花像降雨般从天上掉下来，这些蓝白的花朵掉落过他身边时，绿色的叶子在根部新生，花瓣也纤长了起来，蓝色花瓣渐渐褪色，变成了塞西莉亚花落在他的脚边，接着这些落地的纯白花朵化作齑粉被风吹散了，他闭上眼睛，感觉意识也随着消散的花慢慢远去，越积越厚的齑粉一会变成沙砾，一会变成冰水将他埋没。
正当他感到他从手开始皲裂，老化，即将变成地脉的尘土随风而去的时候，天边一颗星星闪了一下，他迅速地醒了，是被电话吵醒的。
是那位异乡人的来电。他接起电话，对方礼貌又犹豫的问他下午是否有时间。
阿贝多坐起身看到了完成了一半的画，稍微匀了下呼吸答应了邀约。这幅画是上次蒙德城的人工雪景，他虽然天生排斥人造气象，就像排斥人造动植物一样，但还是将雪景画了出来，在他刚诞生的那个年代，还有幸见过真实的雪。
他明显听到电话那头的空松了口气，很高兴的说他会早点来，不会打扰太久。
电话挂断后，阿贝多疲惫的深吸了口气，开始思考梦里的那颗星，梦境的内容很常见，但星光却从未出现过，就像他从未答应过他人突然的拜访，却独独答应了只见过一次的空。这个时代已经看不到星星，仔细看的话甚至能看到高空中弥漫的放射尘，幸运的是大多数已经被晶版过滤了。空的闯入很突然，但他并不排斥，比起有可能被发现自己的秘密，他更想知道，空是谁。他感到，这个少年和他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他抬手触碰颈间的四芒星，摩挲着这个形状的边界，这个生冷的仿生人诞生的印记。

这是空第二次拜访阿贝多的家，他笑着递给阿贝多一袋星荧矿石和一袋风车菊的种子：“打扰啦，阿贝多先生，一直想找时间和你正式道谢，但协会里的委托实在是有些多……这一袋，是托一位朋友帮我找的星荧矿石，听说在几百年前的雪山矿洞里才能采集到，感觉你会很感兴趣，当然，主要是觉得和你的气质很相衬。然后这一袋，风车菊的种子，是我上午刚完成的委托，老板送我的，但我不知道如何照顾他们，就一起送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谢谢你，空。我都很喜欢。”阿贝多愣了一下，发现空的气息很像梦里的星星，以至于他忘了将一缕散下的白金色发丝顺到耳后，“风车菊的种子已经很少见了。”

“我听说他们的花瓣会随着风向转动。”空说。

“对蒙德人来说，风车菊是看得见的风。”阿贝多边说边请空进屋。

空跟着阿贝多进了屋子，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客厅里除了一张简约的布艺沙发，一张长形的茶几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剩下的都是泛着冷光的实验器械，整齐的文件和书本，还有落地窗前的厚重窗帘。这些和他本人一样透露出疏离淡漠的气息，但空没法下定论这是他本人的性格，还是和其他仿生人一样天性冷淡。毕竟这只是客厅，毕竟他还不了解他，空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前的桌上多了一台情绪调节器，他正疑惑阿贝多也需要情绪调节的时候，听到身边传来冷静的声音：“这是艾莉丝女士给我的调节器，她是一位很伟大的考古学家。”

阿贝多在空的身边坐下，拿起这个迷你的调节器：“她说这是最新款，体积比之前的产品小很多，但很可惜我用不上，也不是很想使用它。你想试试吗？”他认真的问空。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产品对空是否有效。

“好啊。”空干脆的答应了，“能为我调一个轻松愉快又信心满满的情绪吗？”他眨眨眼。

“来我家让你很紧张吗。”阿贝多轻笑了一声，示意空把手放到小型调节器上，然后拨通了一串数字，“你这样就很好，不用太拘束。”

空闭上眼睛，全身心感受调节器对他的影响，但结局是，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接着空睁开眼睛，看到阿贝多距离他很近的脸，像端详实验样本一样仔细看他，这反而让他心情没来由的轻松许多。他笑了笑说：“可能我太麻木了，我的脑神经并没有收到什么信号。”

“别移开手，我们再等等看。”阿贝多说。

于是空照做了，在刻意等待的三分钟里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不时闭眼又睁眼，而阿贝多一直认真的观察他的反应。三分钟后，阿贝多对他说：“我试着调到最愤怒的一档，有些人会用这个情绪来突破潜力……不过这个号段一般不被允许使用。”

“那你为什么可以用？”空问

“我自有办法。”阿贝多答道，接着拨通了一串更长的数字。他将自己贴的离空更近了些，仿佛这样才能看清空的表情变化。

“你最好离我远点，我怕万一对我有用伤到你……”空说。

阿贝多摇了摇头没说话。空觉得这个号段的确是比上一个稍微有点不一样，有一阵微弱的愤怒情绪传递到了他的神经，试图挑拨他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但也许他在反复的尝试中早就放弃了自我意识，这阵突如其来的唤醒他自我的情绪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么多年，他替天空岛干脆利落的终结了许多仿生人的生命，他们有的融入社会，有的只在城市边缘偷生。但空感知到的是，任务完成的越多，他便会越发的麻木。所以他拒绝了这次信号对脑神经的侵入，睁开眼睛，他看到阿贝多用一种关切中透着疏离的神情问他：“感觉怎么样？”

“似乎对我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但比刚刚有用。”空刚从思考中挣脱出来，他如实向阿贝多反馈。

“我感受到，比起愤怒，你的情绪更多的一种哀伤，接触这种情绪的人，通常都会具有极端攻击性，你的这种转换……看来不是我现在能知道的事情，应该触及到你的一些私人经历。”阿贝多轻声说，他将情绪调节器放回桌上。

“抱歉……以后有机会，我会和你说的，阿贝多先生。”

“希望会有这么一天。”他几乎可以确定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既然能对情绪调节器产生反应，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结构和这个世界的普通人相似，“跟我去庭院吧，现在的这个房间，其实我平时也不怎么呆这，我在庭院里泡了茶，放心不是用的烧杯。”

“庭院？”空惊讶的叫道，随后跟阿贝多走进了房间后面一扇门，他原先以为那是卧室，结果他看到了一处洋溢着生机的，同刚刚那个客厅，或者说是和整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花园。
除了野外还能见到的甜甜花、薄荷、蒲公英、风车菊之外，他在这里看到了许多只有博物馆才有的塞西莉亚和小灯草。这些植物在周围百叶窗格投下的光照中泛着在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生命色泽，若是在其他地方看到这样的花园，他会认为是人造的，但既然是阿贝多家里，他没来由的感到一种不意外，但明明阿贝多也是人造的，空提醒自己。

庭院的中间立着一个等人高的画板，还有一个彰显了主人品味的高脚凳，枫丹进口的珍贵颜料整齐的排列在旁边。而在最前方的角落里还有一架颇具年代感但保养得当的钢琴。
空惊叹于眼前的景色，实际上连最富有的天空岛都没有这么一处洋溢着生机和艺术力的地方。他突然想到这极具冲击力的美感从哪里看过，是坎瑞亚，他在这小小的封闭庭院里看到了那个帝国的遗风。

阿贝多带他走到画架旁的茶几，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茶具，他对空微笑，尽管空始终认为这是带有距离感的笑容，“除了上面的光源是人造的之外，算是生物学家的特权吧，这里的植物都是真的。喝口茶吧，看起来你对这些花很感兴趣，我去为你摘几朵，放心这点程度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你偏爱哪个品种？不用拒绝我，待会我还想请你帮我个忙呢。”
阿贝多抢先在空拒绝之前先开了口，空便只能抱着这只茶杯等待阿贝多送他礼物，他想到第一次拜访的时候用到的那只烧杯，还有刚刚那个毫无生活气息的房间，同这个地方相比，他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阿贝多了。

“这套茶具，是我在蒙德百货买颜料的时候顺便看中的，因为上面绘有星海的图案，我觉得很适合你。”阿贝多回来了，他似乎看穿了空的想法，慢慢解释说，“我有其他的茶具，但是我不习惯给陌生人用，还请见谅。今天不一样，你是作为我的朋友拜访我的。如果你觉得烧杯更好用，也没关系，不过目前仅剩的一个空烧杯，它上一次是用来装烈焰花瓣萃取浓液的，虽然已经清洗过了，但最好还是不要尝试。”
空听到摆摆手正要回答阿贝多的玩笑，却注意到他将一束塞西莉亚和蓝白的花放到桌上。
阿贝多苍白的指节撑在桌上，俯身看向空。

空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阿贝多想告诉他什么。
因提瓦特，坎瑞亚的国花，阿贝多将这束花放到他面前是在告诉他，他知道自己原先属于坎瑞亚。更不必说，这种花早就在天空岛踏平坎瑞亚的时候灭绝了。
空气一下变得凝滞而紧绷，他处理过很多聪明的仿生人，但这么明晃晃在他面前挑明身份的是第一个，他飞速思考起自己是否哪边表现得有纰漏，但最终他决定先问问看这是不是巧合，尽管可能性很小。
阿贝多此刻像个猎人一样沉默而耐心的等待空的反应。又或者，他们双方都是猎人。
“因提瓦特，听说在五百年前已经灭绝了。”空问道。

“我私下里对相似品种的花进行了基因改造，严格来说只是长得像因提瓦特而已，并不是真的。覆灭的故国不会重生，花当然也不会。”

空气稍有些凝滞，空沉思了片刻，而阿贝多似乎也不着急空的回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未知的标本，又或是陌生的艺术品。
“阿贝多先生，你是靠着这些花思念自己的家乡吗？”在短暂的沉默后，空放弃了周旋，他迅速反应过来任何话都骗不了这位智商超群的仿生人，他琥珀色的瞳孔渐渐冷淡下来，恢复到平日里大多数时候的神色，一种无言的冰冷悲怆笼罩了他。

阿贝多捕捉到了这个变化，青色的瞳孔微缩，一些有关好奇的欣喜将他一贯冷淡的情绪调动起来，他探究的望着空，迅速开口：“确切的说我可能只用他们怀念莱茵多特，我的造物主。”
空站起身来，这次会面他没有携带任何干扰仿生人思维的传导器，甚至没有给自己准备一个防身武器，“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道。

“要说细节的话，你的身份伪造的很好，对于普通的蒙德人来说，他们不会清楚流浪者群体的运作规律，也不会去追踪货是怎么到自己手上的，但是，你最大的疏忽可能在于，在动物灭绝的时代，任何一个抢到蜥蜴蛋的人，都不会如此轻易的将货交到货主手上，比如我前几天又收到了一笔勒索……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最关键的点还是在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空，我就发现你是异类了。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异类和异类间的惺惺相惜吧。”阿贝多去到墙边，按了几个按钮调暗了人造光，此时他的眼睛在暗处闪着猫一样的光，“空，你还是太淡漠了，一枚蜥蜴蛋都调动不起你的移情能力，所以情绪调节器对你也起不到作用。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杀了你。”空说。

“那么简单？”

“然后取走你的神之心。”

阿贝多点了点头，他走到空的身边，用自己冰冷的手指牵起空的手，空瞬间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来自手心的重力压制了，他们每个仿生人，都有超越凡人的基础能力，但这种轻而易举的压迫感还是第一次。空可以反击，但是此时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阿贝多抓住他的手，在空的兜里摸出了他的手机，电子屏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他迅速查到了关于天空岛的相关信息，他心下了然，执起空的手放到自己脖颈的四芒星处，他感到空的指尖触碰到那个印记。

“你想杀了我，可以从这里下手，这是我的弱点。”他微抬下颌，令空的指尖划过四芒星的边缘，“但天空岛想要我的神之心，这我的确无能为力。”

“为什么？”

“我的芯片无法分离出神之心，莱茵多特的手艺很巧，她或许料想了这一天，芯片和神之心的融合从一开始就是不可逆的。”

“……”

“空，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杀了我。”阿贝多将重力卸去，空感到一阵轻松，他看到阿贝多闭上眼睛，金色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方。他的话像一阵蛊惑，牵引着他的手扣紧四芒星，他感受到骨骼，皮肉和血脉的挤压。周围的光线很暗，仿佛只有眼前的星星是亮的，一阵风吹过，他突然闻到他的手指间传来塞西莉亚花的气息，那是阿贝多刚刚握住的手，是阿贝多刚刚摘花的气息传到了他的手上。
算了。
空垂下了手，阿贝多睁开眼睛，眺了眺眉毛，好像知道他会这么做似的。
“……我要走了。”空哑着嗓子说。

“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找我。”

阿贝多看着空离去的背影，金色的发辫随着他的身形晃动，仿佛命运的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