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归来

死亡根本不足为惧。
奇力这么想。

下雪了。

晨曦拥吻在雪花的六芒晶，和万籁俱寂的山峦一同陷入一场盛大的安眠。奇力双眸失神地看向天空中摇曳兜转的莹白碎钻。在确认了自己无法动弹之后，他开始感受到体内的温度正逐渐从血管中抽离，缓慢而安静。
濒死感侵蚀着全身。
他躺在高塔一处人迹罕至的空旷平地。雪花了无波澜地铺撒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白。

他失败了。
他眼睁睁看着兄长被洞穿胸膛。坠落在自己眼前。死不瞑目。
现在轮到他了。

腥甜从胸腔弥漫到舌尖，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远处传来刀剑铿锵碰撞声在耳边骤然放大。
是谁在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奇力。奇力。不要死。

死亡根本不足为惧。
奇力这么想。

他只是很遗憾，没能帮他。
……没能帮索林·橡木盾。他的舅舅。夺回埃瑞博。

昏暗的黑笼罩了他的双眼。
过了很久。
直到腹部撕裂的疼痛已被冰雪舔舐到麻木。

意识即将失离于身心的最后一瞬，少年感到自己的唇瓣正被叼住吮吻，滚烫而炙热的温度与他冰冷的唇紧紧相贴。怜爱的力道里溢满了悲伤和痛苦。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是谁呢。
还愿意救我。

我分明搞砸了一切。

——

*

奇力是在颠簸的马车上再次睁开眼睛的。
他浑身疲倦不堪，能感觉到菲力柔软的掌心正揉在他厚重的皮质外套上。

“该起床了，奇力，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睁眼，随即便是惊雷炸裂般地清醒。他撑直了手臂坐稳了身体，像破壳的雏鸟一般左顾右盼。最后定定注视着面前活生生的兄长，任由额角冷汗滴落。环绕在身侧的是几颗长势惊人的南瓜，梗与棱的里塞满了湿润松散的泥土，他在南瓜堆里呆坐，脑袋上还顶一片绿叶，颇像故事里踩着午夜钟声回家的落魄公主。

菲力一脸“干什么呢你”，面色疑异地注视着他。

“做噩梦了？”

嗯……噩梦。

奇力不语，把掌心按在胸前。

他回来了。他没有死。他感受着心脏跳动带来的巨大雀跃，再次拥抱住了菲力。

“哇你干什么呢？！”

马车随着奇力扑向菲力的动作随之一颠，远处影影绰绰的森林里有雀鸟振翅而飞。
夜色四合，车轮碾过的轧痕被染成深蓝，路过的一户户镶嵌在翠绿丘陵的小巧人家，开始点亮一盏盏明黄的灯。

*

“愿你们旅途顺利，矮人老爷。”

菲力握拳弹动拇指，一枚银币稳稳落在车夫掌心。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离。直到再次站在巴金斯家门口时，奇力仍旧对复活这件事没有实感。
他握住胸前的背带，神色凝重地看向那扇木门，圆滚滚的像一颗包裹在芸豆里的豆子，闪烁着石青色光泽的如尼文G还骄傲地挂在门的左下角。窗户里晃动着烛火，里面似乎已有人捷足先登，正和屋子的主人吵嚷着什么。风是馨香气味的容器，递送着屋内烤鱼和土豆的焦香、煎煮果茶的清甜。
他曾来过。一切如旧。

奇力颦眉。他心想，他活着归来了，不论是奇迹还是什么，是命运将他遣返至此。这一次，他一定、一定要改变一点什么。
他将山崖上冰冷刺骨的寒风吸入肺里，又凝重地吐出。

“菲力。”
门扉打开，身旁的兄长已然向袋底洞的主人报上姓名，他也将视线从巴金斯屋内的地板上收回，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深深地向袋底洞的主人鞠躬，听到自己坚定而浸染笑意的声音。
“奇力，为您效劳。”

*
他的装束。他的弓箭与刀。还有沾满泥巴的靴子。全部都没有变过。他一边将护具递给满脸愁容的半身人，一边抬头环视这一方娇小却不失精致的空间。他下意识地抬脚想蹭蹭靴底，却在那精致的木箱前停住了动作。

“嘿！那可是我妈妈的的嫁妆。”
嫁妆。他几乎是和比尔博同时说出这个词的，话语一落，他便收回脚轻轻踩回地面。既然是你珍惜的东西，这一次我就稍微爱护一点。奇力这么想着，在比尔博惊异的目光中露出了笑意。

“菲力、奇力，快过来帮忙！”

杜瓦林先生。奇力听到自己上扬的音调。他被从室内出来相迎的长辈搂着走向餐桌，在对方臂膀间感受着自己鲜活的心跳。
不多时，其他族人也陆续到场。和他记忆中的登场方式如出一辙。堆叠在一起跌倒，像打翻的土豆袋子。

对其他人而言，这次相聚是征途的开始。事关击溃恶龙与夺回家园。游子即将归家，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与故人久违的一次重逢。
所以，拜托，现在就让他和故人温存片刻吧。

族人们觥筹交错之间倒是可怜了无奈微小的比尔博，徒然留一抹落魄背影，独自看着被洗劫一空的储藏室心如刀绞。

奇力喝得眼眶有些发红，恍惚之间，他像是又看到了在归来之前发生的幕幕场景。冰川上大雾弥漫。他唇边全是氤氲雾气。他们几个人去了高塔追击奥克。奥克没追到，兄弟却和他分开了。有人在迷雾中和他们遥遥相望。太远了，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接着兄长被重重摔落在他面前。他还记得自己浑身血流倒涌，又冷又烫，冲向了高塔…
对岸的某人焦急地呼唤他“奇力”，可他却不顾一切地、飞蛾赴火般，迎向死亡。

好笨。全搞砸了。
他在脑海里骂了一句，又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着自己，全然不顾胃里那隐隐作痛的翻江倒海。醇香浮动的麦酒似乎被他当成了一味温热的汤药，可以将体内残存的死亡阴翳洗涤，带他远离濒死的森冷。


细心的波弗是最先发现奇力状态的人。他咬下一片熏猪肉，捅了捅菲力的胳膊。
“奇力喝太多了吧。菲力，你弟弟怎么了？”
“不知道。”
菲力嘴角拉下担忧的弧度，伸手想要去夺身旁兄弟的酒杯。
“别碰我！”
奇力是笑着说出嗔怪的话语的。他用手掌盖住险些洒出来的酒水，躲开了哥哥的动作，在对方担心又无奈的表情中，一饮而尽。
再次仰头时，他察觉到自己眼睛是湿润的。这酒似乎将他逼上头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也比任何人都享受酒水。
这来之不易的复生像是某种嘉奖，迫使他做什么都更为用力。

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

喧闹声不再，奇力同所有人一样，停下了动作。姜黄色的酒渍挂在他腮边短翘的胡须上，又缓缓滴落。
他蹭地起身，震得桌上的餐盘晃了两晃，大脑的晕眩差点让他没能站稳。沸腾的心绪烧得他面颊发烫。他知道，他知道那个人要来了。
他把这份异常的心绪涌动视同血脉牵连的呼唤，生生压下，在半身人抱怨的嘟囔中，看向再次打开的木门。

“甘道夫。”
门外低沉的嗓音响起。

冰上的迷雾被驱散了。

站在门口的是，他的舅舅……
索林·橡木盾。

他看着男人从他处把视线落定在灰袍巫师身上，深邃的碧蓝眼眸潜藏着一抹绿，坚毅而沉稳。全身俨然是跋涉千里的旅人装束，却干净整洁，带着浑然天成的领袖气质。他和夜色一起从漫长时光中逆行而来，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攫取他的全部目光。
奇力默然顿足良久，才和哥哥一起走向门口。
名叫索林的男人解开披风，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柔和地笑了。他愣了愣，这四目相及的一瞬，宛如上次的重逢所隔就在昨日。
奇力熟练地走上去想为索林接过披风，只是还没等他完全伸手，酒精就猛地蹿上脑门，让他足下一软，踉跄摔进了男人的怀里。
索林动作一顿，看到少年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嘿嘿”一笑，腮帮嘟起圆润的弧度，像一团蓬松的棉花。
他听到他说，“见到你真好。真好……”
真好，轻飘飘的尾音作为结束。说完这句话，奇力如释重负，让酒精如浪潮般拍打在全身，绵软地趴在了索林胸前厚厚的皮草上，淡淡的烟草味夹杂着草药香钻进他的鼻腔，让他安心。

总算见到你了。真对不起。这次我一定会做得更好。别丢下我在长河镇。让我和你们一起走。不要去渡鸦岭。埃瑞博还等我们呢。精灵也不都是坏人…还有，还有很多要说的呢，可惜说这些你也听不懂……

男人听到少年埋脸他皮草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又似乎在吸鼻子想要藏起某种哭腔，最后干脆是逞强一般一动不动了，像是蜷缩在毛绒毯子里的一只小仓鼠。
他这才察觉到少年身上过分浓烈的酒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默不作声。片刻后，只是将他扶起来，让他全部身体倚靠在自己身上。

糟糕，我应该不是在哭吧。奇力脑袋昏昏沉沉地看向靴尖，他感觉到索林用力扣着他的腰，不让他从他身侧滑落下去。而后，他迷迷糊糊地听到索林对巴金斯说：

“告诉我，巴金斯老爷，你有过战斗的经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