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489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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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奇幻
分级 少年 多元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人外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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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3 21:23
我往往不愿意向他人谈及我的通灵经验。一方面,关于tulpa,心理学界产生了众说纷纭的论述,但在我的眼里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公允的解答。另一方面,这触及了一个内向孤独的孩子的创伤,时间在那层狰狞的伤口上施加铅华,若是有人期待我慢条斯理地剥下我的遮羞布,去咧开我的伤口给众人看……这样的做法自然将被我斥为无耻。我此刻在这里写作,我的名字叫格拉库斯·瑞希,是世界中心唯一的神。
——神的名字是格拉库斯·瑞希。在神书写的时刻,祂背后生着双翼的从者取来祂遗落于天界的权杖,这使祂感觉圆满;祂向书写的窗外望去,一片弥漫着黄沙的荒原从祂的脚下延伸至很远的远处,直到抵达祂无法触及也无力去触及的远方。
这片荒芜的场景反而使神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就像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一样,祂背对自己聆听着心跳声。“我。”祂口述道,“我记忆中,第一次梦见这里是在我的学龄前。那时候我们住在一座偏僻崎岖的靠山村庄里。那时候有人类运用他们可怜的常识,悉心呵护这条被舍弃在脆弱躯体里的灵魂。他们会带我在村庄中行走,但并不深入人类的腹地;他们会带我逡巡于村庄的周围,但我从未用自己的双脚走入那片诱人的黄沙。
“我要问你们,你们心目中对自我的定义是什么?对我而言那就是意识到自我之外的事物之时,回头所看到的朦胧景象。那条幼小的灵魂显然无法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当它走在黄沙的边缘,由一个或两个人类牵拉着,伸长灵性的耳朵期待什么从黄沙中驶出时,总会有人带它骑上高大的骏马——雄性气质和狂奔的混合。灵魂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骏马,睁大了眼睛注视在两边飞逝的黄沙中转瞬而逝的景象——这令我想到童年——这些景象往往与梦中的魍魉、人类腹地的神秘景象、狂舞着撕裂脆弱脸颊的沙砾不可割舍。那时候我睁大眼睛凝视了它们几百个时辰。在得知自己或许永远无法触及黄沙对面的彼岸时,这条狂妄的灵魂,我,开始求死。
“求死并非是一天两天的事,事实上它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期。那时候你们的神行走在地上,祂一边传他的教,一边质疑背弃了祂的世人。有那么一天晚上,我在梦中惊醒,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站在道路的中间。那条我儿时恍惚走过的沙尘道路。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黄沙弥漫的道路尽头。从遥远的深处传来了什么扑扇翅膀的声音。“格拉库斯,我将从所有的时代赢回你!”这是我那天晚上阅读的诗句。我听到黄沙里的声音这样说了。于是我举起左手,向它宣誓自己将不负它的期待。一只猎鹰从我儿时渴盼的、充满恐惧和危险的黄沙彼岸飞来,稳当当地落在我的肩头。“如是你可得知善恶。”鹰说。从那以后每当我独自站在了世界的尽头,我的猎鹰——我这样自豪地宣称道——我的猎鹰梅菲斯特都将落在我的左肩头,用狡黠的鸟喙把一柄金色的权杖放置在我举起的右手中。
“根据古老的德国传说,我把我的猎鹰称为梅菲斯特,它能代替我沟通生者和死者。将文学作品作为自己魔力来源的做法并不少见。浮士德是一部广博浩大的诗剧,用它的语句指导自己的言行自然是可行的。这时候我建立了自己的宗教和教义,当我向荒原中的亡灵请示时,它们告诉我,神的旨意是劳作、忍耐和爱。‘爱’像一柄意义不明的烙铁,深深烙在了我的骨骼深处。于是我开始向人们传授爱的秘密。我告诉他们,爱是玫瑰的花心,爱指引我们回归最初的乐园。我这个披头散发、身着兽皮斗篷、赤脚上留着毒蝎蛰痕的先知并未得到他们的信任。于是我揭开我的斗篷,在阳光下给他们看我崎岖不平的面容。我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存在第一人,这个人推动了爆炸,爆炸使得地球诞生于世间。在地球之外有数不清的球体,在球体之上寄居着数不清的因失爱而分散的人民。只有爱能引领我们回归最初的乐园。现在看来,我的听众们还算是友善,他们没有往我身上投掷石头,只是用看疯人的怜悯眼神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去。只有一个小女孩走向不再是人群中心的我,向我掀起她破烂的衣衫,给我看她父亲在皮肉上留下的鞭痕。她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过爱?我告诉她,她并不是唯一没有得到过爱的人。譬如我,宣称爱能引领我们向上的我,也总是只在天国的阶梯上徘徊。
“爱是多么艰深的话题。我只在两位阅读同一本爱情小说的情侣脸上看到过爱,但我不敢凑上前去询问他们如何将爱化作他们面颊上的红晕。荒原的气候逐渐转凉,当我走在黄沙之中的时候,我能听到脚下的冰碴破裂的声音。但在荒原中我没有其他的衣物可穿。我裹紧了我的兽皮长袍,用怀中猎鹰的温度取暖。‘既然我得不到爱,我总是徘徊在天国的阶梯上,那么我有何资格宣称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呢?’‘你并非不相信,你只是太年轻了,还没有经历过爱和被爱。’‘我如何相信我自己都从未感受过的事物?’‘因为你是神,你必须相信并向我们宣告它。’‘但我还是不知道爱是什么。我没有感受过爱。’‘那么,剖开我的肚腹,取出我的心脏。这样做你就能感受到爱了。’猎鹰梅菲斯特说。
“于是我在荒原中间的树下对它这么做了。它的内脏和血肉温暖,但在荒原冷冽残酷的风中逐渐变得冰冷。我的手上沾着它的鲜血。我站在那里,看着它逐渐冷去的身体,我问,这就是爱吗,不顾一切地为我去死,纵然我自己根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说到这里我笑了,因为我想起在这样的寒风中自己根本无所谓它的死活,更别提是否‘愿意’,在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哭泣。我说,你就这样看着我吧,我要看到你所谓的爱给我带来的结果,我要让你看到是你的爱把我送进了地狱。我把梅菲斯特做成了标本,悬挂在我的小屋壁炉上,让逐渐衰败的我的存在时刻提醒它,它擅自的所谓爱意带来的后果。
“此后凡是遇到对我表示爱意的信者,我都会指着墙上的标本,反问他们,你们愿意和那只猎鹰一样,为我而死吗?——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肯定的回答。
“我忘记了做祷告。”神说,“我感到头疼,或许是因为我说了太多话。总而言之,在那以后我逐渐认识了人类。我知道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并非是听不懂我的教导,只是他们从我之中而来,又并非完全属于我之中。因此他们向我隐瞒了我的真实想法。我问我的猎鹰,难道他们背弃了爱,投身于魔鬼的邪说吗?但我满腹香料和缝线的猎鹰已经无法言语。我将梅菲斯特的内脏悬挂在我杀死它时的树梢上,让它们被其他的猛禽啄食殆尽。在失去了存活的梅菲斯特之后,我依旧时不时下意识地举起右手呼唤它。但再也没有试探性的鸟爪抓挠我的左肩,只有一柄沉重的权杖空空然落入我的右手。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一对互相背叛的情侣,而我知道这件事就在我的世界中发生了。在梦境中我聆听着他们的争执,从人类空洞惨白的乐音中听出了一点忧伤的旋律。我问他们,这首歌曲在他们的语言中被称为什么?一个人告诉我,它叫《云雀的脚爪》。醒来后我坐在沙发上,对着我面前的标本注视了很久。梅菲斯特,死去的你盼望过有朝一日将脚爪落在我这卑劣的背叛者的肩头吗?
“梅菲斯特并不会真正的死去,也不会像我一样存活。至少,在我把它的标本从墙上取下并安葬之前,它都不会活过来。我能感受到它的复苏,而我在杀死它时对我自己下的诅咒也在成真。我正在衰老和死去,每每送走我的来访者,我都会看到我面前的梅菲斯特眼中的讥诮。它的尸体在嘲讽我恶灵缠身。梅菲斯特成为了我的十字架,仿佛我活着就是为了背负它的死亡,除此之外我没有立足之地,我无法找到存活的理由。然而,我相信罪恶吗?我相信赎罪吗?我相信意义吗?在我这个连爱都不信任的人心目中,这些东西真的值得我冒着存活的危险去承载吗?我当然是不相信的。‘世界是残酷的,一切现世的因果只是为了往苦痛中注入名为快乐的气泡,使它看上去不要那么压抑和绝望。’‘是的,但因果本身也只是苦痛的一部分,苦痛需要秩序,而因果维护秩序。’我自问自答着,并且在回头看到梅菲斯特干尸面颊上镶嵌的玻璃珠眼睛时,笑出了声。
“事情发生在秋天的一个晚上。那时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衰老和凋敝,也无法忍受凛冬的再次到来。我站在楼层的高处,准备一跃而下。一个人类的自杀是轻而易举的,一位神祇的也如是。但当我凝视着高楼下沉重的地面时,我不禁质疑这样的轻而易举是否有道理。地球以每秒下落十米的速度冲撞向一名人类,把他碾死在地球骄傲的表面上,而旁观者对此视若无睹。没错,用这个角度去思考,死亡是何其的沉重……这样的沉重我甚至无缘体会第二遍。我感到有一点遗憾。夜晚的风吹拂着我的脚腕,我不禁后退了一步,但随后又感觉我的行动荒谬无比。死亡不就是我面前最经济的选择吗?我有什么资格害怕呢?难道我贵为神祇,却具备人类愚蠢的求生欲吗?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注视着这片令我恐惧的大地,试图在它之中找出一些其他的启迪。我举起权杖,命大地开口言语。午夜的大地裂开了口,天空中那弯新月沉默不语地注视它,仿佛圣菲拉也于此驻足。终于从裂缝的深处,传出了令凡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但在我听来却是毕恭毕敬的。‘……我无法杀死您。即使您的这具肉身坠于大地,您的灵也永世无法安宁。更何况,我该如何杀死一位并不想死亡,且受到更强的生的意志约束的神呢?这超出了我的能力。’
“‘难道我的生死不受我自己的许可支配吗?’我问,我在高楼顶层展开了我的双臂,就像梅菲斯特在荒原展开它的翅膀,‘就算贵为此世唯一的神,我也不能够决定我的生死和我灵的归路?’
“‘自然不能,’大地给出了颇为气人的答复,‘全然属肉的禽兽、半灵半肉的人类,还有您,都是如此。始终有一曾经被称为命运的事物——但现在我们知道它并非那么含糊其辞的东西——位于诸神之上。’
“当我不再把生死作为两个并列的选项时,我已经拥有了名为自我意识的可悲事物。大地在我的面前隆隆合拢,将沉默留给了独自站在夜色中的我。我感到了寒冷,这寒冷促使我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我思忖着过往的一切,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从此我将撇弃死而歌颂生。’我自言自语说。大概是抛在虚空中的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开始怀念起那位活在往日里的聒噪伙伴来。我决定肯定它。我举起了权杖。‘梅菲斯特,我昔日的伙伴。我肯定你的存在,我需要你,请你也像这样回应我。我决定赐予你我如今喜悦的生命,还有用以持续获取这份喜悦的健壮身体。我决定赐予你七倍于从前的敏锐双目和尖利的趾爪,用于在昏黄黑暗中捕捉我的猎物。现在存在于这里吧,我就在这里等候。’
“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它的图钉和绳索,在黑暗中激烈地拍打双翼。紧接着,它从我的后方接近我,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的左肩上。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触摸到梅菲斯特充斥着心跳声的胸膛。它活了过来,像往常一样悠然而忠诚地栖息在我的肩头。我用神的那种矜持的语气对它说,我不喜欢它,但它用死亡教会了我去爱,所以我中意它,我将再度接纳它。这些只是我以前不喜欢的漂亮话,该下地狱的恶人曾在我的席前跪拜,用这样的语气奉承我。我报之以冷酷的目光。但梅菲斯特没有这样做。它宽恕了我的罪恶,那对尖利的趾爪没有凶狠地划过我的喉;它只是用喙梳理它被蜡粘连的羽毛,在下一次我命令它飞向那片我无缘接触的天空时,它就会舒展开僵硬的翅膀,遵循我的话语这样做。‘在我的肚肠完全长出来之前,不要给我喂动物的生血肉,我会没法处理它们。很荣幸您再一次接纳了我,我将以与昔日相同的忠诚侍奉您。——或许不同于昔日,因为仆人侍奉主人的方式总是要因时而异的。现在告诉我吧,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您做出了什么改变,若您用不同的方式打理我们的事业,我就用对应的方式回复您。’
“‘我将不再直接传授我的话语。尽管我说了很多例如自由例如爱例如救济,但是我用来指示世人的,往往只是(浅薄的)侧写和语词和比喻和我所鄙夷的投影。但人类就是爱好这一切的生物。凡是充满激情做的一切皆为神启,是我在我的荒原尽头通过我的猎鹰捕获的。纵使在死后,我依然履行着在荒原中捕捉真实的职责。我们猎人大抵如此。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决策,是时候你将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向我说明。我已经知道了生的意义,如今我肯定人类的生命。那么爱又是什么呢?你为了爱向我献出了一次生命,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人就算弃绝生命也不肯放弃爱吧?’”
“梅菲斯特叹了一口气,‘我主,您还是像一起一样冥顽不灵,’它用它惯用的那种狎昵的语气说,‘但在您置气于我,将我关在禁闭室的这段长长的时间里,我整理了我关于爱的思绪。爱是奇异的事物,当我们考虑它的产生时,它涉及了两个人。但最终它只归属于其中的一个人。当您为了维持您的存在将我抹杀时,我看到了您全部的希冀与恐惧,于是我欣然接受了我的命运。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好让您理解我,就像我一样理解你。这样你也能得到对我的爱意。’”
神的笔记戛然而止。祂抚摸了一下肩上的猎鹰,沉默了许久。最后祂这样写道:
“我从不在文字面前掩饰自我。与人类不同,我的特质是坦诚。对我来说这未必是什么好的品质,它使我在尔等看客的面前遍体鳞伤。我学会的只是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有可能划过肌肤的刀尖,还能再强求我怎么坦诚呢?不可能了。包括此时在阅读这行文字的他,她,还有你;你们秃鹫一般的眼神在我面前昭然若揭。此时我自诩为神,我骄傲地权衡你们有限的想象力和词藻,并在我存在的原处扔下一具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腐尸。
“我将把这卷文字丢弃在纷扰的尘世。在那里,将只有很少的人读到我的文字;将有很少的人被我触动;也将有很少的人进入荒原来找寻我。丢弃你多余的行囊吧,只要你愿意追随我,那么我就在这里,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向荒原中跋涉;唤起你的猎鹰,那么你就能在荒原的中心找到我。
“格拉库斯·瑞希。写作于第二次复生后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