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漂亮。”佛爷托着下巴，双眉略蹙，满脸写着深思熟虑，又言之凿凿，说完犹不满意似的，点点头，重复道：“嗯，漂亮。”
 
净坛使者瞠目结舌，心说当年那个个明艳动人的女妖精你几棒子说打就打了，现在一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样儿，捞上来的还是个男人！当即就拔高音调透露出几分待宰的悲愤来：“就这？！”
 
孙悟空筋骨向来软，一觉睡醒如同摊在榻上的一团被褥，嗓音里也带了点饱暖生淫欲的安逸：“嗯——没什么事儿就快滚。”
 
猪八戒仍是忿忿不平的：“漂亮个屁！就那冰块儿脸，那三只眼的吓人样，那眯眯眼——”
 
话说到这佛爷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情绪，纠正道：“那是凤眼，比你眼睛大。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吓人？再说，摸着你的良心，论样貌身段，身世人品，手段功夫，他哪样不漂亮？”
 
至此一场唇枪舌战拉开帷幕。
 
猪八戒率先晓之以理：“他是玉帝的外甥。”
 
孙悟空张口就是一个大逆不道：“嗯嗯嗯，玉帝是我外孙。”
 
“……他是司法天神，显圣真君。”
 
“我是齐天大圣，斗战胜佛，这不门当户对？”
 
“这是破戒的！你是和尚！”
 
“闻闻你身上的酒气，八、戒。”
 
猪八戒扔出底牌：“他是个男人！”
 
孙悟空冷笑一声：“许你喜欢好看的女人，不许我喜欢漂亮的男人？什么道理……”
 
“不是你图什么呢，他都不能生孩子——”
 
孙悟空坐直身体，食指一竖，面色严肃，“诶，我是和尚不能留子嗣，你说的对，这是破戒的。”
 
就如同当年孙行者对猪刚鬣，孙悟空游刃有余地挥挥棒子就打得他满地找牙。猪八戒忍无可忍地冒了句脏，又有些泄气，孙悟空是个圆滑的猴精，早年就擅长拿副笑脸胡交朋友，也能两句噎得人说不出话，内里还是石头似的固执己见，不想搭理人的时候就是一锯嘴的葫芦，否则也用不着五百年风雨去水滴石穿。这破德性成佛之后更没人管了，太极打了半天就俩字：没辙。
 
早知道有铁树开花，谁想的到石猴也能遇桃花。
 
净坛使者受嫦娥仙子所托，带着沉香来拜孙悟空为师，在门口喊了好几声，别说尽地主之谊招待人进门了，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扔了只后脑勺猴毛化成的小猴出来，吱吱哇哇地说：“别扰了爷爷清静！”
 
沉香听罢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哐哐几个响头磕完，脑门都红了，和那小猴大眼瞪小眼。好像怕不够似的，倒霉孩子又伏下身子，猪八戒赶忙拉住人，制止道：“行了行了，他不爱看人磕头。”
 
见猴毛如见孙悟空，猪八戒讨好地搓搓手，试探道：“先让我们进去坐坐吧。”
 
小猴摇摇头，满脸认真：“爷爷睡啦！午觉正香呢，不许人进！”
 
“我也不行？”
 
“那好吧，您从后门进，别吵着爷爷。”小猴睨了一眼沉香，补充道：“他是生面孔，他不许进。”
 
无奈，他只得先进去探口风，嘱咐沉香在门口等着，小孩儿跪得笔直，仿佛要在原地化碑似的。猪八戒心说这实心眼儿的，不得给猴子欺负死。
 
进门一看，会欺负小孩儿的佛爷竟真在小憩，袈裟叠在卧榻一侧，手里摊着半卷佛经。猪八戒看着他袈裟边上堆着的一摞银线绣边的玄色布料，觉得眼熟得很，正要越过他拿来瞧瞧，就与猴子的金瞳子对个正着。
 
他客套地笑笑：“嘿嘿，师兄，吵醒你了？”
 
师兄笑得很慈爱，学了功德佛一半的做派，话里却藏刀：“就你那秤砣似的脚，走进来和地震似的，哪个睡得着？”
 
剩下的就属于没话找话硬要寒暄了，猪八戒又问：“怎么突然开始穿黑衣服了？”
 
孙悟空拎起那件衣服瞅一眼，扔回去，云淡风轻地说：“上回杨戬落下的。”
 
和沉香待这么几天，猪八戒对“杨戬”二字已经司空见惯，闻言并未察觉不对，只点头说：“哦哦，杨戬……”紧接着就看见猴子露在外边的手腕上有个可疑的红痕，都金刚不坏了他上哪蹭……想到这猪八戒脑子里一嗡，孙悟空一句话发挥出了金箍棒的威力，打得他满眼金星。
 
“阿、阿弥陀佛……你他娘的说谁？！”
 
多年不见，猪八戒只觉得他师兄气人的本事修炼得更加炉火纯青了，孙悟空闻言只凉凉地扫他一眼，倒拿着本经书信口开河：“色即是空，空即是——”
 
“你拿的是《金刚经》！”
 
他跟着调转口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可见成佛的这些日子也算是寒窗苦读了。
 
猪八戒早把来时的目的忘个一干二净，幽怨地问：“你看上他什么了？”
 
于是话题回到开头，在孙悟空坚持不懈的捣乱下成功被搅和成一场杨戬优缺点辩论大会——辩佛理的时候倒不见这猴子如此据理力争！
 
知道自家师兄是惯会离经叛道的，什么事到了他嘴里都有套歪理。于是猪八戒清清嗓子，准备动之以情：“你看啊，当年你大闹天宫呢，是二郎神擒的你，这不是有仇嘛！”
 
“是——五行山还是佛祖他老人家随手丢的，你瞧我记恨他了没？”
 
猪八戒：……您倒是敢呢？
 
孙悟空道：“你倒不想人在碧波潭还帮咱们打九头蛇，就你那花拳绣腿的，取经还得多花上二十年。”
 
“哦——”猪八戒指指点点，“我算知道了，那会儿就勾搭上了是吧。我说呢，你孙猴子脸皮厚如城墙，求人帮忙还推我出去。我寻思我与那二郎神也没甚交情，合着你拿我当鹊桥，供你二人七夕相会是吧？”
 
“给你句实话，那时候还真是清清白白。”
 
猪八戒立刻嚎啕：“意思是现在就不清白了！师父啊——师门不幸啊！您老人家管管吧！”
 
金蝉子听不听得见这杀猪似的嚎声不说，孙悟空先给聒噪得耐心耗尽，掏了掏右耳，已是无声的威胁，猪八戒当即闭嘴。
 
孙悟空眯着眼望了望洞府外，问：“外边儿跪着的小孩谁？”
 
“沉香，三圣母的儿子——”
 
“杨戬的外甥是吧？行，让他跪着吧，等会儿我差人问问能不能收。”
 
“不是，人和他舅舅不对付，你问什么问？”
 
孙悟空笑了，眼角下弯，和那头回见美人一笑的昏君似的，“喔唷，杨戬和小孩儿闹，那我更得问问。”
 
被戏弄一番的诸侯见他下榻穿鞋，把袈裟当条毯子随意裹上身，一副兴致勃勃要郊游的劲儿，问：“上哪去啊？”
 
孙悟空说：“破戒去啊。”语毕就丢下惹人嫌的师弟，哼着小调朝门口去，堪称顶风作案。
 
猪八戒在他背后喊：“喂！大师兄！！孙猴子！！！弼马温！！！！”
 
弼马温早翻了个筋斗，连片衣角都看不见了。
 
 
 
 
灌江口入了深秋，真君庙后院满地金黄，孙悟空踩上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发出几声脆响。他立在墙根下偷听，里边哪吒的声音像含了水，模糊不清的：“……知道你喜欢狗，倒没听说你喜欢猴子。”
 
紧接着是一声笑，轻飘飘的如同落叶。
 
“你是认识他的，也交过手，他不好么？”这是杨戬。
 
哪吒起了玩兴，问：“如何好呢，二哥？”
 
一小段沉默后，杨戬放下茶杯，轻描淡写：“漂亮。”
 
哪吒比净坛使者耐心得多，面上是一片惊诧，三个头都快被吓出来，愣是半句不吭声，等杨戬后话。
 
“从前是浑金璞玉，天真未凿；而今韬光逐薮，含章未曜。”
 
哪吒听完瞬间掉一地鸡皮疙瘩，意思领会了，但反感那种悠长的语调，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八卦立刻化作幼年时期他爹抄着鸡毛掸子考他功课的噩梦，李靖那张臭脸恍恍惚惚和杨戬重合起来，以至于孙悟空偷听完进门打断一切的时候，他差点脱口喊了句“娘”。
 
“解释解释，什么意思？”孙悟空笑着往哪吒肩头一靠，很不客气地伸手抓了杨戬面前的茶解渴，捏着空杯在手心里把玩。
 
哪吒心道有的人是睁着眼说瞎话，还有的人是明知故问，搭戏台能有来有回地演一折，什么酸臭的破把戏！
 
杨戬倒没陪着演，只问：“偷听够了？”
 
孙悟空顺坡就找茬，说：“哦，知道我听才说漂亮话，装的是吧？”
 
杨戬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你这不是听得很懂吗？”
 
哪吒给肉麻得几欲掀桌，最终只撕开了身上的孙猴子，狠狠呸了两口，和哮天犬当难兄难弟，出门遛弯去了。
 
孙悟空这才坐下，膝盖挨着杨戬的膝盖，上半身歪歪斜斜地靠桌，说：“说得那么好听，倒显得我庸俗。”
 
角度微妙，姿势也巧，杨戬回想起那个对酌的夜晚。他承认自己不怀好意，酒在吊起孙悟空馋虫的同时也恰到好处地耗尽，于是树底下埋着的陈酒顺理成章地开封，小半坛下去，猴子便醉得一塌糊涂，迷糊地握住他的手。
 
那时候杨戬才发现手心里掬了一把汗。
 
孙悟空背对月光，眼里如有萤火。他伸手去触碰杨戬的下颌骨，借着酒醉顺势停靠在后颈，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说：“这是……哪家的美人啊？”
 
杨戬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猴子喝醉了闹事是常态，但仅限于打打杀杀一类偏野蛮的活动，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行径是决计没有的，否则早在做弼马温时就给找由头叉出天庭了，又何来之后的大闹天宫。他试探着俯下身，猴子顺水推舟就把他往下压，意图昭然若揭。
 
那会儿靠得比现在还近，只是夜色朦胧，看不分明。回过神来杨戬的手已搭在孙悟空眼尾，挨着那双出名的火眼金睛，想真金不怕火炼，但金睛到底不过是火燎的老病眼，是某种雕刻的痕迹，握刀的众人里也有他自己。
 
孙悟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杨戬就势吻下去，用以抒发那点庸俗的爱美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