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by lattice
——夏天要结束了。
橘真琴将文件袋收起,任七濑遥先一步迈上路堑,踏着烟火的余烬,一前一后重归喧哗的人间。
“岩鸢——”七濑遥开口,目光循入万家灯火,短促的字符为水汽吞噬,唯余长足的缄默。橘真琴在虚空中望去,良久等来一句,“……岩鸢夏日祭的烟火,是要别致许多。”
“还以为遥见了烟火,会多些落笔的灵感。”
“也不尽然。”
渔村出身却家境不菲,供得起美术系的高昂学费。孤独浮萍的第二回相逢,却终有天堑横亘其间。校辩论队员橘真琴是健谈的一方,又天生是上佳的聆听者,从寥寥回应中悟出诚挚,如此尚且不够,更甚要读懂每个颦蹙,“遥是想买茶点吗?这家不如前面那家好吃。”
——也更便宜实惠。对方称无需他读心。抱歉抱歉,遥在摊位前站了许久,照顾弟妹成了自然,我的兀自揣测若让你不适——好坏解释一番,七濑遥垂下眼睑,递来纸巾包起的绿豆糕。橘真琴推说不饿,视线勾勒他面庞精细的棱角。想起烟火开落在蓝眸的如梦似幻,晕在颊侧的心向往之,一时突然又能理解他、读懂他,不同的身份与出身,却同样无所适从的灵魂。
二十岁的橘真琴大抵忘却初次看烟火的具体,只知是同一处河畔骑在父亲肩上痴痴望向河心岛,不曾有鳞次栉比的遮挡,父亲宽阔的后背撑起一片天。烟火戛然而止,父母撒手人寰,留下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弟妹。而今被贴心护在里侧的七濑遥婉拒了传单,好脾气的橘真琴接过海豚表演的广告纸,童年时每月一度的海豚表演向来场场不落,酒香不怕巷子深。今时不同往日,莫非海洋馆经营不善要倒闭了?——向往自由的生灵不应是人类的臣属,七濑遥如此训导,面上依旧古井无波。
“抱歉,只是小时候父母带我看过,一时有些怀念。”
“……该抱歉的是我,我不该轻易指摘你的回忆。”对方抬眸,“不看海豚表演的话,之后有空我陪你去。”
“哈哈,遥的读心能力不亚于我呢。”
没什么困难的,对方别开脸。第二次相见而已,或许是宿命的缘分。亲戚们踢皮球间饱尝冷暖,磨练出一身圆滑本领,却不愿被施舍怜悯。初见时七濑遥立在不招致瞩目的好位席,保证歌声无阻碍地传抵,而他生来自带气场与结界,距离感对橘真琴而言刚刚好。好兄弟鴫野贵澄帮忙张罗打点,租来全套音响。橘真琴人缘极好,又一副好歌喉,晚间天桥下半个月唱出名气。一曲终了关闭耳麦,黑发蓝眸的年轻人拨开熙攘的听众向他而来,画夹镶刻有本校美院的院徽。好美的歌声,他说,眸中亮晶晶的,像星星坠入汪洋。
“不不,不用。”见对方打开钱夹翻找,橘真琴连忙推阻,没有落魄到卖唱为生,自尊与自傲也不容许他沦落。大学城活络气氛的举措,会拿到不菲的酬劳,甚而带动临近商家的生意,便利店都给他打折。他忙不迭地解释,鲜少对初见之人兜了底,“同学只需要全身心感受音乐就好。”
经由音符寻到知音并非易事,若歌声能成为某位同仁象牙塔回忆中无可替代的一隅,便是成功一半。对方了然地收起钱夹:任何动机不妨碍我的夸赞。橘真琴唱歌时不戴眼镜,待他走近才知晓面容。对着蓝眸中自身泛红的面颊,向来口若悬河的主唱舌头打结,差点憋出句土味情话:哪里,我的歌声若能辉映你的美,才是荣幸之至。
他当真想了许久,一时只在词汇库里搜出个“持靓行凶。”正酣的融融被尖声刺破——来,这位小哥点一首,鴫野贵澄土味喊麦,叫好声此起彼伏。蓝眸青年放下画夹,于四面八方声浪的汇聚接过话筒,“点一首《Careless Whisper》”。
先发夺人的掌声供橘真琴清嗓,鴫野贵澄搜寻伴奏时,大学城霎时漆黑一片。电力停运的五秒后,不知是谁起头,人群心照不宣亮起手机手电,如丛丛萤火烁动在蓝眸。流畅至极,是迄今最好发挥。而纵使橘真琴老练通达,却不曾赶巧在广袤宇宙中微小的瞬息开一场个人live。太阳光传到地球需要8分18秒,供他对着熠熠生辉的蓝眸无伴奏清唱,任惴惴不安的心脏鼓荡着胸腔。
“有这样一副好歌喉,为什么不深造声乐?”
待街灯复而映出平乏无奇的世间,唯余二人并肩而坐。得知名为七濑遥的青年于本校美院主修油画,却不需洗尽稚气为生计发愁。不肯直言囊中羞涩,橘真琴委婉表态:我没有给我汇款的父母,全靠勤工俭学。相当羡慕七濑同学,有条件为热爱付诸终生。
“不比你大城市出身,我是乡下人规矩少——直呼名字就可以。”
“好的,遥(haruka)……”
遥(haru),对方指正,任他喃喃两音节的契约,“既然如此,我们间不需要弯弯绕绕,七濑同学……啊,遥!遥也喊我真琴就是了。”
——同我在岩鸢养的狗名字相近,七濑遥摊开画夹抽出一张,形神兼备跃然纸上。入目的却远非玩球的小黑狗——大海与沙丘,日式房屋错落有致,乃至石板阶梯,皆如亲历般熟谙,更堪比画的作者日后频频入梦来。橘真琴甚少对陌生人阿谀奉承,而七濑遥其人看似寡淡,笔下的斑斓却浑然天成。
“真琴不必抬举我。灵感匮乏,只能想到老旧的题材。”
“即便外行看热闹,但美的东西就是美。我知道找寻灵感的好去处,或许遥知道河畔的烟火?”
“没去看过。每周一度,想必千篇一律。”
顾虑到对方或许思乡甚笃,橘真琴颔首:不如笃信流于世俗的事物照样有它的美。大学城气氛开放,扎堆看烟火的人群向来不乏同性情侣,七濑遥不见实体,却想必听得懂极尽暧昧的暗示。
彼此留下联络方式,向各自校区分道扬镳。七濑遥的社交网络同他本人一样冷感,却浸染浓郁的艺术氛围。而橘真琴笃信实用主义,不曾尝试创作,爱好也仅限于翻唱他人曲目。
——真琴不妨试着作曲,或许去当个P主,凭你的才华定能大有作为。某次被对方回复道,他便试着自行弹唱,唱被镀上鎏金的帧帧幕幕,唱令他近乡情怯的七濑遥,曲入愁肠更化为缥缈的念想。
记忆的真实比真实的真实更真实,七濑遥又这般隔空提点,橘真琴依他所言,徘徊在河畔的石阶追寻可遇不可求的灵感。而对方近期忙于提前一年的毕业展映,又对下里巴人看不上眼,性子更是喜静不喜动,大概率不肯赏脸。烟火的观众纷至沓来,小商贩们顺势张罗起摊位。忙碌众生相中,橘真琴唯独瞧见他莅临喧闹的人间烟火,携着渔村水汽迎着江河朝向,步步向他而来——他的灵感与欢愉,再度被命运主动呈递到眼前。
“我来赴约了,”七濑遥说,“真琴的笑颜比上次更真实。”
学着成双对的好友或恋人,心照不宣地择了个河滩落座。LED屏虚浮在不息的川流间,载起那畔纸醉金迷的光点,这岸大学城却一派朴素清明,亦是象牙塔的殊荣。无需眼镜便眺见显眼的粉毛——鴫野贵澄约了几位朋友跳上旧渔船,仿佛是童心未泯的团建。挥手唤着真琴离岸,乌木篷船驶向阑珊夏日里小小的河心岛,圈圈涟漪揉碎云翳星光。
“哈哈,贵澄他们闹惯了。遥知道吗,大学城原本是废弃的渔港。”
对方眉心不动声色地蹙起——鴫野贵澄给七濑遥极差的第一印象,起身后坐的七濑遥尤显欲盖弥彰。“最后一次全家五口看烟火,兰和莲——我弟弟妹妹,才两岁,真是岁月不待人。”早早与贵澄互称名字,却连贵澄都不知弟妹真名。为缓和气氛,橘真琴指向半空的孔明灯:不如我们也买一盏来放?
“真琴有什么愿望?”
“希望兰和莲考上理想的高中。”
用文件袋占位,二人当真捧起一盏孔明灯——说出来就没效了,七濑遥提醒,却用油漆笔替他逐字写在布面。他万般眷恋地望向七濑遥眸间冉冉升起的星火;而事关烟火本身,向来不过是借此追忆罢了。
纵使天幕里目不暇给的终是过眼云烟,他固然想将七濑遥认作超脱时空的永恒具象。此后数日不曾相会,只不时给对方点赞留评。遥或许真是你的灵魂伴侣呢,鴫野贵澄满面八卦,先一步宣告橘真琴行将脱单的好消息。当事人将欢呼鼓掌置若罔闻,消停后更甚的落寞袭来,只得刻意忙碌到无暇肖想。
足步匆匆行过街口,逢上午后枝条与写生的七濑遥。对方并非抛头露脸的风格,而常去的图书馆正由对方独坐桥前描摹,不知情时二人足迹交互,跳跃式共鸣缀成的爱意破茧而出。灵感缪斯曳起扑面的潮风,河流从桥下淙淙走过,命运大多是这般不可言说。
七濑遥是驾驭色彩的好手,只消得灵魂安身便为街巷添色几分。劳碌所限无从察觉每日涉足的美,现由他点睛之笔草木皆有魂。一时兴起的产物送给真琴——对方递来裱了框的油画,烟火、孔明灯、一家五口,仿佛潜入每个难以企及的梦境。而自其抬眸的一瞬,橘真琴开始真正读懂他,以嗅到渔村掺进沙土粗粝的水汽为始,更有浪花拍打于足下。供他们亲临的印象派画作铺展开来,是他们,而非孤身一人,若是追根溯源,相爱的意义大抵在于此吧。
“来这里写生还是头一遭……仿佛能接近真琴般。”
“遥已经,将我读透了呢。”
我没做特别的事,七濑遥别过脸,任他窥见眼尾的笑意。
“一如既往重写意,我很喜欢,但有美中不足。”
“愿闻其详。”
两个世界的人罢了,橘真琴时常想道。斑斓驳杂的回忆在眼前共融,再无枯冷暗夜需要独自蜷身捱过。行将落幕的酷暑蝉鸣,催着他鬼使神差探寻恒定不变的可能。
“——需要有遥在。”
不谢幕的烟火,无止境的怀恋,一吻堪比永不褪色的故乡歌谣。我能够的,橘真琴又想,纵有山水之隔,总有勇气与诚挚营造堡垒,容许他们互为避风港。
被赠予人间烟火的七濑遥默然颔首。爬山虎攀上青砖红瓦,乐团合奏自圆窗中逸出。而他的脸红不是因为亚热带的气候,而是因为那天太阳不忠,出卖了那一年的夏末心动。*
Fin.
*“他的脸红不是因为……夏末心动”出自《太平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