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雅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芭芭雅嘎总是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但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无法拒绝——会从栏杆的缝隙间露出笑容和狡黠的目光，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这种时候蜜雅会错觉自己是那只关在精致花园里的金丝雀，而芭芭雅嘎是来为她打开笼门的。
　　城外甚至整个世界都被迷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清，街上的环境蜜雅很熟悉，但还是下意识地抓着芭芭雅嘎的手前行，芭芭雅嘎凑她很近，话音带着几分蛊惑，又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问她要不要玩捉迷藏。
　　蜜雅点点头，向远处抬起头的时候她什么都看不见，整个小镇也空无一人，在街角的拐点，她视线里就只有芭芭雅嘎。
　　她听着芭芭雅嘎的报数声躲起来，并不真的想躲多久，反而听见芭芭雅嘎靠近的脚步声会安心，芭芭雅嘎冲她笑着说抓到你了，蜜雅也并不懊恼，捉着她的手钻出去，再躲起来，再等芭芭雅嘎来找她。小镇不算太大，每个地方蜜雅都很熟悉，这样的游戏重复起来看着似乎有些无聊——可蜜雅偏偏不知疲倦，跟芭芭雅嘎玩了一整个下午才打算回家。
　　回家的路上还是没有人，周围太过安静，蜜雅只能听见自己和芭芭雅嘎重叠的脚步声，她们牵着手，微微凉的指尖陷进对方温暖的手心。镇子上的钟楼很突兀地响起来，那种敲钟的声响很沉，回音叠在一起，蜜雅刚回过头，刚才被困在城外的那些迷雾就像浪一样席卷进了城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她们。
　　蜜雅慌乱起来，她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而她很清楚这些迷雾中有什么，它们扩散之后小镇又会发生什么，巨大的恐慌让她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双腿，但下一秒芭芭雅嘎的掌心进一步贴上来，那种熟稔的温度也裹上来，蜜雅长长出了口气，跟着芭芭雅嘎奔跑起来。
　　面前的所有事物都开始被吞没，可见度越来越低，但芭芭雅嘎却能准确地穿梭过每一条街道，身边开始断断续续冒出属于怪物的低吼，那些声响越来越近，，她们不敢停下，在穿过无数道路眼前的视线几乎完全被遮蔽，低吼声几乎响在耳边，她们没法一直跑下去——芭芭雅嘎刹住步子，拉着蜜雅躲进工厂的暗角，她们甚至能听见身后怪物的脚步声。
　　芭芭雅嘎微微俯下身看着已经钻进暗角柜子下面的蜜雅，伸手抚了抚她耳后的发丝，“你自己要躲好，不要发出声音。”蜜雅没来得及回话芭芭雅嘎已经转身出去，刚刚逼近的脚步声渐远，她努力地平复好自己急促的呼吸，发现这里是自己在捉迷藏的时候曾经来过的地方。
　　奇异的熟悉感给了她几分安心，但时间一点一点流去，她不知道芭芭雅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怪物有没有追赶上去，被熬磨的焦虑爬上来，她无法坐以待毙——即使那是芭芭雅嘎的吩咐。附近怪物的动静轻了几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很明显地感受到钟楼那边怪物的爪牙摩擦声和吼叫声都轻一些，她尝试着把自己藏匿在迷雾中潜过去，建筑内里的可见度稍微高一些，她看见一楼进门的角落里躺着一个身影。
　　没有芭芭雅嘎在身边，她的脚步有些迟疑，一步一步挪得近了些之后，她看见那是个淌着血的女孩，肌肤被鲜血衬得惨白，也可能是失血过多失去了血色，蜜雅的心跳停了一拍，她想再走近些去查看，可身后突然传来芭芭雅嘎的声音。
　　她走进来的时候甚至没发出脚步声，蜜雅回过头，被短暂地吓了一跳，但芭芭雅嘎又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责怪她的乱跑，只是声音焦急:“快走，我们不能待在这里……这里是怪物的大本营。”
　　蜜雅点点头，又看向刚刚的方向，想开口告诉芭芭雅嘎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哑了声，突然意识到那个女孩不见了。
　　不仅是女孩，她身边的斑驳血迹也不见了——她没有多问，跟着芭芭雅嘎转身逃出去。
　　那个疑问在心中随着焦虑扩散，越来越多的问题溢出来，为什么芭芭雅嘎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没有脚步声，又为什么那个女孩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逃到外面之后刚刚站定打算歇口气，钟声再次响起，那些迷雾也开始渐渐消失在眼前，她们知道那是怪物们都藏匿回了钟楼，这一切暂时结束了。
　　蜜雅惊魂未定地转过头，芭芭雅嘎笑着盯着她，那种笑容同以往不同，夹杂着几分让人不安的情绪，甚至有些狰狞——但下一秒芭芭雅嘎的神情又平和了几分，拉过蜜雅的手腕温声问她，“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蜜雅只是摇了摇头，她无法让自己害怕芭芭雅嘎，芭芭雅嘎是她的朋友，她的保护者，她是这个空荡小镇中的一切。
　　芭芭雅嘎听见回答之后又笑起来，尖锐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起来，她们一起往回走，回到那个漂亮的花园，芭芭雅嘎的步子有些晃晃悠悠的，笑声结束之后，她又开始机械地重复起来:“无聊……无聊……仅此而已……”
　　蜜雅的声音开始有些无奈，但并不算是责怪，反而带着几分少女间特别的亲昵，“……你总是这样。”芭芭雅嘎毫不在乎地耸耸肩，她们在花园里告别，蜜雅望着芭芭雅嘎的背影消失，她知道第二天对方还是会如约出现。
　　那样的日子算起来很重复，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情，捉迷藏，逃脱追赶，钟声，迷雾，蜜雅却发现从来没有觉得厌倦，这一切的发生都那么理所应当。偶尔她们也不会出去，在小花园里并肩坐着，被浸染在馥郁的花草香里，芭芭雅嘎有时候会念书给她听，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她脑后的发丝，指尖顺着那些白色的闪烁的发丝向下。芭芭雅嘎喜欢她的长发，也会让蜜雅靠在她身边为她梳头，用指尖描摹她的侧脸到下巴。阳光流转，蜜雅喜欢这样的时光，所有美好的瞬间都被拉长，像是可以真正停留于此。
　　芭芭雅嘎来找蜜雅的时候她大多都陷在靠椅里做自己的事情，但会看见芭芭雅嘎身影的时候起身来接她——那一次算是例外，蜜雅手中捧着一本有些陈旧的笔记本，神情很专注，没感受到芭芭雅嘎的到来，芭芭雅嘎便打开栅栏进了花园，不知道为什么放轻了脚步，一直来到蜜雅身后蜜雅才抬起头看向她。
　　芭芭雅嘎没有表现出那几分心中的困惑和不安，神色自如地问蜜雅在看什么。
　　蜜雅没什么掩饰的意思，但还是合上了本子，将封皮对着芭芭雅嘎朝她扬了扬，“这是我和妹妹的交换日记…我是姐姐嘛，要保护妹妹的。”她垂着眼又看向那本日记，指尖轻轻抚过稍微有些破损的书脊，语气很认真，也很坚定。
　　芭芭雅嘎觉得自己身体里某一部分开始不受控制地燃烧，携带着隐隐的刺痛感，一点一点爬向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在嫉妒，她能感觉到那种嫉妒的情绪在膨胀，要开始爆炸了。她不允许蜜雅的世界里有别人存在，不允许，不允许，即使是妹妹也不可以。
　　芭芭雅嘎仰起脸笑起来，随后眼神定定的开始自语，“很好……很好……”
　　蜜雅察觉到她不对劲，可怎么去问芭芭雅嘎都没有开口应答，只是疯疯癫癫地笑，蜜雅本能地有些不安，但还是跟着芭芭雅嘎出去玩捉迷藏，那种不安在芭芭雅嘎强调着“一定要藏好哦”的时候到达了极点。她担心芭芭雅嘎有什么阴暗的想法，在躲藏的时候回到了花园附近，迷雾涌来，周围的一切都被雾包裹起来，但蜜雅还是在雾中看见了芭芭雅嘎的身影，穿过荆棘丛，毫不在乎身后身侧传来的怪物的吼叫声，疯了一样地去开栅栏门。
　　“芭芭雅嘎!”蜜雅大喊，声音划破迷雾。被激怒了，她知道芭芭雅嘎是以为她不在，想回来破坏那本日记，她知道自己不安的缘由，她无法信任芭芭雅嘎。
　　她靠近了花园，看见芭芭雅嘎有些无措的动作，她们僵持了几秒，芭芭雅嘎突然弯下腰去抓住蜜雅的手腕，蜜雅尝试着甩开她，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的感觉将她占满，将一切恐惧都排了出去，她瞪着芭芭雅嘎，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芭芭雅嘎!你要毁了我的一切吗……那是我妹妹的日记!”
　　芭芭雅嘎有些颤抖，手上的力道也松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凶狠，眼圈都透出血色，“凭什么……凭什么……你的世界有我就够了!不需要别人!”
　　蜜雅摇着头，一步一步往后退，仿佛很恐惧面前的人一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芭芭雅嘎，你疯了!”
　　芭芭雅嘎仍然在重复，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渐渐发哑，“不需要别人……不需要别人……我疯了？蜜雅～”她甜蜜地撒娇：“和我一起玩游戏不好嘛？”
　　蜜雅转过身跑了出去，不再听身后芭芭雅嘎的声音，她从来都是跟着芭芭雅嘎奔跑，但现在的愤怒让她不再害怕失去方向，她只想逃离、发泄、怎样都好，只要结束这一切……
　　雾越来越重，意识的世界在某一瞬间破碎，蜜雅觉得整个人都陷入失重了五秒，然后她醒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前已经没有雾了，先是模糊的血色，然后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几个人形的面孔也依稀能分辨出来……蜜雅的心跳一下吊起，她看清了，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是母亲。
　　自己是在哪里，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醒来，迷雾都去哪了，芭芭雅嘎又在哪里……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涌上来又消泯，她头痛欲裂，几乎无法思考，面前的场景陌生却又透着诡异的熟悉，她知道母亲在战斗，身上几乎沾满了血，分不清是谁的，她定定地看着母亲，鲜血几乎溅在她脸上——那是母亲，像是黑暗中飞舞的白色蝴蝶，凋零在血泊中。
　　蜜雅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她尝试着感知自己，她尝试着流泪，她尝试着感受恐惧，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无法动作是因为自己的残缺，又开始一点一点感受自己身体残存的部分……
　　那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个人形。
　　蜜雅连哭都没法哭，她颤抖着，却知道自己无法颤抖，躺在她冰凉的台子上，灰白色的天花板再一次开始模糊，她接受不了这一切，她想回到那里——回到花园里，回到金色的流转的阳光里，她彻底崩溃了，眼前的视角颠倒旋转，随后再次沉下去消失了。
　　她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方，陷入了一片很深很深的黑暗，小镇也破碎了，她失去方向，所有意识变得很混沌，很多画面掠过，最后一幕是芭芭雅嘎赶来她身侧，着急地开口问着什么，但她却听不见声音。
　　……她还在生芭芭雅嘎的气，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她闭上眼，任由自己陷进去。
　　芭芭雅嘎终于找到她，接管过身体之后她环绕了四周一圈，战场上除去废墟和血泊就只剩下母亲和一些研究员的尸体，断片的记忆让她知道实验室的主管受了母亲重伤，现在也不在这里，应该是逃了出去。角落里有一些瑟瑟发抖的研究员，不敢动，也不敢看她，实验室外面已成废墟，根本逃不出去。
　　“过来。”芭芭雅嘎开口。
　　那几个人没动。
　　芭芭雅嘎提高了声音，“让你们过来。”
　　终于有了动静，他们纷纷对看一眼，小步小步地挪近，但仍然不敢看芭芭雅嘎，芭芭雅嘎的声音变得很柔和，却带着几分危险，“按原来的计划把改造进行下去，听得明白吗？你们能明白的，对吧？”
　　尾音高高扬起，像是某种威胁。
　　研究员们被恐慌震慑着不敢违逆，从地上的鲜血和残块中勉强拨出几条道路，继续改造蜜雅的身体。
　　蜜雅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坐在了熟悉的躺椅上。
　　是晴天，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手中的书都没合上。昨天和芭芭雅嘎大吵一架过后的记忆就有些断片，她知道自己仍然在生芭芭雅嘎的气，不知道芭芭雅嘎还会不会来找她。
　　答案是一如往常的会，门外如期出现芭芭雅嘎的身影，只不过这次她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知道蜜雅还在生气。蜜雅低下头继续看书，芭芭雅嘎就打开栅栏钻进来，蹲在她的身前，目光越过书页可怜巴巴地望着蜜雅。
　　蜜雅不愿意看她，目光僵硬地顺着书页向下。
　　“我错了——”芭芭雅嘎拉长了尾音，又轻轻地扯蜜雅的裙角，“我再也不会那样了，蜜雅，你知道的，我只是太冲动了……”
　　蜜雅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心软，那双浅紫色的眼睛透着浓浓的委屈，湿漉漉的，仿佛求饶的小狗。
　　她极力维持语气的冷淡，“以后都不会了吗？“
　　芭芭雅嘎用力点了点头，“相信我，蜜雅，我很爱你，我不想影响你，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请给我一次机会吧。”
　　蜜雅放下书，算是和解的标志，而后又闷闷地小声嘀咕，“一定要信守承诺噢，这次就相信你了。”
　　芭芭雅嘎眼睛一下就亮了，两手抓住蜜雅的手腕又往下扣住指尖晃了晃，声音软得淌出蜜来：“一起出去玩吧？捉迷藏——我可是想到了非常好玩的新规则噢～”
　　芭芭雅嘎简单给她介绍，这次游戏不仅仅是捉迷藏，同时还加了找陶瓷小人，找到之后将它们打碎。蜜雅觉得新奇，脑中的不快也散去，跟着芭芭雅嘎往外跑，在游戏开始之后选了一条路找小人然后躲藏。
　　不过这次大概是她运气不好，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小人，蜜雅在有些着急的时候终于看见一个陶瓷小人的身影，她惊喜地跑过去，在还差两三步的时候芭芭雅嘎却突然从那个陶瓷小人背后闪出来，并迅速砸碎了那个小人，然后快乐地大笑起来。
　　蜜雅不免有些委屈，但游戏规则并不限制这种行为，她想着自己还有机会，在漫长的寻找过后她终于看见第二个陶瓷小人，可芭芭雅嘎却故技重施，又一次将小人敲碎了。
　　“芭芭雅嘎!”蜜雅终于忍不住爆发，可芭芭雅嘎大笑着跑开，而她身体素质和芭芭雅嘎差得太多，根本无法追上去，她不想再做无用功，随便找了个台阶沮丧地坐下，没坐多久，身前笼罩下阴影。
　　是芭芭雅嘎。
　　“最后一个，给你的噢。”芭芭雅嘎笑着将那个花纹最多的陶瓷小人递给她，“让我们一起结束这个游戏吧——？”
　　她的神情天真，少女一般热切地邀请着蜜雅，而现实中芭芭雅嘎的神情也是这样，只是她的脸和手臂都沾满了鲜血，研究员们恐惧地望着她，尝试着躲藏和逃跑，可芭芭雅嘎总是能准确地找到他们，微笑着虐杀每一个找到的人，为这已成废墟的实验室染上更多鲜艳的血迹。
　　她是最美丽的恶魔，也是最优雅的守护者。
　　蜜雅委屈的眼神总算稍稍亮了起来，她敲碎了小人，满足于陶瓷碎裂碎片掉落那种清脆响亮的声音，然后抬起头望向了芭芭雅嘎。
　　那是最后一个研究员，也是主导这次改造实验的研究员。
　　蜜雅亲手将他砸碎，在芭芭雅嘎的注视下，由衷地露出幸福的笑容。
　　
　　芭芭雅嘎再次回到了小花园，那里不如之前一般精致美丽，蜜雅坐在原先的位置，一切都显得有些灰暗破败，可她们并不在乎。蜜雅手上捧着书睡着了——她总是这样容易犯困，芭芭雅嘎翻进栅栏把她叫醒，蜜雅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芭芭雅嘎将手落在她头顶，温柔地抚了抚。
　　“我们约好今天给对方梳头的，还记得吧？”芭芭雅嘎坐到了她身旁。
　　她们专心地为彼此梳头，柔顺的动人的发丝顺着指尖落下，阳光镀在少女的侧脸，与周围的场景有些违和，却仍然像一个美丽的梦，芭芭雅嘎问蜜雅想玩什么，蜜雅便眨眨眼看向她，说你来定规则就好了。
　　迷雾被圈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小镇早已扩大成之前的几倍，她们玩乐的范围也早已不止那几个街区。
　　阳光透过发丝和指尖落在少女的肌肤上，那是一种温柔又缱绻的温度。
　　而蜜雅知道，这一次，她可以真正停留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