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POSE



尤里·吉洛夫安静地走进一家花店。

已经入冬的天气很冷，尤其在这片位于北半球、长期被冰雪所覆盖的大陆上。少年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脖颈处的围巾，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被冻成一抹白色的水雾。
新鲜漂亮的花朵被精心挑选出来包裹在温暖的室内。这里的人们习惯在日常生活中用花束来表达相互之间的感情，纵使在这样的冬天，寒冷也没能阻止花店火热的生意。忙碌的店员扬起一个亲切的笑容，热情地询问这位在冬季里来到鲜花环绕之处、因为迷茫而呆站在原地的少年，他需要些什么。

尤里的眼前迅速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些下着雪的日子里张扬的白色，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了一个词汇。

“……白玫瑰，”

少年哑着嗓子念出这个他唯一熟悉的花名，太久没有和他人交流让他清冷的声线带上了一抹暗哑。他大口地吸了口气，在店员关切的目光下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

“七朵白玫瑰……谢谢您。”



走出花店后天气越发阴沉，少年的周围开始飘起零零碎碎的雪。街上的行人更加少了，偶尔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路过，会用透着惊艳的目光打量上一眼。黑发的年轻人捧着一大束白色玫瑰还是很引人遐想的，尤里沉默地将怀里被报纸包着的花束往大衣里拢了拢，临时决定了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
要去的地方离这里有点远，年轻的天狼安静地拐入人迹罕至的小巷。他模糊地回想起，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飘雪的日子，自己收到了来自对方的第一束花。



他出生在北部大陆一个偏僻的村庄，那里的气候终年严寒。然而寒冷的生存环境并没有阻止那里的人们对于生活的热情，姑娘们捧着在这个季节里颇为珍贵的鲜花，直直望过来的眼瞳里闪耀着爱慕的亮光。
幼小的孩童有些不开心地盯着身前被隔壁村子的女孩子们围绕起来的少年，对方的受欢迎程度一如既往让他感到了自豪——但在那之外，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开始生根发芽。几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他在姑娘们讨好般的笑声中不留情面地躲在了少年挺拔的身躯后面，模模糊糊地疑惑着他不应该因自己最喜欢的人被人们所喜爱而感到不快。

扯着对方的衣角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到清冷的小镇，尤里都没弄懂自己心底这种躁动不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黑发的孩子皱着眉头，冷不丁被对方别在自己发带后的一枝白色花朵打断了思绪。

“——送给我亲爱的尤拉奇卡。”

眼前的少年在他的面前半蹲下身子，带着好笑的神情注视着突然闹别扭的小狗。小孩子的心思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米哈伊尔轻而易举地便猜到了对方内心此刻纠结不已的小秘密。白发的少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开心，他在不得已收下的花束中郑重地挑选了一会儿，才将开得最好看的那朵白色玫瑰别在了孩童小小的头带上面。
然后在对方突然涨得通红的脸色下大笑着躲开了小狗张牙舞爪的攻击。

——啊、比他想象中，要可爱得多。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尤里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对方在将花递过来时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哪怕到了现在他也无法分辨清楚。作为家人的疼爱、身为兄长的宠溺——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怜惜。



尤里曾经有过一个哥哥。

作为人类所拥有的短短十几年的模糊记忆，绝大部分都和那个人有关。他的童年是在对方厚实而温暖的臂膀下度过的。他在磕磕绊绊的成长期中曾一度弄丢了对方，却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奇迹般地寻回了消失已久的人。对方在他最无防备的状态下蛮横地闯入他早已习以为常的生活，二话不说搅乱了他所有的心绪，然后又在他试图接受这个突发状况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了他。这个奇迹来得太过突然又太过短暂，让他一直以为自己因长久的思念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尤里低下头，朝因为捧着花而裸露在外冻得通红的手指哈了一口气，他已经离开了那个还算繁华的小镇，步入了人迹罕至的树林。没有路，这里的灌木因常年的寒冷总是低矮而杂乱，尤里面无表情地踏上被雪所掩埋的枯枝，发出的声响惊跑了几只前来觅食的鹿。曾经身为一名猎人的少年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手指，指尖碰触到了花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断口。尤里望着鹿群逃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回过神，向着更偏远的角落里前行。



他第一次狩猎成功，还是在他得到允许开始使用猎枪后没多久。那个时候的米哈伊尔已经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猎手了，成长后的孩童像一只真正的小狼崽那样，眨着不服输的眼睛想方设法地缠着对方带上自己。猎枪的使用规则比他想象中要严格许多，他的兄长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啰嗦得过分。尤里想自己大概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慎重的神色——就算对方在面对比自己大得多的猎物时，也鲜少有如此认真的模样。
猎枪的重量对刚开始接触的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些重了。尤里跟在他全副武装的兄长身后，晃晃悠悠地背着属于他的那把轻巧的枪身，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自豪过。

——我也是一名合格的猎人了！

他兴高采烈地这样想着，然后迈着大步一头撞在了突然止步不前的自家兄长的身上。
已近成年的少年背部坚硬而结实，碰得尤里的鼻子一阵抽疼。黑发的孩童挥舞着双手刚想开口抱怨些什么，却被对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巴。

“嘘——”

属于成年天狼的手掌大而温暖，然而他的哥哥并没有在看他。尤里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奇地顺着对方的视线望了过去。那是一只离群的鹿，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猎人盯上，正神定气闲地站在溪流边，俯下头喝着刚刚融化的泉水。
尤里的喉咙深处咕咚响了一声，他试探性地拉了一下身前人的衣角。米哈伊尔转过头来，撞进年幼的天狼一双跃跃欲试的蓝色眼瞳。
多年的默契让兄弟两个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达成了共识。年长的兄长无奈地耸了耸肩，将他身后的小狼崽无声无息地拖到了不远处的树丛角落。猎枪的使用方法他已经教授过了无数次，甚至这也不是对方第一次正式使用猎枪了。但米哈伊尔依旧不放心地贴在了孩子的背后，煞有介事地握住了对方举着枪管的手臂。

年幼的猎手本人对这个姿势很不满意，他潜意识地不希望对方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小孩子来照顾。对方坚实有力的心跳隔着布料震动着他稚嫩的脊背，使得他端着猎枪的手腕都在微微颤抖。我要是打不中，就全部都是哥哥的错！！——这么想着，他在莫名的紧张感下猛地扣动了扳机。
小孩子的准头当然比不上娴熟的猎手。在尤里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兄长按着他手中的枪管动作迅速地补了一发。年幼的天狼望着远处那头倒霉的鹿在枪响声中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成功了。

“——哥哥！我打中它了——我做到了！！”
“嘿！先把枪收起来！”

米哈伊尔望着眼前兴奋到原地奔跳的小狼崽，好笑地敲着对方的鼻尖泼了句冷水。年轻的小猎人鼓着脸颊，气哼哼地照着对方的要求将手中的武器收到了身后。



踏着枯枝的少年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他低头望着手里的花，想起那天晚上对方像变魔术一样自身后掏出了五朵白色的玫瑰，当着长老和大家的面毫不吝啬地庆贺着自家弟弟的成长。跳跃的火光映在小男孩红彤彤的脸颊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狼崽第一次变得扭捏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记忆如此遥远，在接下来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不断地在他脑海深处搅动。尤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他已经走出了人烟稀少的林子，眼前浮现出记忆中模糊的城镇轮廓。

——狗镇就在前面了。



与兄长的再次相遇充满了意外。尤里从未想过自己会以猎人的身份见到身为吸血鬼的对方，荒诞得仿佛命运给他开的玩笑。一向波澜不惊的猎人得承认，自己确实被这件事所带来的冲击搞乱了自己以往的步调。
久别的重逢并不令人愉快，出落得挺拔矫健的天狼一脸不可置信地听着对方在火车上若无其事地批判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暗地里默默咬紧了牙。他痛恨对方那话里话外都想将自己从危险中摘出去、却对自身毫不在意的态度。从小的时候开始，对方对自己的保护就明目张胆得过了头。狼崽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时隔几日后在崖间将对方凶狠地按在地上时，尤里想。

充满血腥气息的搏斗很快就因为吸血鬼恢复的意识和天狼激动的情绪转去了另外一个方向。时隔多年，作为兄弟的两人依旧默契如常。在对方进入身体的时候尤里压抑着呜咽了一声，他想他终于追到了一直走在自己身前的那个碰触不到的背影——尽管对方已经变得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很多年后他在书本中知晓了那些花束的含义，五朵白色玫瑰昭示着对方从未说出口的隐秘心思。尤里怀着被疼痛和快感所折磨的委屈啃上了身前人的脖子——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却做着兄弟之间绝不会做出的事情。自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他们的关系便支离破碎，无法复原了。

——哥哥，我最爱的哥哥……请、好好看着我。



村落的废墟掩埋在烧焦的泥土中，被飞扬的风雪所覆盖，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尤里安静地踏上他曾经的故土，那些逝去的亲人们的坟茔，早已在长年累月的侵蚀下化为了尘土。再过几年——天狼之匣的所有人平静地想，再过几年，这个记载着他过往的最后的遗迹，也会逐渐消失在自然的记忆中吧。



他的兄长消逝在两人重逢的几天后，那双曾经属于天狼的瞳孔在自己的怀中安静地失去了所有的光茫。吸血鬼的病毒让他的尸骨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得而复失的人在悲恸的哭喊声中第一次发动了匣子的能力。尤里迷茫地望着对方的躯体消失在突然迸发的光芒中，那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啊啊、我再次，弄丢了他。

年轻的天狼离开了猎人组织，他将对方沾满血污的衣物收集起来，执拗地带着它们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乡。尤里望着那些明显在近期被修整过的简易墓碑沉默了很久，他凭着自己幼年时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摸索到了自己家的残骸，甚至踏入了他们曾经的卧房。年幼的自己怕冷，兄弟两人总是睡在一起的。可惜还未能等到自己成长到能够单独分得一个房间的时候，一切就已变了模样。
尤里将那些衣物埋进了那片土地，无论如何他带着他最爱的人回到了他们的家——纵使这个家如今早已不在。



少年来到那个他熟悉的角落，残垣断壁在风雪中发出腐朽的响动。他眨着眼睛，将怀里一直小心翼翼怀抱着的花束取出，动作轻巧地放在了那块小小的坟茔上。七朵白玫瑰挨在一起，漂亮的白色被淹没在同样洁白的冰雪当中，看不真切。
虽然是一次预料之外的心血来潮，尤里想，这大概就是他迟来的回复了。

温柔的纯真，被宣称了所有权的天使，炙热而直接的情感。

曾经只有在订婚宴上才会送出的七朵花。

——我在你沉眠之地向你郑重而热烈地求婚。



尤里离开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狗镇的四周很静，偶尔能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鸟兽的叫声。天狼之匣在他右眼深处安静地燃烧，少年腾出双手，默默地将斗篷后的帽子抬起盖住了脸庞。

『……我答应你。』

就在布料划过眼角时他听到一声轻柔的回应，用着他应该再也听不到的那个嗓音。熟悉的音节通过风吹入耳朵，失态的少年猛地转过身向身后望去。
只有光落在那片土地上，反射出的白色扎得他眼睛生疼。尤里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是流着泪看到了，



——本该摆放在那里的一束白色玫瑰，消失得无影无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