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座牢狱中走出时，身上的风衣外套早已撕裂出血迹。

他转身，身后摇摆的教堂轮廓似乎拥有着举棋不定的重心，以恶魔血液维系的感知流逝着钝化作一片温吞的混沌，被子弹洞穿的大腿和腰侧仍在竭断边缘挣扎着涌出大片粘稠的液体，秦究俯身急喘了两声，随即闭上眼睛，踩着林木漆色的节瘤，靠上了盘绕曲折的树木枝干。

这不是他第一次重伤，也不是他第一次展着蝠翼从这座牢狱中掠出，又在逃离安全界限的边缘堪堪停住，转身回望这座人类口中至高无上的圣堂。

表世纪，在自身赋予的审判恶魔的权利推持下，原本刻板狭仄的教堂逐步容不下日益频繁开庭的审判厅与畸变的想象搭建出的庞大刑室，这座孕育了贪婪与愚昧的正义发源地立刻被人类弃之不顾，人群不择手段地簇拥着请来了被赋予“上帝艺术家”名称的建筑师，为他们设计了这座花岗岩搭建的坚不可摧的圣堂，亦如昭示着人类注定接受风化腐蚀的统治信仰。

至于这座与恶魔立场相悖的圣堂所拥摄的吸引力，恐怕秦究自己也难辨一二。

或许最初始于对人类口中 象征着上帝首肯的建筑 满怀恶意的好奇，至于之后，这种探究欲便不可控般朝向堡垒违和的各个细节缝隙中倾斜。

这座圣堂拥有着普通哥特式建筑的所有防御性表征，包括顶端成簇错落尖塔，高耸瘦削的岩壁，与规整铺排的玻璃彩窗。

可这座建筑始于这般严谨，却远不止如此平实。恐怕只有被束上审判台中央的十字高架的恶魔才能够透过壁侧倾斜的玻璃棱面窥探到地下那副耶稣圣餐图的浮雕，那些不规则立面所切割出的人脸似乎对任何神明都毫无歌颂之意，只是平整地沿着高居寒阁的理智叙述了苦难本身；至于那片被秦究设做逃逸必进之路的墓地铁门，则被锈铁丝弯折着抓附了守护褐斯伯里德斯花园的巨龙拉冬。

这些被人类所忽略的细枝末节堆砌在一起，逐步拼组出一种令人畏怖的直觉，似乎这个出自上帝艺术家之手的作品，远不止象征着独属于人类的裁决。

正是这戎待解决的尖刻疑问促使秦究无视次在敌人的圣所边境回头，周身全然是干枯的断枝般无从愈合的伤口，他倚着树木繁盛的枝干平视耸立的檐顶塔尖，沉凝的目光擦过令人目盲的白日荡得很远。

............
......

“跟我走。”

如同过度失血发酵出的错觉，周边明暗闪烁的光景中似乎夹杂了某处格格不入的冷淡声色，那个位居谜团中心的人物终于出现在恶魔一瞬无所谓真实的恍惚之间，清冷的祈使论调随着那人向上抛出的一卷绷带掷入高空，砸上恶魔的胸口。

“去教堂？”恶魔戏谑地反问着，抬手接住那卷绷带，草草在腿上缠了两圈，便单手撑住林木鳞片状斑驳的表皮，从苍老的枝干一跃而下。

“嗯，进去再说。”
那人腰侧枪伤在挣动中渗血得更厉害了，游惑别过视线，微不可闻地皱眉，将手指擦进口袋，转身向教堂的地道入口走去。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后扬的衣摆被人用力抓住，恶魔状似礼貌的询问沿着这般向后拉扯的力度刻薄地牵引出，带着狭促意味的微笑满是不及内里的剑拔弩张的诘问。“人们说你的建筑直通天堂，你却亲手将恶魔引了进去。”

“啧，你也可以死在外面。”那人顿了一下步子，开口时全然一副耐心耗尽的模样，就连话尾垂落的音调都沾染上薄削的哑意，却始终没再回过头，像是要把模糊的目光尽数埋葬进靴下那片陈腐的阴影。

于是他们沿着暗道走入这盘桓的地下巢穴，好奇的恶魔终于第一次得以细致地观察这座建筑本身。

他很少这样形容建筑，盘桓，是的，无论是丝带般柔韧，贴合指节的镀金门柄，高低叠错的弧状拱顶，拐角处映着水波肌理的冷白色瓷砖，亦或是这座曲折的，终日栖居于地平线之下的地下建筑本身，直至踏过末尾处陡然直上的阶梯，他们直立在圣堂铅白的神像身后，注视着这般无从遁形的宏硕宫殿。

这里的支柱如同鳞次栉比且富有生机的藤蔓，盘旋攀撑着倾斜得恰当好处的承墙，将脉络蔓延并合融进逐渐高耸的脊顶，它垂颈，于是这座被称为“上帝的凝视”的圣堂便拥着虔诚的信徒俯身低语。

于是数千年来高傲的恶魔第一次容许人类将他抵在圣台上，任凭那人用酒精近乎粗暴地凌虐身上的伤口，只是仰头注视着侧顶壁画上扭曲的线条静默不语。

当恶魔在人类的带领下又一次徒步走过了这片巨龙看守的墓地，他在那人高下立判般恍若洞察一切的目光中俯身，只是巨龙羽翼下没有什么金苹果，只有一块灰败的，满是蜂窝状孔洞的火山岩。

“下次走远一点，不要再回来。”
彼时他们站在细碎的，如同火山灰烬铺设的道路上，人类的制服上还别有上帝授予的十字勋章，那人开口时，额前深色的发丝被微弱的风向后抚过，那双摄入心魂的浅色眼睛便在夏季燥热不安的空气间无从遮挡，那人平淡无波的目光就这般在周遭漫溢的静默间掷落，在不知名的暗处激荡起一圈堪称渺远的回声。

“容我拒绝，先生，我很喜欢这座建筑。”
折立的衣领被人用指尖拂过，秦究注视着游惑紧抿的唇，墨色的眸子里空无一物，升蓬的欲望，卑劣的玩笑，浴血的阴谋，这些圣典中恶魔的附属品全然无存，那双渊谷般深邃至足以吞并一切的眼眸投射着人类笔挺的身形剪影，平静的湖面起伏着蜡质的欣赏，正此般悄无声息而又飘忽不定地消融和搁浅。
“以及，恶魔仅对人类交易中的请求保有开放态度。”

“我会提供交易报酬，回答你先前的问题，我的建筑只会通往一个地方。”人类的视线从恶魔惯性勾起的嘴角扫过，说不清缘由般转身望向教堂之外的路野尽头。
“那就是我的心脏。”

后来，恶魔在建筑师的庇佑下借上帝之手 在离开教堂的道路尽头捡到了那颗金苹果。于是次日的判庭风云俱涌，唱念颂词的神父死在了审判的高台侧，他的躯体被人斜倚在困束恶魔的十字架前，尚未闭合的眸子注视着主教衣袍灼融的灰烬。

借圣火祈祷的人们惊惶地踉跄着冲出了教堂，直至被墓地尽头避无可避的防护栏阻隔了去路。

“你要杀死我们吗？”破碎的尖叫声里，一个孩子抓住恶魔的衣角。

“或许，”秦究俯下身，抚摸着巨龙身下的火山岩块，散漫的视线伴着微风沿着林木尽头那条狭窄的小路飘去，亦如昨日那人若有所指的目光。

“但不是在这里，这是他的圣堂。”



开卷考试，本篇主题是拒绝附着群体观点的自我价值实现和违背身份立场于他人和平信仰的尊重。
想做谜语人，所以本篇不写尾注。
旅游时随手写的，随便看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