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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5-02-14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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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载车以最高速行驶。窗外是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飘雪与望不到头的茫茫冰原。
李一一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眼睛就像要黏在屏幕上一样,另一只手疯狂转着手里的两个骰子,在运输车的驾驶室里天然隔离开了一个无形却气场十足的小空间。就连Tim抱着随车物资翻检而路过他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多绕开两步。
能够赶往赤道地区的火石已经不多了,车载广播里能够陆陆续续听到世界各地推进式发动机重启的汇报,只是直到目前还没有得到多少转向发动机的消息,苏拉威西当地及附近的救援队很可能已经全军覆灭,其它地区派过去的远程飞行救援队百分之百凶多吉少,更有甚者,或许发动机本身早就遭受了不可逆转的破坏——就像杭州一样。
情况并不乐观。
原本李一一他们的救援队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使用了飞机运输火石的方案,但是木星引力带来的灾难实在已经抵近了所有预案中最为糟糕的那个结果。为了应对中途失事迫降的可能,才在飞机里加了运载车的双保险。
出发前,燃料补满的运载车被拖入飞机的时候李一一看了看手里的骰子,对着这趟注定迫降的旅程咂了咂嘴。
能飞多远是多远吧。
那时候他根本想不到地面上的危险远不止于此。
所以在王磊提出来由CN171-11小队轮流“值夜”的时候,李一一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在地球停转逃离太阳的现在,年岁日夜早就没有了概念,但正如地下城还在欢度春节一样,时间、节气、节日、季节等等黄金时代的东西仍然完好保留了下来,甚至专门弄了模拟屏给学生们上体验课程。2500年的尺度下,时间的计数被赋予了新的涵义,新旧时代的交替和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流浪之旅随着铯原子光钟一秒一秒奔涌向前,就像是地下城随处可见的显示标语一样——今天你离新家园又近了一天。
明日复明日。
也算是种念想。
按时间来推算的话,刘启带着妹妹跑路被抓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再到韩子昂风尘仆仆赶到济宁,再到经历了上海冰谷的种种一切,分道扬镳后的殊途同归,早就已经过了地下城正常休憩的时间。出来后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的韩朵朵早就头一点一点的,还强撑着不肯睡。
去往苏拉威西,即使马不停蹄也要连续开十几个小时。
CN171-11的运载车司机在出发伊始便为了保住火石的货仓牺牲了自己坠入冰谷,工程车的司机则死于二次强震的落冰和严寒,至于刚子和韩子昂,也先后长埋在了冰封的上海。
他们只剩下刘启一个司机,虽然这个司机车技差得要死但毕竟能把车开动起来,在所有人眼中,这个司机比车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重要。
“我没问题的。”运载车在茫茫冰原上向着苏拉威西的方向高速行驶着,不时颠簸一下,刘启抓着方向球,脚在加速踏板上踩得死死的,他梗着脖子斩钉截铁,“再开二十四个小时都没问题。”
周倩拧着眉,刘启眼睛里的血丝瞒不过她,身为随队医护兵,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睡眠不足给人带来的隐患,那会是一种慢性侵蚀、逐渐加深的折磨,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虽然方向球的技术革新使得驾驶员负担大大减少,疲劳驾驶的程度也远不如黄金时代的概念,但还是太漫长了,十几个小时里只要刘启脑子里的那根弦断掉哪怕几秒钟,他们也会面临车毁人亡的结局。
几名士兵不约而同看向他们的队长。
“工程人员和其他人休息,单兵外骨骼补充电量,防护服充氧。我、溜子和锤子轮流值夜,两小时一换。”依然全副武装坐在副驾驶的王磊声音平静,他瞥了一眼周倩,“值夜的人看好刘启别让他睡着了,实在不行——丫头,拿兴奋剂。”
权衡下来,CN171-11小队的队长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任务优先的方案。刘启松了口气,努力将另一种盘踞不去的黑暗情绪赶走。
“是。”周倩回应,上前几步,将两管便携式注射器放在仪表板上,注射器里面是两毫升金色的液体,“老大,其它的在上海都丢掉了,这是给濒死的伤兵急救用的,用在刘启身上可能会有副——”
“行了少废话了。”刘启抓过一支注射器毫不犹豫扎进了自己的胳膊,然后随手甩开空空的针管,“你们负责发动机,我负责开车,等把你们送到了地方我自然就可以睡觉了。”
周倩:“……”
刘启:“怎么了?”
周倩:“不……没什么……不过……这种药需要身体达到某些指标时才能注射,你现在注射的话,效果会差很多,可能还会有副作用。”
刘启:“……”
朵朵默默捂住了脸,正在互拽毯子的Tim和老何不给面子地发出了大笑。
最后反而是周倩来值第一班岗。
医护兵的理由很充分:“值夜最长也就是八个小时,三个人轮班的话就必然有一个人只能睡四小时,无论是从战斗力角度还是从精神状态角度分析,我不允许在战时出现这种透支行为。更何况,”她直直看着王磊,毫不退让,“综合王队之前的过激表现和错判行为,您必须休息。”
王磊看样子还想反驳,结果听到了周倩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也只能抿抿嘴唇从副驾驶位置起身,转过去脱卸自己的外骨骼了。
“第二班我值。”闷闷的声音传过来,这是王磊给出的最大让步。
看到这一幕,不仅是朵朵,就连刘启的眼神都有点发直。
他们并没有看到CN171-11小队在刚刚得知救援杭州任务失败时王磊近乎崩溃的样子,在刘启和朵朵的印象里,王磊一直都是一个冷静到冷血的家伙,发布命令时说一不二,甚至可以为了所谓的任务直接放弃韩子昂和自己部下的生命。而这个小队的士兵也一直都在坚定不移地贯彻队长的命令,不问缘由只求结果。
这还是刘启他们第一次见到CN171-11的士兵直接质疑队长的命令。
不过这愕然也只持续了一小会,王磊默许了周倩的话,没什么波澜,很快驾驶室里就又热闹了起来,刘启继续专注开车,士兵们互相帮助脱下身上的外骨骼并寻找到运载车预留的充电接口。标准化的接口可以兼容民用的防护服与军用制式装备,但数量有限,只有3个,所以他们只能轮流充电。脱下来的装备堆了一地,锤子和溜子默默地整理。Tim、老何和周倩满驾驶室搜刮着能够使用的物资——虽然曾经被人袭击过,好在那些叛军顾虑于接到求救信号后很快会赶来的其它救援队,没有发现当时只是昏过去的李一一,也没有对运载车抢夺彻底,总还让几人找到不少好东西。
毯子当然是不够一人一张了,锤子拍胸脯表示几个士兵不需要毯子,充电中的外骨骼自身会散热,靠着睡觉根本不冷,其余人挤一挤两人一张毯子倒也不碍事。李一一一直盯着车上的电脑查询各种信息,时不时转转手里的骰子,他试图拨通几个通讯,但是车载电脑的反馈都是冰冷冷的目标失联。
所以,当唯一坐在一边闲得没事做的朵朵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的时候,所有人都茫然地回过头,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们顺着朵朵的视线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软软的长颈鹿布偶。
——还有正弯腰捡起那个布偶的王磊。
救援队队长已经脱掉了自己的外骨骼,防护服上的小零碎也卸得差不多,从他防护服拉链只拉开一半的情形看,那布偶应该是从他怀里掉出来的。周倩和锤子溜子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没一个人出声,反而是Tim大呼小叫了起来,直到王磊把布偶捡起来并拍干净了灰尘之后,周围的人才相信那确实是王磊的东西。
那个憨态可掬的小玩具软绵绵地躺在救援队队长手心里,虽然有点破旧,但黑色塑料的眼珠依然闪闪发亮。
随身带着一个长颈鹿布偶?
这还是之前那个说一不二冷酷无情的救援队队长吗?
刘启在听到朵朵的惊叫以后就放慢了车速,虽然他继续在开车,但也能透过后视镜看到身后僵硬的场面:“怎么啦怎么啦?”他放开嗓门喊了两声,显然没注意王磊手里的东西。
王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他注意到朵朵一直死盯着自己手里的布偶,很自然地伸手递了过去:“喜欢的话,送给——”
“我不要!”朵朵下意识叫了起来,将王磊的手用力打开,那布偶也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这个场景被刘启看了个正着,他心里咯噔一下,踩了刹车,所有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急刹踉跄了几步。
“靠刘启你干嘛呢!”Tim骂了一句,他手里的蚯蚓干掉了一地,身子也撞在了车载电脑上,疼得两眼发黑。
刘启挂上挡,回身一副如果王磊翻脸就随时扑过去的样子,结果王磊只是尴尬地站了一小会,就又走回去将布偶重新捡起来。
“刹车干什么。”这样被一个小女孩子当面羞辱后,救援队长口气依然淡淡的,“开车。”
直到这时刘启才意识到,自从王磊上车后,他就没再听到朵朵主动说话。
自打韩子昂牺牲之后,失去至亲的朵朵的情绪就很不稳定,但是为了刘启,她一直在拼命忍耐。原本以为找到一辆运输车就可以回家,却遇到了一门心思前往苏拉威西的李一一,原本打算听刘启的去执行救援任务,却在路上遇到了CN171-11小队,原本王磊已经宣布救援任务失败他们可以就地解散,刘启却将王磊拉进了营救苏拉威西的任务。
所以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终于在不得不与害死自己爷爷的“凶手”共处一室的时候爆发了。她还没有学会怎样面对冰冷冷的死亡,就不得不在崩毁一片的地表苦苦挣扎求活。
朵朵恶狠狠盯着CN171-11小队的救援队长。
——摇摇欲坠的大楼里,只有他和刘启拼了命地拽着爷爷的绳索,那些穿着外骨骼的士兵们只顾着拖拽火石……
是面前这个人砍断了绑着爷爷的绳索,然后电梯在他们面前砸了下去——
爷爷明明还活着啊,就在下面几层的位置,他却下令撤走——
“我不要这个,我要子弹!”韩朵朵突然说。
王磊愣了愣,说:“好。”
他将布偶轻轻放回防护服的内袋,从后腰的口袋里抽出一个新弹夹,退了颗子弹出来。
就在他把子弹递过去之前,韩朵朵已经把手伸到他面前,女孩子执拗地坐在那,眼框红红的,眼泪在里面打着转,口气发狠:“我会还给你的,我会把它打进你的脑袋里。”
王磊反而笑了。他微微蹲下身子,将子弹放在韩朵朵的掌心里。
“好。”他又说了一遍,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想杀人的话,可以打这,也可以打这。我等着。”
他的眼睛很好看,微微眯起来的时候竟然带了几分秀丽,他脸上笑着,眉头却永远松不开,眼神专注。
那是和韩子昂收养朵朵时一模一样的,柔软的眼神。
朵朵紧攥着子弹收回手,扭开了目光,她看着皱着眉的刘启,隐约明白自己刚才的举动很糟糕,但是明明是王磊强行征用了爷爷的车,他们才不得不去上海,在朵朵的潜意识里,就是王磊害死了爷爷。但是王磊现在的态度让她不知所措,还有那个布偶……
朵朵想起出发前在教室的黄金时代体验课,自己在课堂上吹着泡泡糖转着笔,窗外模拟屏显示着她从未亲眼见过的阳光与植被,她略带不耐烦地和老师说自己就是想上地面看看。
可是,上来了又如何呢?爷爷再也回不来了……
朵朵越想脑子越乱,她甚至恐惧地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上到地面的念头究竟是不是对的,一时委屈到极点,本能地张嘴叫了声:“户口……”
刘启站起身,几步走过来挡在王磊和朵朵之间。他揉了揉朵朵的头发,又俯下身用力抱了抱她。
“别瞎想了。”刘启低声说,“好好休息,哥在呢。”
车辆的停滞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朵朵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捅了捅刘启的腰,于是刘启松开她,仔细抹掉了朵朵脸上的泪痕,朵朵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他才返回去重新开动了车辆。
王磊退开几步离开韩朵朵的视线范围,没事人一样径直走到了军用外骨骼正在充电的位置,卸掉了最后一点装备后就斜靠着直接坐在地板上,两手抱臂闭上了眼睛。
这回就连咋咋呼呼的Tim也不敢吱声了。其余人迅速在车厢里分好了休息的区域,抖开毯子,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梦乡。
2075-02-14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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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倩在副驾驶坐下的时候还带着股寒意——刘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打被征用伊始,这个看起来文静漂亮的女兵上车来请求他们的协助,那时刘启还桀骜不驯不想理会CN171-11小队,抱着和姥爷和朵朵一起返回北京地下城的念头,甚至是用自己开发的小型外骨骼袭击了周倩。
结局当然是被收拾了一顿。也亏是周倩手下留情,不然刘启的手就算是废了。
更何况刚才周倩在面对王磊的时候气势一点都没有落到下风,连那个铁血队长都服了软。
所以要说刘启对着周倩没有一点忌惮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现在大家都是在朝着一个目标努力,能得到4个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士兵帮助,保障路上的安全,救援苏拉威西也有了更多的把握。
刚刚扎进身体的兴奋剂应该是起效了,虽然刘启不尴不尬地闹了个笑话,但好歹那一针没白挨。之前刘启确实是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困倦,才直截了当给自己来了一下子,他现在觉得精神振奋得很,瞄了眼一边的手持导航,距离苏拉威西哪怕是直线距离也有3000多公里,中间地形复杂,其中至少一半的路程是冻结的海洋,另一半则包括亚欧大陆东南沿海以及海洋中为数不少的岛屿,为了补给还需要绕路。经历了刚刚的板块断裂带来的强震,如果再来一次上海那样的冰谷事故,他们怕是瞬息就会被巨大的冰裂缝吞没。
刘启的身上担负了一车人的性命,而坐在副驾驶值夜的人不仅要注意周边状况,在发生异常时给出警示,也要负责在刘启昏昏欲睡的时候通过交谈或者直接的刺激让他保持清醒。
目前看是暂时用不上。
不过周倩反倒开口了。
“谢谢。”她说。语声在一片低微的鼾声中清晰可闻。
“嗯?什么?”刘启盯着前方的冰原,一时没听明白周倩道谢的逻辑。
“谢谢你邀请了老大。”
和周倩在一起谈论王磊让刘启涌起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原本谈起王磊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是和王磊的部下。
其实当时抓起对讲器的时候刘启并没有想那么多,一方面他们车上只有一个半吊子司机,一个半大的小姑娘,一个看起来就不靠谱嚷嚷着要回家的中澳合资,再加上一个不是很清楚状况但是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人也同样一心一意奔着发动机去的救援队技术员,他们确实需要人手。而另一方面,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刘启已经经历了十几次的死亡,有亲人的,也有陌生人的,被倒塌的建筑掩埋,被铁门砸死,被零下八十度的气温冻死,被劫掠的叛军枪杀而死,被瞬间掉落的电梯砸死,从天上的飞机掉下来摔死——人的生命在地表显得那样脆弱,而自己不管不顾领着妹妹偷跑的行为如今看来也显得那样幼稚。
在付出了堪称惨痛的代价之后,他已经不是那个嘴硬着和妹妹逞强吹嘘自己不是第一次上地表的刘启了,至少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出一次力。
修车不算什么,他可是天才,修理行星发动机当然也不在话下。
“反正你们的任务失败了,又没有车,留在那也是冻死,还不如拉过来给我卖命。”刘启轻松地说着,他对着手持导航重新核对方向,估算剩余燃料距离下一个补给站的续航,直接用大包大揽的态度将周倩的道谢一笔带过。
虽然之前遇到CN171-11小队时他们之间的氛围确实诡异异常,不明原因死去的技术员黄明,还有已经被损坏的火石,王磊反常的就地解散命令——但彼时头上还有未启动的转向发动机这个重担,刘启心里暂时不想队伍里有什么隐患,才在刚刚出发时和王磊说了那句话——
等完事儿了,姥爷那笔账,我再慢慢跟你算。
当时的刘启说完这话就转回头去开车了,但他仍能察觉到王磊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很久。
那时的王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是不是就是和他递给朵朵子弹时候一样的,让人看着生气又生不起气的表情?
刘启发现这个问题一旦在脑子里扎根,就挥之不去了。反正值夜的人的职责之一就是和他聊天,周倩看着不苟言笑,但理智程度表现得和王磊不相上下,这种时候想也不会因为刘启口无遮拦就翻脸,他索性放纵了一把自己心底小小的恶意。
“幸亏是遇上我了,不然跟着这种老大,你们不怕哪天被他害死吗?”
许是一下子又想起了姥爷,刘启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带了几分怨愤。
他能想象周倩说着军人的使命就是执行命令云云,这年头只有真正最优秀的人才会被选拔进入军队,刘启也很优秀,但因为他是领航者号航天员的家属,所以拥有最惠待遇,可以不用上到地面从事危险职业。他的几个同学倒是毕业从军,偶尔出来聚聚的时候,某些特质和变化还是能够鲜明地被感受到。
这总能让刘启想起他爸刘培强,他爸也是个军人,虽然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这并不妨碍刘启将自己同学的一些刻板做派套在照片上那张早就被自己烧黑的脸上。
不,刘培强连军人都不如。
甚至没有人给他下令,他就敢做出那个抛妻弃子的残忍决定。
刘启原本想好了一万句嘲讽的话语来应对,却没想到周倩的回答与他设想的略有不同,相当干脆的语气,甚至与军人职责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相差甚远。
“老大从没出过错。所以哪怕是他做出了抛弃我们的决定,也一定是为了完成任务。”
刘启对这斩钉截铁的语气不以为然,他对王磊的好感实在是不多,更何况有韩子昂的死深深横亘在两个男人之间,周倩的话语再加上她之前对王磊顶撞的态度,使得医护兵看似坚决的表态失去了所有的可信力。
“刚刚你可是说过,他有错判。”
刘启一字一句地说,态度甚至称得上是挑衅。
“那是在任务失败之后。”
“从不出错的人也会任务失败吗?”
“会,有的时候,我们不够幸运。”
“哈?什么时候士兵们开始寄希望于幸运了?难道你们面对平民的尸体的时候也要说一句‘对不起,你不够幸运所以我来晚了救不了你’?”
刘启咬文嚼字般的恶意反驳让周倩略略沉默了一下,但刘启并没有任何胜利后的畅快感。
说到失败的话,他想起在济宁派出所,同样是返回来救人,那个狱警就反而被铁门砸死了,而自己返回去救Tim,两个人却都活了下来。
如果那个狱警没有来救他们,铁门一样会因为地震倒下,他们一样能够脱身。
如果他没有回去救Tim,那Tim就会死。
他可以将这称之为“幸运”或者“不幸运”吗?
他可以面对着那个冒了生命危险回来救他们最终也真的失去了生命的狱警的尸体,坦然说一句“对不起你太不幸运了,其实你不用回来救我们的,我们自己也能出去”吗?
杭州呢?难道要CN171-11小队在经历了重重磨难死伤惨重却功亏一篑之后,对着已经成为熔岩地狱的杭州说一句“你们太不走运了”,然后再对自己说一句“早知道结果就不这么拼命了,队员们也不用死了”吗?
想到这一层,刘启突然很想把自己之前的话通通收回来。
周倩的话初听上去很可笑,但是,在面对着地面上难以预知的种种险境,拼命挣扎着,压榨着自身全部的潜能,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之后,CN171-11依然要祈祷着那虚无缥缈的所谓“运气”才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在已经刻骨铭心体验到了地表的可怖之处的现在。
在随时随地都能够目睹一个鲜活生命毫无价值地消失的现在。
刘启不知道自己在常年面对无数个这样看似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是否还能像王磊那样保持冷静与坚不可摧,担负起整个小队的信任,面不改色地去执行,赌上性命去完成。
周倩发现了刘启表情的变化,她从青年紧皱的眉头里读出了些许的懊恼,她轻轻说:“150万人,7万颗火石,近5000个发动机,饱和式救援,总会有幸运降临在某个队伍里的——其实17年前能活着进地下城,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就好像建设行星发动机那时候一样,无论怎么抽签,总会有35亿人活下来的。
但是对于个体来说,那就是0%和100%的天壤之别。
之前刘培强中校和王磊的通话,整个CN171-11都听在耳中,抽签时的各种条件限制,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刘启和他的姥爷是因为什么才能直接进入地下城,又能过着怎样的优渥生活,士兵们几个眼色就都了然了。
他们可以怨恨运气让他们与亲人天人两隔,而刘培强是生生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将这幸运的分配权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让人羡慕,又让人无法升起妒恨来。
可以的话,没有人想把自己置于如此冷酷的位置上,去亲手判定至亲之人的生死。
刘启的恨,大概也源于此。
“别对你的最惠待遇耿耿于怀了,”周倩叹了口气,医务兵的敏锐让她很快就洞察到刘启情绪转折的微妙关键,但就连那样的怨恨对于CN171-11来说也是一种奢侈,她能够想象,但是无法彻底地感同身受,“也别轻而易举就说要放弃,那是支付了代价才获得的东西,你想让那代价变得毫无意义吗?”
巨型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响声,运输车颠簸着在冰原上划出巨大的S形,惯性让正在休息的几个人的身体瞬间移动了位置,这次又是Tim最为倒霉,直接从座位掉了下去,好在有毯子裹着才没有直接摔到地上,老何咕哝了一声紧了紧毯子,Tim迷迷糊糊顺势爬了回来,不像是清醒了的样子,倒头又睡了回去。
只有王磊他们几个士兵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周倩做出的“安全”的手势之后,锤子溜子又倒回了外骨骼的散热器旁边,蜷起了身子,王磊则是皱着眉头又盯着周倩看了一会,确定没有问题,才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轮到刘启沉默了。
“手滑。”很久以后他说。
“没关系,”周倩立刻接上,“副驾驶座位有紧急制动权限。”
然后又是沉默。
直到运输车使用较为平缓的低速绕道翻越了一片连绵的山陵之后——从地图看似乎是已经接近了沿海地区——刘启才又回到“代价”的话题。
在提问之前他先回头看了看靠坐在阴影中的王磊,这个男人在脱去了外骨骼和防护服之后降低了不少的威慑力,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单衣,劲瘦的手臂抱在胸前,眼捷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偶尔被车载充电器的指示灯打亮侧脸,显出高高的颧骨和眉目的轮廓。刘启看不出他有没有睡着。
如果说刘启的“代价”就是母亲的死亡与父亲十七年的天地相隔的话——
“你觉得你们付出的代价就值得现在这一切吗?”
这是刘启第一次彻底地抛开了自己拥有最惠待遇的身份,去思考身边其它那些人真正去执行抽签时的感受。
无论是倒卖防护服的夜店老板一哥,还是刘启时常光顾的串店老板,无论是街边闲暇打着麻将的失明老人,还是风姿卓越眼神勾人的兔女郎,无论是CN171-11小队的成员,还是十七年前排着长长队伍回望已被冰封的北京的人们——
他们真就那么简单接受了抽签的结果,抛弃了家人、亲戚、朋友,走进地下城了吗?
刘启还可以恨他爸爸,而这些纯粹就是靠命运才活着的人,又该将自身的悲恸寄放在哪里呢?
“我那时才10岁。”
周倩的脸上很平静,语气悠然。
“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记得,那天我的父母很开心,给我买了新裙子,甚至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因为我能活下来了。
“10岁我就成了孤儿,安全军里很多都是孤儿,锤子、刚子和溜子都是。也许有的人觉得流浪地球计划很残忍,甚至组建了地面的叛军来反抗联合政府,但是,我们还能活着是用亲人的命换回来的,35亿人的生是用35亿人的死换来的。
“老大他……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没能抽到生签,所以他把我们这些孤儿都看成亲人,训练我们,保护我们。他不能容忍流浪地球计划的失败,因为那样才是对所有为了至亲放弃生命的人的最大的背叛。哪怕是死,他也会完成任务。所以我信他。
“这就是我们的代价。”
刘启再一次听到了那句话,是周倩用叹息一般的调子说出来的,和王磊在崩毁的上海将他按倒在地时脱口而出的一样的话。
披肝沥胆。
字字泣血。
“这就是我们的命。”
2075-02-14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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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刘启和周倩没有再交谈。
一直以来,刘启对于自己的最惠待遇的身份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不仅仅是由于母亲的被死亡又或者是父亲十几年的天地相隔,还在于他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期都不得不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度过,得不到父母羽翼的呵护,也鲜少有挚交好友,更伴随着不少的风言风语。是的,他有一个航天英雄的父亲,也有一个爱护他的姥爷,后来又多了一个粉团团的可爱妹妹,但他也始终忘不掉四岁时看到的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是如何撤去了母亲赖以为生的管子和机器,然后脆弱却又顽强的跳动曲线就从仪器上慢慢变成了悄无声息的平直。
小刘启惊惶不已地嚎哭着,被姥爷拉扯住,眼睁睁看着惨白的薄布蒙盖住母亲仍存留着鲜活的面容。
他的父亲留下一句“想爸爸的时候,就看看星星,数到三、二、一,爸爸就回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偶尔传来只言片语。记忆中残存着的红色的气球,静谧海浪中矗立天际的辉煌钢铁建筑,还有烈烈燃烧的篝火,温暖的拥抱和落在额头的轻柔的吻,那海边最后的夜晚越来越像是一场虚幻臆想中的梦境。
从此小刘启就被困在了地面5公里以下。
一开始小刘启并没有灰心丧气,因为他相信爸爸会回来。
只要他好好学习,将来有机会上到地面,就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
爸爸就在星星上。
这种执着带着满满的纯粹的天真,在大人眼里看起来很孩子气,但是对于当时的小刘启来说,这个念头坚定得可怕。
因为这是爸爸说的。
然而等他再长大一点,从学校里知道了北京处于永昼,即便他上到了地面,也根本看不到星星——当刘启从课本上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一时震惊得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在课堂上大喊大叫大哭大闹。
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小刘启心心念念着的爸爸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韩子昂匆匆赶来学校将小刘启带回家安抚,问明原因之后也无言以对。
那之后刘启就再也没有和遥远空间站里的刘培强说过话了。那一张一直被他宝贝收藏着的一家三口的合影里,也再看不到刘培强的面容。甚至连姥爷想劝导他几句时,刘启也口出恶言,气得韩子昂直用手套抽他,朵朵被吓得大哭,而刘启也就直挺着那么受着,不肯低头。
他再没哭过。
尽管他长大后已经想明白了父亲的话语不过是对小孩子的善意的哄骗,但他依然无法原谅。
他转而开始恨那个做出选择的刘培强,那个男人擅自使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但抛弃了妻子,更在留下了无法实现的诺言和美好虚妄不堪一击的谎言之后,又抛弃了自己的儿子。
那时的刘启甚至想过,自己宁愿去参加抽签,听天由命,哪怕和母亲一起死在地表,也好过现在这种被圈养似的生活。
是的,他衣食无忧,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能随心所欲摆弄自己感兴趣的那些机械,搞到地下城少见的各种物资——只因为他身为航天员的父亲——就连他近八十高龄的姥爷都要在危机四伏的地表开运载车,而刘启只能待在最安全的岗位,活得比夜店打麻将的老爷爷还要安稳无趣。
才二十出头心高气傲的刘启一直放任自己沉浸在被欺骗的狂怒中,直到他得知刘培强真的要回来了,屏幕上父亲的名字刚刚闪现出来刘启就关掉了电视——他不想看到那张早就记不清样子的脸。
然后他不顾一切地从地下城逃跑了。
刘启从来没想过这次短暂的逃跑之旅会是这样跌宕起伏刻骨铭心。
原本潜意识里只是借着朵朵的由头暂时逃离那个“刘培强终于要回来了”的事实,但接踵而至的各种人与事很快就占据了刘启的全部注意力。
他在济宁派出所遇到隔壁监牢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中澳合资Tim,他在逆行的救援队车流中遇到不假辞色冷静严酷的救援队长王磊和CN171-11小队,他在坠毁的飞机残骸中遇到自说自话自来熟的联合政府特别观察员李一一——他在那片冰天雪地中目睹了难以计数的死亡,包括在这个世界上唯二血亲之一的姥爷的死。
到如今那份狂怒早就被地表零下84度的极寒冻熄,执拗的任性也随着冰封的上海崩塌了个干净,哪怕火星残存也不会再遮蔽他的视线了。
24个小时前的刘启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为了第二天的逃离计划兴奋不已,而现在,在静谧一片的冰原上,在行星发动机等离子流辉映的荧光下,在疾驰的运载车的驾驶位,十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CN171-11医疗兵将另一个世界的一角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轻轻揭开。
呈现在刘启眼中的东西太过沉重,那是他从来不曾——或者下意识避免去思考的问题。
——刘培强同样付出了代价。
忍痛放弃了妻子的治疗,缺失了本该与儿子一起的天伦之乐,在远离地球的逼仄的领航员号空间站里度过十七年,将自己最为黄金的时光奉献给了流浪地球计划。
——只为了刘启能确凿无疑地活下来,平安顺遂地长大成人。
不同之处在于,刘培强是做出决定的那个人,而他自己对这个决定全权负责。
包括忍受漫长无止境的愧疚与自责。
包括空间站里十七年的时光流逝。
也包括独自承受至亲的怨恨与怒火。
刘培强个人能力的优秀使他不必像普通人那样通过抽签才获得进入地下城的资格,他是精英中的精英,是当时地球上最为顶尖的那批人才之一。体能测试、技能测试、专业知识测试、智力测试、精神测试、忠诚度测试一轮一轮筛选过去,才有了进入领航员号空间站的机会。
联合政府当然深谙用人之道,这些宇航员固然有着对流浪地球计划极为高度的忠诚心和对地球、对人类的无比热爱与维护,但为了使这信念长久地保持下去,地球上就必须要有让这些宇航员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保护的东西。
还有什么比着血脉相系的亲情更可靠的羁绊呢?
刘启一直下意识地认定地下城是个监牢。
这并不是错觉。
所谓不经过抽签就可以进入地下城的权利,所谓不需要上到地面工作的权利,其本质终于在这个叛逆青年眼前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他是联合政府加诸在刘培强身上最大的枷锁与保证。
他并没有被抛弃,甚至完全相反,他就是刘培强在地球上的人质。
是刘培强十七年来所有牺牲的唯一源头。
他居然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事实。
而刘培强——
突然,仪表板上的无线电收发器打断了刘启的思绪,闪烁的红色指示灯和“滴滴”作响的蜂鸣器代表着附近五公里内局域网区域有人正在发出求救信号。
周倩站起身,走到车厢后部的时候,已经穿上了自己的防护服。
“醒醒!嘿Tim醒醒!!”
刘启蹲在正睡得流口水的白发中澳混血身边,一边扯开了他身上的银色毯子,一边拍了拍Tim那张正流露着幸福表情的脸。
“——倩倩”Tim嘴里嘟囔着梦话,大概是个美梦,让他死活都不肯醒过来,但是他嘴里的名字刘启怎么听都觉得耳熟,而且越想越觉得身后直冒寒气。
“你小子醒醒啊!”刘启瞄着周倩那边已经穿上了外骨骼,情急之下一巴掌用力拍在了Tim的额头上,发出“啪”的清脆的一声响。
“什……什么——!怎么——又地震了??!——救——”
“嘘——”刘启一把捂住Tim刚要大喊大叫的嘴,“别吵别吵,没地震,就是叫你起来办点事。”
Tim终于醒过来了,他在刘启的魔爪下呜呜挣扎了两声,瞪大眼睛看了看运载车车门处正在检查医疗物品的周倩,又看了看刘启,“腾”地坐起身,眨巴着眼睛盯着刘启,一脸茫然,十几秒过去才反应过来。
运载车已经停下了。仪表台上有红灯闪烁。从前挡风玻璃望出去,车外是一大片倒塌的废墟,就快要被地表终年不止的飞雪掩埋。
Tim伸手把刘启的爪子拉下来,愤慨又不得不因为还在睡觉的其他人而压低声音了怒吼:“我X刘启你干什么,我刚刚马上就要——”
刘启不耐烦地仗着手上的小型外骨骼把Tim一把拉了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你正梦着少儿不宜的玩意,等会你再继续,现在先起来做事。”
“这是说继续就能继续的吗!刘启你——”
“那个谁——你先等等。”刘启喊住了去开车门的医疗兵,一把把还在喋喋不休的Tim推了过去,“这片废墟这么大,只靠着一个求救信号你自己去找花再多的时间也找不到,这小子是通信专业的技术员,带上他能快点。”
之前在上海崩毁后,与CN171-11分开的时间里,刘启他们正是靠着Tim的技术员专长才找到了李一一他们坠毁的飞机。在济宁派出所看到Tim穿着地面防护服是白色,刘启就猜到Tim应该是技术员,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贼兮兮又没种的家伙擅长的到底是哪个方面。直到他们与王磊小队分开后,Tim仅仅靠着一部手持导航和心算就直直找准了李一一他们飞机正在发出救援信号的方向,刘启这才知道Tim这小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眼下虽说他们赶时间,但求救信号近在咫尺,怎么也要搜索一下。
想必Tim也不会放过这个在周倩面前露脸的机会。
车外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巨大的废墟,蜿蜒的冰河从废墟中间穿过,从导航来看应该是温州四号发动机附近的楠溪江补给站,只不过这占地近二十平方公里的补给站早就在强震中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根本找不到完好的建筑,很难相信还能有人存活。
求救信号就是从这片废墟中的某个位置发出来的。
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的Tim的脸色相当精彩,他先是对着满脸怀疑的周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自信,然后又瞄了一眼暴雪中的废墟咳嗽了两下,缩着肩膀前后观望了几眼,就看到刘启也穿上了防护服拿起了头盔。
“你不能去。”周倩按住了刘启正打算戴头盔的手。
刘启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想要抽出手来,却发现周倩已经用上了外骨骼的力量,他完全抽不动:“你们两个人能快到哪去,我一起去,能快点救人。”
周倩摇摇头:“你是唯一的司机了,你不能出事。”
刘启有点暴躁地刚想要反驳,另一只同样穿着军用外骨骼的手就按到了他的肩膀上。
“周倩说得对,”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溜子悄无声息站在刘启身后,对着医疗兵点了点头,旁边吓了一跳的Tim退了一大步,“你现在是最重要的人,在车上稍微休息下,我和周倩他们一起去。”侦察兵对着刘启笑了笑,将一瓶水和一包蚯蚓干塞到刘启手里,他的眼神非常真诚,但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表露出了不容刘启反对的意思。
“……”面对着两名士兵的坚决表态,刘启也只能放下了头盔,生硬地点了点头。
车门关上后,运载车里又陷入一片静寂。
刘启将手里的头盔放回驾驶位旁边,将水瓶拧开喝了一大口,对着蚯蚓干看了两眼,实在是对这种纯粹为了补充能量没有一点口味的压缩食品没有胃口,也不想因为吃得太饱而犯困,就蹑手蹑脚把蚯蚓干扔回了集中存放食品的位置。
朵朵、老何还有李一一裹着毯子在运载车的客座上呼呼大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整天,就算刚才刘启他们弄出了些动静,这几个人也没有醒。朵朵的小脸半掩在毯子里,整个人在座位上缩成一团,刘启将朵朵毯子的边角掖了掖,拨开了已经被朵朵吃到嘴里的她自己的一绺头发,呆呆盯着朵朵的睡颜看了一会,直到蹲着的腿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
在运载车车厢另一边的CN171-11小队的另两名士兵也没什么动静,周倩和溜子穿走了两套外骨骼,便有两个充电接口空余了出来,刘启看了看剩余的正在充电的那副外骨骼,肩膀部位的环形指示灯已经变成了绿色,看起来应该是充满了电量,于是刘启走过去,摸索几下把插头拔掉,又把最后一套外骨骼的充电接头拽出来插了上去,看着环形灯亮起了黄色。
锤子抱着那套已经满电的外骨骼的电池包微微打着鼾,王磊靠在一边闭着眼睛,头微微歪着,还是那副双手抱臂的姿势。
不知道为什么,刘启觉得王磊现在的样子比刚才看起来放松了很多,上下打量了几眼才发现是因为救援队队长一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这使得王磊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整个人凌厉的气势也荡然无存,那个小小的长颈鹿布偶从他上衣的内袋里悄悄探出头来。
事到如今刘启对王磊已经没有那么激烈的反感情绪了,他无聊地数着王磊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的伤疤数量,又对着那个小小的布偶傻笑了一声。
他想起周倩说过的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王磊的妻儿,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2075-02-15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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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域通讯网络里时不时传来Tim、周倩和溜子他们互相确认信息的声音,间或伴有隐隐约约的倒塌撞击声,为了不影响大家休息,刘启将车上的扬声器广播转换成终端模式,安静的驾驶室里,只有刘启耳机里发出微弱的滋滋啦啦的声音。
Tim那小子果然堪比人形自走雷达,稍微变换了几个方位进行比对,就找到了救援信号发射装置的大体位置,之后就是几声鬼哭狼嚎,听起来像是周倩嫌Tim的行进速度太慢,仗着外骨骼在身,直接把Tim扛了起来进行了全速急行军。
刘启听着Tim在耳机里哭爹喊妈,叫得虽然很惨,但咬字清晰,喊出来的全是字正腔圆标准普通话,而不是他带着澳洲口音的英语,怎么听都是他们在济宁派出所初遇时候那副一本正经吓唬人的做派。想着这家伙八成是装的,指不定趁这个机会在人周倩身上怎么揩油,不禁摇头笑了笑。
Tim对周倩有好感这事,打他们初跟CN171-11小队相遇,周倩第一次上车的时候刘启就看出来了,那时候刘启把姥爷和朵朵护在身后,冲上去对着医疗兵挑衅,然后直接被训练有素的士兵无情秒杀。当时Tim不但没有发挥国际主义互帮互助的友好精神与刘启统一战线,反而上去一脸谄媚和周倩搭话,完全无视了龇牙咧嘴捧着差点脱臼的手腕的刘启,这让当时的刘启暗下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收拾Tim一顿。
老子怎么说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算被美色诱惑了也好歹装一装大义凛然好吧!
没想到后来韩子昂牺牲,他们在崩毁的上海与CN171-11分道扬镳,Tim居然选择跟着刘启和朵朵,还非常努力地为了回北京而发挥着自己通信技术员的专长,找到了李一一他们失事的飞机,还在李一一误把他们当做叛军劫持了朵朵的时候丢了卷胶带过去分散了李一一的注意力救下了朵朵,刘启这才在心里放过了Tim。
嗯,暂时的。
现在他们又与CN171-11同处一室,Tim对着周倩献殷勤的时候,刘启也只当没看到。
地球危机的当下,连生存都是一种奢望,为了维持理智与行动力,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缓解恐惧的方式。朵朵会对着王磊发泄情绪,Tim会不知死活粘着沉静严肃的医疗兵,老何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着的“死也很正常”,李一一从不离手的20面骰子与笔记本电脑——虽然CN171-11的士兵们经历了严酷的训练,不会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他们毕竟还是在极不明显的地方做出了不符合安全军原则的行为。
就比如王磊递给朵朵的子弹。
于是盘腿坐在正充电的外骨骼旁边的刘启微微起身,伸手将在墙边整齐排列的自动步枪拿了一把过来。
其实原本刘启只是想放松一下,研究一下军用的外骨骼——他从小到大都很喜欢机械,仗着自己最惠待遇的特权身份,在物资实行配给制的地下城攒了不少工具和材料,也摸索着给自己做了一副民用的小型臂式外骨骼。但那东西终归太过简陋,无论是能源还是驱动方式,跟军用外骨骼都无法比拟。现在好不容易能够近距离研究一下军用外骨骼,刘启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王磊递给朵朵子弹的情景,下意识转手抓起了王磊的枪。
刘启盯着手里的东西愣了愣,本想放下,但又想着既然拿过来了,也就转而开始研究枪身上的编码与机械结构。
枪身不长,除了枪管以外几乎都是规则的平面设计,大体由两种金属铆合而成,一种是不反光的黑色,作为主体,另一种则是亮银色,镶嵌在枪体表面,浑然一体。不知道内里是不是有什么保温装置,又或者是单纯为了缓冲后坐力,枪托的体积格外的大。
刘启感兴趣的是两种金属的嵌合方式,按理来讲,能够在地面运行良好的工具与机械,最难攻克的难关就是超低温下的性能保持,随着地球距离太阳越发遥远,哪怕是向阳面的地表也成为了一片冰雪世界,大气中熔点较高的二氧化碳已经有不少凝结为干冰形态,成为了地表永不止息的暴风雪的一部分。低温下,材料性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就连金属也不能幸免,在极端的冷热冲击下,形变、断裂、甚至是粉末化都是常见的令人头疼的问题。漫长的几十年过去,人类经历了痛苦而又激烈的材料技术革新后,这一问题仍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好在能源问题因为重核聚变技术得到了突破,既然绝大多数材料不能耐低温,那就增加热量让材料与设备在地表也可以保持相对较高的温度。
刘启自制的小型外骨骼的设计也附加了加热保温系统,才能保证电源和液压驱动部分的正常运转,但体积越小的电池电量越少,在地表长时间的暴露无疑会影响性能。而王磊的枪看起来结构简单,刘启却看不出主要的那两种金属到底是什么合金,怎样才避免了不同金属在低温下形变导致的间隙与面差。要知道,对于军品来说,0.01mm的误差就足以在射程范围造成难以接受的缺陷,带来的后果是致命的。
尽管对运载车的某些低温策略了如指掌,但这样细微之处的技术,出于保密考虑,即便是刘启也很难接触到。
就在刘启入神地将那把份量颇沉的半自动步枪举在眼前查看瞄准镜处的细微结构时,运载车门口传来了气压泵运转的声音,看样子周倩他们已经回来了。外车门被封闭,室温的空气被压缩后又释放在入口处的隔离舱,随后隔离舱对着运载车内部的车门被打开了。
周倩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刘启举着一把半自动步枪对着沉睡中的王磊。
医疗兵第一时间举起了手里的枪对着刘启,她还没来得及摘下头盔,声音在驾驶室里微不可闻,但却通过无线电炸响在刘启的耳机里。
“不许动!放下枪!”
刘启错愕地抬头,就看到周倩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稳定没有抖动直直指着自己,仿佛刘启只要有任何动作就会毫不犹豫开枪。
溜子原本在Tim身后,才爬到隔离舱里面台阶的一半,听到了周倩的低喝,直接一把将正要跨入驾驶室的Tim按到地上,随即身子前探,也从周倩腿旁的缝隙中伸出了枪口。
“你们疯了?!”
被两名穿着外骨骼的全部武装的士兵用枪指着,对方的表情比起严酷来更多了毫不作假的杀意,黑洞洞的枪口下,刘启张口结舌。
Tim的哀叫这时候才响起来,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英语又或者是澳洲土语从银发青年的嘴里蹦出来,他啪啪拍着身边的台阶想要站起来,却被溜子当成了枪架,外骨骼纹丝不动,他根本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时周倩才看清,刘启的手指压根就没扣在扳机里,拿枪的姿势也不是射击姿势,更像是在研究枪身上的某个结构。
不过她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枪,直到刘启自己反应过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惹得两名CN171-11的士兵对自己兵戈相向。
顿时一阵不知是好笑还是愤怒的情绪让刘启涨红了脸,他“啧”了一声,刚要放下王磊的枪,一只铁钳一样的手就无声无息从身后伸过来锁住了刘启的喉咙。
刘启只觉得一瞬间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蜂鸣,身体失去控制,手无力地垂下去,枪却被身后的人顺势接住了。
“小子,你想干嘛?”锤子凶恶的脸从刘启身后露出来,原本就没有笑容的脸此刻更加凶神恶煞,呼吸的热气喷在刘启脖子上,肾上腺素的作用让刘启后腰发痒,伸手挣扎着想用外骨骼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还没等用力就被彻底卡住了呼吸,他甚至听到自己的颈椎发出的咔咔响声。
到底是从来没有上过地面,在地下城也仅止于和一哥那种黑老板打架跑路的程度,面对着职业军人千锤百炼一击必杀的搏击术,刘启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刘启不管不顾拼着伤到自己也要打开手上外骨骼的焊枪的时候,周倩终于反应过来误会了,连忙放下枪冲过来。刚刚惊醒的锤子只看到刘启手里有枪又被丫头拿枪对着,没等脑子里推导出什么逻辑就下意识控制住了刘启,直到这时还眨巴了下眼睛,也松了手。
失去了支撑的刘启软在驾驶室的地面上,大声咳嗽起来。周倩扔掉自己的头盔,近乎跌倒一样跪在了地上,俯下身去观察刘启勃颈上的挫伤,锤子没怎么留手,红色的痕迹横亘刘启的咽喉,随着费力的吞咽动作,颜色慢慢变深。
“对不起——我——”
周倩开口道歉,却被找回一点力气的刘启挥开了正在检查的手。
喘息和咳嗽让刘启暂时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已经想明白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CN171-11的人以为他还是记恨韩子昂的事情,想趁着周倩和溜子外出的时候袭击王磊。
这时候终于从溜子的外骨骼下逃出来的Tim连滚带爬凑到了刘启身边:“刘启!刘启!是有人来袭击吗!?出什么事了!”
合着一直视线受阻的中澳合资压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周倩和溜子如临大敌,又看到刘启倒在地板上咳嗽,还以为他们和之前李一一一样,遭遇了叛军或者难民的袭击:“倩——周倩你快给他看看!”
看你妹啊老子差点被勒死就是周倩害的。
刘启在忙着喘顺了气的间隙还没忘了给Tim一个白眼。
“户口?”
客座那边模模糊糊传来了布料摩擦的声音,朵朵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老何也张着眼睛看过来,不过他看的是周倩的方向,近视眼看不太清,他又去摸索自己放在一边的眼镜。李一一倒是没起身,只是咕哝着把毯子盖过头顶,就又不动了,但是没过几秒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运载车是停着的状态,李一一唰地把毯子拉下来坐了起来。
“车怎么停了?”特别观察员眯眯着眼睛左右看看,转手也去掏自己的眼镜,结果一个没注意,眼镜啪嗒掉到了地上,他又手忙脚乱去捡。
“没……咳……没事,就是停车检查一下。”刘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火辣辣地疼,他拽着Tim的衣服勉强在地板上坐起来,摆了摆手,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朵朵你继续睡吧。没事。”
朵朵大概也是困极了,听着刘启说没事,“哦”了一声,眼睛越睁越小,但是还是看着那边,没一下子又睡过去。等到刘启摇摇晃晃站起身,往驾驶员座位走回去,才闭上眼睛。
Tim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他看了周倩一眼,几步跨过去跟到了刘启身边,捅了捅正一边捂着脖子一边检查仪表的运载车司机,不敢说话只是挤眉弄眼,意思估计也是问刘启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刘启心里又是窝火又是后怕,被荷枪实弹的职业军人用枪指着,还他妈一天两次,是个人估计情绪都不会正常。第一次是被CN171-11小队拿车载火箭炮对着强行征用,第二次就是刚才,被一个医疗女兵货真价实的杀气威慑地动弹不得。虽说是误会,但确实提醒了刘启另一个事实。
那就是职业军人在面对平民时的压倒性的战斗力对比。
刚才刘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锤子刚刚惊醒犹豫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保不齐早就断了。
虽说他们现在是同坐在一辆运载车里,怀着相同的目的奔向苏拉威西,但是半路上一旦因为什么起了冲突,李一一自然不用说,联合政府特别观察员肯定会和CN171-11站一起,老何和王磊他们本来就是一队的,Tim这个贪生怕死的墙头草也不可靠,更何况这小子对周倩还有好感。
算来算去,这车厢里能坚定站在刘启一边的,只剩下韩朵朵。
CN171-11原先的任务已经失败,王磊甚至曾经下过解散命令,现在他们共处一室,纯粹是因为刘启一时冲动邀请了他们。但是在某种角度,这情形又像极了他们刚刚被征用的时候。
——周倩说过,一旦进入任务状态,王磊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上海的时候,为了保住那颗火石,王磊毫不犹豫就放弃了拉扯着韩子昂的那根绳索,命令士兵们全力抢救火石,才最终导致韩子昂命丧。
刘启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如果当时王磊的命令是先救人,姥爷是一定能活下来的。
这就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是刘启最不能原谅王磊的地方。
周倩、溜子和锤子的反应也说明了他们对于这件事心知肚明,只是表面缄默,才会始终对刘启保持警惕,一旦发现刘启有对王磊不利的迹象,毫不犹豫就动手了。
那么,如果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上海的场景重现的话,为了火石,下一个会被王磊抛弃的是谁呢?
是CN171-11小队的士兵吗?是行星发动机特级工程师老何吗?是联合政府特别观察员李一一吗?是通讯专长的技术员Tim吗?是唯一的一个司机刘启吗?
还是没有任何特长的,仅有14岁的,甚至还扬言要杀死王磊的韩朵朵呢?
刘启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姥爷走了,现在只剩他和朵朵。
他无法不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或许在救援队长头也不回地向着已经毁灭的杭州发动机走去的时候,在王磊递给朵朵那个长颈鹿布偶的时候,在周倩在以平淡的语气讲述CN171-11背负的东西的时候,在独自看着王磊睡梦中舒展开的眉头的时候,刘启还以为,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但是周倩的枪口明明白白告诉了刘启——
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2075-02-15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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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一和老何没起身,两个人揪着毯子靠在椅背上,脸上都带着极度疲倦的神色,李一一还多了点急切——毕竟救援苏拉威西本就是李一一的任务,哪怕只剩他一个,也要想法子继续下去。在救援队飞机坠毁,小队遭遇难民,除了李一一以外其余队员全灭的情况下,能够碰到刘启他们,甚至之后再遇到王磊他们,整个队伍居然还能凑齐一个救援小队编制,火石完好无损,工程组运输组和护送组一应俱全,这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
而奇迹,总是会给人带来毫无根据的信心,从而让人期盼更多的奇迹。
锤子把从刘启手里夺过来的枪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放回原位置。溜子和周倩一边脱下外骨骼,一边向李一一他们解释停车的原因。Tim在刘启这边也小声把他们刚才在废墟里搜索的大概情形说了一遍。
结果很沉重。但是从当下的情况来看,反而不出意料之外。
他们最终找到救援信号发射源头的时候,也找到了一地已经挂满冰霜的尸体。
那个用于避难的值班室地下房间里大门敞开,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全是室外吹进来的雪,温度与地表没有区别。所有设备都被暴力砸碎,大大小小的电池都被拿走了,存储的食物与饮水也分毫不剩。救援信号是从某具尸体背后的便携无线电里发出来的,大概是因为体积太小没人发现,所以被放过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5公里以内才能用运载车的短波电台接收到这个救援信号,5公里已经是防护服信号收发器的应用范围了。对于方圆300公里别无它物的补给站来说,这救援信号被人接收到的几率等于零。
这些人不是死于地震中的废墟倒塌,而是被难民或者叛军袭击了。
“……十几个人,有驾驶员也有补给站值班的,全死了,哪儿这么巧啊,身上没什么事,也不是被塌了的楼砸死的,就是面罩都碎了,电池也都被抠走了。”Tim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脸上还带着点惊慌,说不好是因为刚才运载车里的剑拔弩张还是更早之前见过的废墟中的尸体,“早听说遇到难民没好果子,但是已经把补给什么的都抢走了,为什么还要杀人啊——”
刘启在驾驶员座位重重坐下,那边溜子和周倩说的话和Tim内容相差无几,只是描述更加专业一些。
他抬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用力地拍了拍Tim的肩膀。
中澳合资这小子虽说看起来又怂又浮夸,但是除了一直嚷嚷着要回家以外,也并没有干过什么恶事。自从刘启邀请王磊他们上车,Tim看起来真的认为“回家唯一的机会”没了,也就老老实实在队伍里待着,让干嘛就干嘛,没表现出来什么拯救地球的积极意愿,也没暗地里拖什么后腿,甚至他的专业技术特长还帮了队伍几次。能在现在这种境况还保持着冷静,心理素质算是相当不错了。
“后来呢?”刘启问Tim。
“倩倩检查了所有的能找到的人——尸体,没有还活着的,然后杨捷——就那个溜子,把信号发射器关掉了。我们就回来了。”Tim垂头丧气,“我不敢睡了,一定会做噩梦。”
刘启砸了咂嘴,想安慰Tim两句,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于是还是只能拍了拍Tim的肩膀。他向后瞥了一眼,看到李一一又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头卷毛,心想这车子里落下阴影的怕不是只有中澳合资一个,那个名字奇奇怪怪的观察员,在遇到他们之前,不也是刚刚被难民洗劫过么。
还记得刚遇到李一一那会,为了启动这辆看起来还算完好的运载车,刘启和Tim把车上横陈的尸体拖下车用飞机残骸和碎雪埋掉的时候,李一一坐在车上裹在毯子里还在一边哭一边发抖,直到后来刘启修好了车辆的中枢传动轴,朵朵递给他一包食物块,他才镇定下来。
对于在地下城传言不止的地面上的叛军与难民,刘启以前只依稀听说过是一些反对流浪地球计划的军人和地球停转时期没抽到生签而在地表残存的人,地面落单的运载车和补给站经常会被那些人袭击,恶性事件时有耳闻。现如今他已经间接见识三次这些人的行事作风,那是彻底的野蛮与杀戮,以及对所有流浪地球计划有关事物的刻骨仇恨。原本模模糊糊的印象已经具现化为足够威胁的阴影。
除了远在天边的洛希极限,为了应对眼前这些危机,王磊和他的部下不可或缺。
罢了,终归目标一致,随机应变吧。
刘启重新启动车辆的同时,看了看驾驶室后部的军人们。
外骨骼又被重新整齐码好,车载插座上已经插上了两套防护服的电池。周倩蹲在地上,面朝着靠在墙角一直没醒的王磊,溜子和锤子半蹲着身子站在一边,他们的交谈声音很低,但那个角落的氛围突然凝重起来。
周倩抬手用手背贴在王磊的额头,又将手指按在颈动脉试了试脉搏,向溜子说了几个数值,锤子将周倩的急救包抓过来,周倩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管针剂,略微消毒就扎在王磊的心脏附近。锤子出手把王磊从地面抱起来,放在了朵朵她们对面一侧的客座上。溜子去和Tim说了什么,Tim看起来有点茫然又纠结地点点头,把自己的毯子递给了溜子,然后挤到了老何身边,将特级工程师的毯子拽出来一大半盖在自己身上,惹得老何恶狠狠瞪了他好几眼,眼看着Tim毫不在乎地回瞪,老何也只能讪讪笑笑,不得不接受了要和中澳合资挤一张毯子的事实。
溜子将原本属于Tim的毯子盖在了王磊身上,细心压好角落,一系列的动作都没有让这个一向警醒的救援队队长惊醒过来,比起昏睡,王磊更像是已经昏过去了。那边转而去鼓捣王磊的外骨骼和防护服的锤子招呼了一声,溜子走过去,看着锤子递过来的防护服上的液晶显示板,皱起了眉头。
“防护服损坏……”
“……在山东……遭遇难民……”
“……我试试看……”
似有若无的几声交谈飘过来,在运载车逐渐加速过程中的噪音里低不可闻,刘启不时看一眼后视镜,发现周倩仍然站在王磊身边,旁边的座位上散落了纱布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小仪器。锤子靠着角落里正在充电的最后一套外骨骼坐在地板上,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睡觉了。
溜子则抱着一套黑色的军用防护服和一把多功能匕首走了过来,在副驾驶位置直接坐下,回手扣上了安全带。
“差不多到时间了,周倩有任务,我提前值第二班。”他对着刘启笑了笑,嗓音有点发哑。
王磊发烧了。
按理来讲,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在身体素质上比普通人强上不少,生病的概率极低。军队自有一套成体系的定时体检和后勤保障流程,物资和驻地也相对独立。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像这样生病的情形很少,他们更有可能是被地表严酷的环境吞没,或者遭遇叛军的袭击,直接湮灭在茫茫冰原之中。
以现在这个情境,王磊的病就显得更加不合时宜。
他是CN171-11救援队的队长,按照《流浪地球法》的规定,自被征召的那一刻起,刘启他们也自然而然算作CN171-11的一员,直到任务结束。相比较于黄金时代的法律与当时松散的全球性组织,《流浪地球法》是第一套在全世界范围颁布并由武装力量实际保障彻底执行的全球性宪法,为了集体利益与地球上大多数人能够生存下去,这部法律更多的在强调义务而非权利。联合政府鼓励奉献精神,敬畏秩序与规则,视流浪地球计划为最高准则,受联合政府直接指挥的地球安全军作为维护与执行《流浪地球法》的第一责任机构,一切阻挡都会被坚定不移地碾压过去。
在这个年代,只有最为优秀与最为忠诚的人才才能够加入地球安全军,地面任务如果有军队参与,负责指挥的也必然是军方。
尽管从来没有上到地面,但刘启在学校就学习过相关内容,日常工作也多多少少耳濡目染。所以在朵朵没有受到伤害的前提下他会履行自己的义务,随队参与救援行动,甚至不惜使用兴奋剂来维持十几个小时的连续驾驶。
但王磊的状态让这支刚刚混编成立的苏拉威西救援小队重又前途未卜。军人们没有什么明确表示,只是以特有的默契和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迅速处理好一切。帮不上什么忙的技术员们也没有主动发问,长年工作在地表有过一些经验的他们相信这些经历了严格训练的军人可以应对当前的困局,只是交谈了几句就索性抓紧时间休息。
随着运载车在冰原上恢复了高速行驶,微微的颠簸起伏让其他人很快又进入了梦乡,周倩坐在王磊身边闭目养神,一只手握着王磊的手腕检测脉搏,另一只手抓着自己防护服的显示屏,屏幕侧面有细细的电线连到王磊的毯子底下,屏上有规律地切换着王磊身体的各项参数。
隔着运载车电脑坐在她对面的Tim甚至打起了呼噜。
“谢谢。”
和周倩一样,沉默了一阵之后,轮到第二班值夜的溜子也主动使用了这个开场白。他没有看着刘启,只是微微偏头,视线始终停留在手里的那件防护服上,多功能匕首已经被拆开,露出藏在匕首柄里面的小工具。
“谢什么?”绕过一道十米左右高度的悬崖,调整方向重新转向正南,巨大的车轮碾过冰雪溅起灰白色的飞沫,刘启的声音在恢复了寂静的驾驶室里听起来闷闷的。他有预感自己会听到些什么,也知道自己不会为了溜子的道谢而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
“谢谢你邀请了老大。”果然还是和周倩一模一样的理由。
但刘启已经想不起之前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此时的他隐隐约约觉得士兵们道谢的真正理由和自己先前的猜测不太一样,与周倩聊过之后,他开始试着去理解这些和自己身处不同世界的人的想法,甚至已经摸到了一点点边际。
但现在的刘启有更加想要谈论——或者说,有更加想要逃避的话题。
“他没事吧?”
“他”指的自然是王磊。
在CN171-11救援队里,在所有坐在这辆运载车上的人中间,毫无疑问军衔最高的就是上尉王磊,依照《流浪地球法》之规定,只要是在任务中进行征召、收编、拆分、整合,军衔最高的人会直接被授权为小队的指挥官。哪怕是原本救援杭州发动机的任务已经失败,在李一一向运载车的中央电脑刷入任务数据卡的信息后,新的任务就已经激活并落到了刘启口中的“我们也是救援队”的CN171-11小队的头上。
——往南,我们去苏拉威西。
当王磊在运载车上放下头盔沉着嗓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不仅仅是针对当前倒错境遇的无谓喟叹,更多的则是法律规定下的一种机械式的程序履行,以联合政府第三号紧急预案下属救援小队的名义——那是地球安全军的职责所在。
作为军人,王磊没有拒绝的权力。
所以他代表CN171-11小队,正式接受了救援苏拉威西转向发动机的子任务。
这是他们的命。
就如同刘启他们与李一一初遇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无能又胆小的技术员一听说刘启能够开动运载车,就立刻变了个人一样理所当然发号施令,刘启只是好笑地觉得又遇到一个和王磊一样执行任务不要命的,却没想过在任务能够继续执行下去的情况下,李一一已经将自己晋升为新的救援小队队长,指挥任务继续进行。
选择投身于苏拉威西任务的刘启并不知道这里面暗含了怎样的晦涩,也当然不知道自己拿起话筒所作出的车上有火石的宣言对于身为安全军的王磊他们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王磊是一名合格的指挥官:尽忠职守,当机立断,强大而又冷酷。他的部下更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一丝不苟执行每一条命令。
他们需要这个人。
他们需要这支小队。
至少,在CN171中队近乎全军覆没的状况下,在面对人力难以抗衡的天灾时,王磊能够率领自己的救援小队逃出生天,在车辆全部损坏、设备丢失殆尽的状况中几乎赶到了杭州发动机边缘,差一点点就能完成任务,已经说明了他的指挥能力与部下的战术素养。
运气。
刘启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由周倩重新定义的词汇,只觉得背脊发冷。
如今王磊的病倒,似乎已经预示着,救援苏拉威西的任务打一开始就失去了幸运女神的青睐。
和刘启极力隐藏的忐忑不同,溜子倒是平静得很,安全军的训练已经在士兵们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他们最常面对的就是在各种危机状况下执行任务,早就对意外习以为常。
“应该是药物副作用……”侦察兵轻声说着,他在手中防护服手臂上的显示屏上小心翼翼点着,开启了自检的功能,顿时,三条红色的报警信息出现在了屏幕上,“周倩检查过了,只是一般的急性症状,她已经做了应急处理,很快就可以退烧。”
“药物副作用?”刘启听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名词。
他不记得王磊有过类似服药的举动,之前也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药物副作用从何而来?
溜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刘启,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把视线重新专注到了手里的屏幕上,他略略抬高了声调喊着医疗兵的名字:“周倩,看一下防护服故障码表S780121-3是什——”
“S7传感器断路,维修图在后颈内侧的位置。”刘启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时又问了一遍,“药物副作用是怎么回事?”
他才不管溜子到底在顾虑什么,如果这些士兵还抱持着他会因为姥爷的事而对王磊不利的想法的话,对接下来的任务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刘启又生硬地补了一句:“他是队长,任务还没完成,他现在不能出事。”
他能感觉得溜子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之后所投射过来的审视的眼神,侦察兵用锐利的目光将正在开车的刘启从头发丝到手指尖来回扫视了好几遍,时间久到刘启都有点不耐烦了,就在他撇撇嘴打算再说两句的时候,溜子叹了口气,对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和之前绵软温和的笑容不太一样。
“杭州任务失败,老大之前情绪起伏太大,部分身体指标已经超过正常数值,又坚持要值夜,所以周倩偷偷开了点镇静剂——因为他用过很多次有耐药性所以剂量比较大。周倩只是履行医疗兵的职责,但是我们不知道他的防护服在山东遭遇难民的时候出现了损坏,保温系统一直以最低功率运行……等药效过去应该就没事了。”溜子又叹了口气,手下利落地翻出了刘启所说的位于防护服后颈内侧位置的维修简图,查找S7传感器的位置,“还有,我叫杨捷,‘溜子’是我的外号,你愿意怎么称呼都可以。”
“哦。”刘启僵硬地点点头,他其实还想问一问之前导致王磊情绪起伏太大的原因,那是在他们开着运载车找到CN171-11小队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队伍里的人都没有主动提起过,想必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至于杨捷的称呼,刘启模模糊糊察觉到这大概代表着士兵们态度的转变,他想了想地下城里的夜店老板一哥,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直接叫人家外号比较好,“溜……溜子哥。”
刘启不想承认,自己在听了杨捷的解释之后,偷偷松了口气。
2075-02-15 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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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务没完成之前,王磊是绝对不会倒下的,这个男人简直就如同纯粹理性的机械一般,精准、高效——这是他的部下和同僚们从未有过质疑的普遍认知,再凶险的情形CN171-11也曾经历过。之前的几十次任务都是这样,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毕竟周倩还保持着冷静,那就证明救援队队长此时的身体状况并无大碍。比起王磊的病情,杨捷显然对刘启能够将防护服故障码倒背如流的本事更感兴趣。
作为小队里的侦察兵,杨捷平时也负责任务时的通讯设备养护与战地修理,与司机兵赵志刚不同,刚子更擅长各种军用、民用车辆及大型设备的维护,溜子则是对军队里的各式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得心应手。就比如他们刚刚抵达上海时放出的那个小型无人机,就是他平日里最爱不释手的伙伴,甚至连无人机表面的红色喷漆,都是杨捷私底下拜托了后勤的兄弟换出来的。
对于军用电气工程相关的内容,CN171-11的侦察兵本身也是个中老手了。
所以他才明白,要将两百多个枯燥无味的故障码和其代表的含义全部记住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S780122-2和S780131-3?”
既然有个活的故障码表,杨捷也就不去打扰周倩了,他甚至起了好奇心,有意想要考考刘启,看看这个冲动又暴躁的青年是不是真的是个机械维修的全能人才。
“S9传感器短路,S6传感器断路。”刘启皱起眉头,仔细回想起防护服的维修手册,杨捷提到的都是温度传感器,这些器件一旦集中损坏过多,控制器就会直接判定防护服的对应部位处于破损失温的状态,从而降低内衬加热丝的加热功率,避免电路在极冷和极热的温度冲击下损坏。
如果王磊的防护服真的是在山东征召他们之后不久就因为遭遇难民袭击而受损,哪怕前半程一直在运载车内,自上海地震后所有人不得不弃车开始算起,也足足有五六个小时,那就等于之后王磊防护服的内部温度一直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而他居然没让任何人发现。
刘启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呼出的气都是冰凉的。
真他妈是个为了执行任务不要命的疯子!
将刘启铁青的脸色尽收眼底,杨捷觉得自己的解释已经足够。于是他继续专心照着维修图检索王磊的防护服,并顺利在左肩膀布料内侧找到了编号为S7的那个传感器,防护服表面没有看出什么破损,但是内衬已经撕裂,固定在内衬夹层里的那个小小的传感器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金属线头。S6传感器也不知所踪,S9传感器则是和一段裸露出来的加热丝缠绕到了一起。
这很有可能是什么钝器或者巨大的物体猛烈的撞击造成的,从已经损坏的传感器的布置来看,王磊遭到攻击的位置很不妙。
杨捷将防护服翻了过来:“周倩——”他回头冲坐在王磊身边的医疗兵小声喊了一句,“检查一下老大的左胸口。”
周倩睁开眼睛应了一声,先看了看手里的显示屏,然后起身微微掀开王磊的毯子。
两分钟后医疗兵平静地汇报了检查结果:“挫伤,骨头没事。”
杨捷说了声“收到”就用匕首尖挑断了已经被加热丝烤到变形的S9传感器,小小的传感器只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小,是黑色的塑胶材质,厚度和布料差不多,被杨捷放到了副驾仪表板的置物盒里。然后他解开安全带,起身到驾驶室的后部去,过了一会把自己的那套防护服拿了过来。
侦察兵熟稔地从一套小工具中挑出螺丝刀,撕开了自己防护服的内衬。
“你干什么?”
刘启虽然在专心开车,但是也时不时瞥一眼副驾和王磊那边的动静,当他看到杨捷想要把他自己的那套完好的军用防护服的传感器线束拔下来的时候,一脚下去差点又来了个急刹车。
“防护服的紧急维修部在工程车里,丢在上海了,”杨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打开微型手电,重新在黑色的布料间找到了刚刚脱手的细小线头,“传感器没有备件。”
“那你就把自己防护服的传感器拆给他吗?你自己怎么办?”
杨捷抬头奇怪地看了刘启一眼:“你说的,他是队长,不能出事。”
刘启刚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窜了起来差点憋死——合着这溜子觉得自己被冻死就没问题了是吗!这些人脑子怎么想的,没法沟通吗!?
一边劝诫自己安全驾驶,一边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刘启再次回想之前曾经看过的故障码表,口气不知不觉又暴躁了起来:“你这样,不用全部拆,每件衣服拆一个下来换上。只有三个以上传感器同时故障才会判定破损失温,单个故障的话防护服只会在显示屏报警,保温功能不会受影响。”嘴上停了停,刘启想着旁边这位原本其实是拿枪的而不是拿扳手的,索性把有的没的都嘱咐了一遍,“记住是两根线那个插头,旁边有印刷的编号,卡扣按掉就可以拔下来,不要把线拉断了,已经断了的线记得用东西缠上别碰到任何金属表面。内衬一定固定好,周围的加热丝最好也检查一遍,如果有断裂的就抽出来用这个凑合焊上,开关在侧面,焊的时候注意对着地面不要对着仪表和衣服……”
青年耐着性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把自己带着喷枪的自制外骨骼扔了过去,杨捷单手接住,但是半天也没见他起身去另两套防护服上拆传感器。
“去啊!”刘启手把着方向球开车动作不停,嘴上还没忘了催促,转头却正对上杨捷抿着嘴笑得开心。
侦察兵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三个完好的温度传感器,他的表情介于正经和无辜之间,语气相当严肃:“我没说过3个传感器都要从自己身上拆啊。那两套防护服在充电,所以我刚才在后面已经把传感器直接拆掉了,因为要用一下口袋里的其它工具所以才把我自己这套拿过来的。”然后杨捷赶在刘启发飙之前恰到好处地举起了手里刘启的外骨骼,“不过喷枪是真没有,谢了。”
“……”
短短几分钟之内,刘启就再次体会到了另一种意味的一口气顶上来差点憋死的感觉。
方向球在刘启手下抖抖索索,他甚至松开了加速踏板。
刘启真的特别想把车停下把杨捷打一顿。
但是肯定打不过。
冷静!千万冷静!
冷静的后果就是刘启咬着牙重新把运载车飚出了220km/h的最高车速,近三米多高的车轮轰鸣着一路将地面的冰雪高高向后抛起,在运载车经过的轨迹两侧留下了明显的洒落痕迹。
好在运载车正在经过的一片区域都是平缓的冰原,地形起伏不大。杨捷也见好就收,不再继续逗弄刘启,侦察兵将微型手电咬在嘴里对着王磊的防护服内部,花了不少时间,将从CN171-11其它士兵的军用防护服上拆下来的传感器一枚一枚接好了线,又戴上刘启的外骨骼重新焊接了断裂的加热丝。控制器重启后,防护服显示屏刷新了故障数据,原先的三个红色的记录已经被清除,防护服内部开始正常加热。杨捷又启动了自己的防护服保温功能,屏幕闪过红色的报警文字,他伸手进去摸了摸,发现加热功能没有受到影响。
——和刘启的建议一模一样。
杨捷将两套防护服放回驾驶舱后部,把小工具收回多功能匕首内,路过客座的时候周倩睁开眼睛,对他点了点头,示意王磊的身体状况仍处在可掌控的范围内,正在逐步好转。
“你没上过地面,为什么会对防护服这么了解?”
重新坐回副驾驶的杨捷显得轻松了不少,他抓着刘启的外骨骼慢慢把玩,虽然由于使用材料不太好的缘故比军用外骨骼更重,但是关节运动的灵活程度和液压设计原理已经与军品相差无几。纵然达不到军用的二十倍助力的标准,对于一名机械维修工来说,这样的辅助工具也已经称得上是奢侈了。
刘启哼了一声,没理他。
杨捷也不气馁,笑了笑继续摆弄着外骨骼的手指部分,修理防护服结束后,他剩下的时间里的唯一任务就是让刘启保持清醒去开车。在军队里他见过不少刘启这样聪明的孩子,安全军里不缺天才,怎样和这些自傲过头的小鬼相处对侦察兵来说是小菜一碟。
“你能记住防护服所有的故障码确实很厉害……”决定了策略之后,杨捷对刘启出色的记忆力和对电气知识扎实的基本功一顿诚心诚意的恭维,他本身也是机械的行家,说出来的点评既专业又能切中主题,哄得刘启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连带着运载车车速表的指针也回落到了正常的数值范围内,“这外骨骼也不错,是你自己做的吗?”
“那当然。”对于自制外骨骼这件作品,刘启确实相当自豪,“我亲手攒的材料——算你识货。”
“可惜……”杨捷将外骨骼从自己手上取下来,弯曲了几下手指的部分,口气若有所思, “这个位置的加强筋角度差了点,中指部分活动久了可能会断裂。”
“懂不懂啊,那个方向才是受力方向!”原本因为自己的作品获得肯定而很受用的刘启咋一听到这样的建议,脑子里无数张图纸翻过,顾不上闹别扭,直接就和杨捷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杨捷也不气恼刘启顶撞的语气,运载车已经行驶在一片巨大的平原上,触目可及没有任何遮挡与起伏,就算刘启微微分神,行驶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侦察兵一边关注着路况,一边笑眯眯地将外骨骼三下五除二掰扭开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分析反驳。
说到设计理论,那确实是刘启的强项。因为自身的最惠待遇,刘启平日里的工作一点都不繁重,反而有大把的业余时间和富余的信用点,足够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中。机械知识只是其中一部分,出于上到地面的渴望,研究防护服的原理并记住所有故障码对刘启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对逃生球的研究也是出于在地面有备无患的考虑。但除了工作中能够频繁接触到的运载车之外,从没上过地面的刘启其实很缺乏“实际应用”的经历。而杨捷虽然不是专业的机械工程师,但长年浸淫在各种军用设备仪器之中,反而积累了很多理论人员无从得知的教训与经验。
所以刘启很快就被杨捷不断提出的新颖思路吸引了,平日里的工作没什么难度,周围的人又因为他的身份而礼让三分,却没想到在这里能够棋逢对手,刘启不禁兴致勃勃想要一较高下。侦察兵虽然对公式和数字不太敏感,但数十次任务和长年的严苛训练带来的实战经验弥补了理论的缺乏,甚至给了杨捷一种近乎于本能的野性直觉,在看到一样机械设备的时候,他就能从某些结构特征中推断出这样设备的大致用途。这是侦察兵的必备素质,是杨捷的天赋,而安全军的训练将杨捷的这项本能开发得淋漓尽致。
“……由指示灯构成完整的闭环,使用者也是系统组成的一部分,当然外骨骼的环形灯更多的是一种明显的提示和威慑……”
“……防护服的单向阀不是单纯地记忆形状,而是温度敏感,内外温差导致的形变才是单向阀能够经历十万次以上开闭仍然可靠的原因……”
“……风扇?等你面罩里面全是白雾的时候你就不会抱怨风扇噪音了,不如从扇叶结构下手……”
两个人的争论与交谈从原本的刻意压低声音到后来不自觉就提起了音量,杨捷小心翼翼主导着话题的走向,交谈的内容也从刘启的外骨骼漫无边际扯到了天南海北。侦察兵讲起一些军队里和以前任务过程中遇到的趣事,他口才好,那些故事也确实吸引人,间或夹带着专业人士才能听懂的笑话和小技巧,听得刘启时不时咧嘴笑出声,兴致勃勃地追问。
看着身边这个意气风发又带着点天真莽撞的青年,杨捷心里是实打实的开心与微微的羡慕。作为被动卷入CN171-11救援小队任务的平民,刘启已经做得比“出色”二字更要好上十分。无论他因为韩子昂之死而对CN171-11的队长产生何种仇恨与隔阂,至少在那一个时刻,在所有人的职责都只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长悄无声息彻底崩溃的时候,是眼前这个青年因缘际会挽救了一切。
冲动也好,同情也罢。就算刘启什么都没意识到,终归是这个苏拉威西的救援任务把王磊从跌落的边缘强制扯了回来,也将CN171-11扯回了正轨。
那个拼尽全力,直面死亡,玩笑般等待运气降临,一切只为了完成任务的正轨。
他们不会替王磊道谢,那是王磊自己的事情。
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向刘启道谢。
为了CN171-11再次延迟的消亡而道谢。
杨捷和刘启聊得开心,直到周倩重重咳了几声,他们才勉强打住了话头。杨捷向后看了看周倩,医疗兵已经放下了手里时刻监测王磊身体状态的显示屏,正揉着眼睛,还打了个哈欠。他们的队长仍然睡着,但眉头已经习惯性又皱了起来。周倩最后给他整理了毯子,之后就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另一边在朵朵身旁坐下,伸手将蜷成一团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睡得不太安稳的朵朵向周倩怀里蹭了蹭,大概是闻到了淡淡的药香,感受到温暖的体温,慢慢地放松了身体。
估摸着王磊大概是没什么问题了,刘启和杨捷各自转回了头,一时间没再吱声。不过刘启沉默了一会,心里还是很好奇那最后一个故事的结局。
年轻人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那个人在撒谎的?”
杨捷想了想:“小动作。人在说谎的时候,除非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的那种,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小动作的,眼睛看的方向,眉毛挑起来的高度,还有手的动作、手臂的姿势等等。就比如老大,他撒谎的时候,嘴上勾着笑特明显,但是眼神里一点感情都没有,很容易看出来,不过唬唬那些叛军倒是足够了——话说我也很久没看到他撒谎了,上一次还是——”
“所以……”刘启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揪紧了,他慢慢地吞咽了一下,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场景。
王磊反而笑了。他微微蹲下身子,将子弹放在韩朵朵的掌心里。
“好。”他又说了一遍,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想杀人的话,可以打这,也可以打这。我等着。”
他的眼睛很好看,微微眯起来的时候竟然带了几分秀丽,他脸上笑着,眉头却永远松不开,眼神专注。
那是和韩子昂收养朵朵时一模一样的,柔软的眼神。
“也就是说……”
“嗯?”杨捷疑惑地看了刘启一眼,瞬间就明白了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在青年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或许这最后一个话题是个失败的话题。
不过杨捷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他特意用了一种开玩笑的口气,但是说出来的话让刘启笑不出来。
“放心吧,虽然他那话是认真的,不过想杀老大的人已经能凑够两个中队了, 你妹妹,得先排队。”
2075-02-15 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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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刘启曾经在自己的宿舍墙上挂了一张联合政府军的征兵广告,至今那张贴纸的边缘已经发白磨损,但刘启仍让它占据着拥挤墙面的一席之地,没有撕掉。
那是他从街上的流动征兵点拿到的,上面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雪中前行的背影,广告纸上通篇色调沉暗,充满粗粝的金属质感,只有“流浪地球计划”用非常明显的红色字凸显出来,下面还写着一些例行口号之类的东西。
其实贴这张广告并不是因为刘启对军队有什么意向,他有最惠待遇,别说参军了,就连上地面参加稍微危险的工作都不可能,联合政府对于航天员的家属照顾得可谓是精心倍至,更何况刘启这孩子本身也优秀,从小到大一路绿灯,从上学到毕业到工作都是直接安排,每月还有补贴会按时发放到信用点账户中。
刘启之所以会在宿舍里自己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贴这张广告,起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外骨骼设计做个参考。
大概是为了宣传,那张征兵广告做得很用心,照片的清晰度极高,又是从后背机械结构最复杂最重要的部分取景,在初期给了刘启很多的启发。
他看了那张广告成百上千遍,琢磨供电、琢磨安装、琢磨走线,一点点对比着设计出属于自己的外骨骼图纸。从管路到轴承再到螺栓,他闭着眼睛都能把那张纸上面有什么东西画出来,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那张广告上的字到底有什么样的含义。
“流浪地球计划”
“加入联合政府军,帮助地球驶向人类新家园!”
军队是用于维护政权的暴力机器,在当下,联合政府军的唯一功能就是在联合政府指挥下排除一切障碍,坚定不移维护流浪地球计划,也因此,联合政府军又被称为地球安全军。
而流浪地球计划制订的根本原因,是基于科学家经年累月的观测以及人类遭受苦难动荡数十年后得出的结论:太阳即将氦闪,地球毁灭。
这是个现阶段还无法验证真假的结论。却已经被联合政府当做确凿无疑的事实。
这个“事实”,即是残存数十亿人类的动荡之源。
“我们的敌人,其实是太阳。”
当杨捷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启还在震惊于侦察兵提到的关于想杀王磊的人已经攒够了三位数的事,他试图用新鲜学到的如何看出一个人是否撒谎的技能来判断一下杨捷说的是不是实话,然而回想起来侦察兵那时的表情非常诚恳,语气也很轻快,先是直视刘启,然后视线很自然转到了已经整个人钻进周倩怀里的朵朵身上,无论是手指还是身体都没有任何的异动。
最终刘启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杨捷说的是实话——他对朵朵的宣称全盘接受,也对王磊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杨捷是真的打心底认为朵朵要杀王磊这件事只是在先后顺序上存在一些技术问题。
还他妈是通过排队就能解决的技术问题。
这个认知让刘启感到困惑又不安,他知道现有的地球安全军占35亿人类总数量的13.7%,规模庞大装备精良,也模模糊糊从一些宣传词里和与自己同学的聚会中窥到一些地安军的行事风格,但是地下城中能见到的军人们穿着统一规格的防护服和外骨骼,要么列着整齐的纵队匆匆而过,要么笔直伫立驻守在各个重要的仓库或场所,刘启只注意过他们身上的外骨骼和枪械,却因为憎恶刘培强的缘故而从没有想过关于军人身份的另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
比如,一哥明明带了五六个人凶神恶煞追赶自己和朵朵,却在仅有两名士兵站岗的地下城出口的位置望而却步,连喊叫都压低了声音显得色厉内荏。只是因为那衣服的来路“不干净”吗?
所以当他问杨捷,安全军的敌人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脑内多多少说已经预备了一些可以推想的答案,却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应。
太阳。
“那……玩意儿?”青年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茫然地指了指驾驶舱车窗外的天空,一轮淡白色的圆盘悬挂在地平线之上,那是距离地球7亿公里以上的一颗巨大的以氢核聚变反应为主的恒星,流浪地球计划的目的之一即是逃离它。但在刘启眼中,现在太阳的亮度甚至还不如一座行星发动机的等离子流耀眼。
“对。”杨捷的表情很平静,他看着车窗外无垠的冰雪和同样灰白色的天空,瞳孔折射暗淡的光点,眼神放空,口气理所当然,“联合政府军的使命是保卫地球,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敌人的话,那就是太阳了。”
“别胡扯了,”刘启瞪着眼睛,“人、组织、罪犯、叛军——随便你说什么都行,可是太阳?你们能把太阳怎么办?荒谬!”
他忘了,军人不论因果荒谬,只看命令。
“正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老大说过,”杨捷收回目光,和刚才的健谈不同,他此时对词句的斟酌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的思考时间,说出来的话也让刘启莫名其妙,“恐惧是驱动一切的源头。如果不能理解的话,只能说明你的恐惧还不够。”
“……”
刘启想说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疯言疯语,然后他看到杨捷突然低下头噗嗤一声,接着变成用力憋住的闷笑,侦察兵的眼睛眯起来,笑得露出了虎牙,笑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就仿佛之前片刻的沉重与肃杀都是假象。
凝滞的气氛突然重新流动起来。
“是的,我当时也表示不能理解,不过在每天一个20公里无外骨骼武装越野,连续四个礼拜之后,我理解了什么是恐惧。”杨捷对着刘启点了点头,语气悠悠然,“因为第29天的时候老大威胁我,如果我还不理解的话,就给我每天再加20公里。”
直到他们在宁德补给站附近减速的时候,刘启仍然没能想通杨捷关于太阳与恐惧的话到底是杨捷的真心话还是只是故弄玄虚讲故事。那之后他们又讨论了一些东西,有关于机械技术的,也有关于流浪地球计划的。和周倩不同,杨捷刻意避开了刘启过于尖锐的提问,只留下一些看起来温和的回答。但是他也和周倩一样,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刘启的心思。所以对刘启变着法的套话又或者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统统不动声色接下来,又圆滑地轻松甩回去。除了之前的寥寥几句,没再吐露半句和王磊有关的信息。
恐惧个屁!
老子就没看出来那个冷面队长能怕什么东西!
在言语上完全占不到上风的刘启也只能憋屈着把档位挂到一档,耷拉着眼皮找着宁德补给站的燃料塔。
风愈发的大了,卷起漫天飞雪,能见度极低,刘启将车头灯打到最亮,也只能看到两道光柱中滚滚的皑皑白色。只能一边缓缓前进,一边探查周边。
从外观上看补给站也受到了强震的影响,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了,连片的太阳能板跌落了大半,砸碎在地面上,被风雪掩埋,又被运载车咯吱咯吱地碾过,露出碎裂的边缘。头顶看不清情形,但也多半像济宁补给站一样只能保留下小半的穹顶骨架。周边用于保温的多层薄膜遮罩也被狂风撕得七零八落,指示标牌剩不下几个完好的,再加上穿透顶棚遮罩倾泻下来的冰雪和落石,一片狼藉的场地里完全分不出哪里是值班室哪里是仓库。
要不是手持导航仪明明白白定位到了这里,刘启也想不到这样的地方在十数小时前还是个交通繁忙的补给站。
杨捷套上自己的防护服,将微型电脑退出待机进入工作状态,通讯提示灯寂静无声,显然附近并没有联合政府的人员——不清楚是撤退到地下城还是已经全部死于地震。刘启将运载车停在一大堆塌落的金属材质建筑骨架前面,就再也找不到能够继续深入补给站的路径了。
“塌成这个鬼样子,燃料塔要是报废了就麻烦了。”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驾驶舱的挡风玻璃,刘启望出去,在暗淡的天光里只能看到风雪缝隙间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燃料只剩20%了,除非加风帆,不然我们走不到下一个补给站。”
“我出去看看。”侦察兵站起身,他眯着眼一脸严肃地盯着玻璃外面,又在自己小臂上的显示屏上按了几下,转身走向驾驶舱后部的外骨骼。几个简单的动作后,已经全副武装。
木星危机导致的二次强震波及全球,近半数行星发动机停机,补给站更是损失大半,有侥幸完好的,也有如济宁一样彻底被掩埋的,和发动机不同,补给站在面对这种规模的强震时抵抗力几乎为零,补给站人员只能靠及时逃到坚固的地下避难所来勉强逃生,但无预兆的地震根本不会给驻站人员逃难的机会。幸而三号紧急预案中给各支救援队分配的任务都是就近原则,大概也是取舍之下预先考虑到了这种状况,实际执行过程中并不会有成规模的补给问题,像李一一这种半路坠机的情形极少,就算是需要补给,也是优先在有发动机的地下城补给。
可是刘启他们的车从上海附近出发后就没有再遇到可补给的地方,杭州发动机被岩浆吞没,楠溪江补给站的物资被洗劫一空,驻站值班人员和路过的司机们被难民杀戮殆尽,燃料塔也被摧毁,CN171-11救援小队不得已继续出发,等到了宁德,剩余的燃料已经不足以他们抵达下一个补给站或者行星发动机了。
运载车的理想续航为1000km,可那是在150km/h匀速且空载的情况下,如今他们不但人员数量抵达了运载车规定的上限,货仓里的火石也需要持续供能,再加上刘启这个新手司机的粗暴驾驶,就算是最乐观的估计,剩余的燃料也会让他们直接在台湾海峡正中抛锚。
车载广播里一片杂音,不知道是不是领航员号空间站服务器资源调配不均匀的缘故,一路走来,各种通讯信息越来越少,频道里大多数时候寂静无声,间或有发动机修理成功的通报传来,发出通报的救援队声音疲惫,带来的振奋也着实有限。
刘启他们一直没有听到苏拉威西发动机的名字在广播响起。
杨捷下了车,隔离舱门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又关闭,在驾驶舱内带起一股冷风和星点飘进来的雪花。刘启没敢彻底熄火,运载车发动机轰鸣着停在原地,楠溪江补给站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他不知道杨捷是靠什么判断这里没有叛军的,只能神情紧张地在驾驶员座位微微前倾身体,盯着杨捷黑色的身影隐没在纷乱的雪花中。侦察兵左肩上的探照灯在模糊的视界中若隐若现,忽左忽右,突然不见了。
“溜子哥!溜子哥!”刘启一个激灵,跳起来就要去拿头盔。
“嘘……一切正常。”耳机里传来杨捷平静的安抚,直到这时刘启才发现,侦察兵外骨骼上的光源不是不见了,而是跑到上方去了,杨捷大概是绕路爬到了什么建筑或者废墟顶上,此时那个白色的光点旁边环绕着两个黄色的光圈,还在迅速向上移动。
“燃料塔在2点钟方向,一半被埋住了,燃料仓库应该是完好的,12点钟方向,”刘启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代表杨捷的光点在暴风雪的背景中快速机动,通话的声音里还伴随着冰雪砸在头盔面罩上的啪啪声,“燃料塔这里有几个完整的燃料枪,只要把挡路的石头和钢筋挪开就——”
伴随着杨捷的信息回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金属的吱呀响声和什么东西沉重落地的声音。
“——宽度和高度可行。保持警惕,我马上回来。”
不一会,黑色的身影就重新清晰地出现在运载车前面,独自一人快速探明路径的杨捷站在地面上,原本持在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已经挂在身侧的挂钩上,他对着刘启招了招手,外骨骼的液压管和金属支架在运载车前照灯的照射下反出亮白或者红蓝色的光,面罩内部的照明映得他脸色有点苍白,但杨捷的笑容还是镇定而温和的。
刘启长出一口气,他同样透过挡风玻璃向杨捷招招手,重新坐回驾驶员座位。
然后侦察兵向某个方向比划了一手,就钻到了那一片残桓断壁之下。没过几秒种,有红色的环形灯从废墟下亮起,紧接着,石块或者钢筋就被举了起来,堆到了旁边。
“需要叫醒其他人帮忙吗?”
刘启谨慎地轻轻地将手放在方向球上,他的运载车的驾驶学习课程还没有完成,之前也只是在VR模拟驾驶舱里考试合格,完全没有实际上路的经验,等到真的上手以后,才发现VR虚拟出来的方向球手感和实际手感大不一样,真正的运载车驾驶方向球运动起来更艰涩一些,加速踏板的行程也不是绝对线性,很容易操作过头。
“我一个人足够。”杨捷轻快地回答,他在一片新的挡路废墟前驻足,刘启没看清他手上动作了什么,只见杨捷外骨骼背后挂接的通讯模组伸出一个浅碗状仿佛探测器一样的东西,然后杨捷绕着废墟走了半圈,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显示屏,又想了想,上前将废墟中的一根钢管抽出半截扭转了90°,直接将一整片倒塌下来的墙壁撬到了路边,然后他又将钢管按顺序扭了好几个方向,很快就清理干净一大片空地,最后他随手丢开那根钢管,“太多人反而麻烦。”
“直接炸开不是更容易。”刘启不服气地小声嘀咕,运载车三米高的轮胎和坚固的底护板可以保障运载车对复杂路面的通过性,但并不适用于现下,一旦路面的障碍物凸起过高,运载车就有被从中部托底的危险。
似乎是被刘启逗乐了,耳机里模模糊糊传来杨捷的几声轻笑:“那样太浪费了,不过要是运兵车还在的话真可以试试,就是容易误伤——锤子应该会很喜欢你这个主意。”
刘启想了想锤子的那柄凶悍十足的加特林,对杨捷的话表示赞同。
侦察兵确实没有逞强,超声波地形扫描再加上适当的力学计算方面的经验,尽管只有他一个人,清除路障的效率依然很高,没过多久,刘启甚至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燃料塔了。风雪中一个一个立方体从地面整齐凸起,高度约莫2米,从中间伸出数个金属管,那些就是用来给运载车添加燃料的燃料枪。
正在指挥刘启方向的侦察兵的声音突然中断了,然后是一声模糊的惊讶的叫声,杨捷盯着小臂电脑上新的扫描结果,退开了两步,远离了面前一大片由黑色的太阳能电池板和巨大金属支架堆积起来的障碍物,向着另一条较远的道路走过去,说话的口气突然沉重了几分:“刘启,倒车,从另一侧过来。”
刘启不解地踩下了刹车,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燃料塔,没有立刻听从杨捷的命令:“马上到了,为什么——”
但是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另一个凶恶的声音从刘启的驾驶座椅背后面传来。
“小子,让你倒你就倒。”
我去又来!!
差点从驾驶座上跳起来的刘启猛地回头,就看到锤子正站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双手抱胸露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标志性的八字眉皱得死紧,脸上的表情严肃得过分。